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維坦按:


不論在哪種文化中,男孩子在進入青春期的暴力行為似乎明顯比小學時代增多。我想起初中放學后在學校后門,那些書包里放著磚頭和菜刀的男生打群架的場景。當然,結合當代新聞來看,校園欺凌事件中也不乏女孩子的暴力行為,但我相信大多數人都會認定,男性攻擊性暴力一直高于女性。這真的是由于社會文化所導致的男女差異嗎?


先看看這個故事:一位年輕的銀行出納員在一次搶劫案中不幸被射殺,劫匪開著一輛偷來的小貨車絕塵而去,在高速路上,警方的車隊展開了圍追堵截。劫匪一路上撞翻了不少正常行駛的車輛,碰撞剮蹭更是不計其數。最終,劫匪離開了高速路,嘗試徒步逃進深山之中,警察搜捕隊伍也緊隨其后。

短短幾分鐘內局面一觸即發,匪徒率先向警方開槍,接著在激烈的槍戰中被擊斃。不久后,媒體報道這名劫匪不僅是個慣犯,而且暴力歷史可以追溯到其學生時期。

現在告訴我:你腦海中想象的是個男性劫匪,還是個女性劫匪?

重新看看第一段話,你會發現我(作者,下同)并沒有提及劫匪的性別,然而我還是敢打賭,你剛剛一定在想象一位男性兇徒的樣子。別擔心,這并不是什么性別歧視,你只是根據概率在進行聯想罷了。

事實上,大多數男性并沒有危險的暴力傾向,只是那些有危險暴力傾向的人,大多數是男性。天生的罪犯很少見,比如我們剛剛虛構出來的劫匪,這樣的男性只是普遍趨勢中的特殊個例。普遍的情況是男性比女性更好斗,他們有更明顯的暴力傾向,也更容易鋌而走險。



為什么會這樣?男性的攻擊特征到底從何而來?《紐約時報》最近發表了一篇文章討論了這個難題,最終得出了一個不難猜到的結論。從標題就可以看到這篇文章的主旨:《身為男孩要面臨很大風險:他們更容易吸煙、更容易打斗,相較于女孩,男孩也更容易夭折,但是男孩的暴力傾向并不是天生的》。
(www.nytimes.com/2019/03/30/opinion/sunday/boys-men-violence.html)

總的來說,《紐約時報》的這篇文章認為:在攻擊性、侵略性方面,兩性差異實則完全來自成長環境:“起決定性作用的是文化因素而非生物因素,是后天撫養而非自然成長。”我們不妨化繁為簡,這一類學說的本質其實是提出了一種“社會因素單獨決定論”。

來自社會文化的多方面影響的確有可能促成暴力、攻擊型性格,如今的學界對此并沒有任何懷疑,因為在過去的幾十年中,很多研究都表明人類的行為(包括攻擊行為)都可以被激勵強化,或者被輕易地訓練。

因此,如今對于男性暴力傾向從何而來這個問題已經不是繼續討論“社會因素是否能起作用”,而是討論“除了社會因素以外還有哪些因素”。簡而言之,應該說其他因素同樣可以起作用,比如生物因素。

但我們認識到這一點的過程并不是一帆風順的。

人們最初發現的一條研究線索是,男性與女性的暴力傾向差異并不只是出現在西方世界。無論把目光投向哪個國家,男性都比女性具有更強的攻擊性,特別是當他們成群結隊出現的時候。對此,犯罪統計學提供了一條最直接、最有說服力的證據:在任何國家,故意殺人案件中的兇手,大部分都是男性。(另外,故意殺人案件中的受害者,大部分也是男性。
(www.unodc.org/documents/gsh/pdfs/2014_GLOBAL_HOMICIDE_BOOK_web.pdf)


這樣的數據會馬上引發學術角度的疑問:如果男性更具攻擊性是社會與文化的產物,那為什么在所有社會群體中,男性都無一例外表現出更強的攻擊性?

