作者簡介:丘成桐,美國哈佛大學數學與物理學教授,美國科學院院士,中國科學院外籍院士,菲爾茲獎、克拉福德獎、沃爾夫獎、馬塞爾·格羅斯曼獎得主。發展了強有力的偏微分方程技巧,使得微分幾何學產生了深刻的變革,解決了卡拉比(Calabi)猜想、正質量猜想等眾多難題,影響遍及理論物理和幾乎所有核心數學分支。
本文是作者為中國科協舉辦的“我是科學家”年度盛典(2019 年 12 月 21 日,中國科技館)準備的原始講稿,刊登于《數理人文》雜志。未經許可,不得轉載。
承蒙科協的邀請,在這個“我是科學家”的年度慶典上談談“創新和文化”這個問題!
我想科協對這個問題有興趣,大概是這幾年來中國工業界發現,在最尖端的科技上,中國始終落后西方國家一步,還沒有足夠引領世界工業的技術。近年來科技產品發生的劇烈競爭,使政府和工業界了解到我國的創新能力不夠。西方的高等教育機構和美國的公司,卻不斷地在創新,不斷地從基礎上改變原有的技術!
創新恐怕是一個相當深入的文化問題,這里包含著我們民族價值觀的探討!一般中國家庭對于孩子的期望,認為民生的問題高于一切,孩子日后生活能夠豐衣足食,就很滿足了!至于有家業的,更希望他們繼承家業,或許升官發財,至于孩子個人的興趣和理想,卻往往不在父母的計劃里,更遑論鼓勵孩子去尋找科學中的真和美的理想了!
在這十多年來,我每年都會主持中學生的科學競賽,和全國優秀的學生多有接觸,他們的工作和外國相比,絕不遜色。很多得獎的學生很有天分和能力,假如繼續做科學研究的話,應該會有成就的。但是相當多的學生決定去讀金融,或是最有可能賺錢的科目。很多同學向我訴說他們的決定由家長和老師指引。
在濃厚的功利主義的氣氛下,即使創新也只能產生二流的結果。究竟我們想達到創新的什么境界?值得我們深思。一個學者只是創造出一些普通的理論,發表一些普通的論文,是不是有很大意思呢?我們的高校和政府機關,要看論文多少,帽子多少來決定一個學者的職位。在某些學術方向,中國的論文數目已經超過其他國家,但是做這些學問的學者,卻往往知道我們在這些方向的學問深度不如人!由中國學者創作而又領先的學問實在不多,但是我們在別人創作出來的基礎上再上一層樓,卻還是不錯的。政府大概也是很清楚這個狀況,尤其在美國的排擠下,政府極力要求學者創新。
其實要創新必須要注意一個重要的事情,就是不單單走前人走過的路,還要走一條有意義的路!很不幸的,中國文化傳統不喜歡這樣!中國三千多年來,都重視孝道,孔子說:三年無改父之道,可謂孝矣!這樣子的孝道以后發展成對老師及其派系的盲從!大部分中國人為了家族的利益,會不顧一切!揚名聲,顯父母是古代中國人的畢生志愿!直到今天,大部分人心底里還是這么想。在尋求真理的路徑上,大部分人都不愿意偏移對于某些老教授的盲目尊崇,即使這些老教授已經幾十年不做科研,只在說一些空洞的話!
我們也知道,科學史上記載的重要工作都是在巨人的肩膀上完成的!所以我們要在巨人肩膀上走出新路出來,路固然是由我們自己去摸索,但是最重要的是走出一條有意義的路,這條路必須能夠更深入的了解大自然,而不是嘩眾取寵,讓媒體甚至是學校或者是政府來吹捧!
我本人很感激我的父母,在我們家境極度窮困的時候,他們仍然盡心盡力地支持我去讀書。在我十歲的時候,我父親開始教導我文學詩詞歷史,和哲學的想法!中國古代的經學和文學,提供了我處身立世的規范,培養了我做人的氣質。從歷史的事實上,我學習了在處事和研究學問時應對進退的方法。至于哲學思想,尤其是希臘的哲學,讓我始終對學問保持宏觀的看法!少年時代的教育影響了我一輩子!
我十四歲時,父親去世,對于我來說,這是我一生最艱難的日子,但是它也讓我極快成熟,以后我做學問,不怕艱難,不畏強權,擇善固執,而又能夠苦中作樂,都是從這段日子訓練出來的。
上述這些鍛練,對于我來說,可以說是我學習創新的基礎。
我從父親的教導里,開始知道什么是不朽的學問,他寫了一本書,叫做《西洋哲學史》(岳麓書社,2011 年),其中引用《文心雕龍》的幾句話:
嗟乎!身與時舛,志共道申!
標心于萬古之上,而送懷于千載之下!
做好學問至于不朽,使我感動不已!
我最感激我父母的地方,在于他們對于我的教育和期望,精神為重,物資次之!他們認為對我的教育,應該順著我的興趣來發展,不用計較我成長以后的收入!
