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守天文六十余載,葉叔華院士為中國的天文事業發展貢獻了自己的力量。“我今年92歲了,我現在想奮斗兩個東西,一個是SKA到中國來,另一個是在空間里搞兩個VLBI衛星。” 葉叔華院士跟大家分享她的科學故事和她現在想做的兩件事情。
葉叔華演講視頻:
以下為葉叔華演講實錄:
其實不是說“我想做兩件事情”,我只能說“92歲了,我還能做什么”。 我只能給我們年輕的同志搭舞臺,去敲鑼打鼓,搖旗吶喊,希望以后中國能夠在我們的天文事業上,真正做出“看起來是真正一件事”的好項目出來。
我希望我們真正做到領導需要我們所做的那樣,讓我們的科學從跟跑到并跑,再做到領跑。 現在實現了嗎? 有些項目實現了,舉例來說,我們的量子通訊衛星,就領著人家跑了。
演講嘉賓葉叔華:《我今年92歲,我想做兩件事情》
天文方面呢? 我們500米口徑的“天眼(500米口徑球面射電望遠鏡,也即FAST)”,在相關技術方面就領先了。 但是還不夠,我還希望我們有更多的天文項目能夠領先。
我們國家已經參加的最大的國際合作項目,是ITER(國際熱核聚變實驗堆,后用英文縮寫表示)。 熱核反應是什么? 是從天文、從太陽來的概念。 太陽50億年間不斷產生能量,是通過“熱核反應”。 兩個氫原子合成一個氦原子,還多出一點點的能量,E=mc²。 這個能量后來被用在什么地方? 很不幸,首先用在氫原子彈上。
而ITER是想研究,能不能控制熱核反應,將它應用到發電裝置上——氫原子有很多,它們合成氦原子以后,也不會造成危害。 如果可行,地球上的電就怎么用都用不完了。 這個項目現在還在進行中。
另外一個大型項目就是SKA(平方公里陣列射電望遠鏡,用英文縮寫表示)。
不久以前(3月12日),我們中國有幸作為七個原始發起國之一,在羅馬簽了一個天文臺公約(“羅馬合同”),標志著SKA項目開始了。
有哪七個國家呢?
有觀測基地所在的南非(負責SKA中頻部分)和澳大利亞(負責SKA低頻部分),有總部所在的英國(英國是最早做射電天文的國家之一)。 這三個國家很重要,此外還有中國、意大利、荷蘭和葡萄牙。 簽訂了協議會吸引一些持觀望態度的國家堅定信念、陸續參加進來,所以預計共有十個以上正式成員國家參與SKA。
SKA是什么呢?是一個接收面積達到一平方公里的射電望遠鏡陣列 。圖左上角是一個15米的望遠鏡。這種15米的望遠鏡,要做2500個,鋪開放在南非的類似沙漠又很寬闊的地方。另外還有低頻望遠鏡的陣列(圖右下角)。其中,一根桿子就是一個天線;好多桿子合起來成為一個臺站單元;許多臺站合起來,成為低頻陣列。低頻部分和中低頻部分總共合起來,接收面積要達到一平方公里。
SKA是目前最大的天文合作項目,開始于上世紀末。 當時,世界上所有的射電天文學家(也包括我們中國的),一起商量,想了很多主意。 其中一個主意就是說,不是由很多小望遠鏡,而是通過數十個大望遠鏡合成。 雖然這個提議后來沒有被采納,但是促成了我們國家“天眼”的建成。
亞洲第一的射電望遠鏡——天馬望遠鏡的模型。圖片來源:東方IC
去年國際天文協會99周年大會(即國際天文學聯合會第30屆大會)的時候,我們的“天眼”做了一個非常漂亮的模型,放在會場前面,吸引了好多外國朋友觀看、照相。
雖然“天眼”沒有被選成SKA的一個單元,但是它仍然能夠支持中低頻的射電天文研究,對于我們參加SKA也是一個很有利、也很有力量的幫助。 應該說“天眼”是給我們中國天文界爭光的一件事情,我們都期待它能跟SKA完全配套,做出很好的成績。
SKA有很多研究目標。 比如引力波——大家都非常想知道,地外文明——大家也很關注,宇宙磁場——地球磁場是其中之一。
有一個很有名的理論——宇宙爆炸以后,開始是黑暗、沒有亮光,后來開始有恒星,再變成星系,逐步發展為我們今天所看到的宇宙。 但是宇宙怎么樣從黑暗變成光明呢? 這是一個很值得探究的題目。 另外,后來光明變成好多大大小小的星系、再連成更大的結構,這個又是怎么過來的?
再遠一點,對整個宇宙學來說,也有許多問題需要解決。 暗物質是怎么樣的? 大尺度結構是怎么樣的?
大尺度結構,還有最初喬治·伽莫夫(George Gamow)講的“4K”的問題。到底有沒有大爆炸?后來發現整個宇宙中都有絕對溫度3K多的背景輻射殘余,就證明確實有。
此外還要看看未來的世界。 中國很有名的一部科幻電影《流浪地球》,就是講地球快要危變、快要不行了以后,我們人跑到哪里去,怎么找一個新的家園?