雖然我的問題是反問句,但是有些社會文化理論學者真的對此展開了研究,并相信自己找到了答案。

比如聲名顯赫的心理學家愛麗絲·伊格雷(Alice Eagly)、溫蒂·伍德(Wendy Wood)就提出:盡管男性更容易付諸暴力,但這并不是進化帶來的結果,男性與女性心智并無差異。恰恰相反,這是男性與女性軀體進化差異所帶來的間接效應。

這些軀體差異主要體現在:男性的身材更大、力量更強、動作更快,而女性身體的進化方向以懷孕、哺乳為核心。這兩位心理學家認為,由于男女身體上的巨大差異,在所有文化中,男性都會被教導去扮演一種極具攻擊性的、承擔體力勞動的社會角色,而女性被灌輸的社會角色則與養育后代有關。


這種影響就好像退伍老兵一輩子都會堅持擦亮自己的靴子,男性和女性扮演的社會角色也對男女性格差異產生了持久的影響。久而久之,男性的確變得更具攻擊性,而女性也變得更注重育兒。


簡而言之,伊格雷和伍德提出的學說并不屬于進化心理學,而是從另一個角度試圖解釋這種跨文化現象,她們認為:之所以在每一種文化中都存在兩性的暴力心理差異,首先是因為無論身處何種文化環境,男性與女性的身體都存在差異身體差異是人類進化的直接結果,但心理差異是間接產物。

伊格雷和伍德甚至提出,只要我們重新規劃、改變社會中男性與女性所扮演的角色,暴力心理差異將很快被消除掉。

(dornsife.usc.edu/assets/sites/545/docs/Wendy_Wood_Research_Articles/Gender_Differences_in_Social_Behavior/wood.eagly.2012.Advances.pdf)


這稱得上是個聰明的假說,也值得被認真討論,但總的來說,我不認為這一假說有多嚴謹。首先,伊格雷和伍德的理論尚有很大漏洞,讓人不禁想提出一些疑問。比如,既然進化讓兩性的身體差異如此之大,自然選擇的過程為什么沒有直接造成男性與女性的心理差異?

兩性身體特征差異可以說明:在人類進化過程中,男性接受的自然選擇充滿暴力和殺戮。既然這個自然選擇過程能夠改變人類的肌肉、骨骼以及身軀的構造,為什么偏偏沒有對大腦和心理產生多大影響呢?


不僅如此,既然男性在進化過程中獲得了一副肉體強化的身軀,為什么沒有在進化中獲得一個能駕馭這副軀體的心理機制呢?從這些角度反思伊格雷和伍德的假說,就會發現該理論就好像是在說進化讓我們有了牙齒和消化系統,卻沒有賜予我們食欲。

既然進化讓兩性身體差異如此之大,
自然選擇為什么沒有造成兩性心理差異?

更大的問題是,如果造成兩性暴力傾向差異的因素只是社會角色不同,那么在那些兩性嚴重不平等、兩性角色嚴重固化的社會環境中,我們應該觀察到更夸張的兩性暴力傾向差別——然而現實并非如此,在某些情況下甚至是恰恰相反的。

在最近的一次大規模跨國研究中我們發現,在那些性別平等程度更低的國家,青少年人群中男性與女性的攻擊行為差異反而更小。很顯然,社會與文化環境的確會造成兩性暴力傾向差異,但是這種影響力顯然沒有預期的那樣大,這是社會角色理論的最大漏洞。
(onlinelibrary.wiley.com/doi/epdf/10.1002/ab.21799)

與我們印象大相徑庭的,不僅僅是社會因素影響力的大小問題,某些社會因素甚至根本不存在,只不過是文化理論家們掛在嘴邊的套話罷了。

比如:有一種說法是社會文化環境在鼓勵男性變得更具攻擊性。也許在某些情境下事實的確如此,我們的確總是告訴男孩“堅強點,不要哭”。但總的來說,我們的社會其實花費了更多的時間成本來壓制男性的攻擊性,而非壓制女性的攻擊欲。為什么?