所以我以后做學問時,都希望能夠深入了解大自然的奧妙,發現前人之所未知,影響后人,垂久不息。
我生平第二件重大的事情,是到加州柏克萊大學讀研究院,初到美國時,我知道的學問實在太過膚淺了。于是我一方面大量的學習經典的著作,一方面揣摩古代大師的想法,終于找到自己喜歡的學問!在研究院一年班時,我決定學習幾何學,因為我覺得幾何學是一門深刻的學問,同時它和其他科學有著密切的關系,值得花一輩子的工夫。
在我剛開始學習幾何學時,我整日泡在圖書館里,在博覽群書后,我終于找到了幾何學中一個有意思的問題,并且解決了它!
這件事情使我在研究院中略帶名氣,所幸我不以為傲,繼續找尋更有前途更能夠深入了解幾何學的方向!當時柏克來大學有一位叫做莫里(Charles Morrey)的老師教導我偏微分方程的方法,他教導的工具使我終生受用不盡。深思熟慮后,我決定將幾何學和分析學(尤其是非線性方程的方法)融合起來,主要目標是產生新的觀點,新的工具來解決幾何學上一些懸而未決的重要問題。
莫里(來源:Wiki)
這個時候我拜陳省身教授為我的博士導師。陳先生是纖維束理論的創始人之一,這個理論在拓撲學上由惠特尼(Hassler Whitney)建立,在物理學上,則是由二十世紀最偉大的數學物理學家魏爾(Hermann Weyl)在 1929 年創立,他提出的規范不變原則,成為現代物理學一個最重要的準則,當時叫做規范理論,以后陳先生在 1945 年發展了這項理論中最重要的陳類,成為現代物理學極為重要的一項數學工具。
惠特尼(左),魏爾(右)(來源:Wiki)
我對陳先生構造的陳類極為景仰,因此我認為要發展我想象的幾何分析的第一步,可以從分析的立場上徹底理解陳類開始!我認為這一步可以讓我建立起幾何、分析和代數的主要橋梁!這個計劃的第一步就是了解陳類中的第一類。
我對第一陳類情有獨鐘,終生不渝!為什么呢?
在 1933 年,陳先生在德國漢堡大學做研究生時,跟隨兩位叫做布拉施克(Wilhelm Blaschke)和凱勒(Erich K?hler)的教授學習幾何學。 凱勒教授在這一年發表了一篇重要論文,為 K?hler 幾何奠基!在這一篇文章里,我們已經看到第一陳類的曲率表示! 凱勒發現到在 K?hler 空間中,愛因斯坦方程的表述特別簡潔而又美麗!
布拉施克(左),凱勒(右)(來源:MFO)
我做研究生時,對于愛因斯坦方程極感興趣,但是愛氏方程極為復雜,直到七十年代,學者們只知道這個方程少數的解!正在這時,我在圖書館翻讀舊的期刊時,看到卡拉比(Eugenio Calabi)教授的一篇文章,他發揮凱勒文章的內容,建議在 K?hler 空間中解決愛因斯坦的重力方程。他大膽地做了一個猜測,提出一個很漂亮的想法,有系統地去構造沒有物質的時空。
當我看到卡拉比教授的建議時,極為激動!因為我認為幾何學發展的瓶頸在于構造大量有意義的空間,這些空間又必須要具備良好的曲率。我當時想,幾何學要有突破,必須要找到這些空間!卡拉比猜測正好提供了我夢寐以求的解決方法。
但奇怪的是,當我向陳先生解釋卡拉比猜想的時候,他的回答讓我失望:他說數學上猜測多如牛毛,不用太過在意區區一個卡拉比猜想!
但是我自己已經形成了自己對幾何學的看法,我認為卡拉比猜想無論是對的或者是不對的,都必須解決!就如一塊大石在江河的中心,不移開的話,水流不會通暢。所以我還是繼續努力去考慮這個問題!
陳先生真是偉大,對好的學問愿意兼容并蓄,當我的研究進展順利時,他開始改變他的看法(這樣寬懷的中國學者并不多見!中國科學的崛起,恐怕需要年長的學者都有這樣的胸襟!)。
其實對某些現象或者學術方向的好奇,固然是創新的開始。但是在沒有完全了解真理以前,我們沒有辦法肯定如何去發掘它!一般來說,深刻的洞察力要看學者本身學問的深度,有了長年累積的經驗,和對最新科學發展不斷的接觸,學者才能看到問題的遠景!
歷史上很多劃時代的貢獻,完成的時候可能和出發時候的目標和想法完全不一樣。很多人覺得沒有完成原本定下來的目標,就是一個極大的失敗!這是錯誤而不科學的觀點,他們忘記了嚴格證明某種事情是不可能達到的,本身就是一個很有意思的成就。
在這里可以舉個例子:十九世紀以前很多物理學家相信以太的存在。在 1887 年時,邁克耳孫(Albert A. Michelson)和莫雷(Edward W. Morley)在美國俄亥俄州做了一個實驗,證明以太并不存在!對于很多人來說,沒有找到任何東西,這個實驗是失敗的!但是事實上,這個實驗對于光的性質有深入的了解,它為相對論奠定了最重要的基礎。這個實驗可以說是人類有史以來最重要的實驗之一。
邁克耳孫和莫雷的干涉儀裝置(來源:Wiki)
盡管當時的大物理學家在解釋光的波動需要以太這種介質來幫忙,深信以太的存在,但是真理畢竟是真理,所謂偉人的意見在真理面前都會變得渺小。我們找尋真理,必須要有崇高的志愿,也需要經得起失敗的挫折!