所以你可以看到SKA它所涉及的問題很多,有很多跟理論物理的研究直接相交,還有很多跟我們人類“到哪里去”也有關系。
SKA是中國參加的第二個國際合作大工程,它要在非洲南部建2500個15米的蝶形天線,在澳大利亞西部建130萬個對數周期天線,投資很大。
SKA的觀測,跟我們平常把幾個望遠鏡或者幾十個望遠鏡搞在一塊,完全不是一回事情。 SKA有幾千個碟形天線、上百萬個低頻望遠鏡,結果就是產生的數據多得不得了。
產 生海 量數據以后,就要求有區域數據中心來接收,再把數據轉化成科學產品,供科學家分析使用。
這些數據跟我們平常接觸的完全不一樣,是真正的大數據: 現在全世界已有的所有數據加起來都不及它的1/10。 平常幾個、十幾個或者三十個望遠鏡合在一塊,獲得的數據已經很多了、都來不及弄; 而現在有幾千個、幾萬個望遠鏡。 何況目前只開始第一期建設,后面完全建成后數據還會增長,所以數據規模對科學、技術都是很大的挑戰。
這么多的數據,怎么變成要用的東西? 我們平常都習慣在一個視場里頭尋找目標。 但SKA不像視場那樣簡單,來的是密密麻麻、一大堆東西。 這些數據要變成天文家能夠用的形式,再做成天文結果,需要很多中間過程,而且還要不斷地修正、改良,想新的處理方法出來。 所以我覺得數據中心很重要。
數據中心里頭,應該有天文學家們討論、研究的地方。 但是這部分不應該僅限一處,而應該在更多的地方——天文家們更愿意一個小組、幾個小組地進行數據處理和科學問題的提煉。 但是也該有個集中的地方,每年或者每幾年大家開個會,討論如何為中國爭取更好的結果。
經過20多年醞釀,到最近SKA的方案才定下來。 早期準備做個1/10的規模,要是覺得裝置、運行都沒有問題,就馬上把它擴建到整體。 SKA第一階段建成大概要到2030年,運行估計可以用50年。
這個大科學裝置確實對天文界來說,是一件很大的事情,所以我們覺得國家能夠參加,是令人非常高興的。
2018年12月3日,英國總部的菲利普·戴蒙德(Philip Diamond,圖左五),現任的SKA的總干事應邀到上海來。 他來了以后,我們就邀請分管科技的吳清副市長(圖右四)來跟他見面。 這一排,最矮的這個就是我(圖左四),我左邊兩位是現任臺長(沈志強,圖左三)和前任臺長(洪曉瑜,圖左二),還有這位是為了SKA奔走了多年的年輕的科學家(安濤,左一)。 右三是市政府副秘書長(陳鳴波),右二是市科委主任(張全),還有我們中國科學院上海分院的院長(王建宇,右一)。
我們政府聽聞有一個SKA的總干事來訪,就組織了一次談話。 在這次談話中,他(Diamond)向副市長介紹了SKA是什么。 他非常盼望中國能夠參加,也特別希望有一個區域數據中心能夠在中國建設,尤其是上海。 當時,副市長表示了對這個項目的支持,我們聽了以后都非常高興。
如果我們在上海做一個數據中心,這個中心應該首先是為中國科學家服務的。 但我們希望它以后不光是中國的,還是亞洲的——日本、韓國、泰國、馬來西亞這一片東亞的用戶和科學家就都可以參與進來。 甚至不僅是亞洲的,能變成亞太地區一個大的中心。 估計全世界一共會有四、五個最大規模的數據中心,也不會太多,畢竟要有相當大的投資。
現在我們中國肯定是要參加了。 但接下要做什么呢?