因為事實上男性就是更暴力。還可以再舉一個例子,我們經常會告誡女孩要安靜沉穩,的確,我們有些時候會這樣教育她們。但事實上,我們會更多地讓男孩安靜些、沉穩些。為什么?原因是一樣的:因為男孩子就是更吵鬧、更具破壞力。

在我研究生時期參與的第一次研究中,我發現對于同樣的攻擊行為,人們對男性的容忍度要遠遠低于女性。對此,現實世界中人們的行為顯然可以證實我在研究過程中的這一感受。

比如在兒童時期,男孩的攻擊行為會招來更多次、更嚴厲的懲罰。同樣的,在成年后男性被告往往會被判處更嚴厲的刑罰,盡管他們與女性被告犯下同樣的罪行,甚至是同樣的犯罪前科。

(psycnet.apa.org/record/1975-09417-000)

(academic.oup.com/aler/article-abstract/17/1/127/212179)


這似乎可以說明男性的攻擊性與文化環境無關,并非社會環境讓男性變得更暴力。而且這種現象不止是發生在西方世界,在絕大多數文化環境中,對男孩的教育都是禁止他們變得極具破壞性,但是在所有文化環境中,男孩長大后無論如何都會表現出比女性更明顯的暴力傾向。

(domestic-violence.martinsewell.com/Archer2004.pdf)


(寫到這里,有必要消除讀者很可能正在形成的誤解,本文并不是要否定文化對男性暴力傾向有任何影響,因為我們已經證實這種影響的確存在了。本文要指出的是,文化并不能完全解釋兩性的暴力傾向差異,因為當我們的文化對男性攻擊行為做出更嚴厲的懲罰時,男性的暴力傾向仍然遠遠高于女性。


一些支持“社會因素單獨決定論”的人進一步爭辯說,就算兩性暴力傾向差異并不是被文化環境創造出來的,但社會與文化必定放大了某種天生的微小差異。然而,社會與文化其實恰恰在發揮相反的作用:不是加劇男性的攻擊天性,而是抑制這種天性,我們的社會文化已經縮小了男性與女性的暴力差異,這一差異原本可能更大。

其他的證據也把我們引向同樣的結論,進化心理學家約翰·阿切爾(John Archer)指出,如果兩性暴力差異只是來自社會影響,那么應該能觀察到這種差異在兒童時期是最小的,隨著時間的推移不斷變大。假設順著“社會因素單獨決定論”的思路,那么當我們活得越久,社會影響力對我們的改變就越深遠,無論是改變行為習慣還是我們的心智,因此活的越久,兩性差異就應該越大。

盡管理論似乎有道理,但是在現實中情況根本不是這樣。

首先,兩性的攻擊性差異在非常低幼的時期就已經顯現——通常在幼兒一歲前就可以觀察到。當幼兒可以借助自己的力量行走,男孩就會自發地進行更易發生爭搶、打斗的游戲。在其他靈長類動物的幼年時期,我們也發現了完全一致的兩性差異,這似乎是與懷孕期間子宮內睪酮水平有關。

(onlinelibrary.wiley.com/doi/full/10.1002/jnr.23862)


至于人類的社會影響問題,當男性、女性幼童表現出兩性攻擊欲差異時,他們還遠遠沒有成長到理解自身性別的年紀,因此這些幼童根本不是在迎合社會預期中男孩與女孩應有的行為模式

事實上,這個年齡段的幼童幾乎不可能順應任何社會期待,每一位父母都可以證實這一點,僅僅是嘗試勸說孩子在餐廳里安靜地坐一會,就已經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了。

兩性暴力傾向差異不僅在低幼時期就已經顯現,直到青春期,這種差異的程度都保持著靜止不變。具體而言,在這個過程中男性與女性暴力程度的絕對水平都呈現平穩下降趨勢,但是兩性之間的差異既沒有擴大也沒有縮小,而是幾乎保持不變。



如果兩性暴力傾向差異真的完全來自社會因素,那么從嬰幼兒時期到青春期,持續受到社會文化的影響,為什么兩性差異沒有進一步擴大呢?

(www.cambridge.org/core/journals/behavioral-and-brain-sciences/article/does-sexual-selection-explain-human-sex-differences-in-aggression/8C918A2FDAA8C234BFB192F282BF3F27)


如果我們能把所有青春期男孩全部低溫冷凍,
我們就能立刻消除大多數的犯罪與沖突,
讓人類社會免于被暴力瘟疫摧殘。


第二點與“社會因素單獨決定論”不相符的事實是,正如大多數兩性差異那樣,兩性的暴力傾向差異同樣是從青春期開始突然變大。在青少年、青年階段,這種差異達到了峰值。

就好像雄性大象的狂暴期(Musth),人類男性個體也有可能在這個時期表現出狂暴的異常,進化心理學家馬戈·威爾遜(Margo Wilson)、馬丁·戴利(Martin Daly)稱其為年輕男性綜合征(the young male syndrome)在人口統計學上,患有這種綜合征的年輕男性更容易被判入獄,施行殺害他人行為,或者更容易被他人殺害。
(www.sciencedirect.com/science/article/pii/016230958590041X)