我在做研究生就要解決卡拉比猜想,可謂朝思暮想,因為這是微分幾何中流砥柱的問題,我年輕,將所有精力放在這個問題上,我以后描述當時的心境:茍真理之可知,雖九死其猶可悔!
在開始做這個問題時,我隨波逐流,和大家一樣,認定這個猜想的結果太過美妙,不可能正確,拼命找尋反例。三年后,在一個大型的國際會議中,我竟然宣布我已經找到反例!當時大家都同意我這個論斷!但是真理不是由眾人來決定的!過了三個月后, 卡拉比先生和我討論我的論點時,一下子找到了毛病,我極為焦急,于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地去找尋反例!有兩個禮拜幾乎不眠不休地工作,結果都不行。經過這個痛苦的經驗后,我終于決定這個猜想應該是對的。但是我的其他朋友不相信,還是繼續在找尋反例!
找到了正確的方向后,是不是靈感來了,問題就解決了呢?不是的!
要證明卡拉比猜想比做反例困難得多!因為我們需要解一個非線性的偏微分方程,同時要在彎曲的空間上解這個方程。以前從來沒有人做過這樣的事情。所以我要從基礎做起,一步一步地摸索。
剛好我這時已經在斯坦福大學做教授,我有極為杰出的博士生,他的名字叫做孫理察(Richard Schoen),他的創造力和想法都遠遠超過我教導的其他學生。還有當時的同事西蒙(Leon Simon),和在附近柏克萊大學的鄭紹遠,都可以說是一代英杰,我們互相交流,再加上伊利諾伊大學的烏倫貝克(Karen Uhlenbeck)和康奈爾大學的漢密爾頓(Richard Hamilton), 我們努力地將幾何分析這門學科一步一步的建立起來,我終于在 1976 年新婚不久,解決了卡拉比猜想。
作者與孫理察(Michael Eichmair 攝)
它的解決很快就引起數學界的重視,因為它建立了從非線性分析到代數和幾何的一條重要的橋梁,好幾個懸而未決的幾何大問題由它解決成功。
八年后,物理學家發現它可以用來構建弦理論中的基本時空,他們將這些空間叫做卡拉比-丘(Calabi-Yau)空間。
好多人問:它究竟是什么空間?簡單地說,它是一個不包含物質而又有內對稱的空間(內對稱有時也被稱為超對稱)。
什么時候空間存在內對稱呢?我現在試著用一個通俗的例子來描述空間的內對稱這個觀念。
假如空間中不同的地方有兩個不同的天文臺 A 和 B ,這兩個天文臺都在觀察同樣的天象,但是我們需要比較他們觀察的結果。于是我們將望遠境放在一部車子從 A 運到 B 來比較,這個望遠鏡在移動時,盡量保持它的方向。但是車子可以走不同的路徑,叫它們做路徑 a 和路徑 b 吧。我們發現:假如空間的曲率不是零的時候,在路線 a 和路線 b 移動我們的望遠鏡時,得出來的結果不一樣!它們轉了個角度!路線很多,轉的角度也很多!
現在來看看什么時候,空間存在內對稱。
我們在天文臺 A 和天文臺 B 可能都有十個望遠鏡,但是天文臺 A 的十個望遠鏡可以分為兩組 C 和 D,每組五個。天文臺 B 的十個望遠鏡也可以分為兩組 E 和 F,每組也是五個。
假如每次移動天文臺 A 的望遠鏡到天文臺 B 時,無論走任何路線,C 組望遠鏡的方向總是移動到 E 組望遠鏡中的一個方向,D 組的望遠鏡總是移到 F 組望遠鏡中的一個方向。有這樣性質的空間,我們說它存在內對稱!
在近代物理學中,內對稱是一個很重要的觀念。它對研究時空量子化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而卡拉比-丘空間恰恰有這樣的內對稱!美妙極了!
所以在完成卡拉比猜想后,我心里的感覺用兩句宋詞來表達:
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在這個過程中,我需要深入思考,在挫敗之后再站起來,學習新的知識,創造自己的路徑,尋求朋友和學生的幫忙,這些都是不可或缺的。
我本人相信沒有通過個人的努力,沒有辦法達到宏大的目標。要經得起挫折,才能夠成功!
我們中學時每學期開始時唱一個青年向上歌:
我要真誠,莫負人家信任深。
我要堅強,人間痛苦才能當!
科研創新帶來無比的快樂,但是沒有經過火的考驗的創新,往往深度不夠!愿望新一代的中國學子能夠體會和享受大自然真和美的歡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