技術方面,中國也參加了不少SKA的工作包。 前面說到,要做2500個望遠鏡放在非洲,我們中國工業部門、電科集團的五十四所,他們設計的望遠鏡已經通過驗收,即將被采用。 那這些望遠鏡歸誰造呢? 當然現在我還不確定是否2500臺都歸中國造。 要是這樣,我們不但成本都可以收回來,也許還有盈余了。
除此之外,技術方面還有時間訊號的傳遞問題。 這個好像是清華大學在做,他們已經在國際上得到一些承認了。
總而言之, SKA首先考驗的是國家整體技術力量。同時,SKA項目對我們望遠鏡技術的提高,對我們參加到國際競爭上面去的幫助,是毫無疑問的 。
但是我們也要記得,SKA是天文界的項目。 國家投入了這么多錢,所以在剛剛列出來的好多科學問題里,要考慮清楚干什么、希望在哪一方面取得突出性的成果。
目前,我們中國一個很有力的SKA科學家——武向平院士,已經跟很多科學家——包括好幾個天文臺的、大學的同行——一起為中國參加的SKA列出十個重要的研究方向; 而且出了一本很厚的白皮書,給大家參考。
武向平院士很早之前就單槍匹馬跑到新疆去,自己做了一個很好的觀測系統——它的作用跟SKA差不多,但是規模比較小、功能比較單一。 聽說他現在還做另外一個,還要搭一臺東西。
SKA確實在技術上有很多挑戰,但它是將要帶動整個天文界的“大工作”,需要不止50年的持續研發。 最后得到的科學結果,是天文界要共同努力去完成的一件事情。 我在上海天文臺,也花了幾年功夫去推介,使得更多的人了解SKA、愿意參與其中。
我十分希望各位青年同志,甚至還在上小學的小朋友,以后能投身到SKA事業當中,為中國爭取榮譽。
這是我所期望的第一件事情。
除了這個項目之外,我最近還做一點科普。 我在前幾年向市里頭提議,應該有一個好的天文館,就是我們上海天文館。 左圖就是外部的建筑全部完成的樣子,比較奇怪,但是非常符合我們天文人的口味。
除了SKA項目之外,我和我上海天文臺的同仁還想做一個技術的推廣,叫“ VLBI ( 甚長基線干涉測量技術 ,后用英文縮寫表示)”。
左邊這張照片,是美國天文學家馬歇爾·柯恩(Marshall H. Cohen,右五)來推介VLBI時拍攝的。
VLBI技術在1967年成功,我在1970年就想在中國干這個活了。 當時我想,在中國建設,應該響應很快。 我當時就考慮在上海、烏魯木齊、昆明搞一個三角網(如圖)。
VLBI的秘訣在哪里? 基線有多長,就相當于有這么長、這么大口徑的分辨率。 雖然可能靈敏度不夠,但是分辨率是很可以的。
當時我們做的是25米射電望遠鏡,但是只做了兩個; 在昆明的沒做成,因為沒有錢了。 國家當時也沒有錢,能夠支持做兩個,已經很了不得了。
但是后來有一個機會,我們參加了嫦娥工程。 當時有個障礙,就是不能把飛船變軌前后的軌道測得很準。 我跟上海天文臺幾位同志,就自告奮勇去爭取這個任務: 我們來幫助進行測軌、定軌。
整個過程,是望遠鏡先獨立進行觀測,再將數據傳輸到上海,由上海的處理機進行相關處理和計算。 當時設立的目標,是從觀測開始,10分鐘之內把軌道上報。
這件事情我在國際天文學聯合會(IAU)的會議上講過,大家都冷場,沒有一人發言。 因為天文學家的觀察,是如果今天做不成,第二天你還會再做; 沒有人說10分鐘一定出結果,當時還沒有人能做到這樣。 但是后來我們最后做到平均6分鐘出結果,更快。
現在的射電望遠鏡是65米了,靈敏度更高。 而最近嫦娥四號的要求是1分鐘。 我聽了以后,心里都嚇一跳: 要是1分鐘做不出來怎么辦? 結果負責的同志說,1分鐘完全能做出來,甚至有一次只用了半分鐘。
嫦娥工程做完了以后,還要到火星、木星上、小行星上去。 現在還提議,是否能夠測太陽系邊緣。 我想問題不大,因為當時美國去探測冥王星的時候,我們也試過,都還有訊號。
除此之外,我還想讓VLBI走向空間。 剛剛說到宇宙黎明(宇宙大爆炸黑暗時期結束之后的光明),這一段的觀測只能用低頻射電,好多人都在嘗試做這個事情,SKA里頭也有這樣一個項目,而且是最重要的科學方向。
既然是低頻,那為什么不可以到空間去? 當然可以,并且已經有過先例: 先是有日本的小望遠鏡(口徑8米),再是有俄羅斯的一個大望遠鏡(口徑10米),所以能做的事情不是很多。
我們現在建議放兩個口徑30米的射電望遠鏡。 它們可以和地面上的大望遠鏡(包括SKA、FAST等等)組合; 也可以在空間上設置專門的VLBI,自己聯線起來。
雖然地面上兩米光學望遠鏡不算什么,但是美國將它放到空間以后,得到了很多現在看來還很寶貴的結果。 因為中低頻射電在地面上的干擾非常嚴重,到了空間,這些干擾都沒有了。
所以我跟天文臺的幾位同志,想把中低頻射電望遠鏡搬到空間中去。 這個方案在技術上,我們中國承擔得起,但是仍然希望有更多的國家來參加,因為可以做更多事。
比如,在地面上要看引力波,波長有限。 兩個觀測站之間的距離頂多是地球的直徑,因此你所探測的實際上是高頻引力波,低頻引力波就沒辦法。
在我看來, 對SKA項目,中國會做出很重要的補充:FAST是地面上的補充,空間VLBI是空間上的補充——對我們中低頻射電天文的研究是十分重要的 。
國家現在對我們的要求很高,
要求我們要領跑,做到一些別人還沒做到的事情。
我們應該做到,我們可以做到。
如何做到呢? 希望我們在座的青年同志、中年同志都能夠多多地想,多多地做。 我只能在這里敲鑼打鼓,搖旗吶喊,謝謝大家。
(演講嘉賓葉叔華:《我今年92歲,我想做兩件事情》)
作者:葉叔華
編輯:麥芽楊、凝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