對此,行為遺傳學家大衛·萊肯(David Lykken)開玩笑地總結說:如果我們能把這一年齡段的所有男性低溫冷凍起來,人類就可以立刻消除絕大多數的犯罪與沖突,人類社會也因此可以避免被暴力的瘟疫摧殘。

玩笑歸玩笑,但是很顯然,“社會因素單獨決定論”怎么可能解釋青春期兩性暴力傾向差異突然加劇呢?難道是因為恰巧同一時期出現了加劇兩性差異的社會影響嗎?對于每一種文化環境中的每一個人,怎么可能都恰好在青春期出現了這種社會影響呢?

第三點重要的事實是,經歷過混亂、暴躁的青年時期之后,男性的攻擊性會在其后的人生中持續穩步下降,對此“社會因素單獨決定論”無法提供任何解釋。不過在生物角度,我們可以發現在男性的成年期之中,暴力行為的減少、睪酮激素分泌的下降,這兩個過程幾乎是保持一致的,通過研究其他物種,我們也發現了相似的雄性規律。

這再一次說明:通過進化論更容易合理地解釋男性的攻擊性,而非社會文化理論。

雄性的攻擊性有著非常普遍的生物學根源,在研究其他生物時,我們發現了相類似的現象,這也是目前研究男性攻擊天性的最后一條線索。在一些研究中,我們發現物種之間有著驚人的相似性,比如人類和黑猩猩。

在人類之中,故意殺人罪犯有95%是男性,故意殺人案件的受害者中有79%是男性。對于黑猩猩而言,這兩個數字分別是92%和73%,簡而言之,對比致命性攻擊行為,這兩個物種之間的兩性差異極為接近。

(www.nature.com/articles/nature13727)



黑猩猩的研究只是個開端,許多物種都表現出兩性的暴力傾向差異,絕大多數哺乳動物都是如此。如果其他物種都普遍存在這種兩性差異,那么對于人類,男性的強烈攻擊欲為什么會來自完全不同的影響因素呢?

目前沒有任何學說能給出令人信服的答案,因此更合理的假設應該是人類男性的攻擊天性并沒有什么特殊的起源,而且,這種人類的兩性差異與其他動物近親的差異不僅表現相似,應該也有著同樣的來源和機制。


值得補充的一點是,以上這些發現并不能說明人類一定會被男性的攻擊天性毀滅,更不能說明人類的破壞天性一定會阻礙我們自身的發展。心理學家史蒂文·平克(Steven Pinker)在其著作《人性中的善良天使》(The Better Angels of Our Nature)中論述道,盡管破壞與侵略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天性,但是縱觀幾十年、幾百年、幾千年的歷史,我們還是可以發現暴力與戰爭正在穩步減少。

的確,縱觀我們這個物種的歷史,人類正在以多種方式擺脫暴力流血的天性,無論是警務、政策、貿易還是道德規范手段,都讓我們完成了巨大的轉變。

然而,如果我們想繼續沿著這個文明軌道前行,或者加快前進的腳步,最好不要再自欺欺人,不要再編造虛假的理論來解釋人性中的暴力從何而來。正如政客經常說的:錯誤的診斷只能帶來無效的治療。我們應該不斷尋找真正的病因,只有這樣人類才能最大限度地避免暴力天性帶來的創傷。


文/Steve Stewart-Williams
譯/十鬼蛇王馬
校對/何里活
原文/nautil.us/blog/nurture-alone-cant-explain-male-aggression
本文基于創作共用協議(BY-NC),由十鬼蛇王馬在利維坦發布
文章僅為作者觀點,未必代表利維坦立場


相比女性,男性為何往往更暴力?

圖文簡介

不論在哪種文化中,男孩子在進入青春期的暴力行為似乎明顯比小學時代增多。我想起初中放學后在學校后門,那些書包里放著磚頭和菜刀的男生打群架的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