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133.12.24 大雪

  “Hpetio!”

  “來啦!”我趕忙把早飯塞進嘴里,三步并作兩步地跳下樓梯。

  但是當我跑到曾祖母常呆的陽臺時,她卻不在那里。空中飄起了一些棉絮一樣的東西,我扒著欄桿,發(fā)現(xiàn)曾祖母已經(jīng)自己動手把輪椅推到了院子中央。

  她有時候會這樣,仿佛一點也沒有衰老似的,就像我小時候第一次見到她時,看起來頑固卻有趣,總是拽著我指指戳戳。但是更多的時候她也就是一般的老太太,對我的攻擊僅限于言語范圍。

  清醒的曾祖母,老實說,這機會失不再來。我趕緊摟著自己改了一遍又一遍的簡歷往院子里跑。她是有主見的人(我是說,在她清醒的時候),她能給我一些找工作方面的建議。

  前兩天我剛過了29歲的生日,我不希望自己總是待業(yè)在家。

  在我跳下最后一級吱吱嘎嘎的臺階時,院子里的曾祖母正仰望著天空喃喃自語:“真好,我這二十多年來就等著這樣好的一場大雪。”

  于是我知道這棉絮一樣的東西就是她常常念叨起的雪。能源冬日①過后,天氣就很少有什么顯著的變化了,每天都是陰沉的;我像這鎮(zhèn)子里所有的青年人一樣從沒見過雪,所以其實我難以理解,為什么曾祖母要說她這二十多年就只是為了等這樣一場好的大雪。

  不過下雪或許是一件好的事情,鎮(zhèn)子里那些衣不保暖的流浪漢,他們完全可以收集這些雪棉絮做一件棉衣或者棉被,也就不需要我們家時時的接濟了。但是這很不保險,我不得不說,誰家的棉被會融化呢。

  等我的想法繞著鎮(zhèn)子轉了好幾圈,我才想起來自己手里的簡歷,于是趕緊把PADD遞到曾祖母面前。

  有一瞬間我以為年輕的曾祖母回來了(當然指的是二十年前才一百零幾歲的曾祖母,我可沒見過她真正年輕的模樣,那說不定只是個謊言),她用眼神上下測量著我,仿佛我是一串研究數(shù)據(jù)似的,但是她一開口就破功啦,她大叫道:“老天,Rhizo!你怎么還沒有找到工作!”

  好吧,我知道她在這下棉絮的短短幾個瞬間又衰老了下去;Rhizo是他的大兒子。

  “曾祖母,”我柔順地說道,“我是Hpetio。我還是去改改我的簡歷吧。”

  雪停了之后,我出來把她又推回了她常呆著的陽臺。

  晚上我們一起坐在電視機前看一些圣誕節(jié)目。每年都是一樣的,綠色的圣誕樹和閃花眼的彩燈,槲寄生和一些老套的愛情戲碼。電視里的圣誕看起來真正有節(jié)日氣氛,而我從未在鎮(zhèn)子里見到過一棵真正的圣誕樹——或者說甚至沒有真正的樹,他們用電栽培著一些能凈化空氣的鐵柱子,也管它們叫做樹;至少在我看來,它們跟電視里的樹沒有任何相似之處。

  一部電影結束,他們照例插播天氣播報。

  能看出Snokoi像他前些日子吹噓的一樣正式上任了,頂替他爸爸當上小鎮(zhèn)里年輕的天氣解說員。

  “這可是我們家傳的秘籍,解說天氣,”他總是這樣向我們吹噓,“這是一門藝術。”

  曾祖母從前說話有邏輯的時候曾輕蔑地告訴我說,他們家只是有幾張?zhí)鞖忸A報的存儲卡,這甚至根本稱不上一門職業(yè):“天氣解說,老天,這算是什么?誰需要他來解說天氣呢?我們需要的是天氣預報。老天,有時候我真是不懂這個時代。老天。”

  其實我是有點嫉妒的,解說天氣是個不錯的職業(yè),Snokoi比我還年輕,就能找到工作,這在我們這一輩是完全有資本吹噓的事情。有時候我也會幻想曾祖母向我傳授她了解的有關天氣的知識,說不定我也能在電視臺混一份工作。

  但是這基本是不可能的。我嘆了口氣,仔細地聽Snokoi在說什么。我還是希望自己能學會這些東西,比起曾祖母總是揪著我的耳朵讓我學習的基因和解剖,這些東西能讓我在工作上更有競爭力。

  “這次降雪的范圍很小。”Snokoi胡亂揚著手,自信地說道。

  那么事實肯定的確如此,我煞有介事地點頭。盡管我對“小范圍”沒什么概念,但幾乎可以確定Snokoi說的是對的;這也就像我對簡歷這個東西其實沒什么概念,只能一直不斷的改,一直不斷地改,期待著是在往好的方向努力。

  我又嘆了口氣。

  或許我該在今晚把它投出去,畢竟是平安夜了。

  ### 2133.12.29 陰

  今天媽媽從城市里回來了。照例勸說曾祖母答應基因改造②的事情。曾祖母照例拒絕。

  “我有自己要做的事情,無論你怎么勸我都是沒有用的,Martiy。”

  挺不錯的,曾祖母起碼記住了媽媽的名字,我有點想去書房拿簡歷過來。

  但是其實有更好的方法,我忍不住插了一句嘴:“媽媽,或許我能跟你去城里找一份工作……”

  “不行,親愛的,”媽媽想也不想就拒絕道,“你還需要在這里照顧你的曾祖母,你也知道,我們家沒有多余的信用點來請保姆仿生人。”

  媽媽總是扮演拒絕者的角色,所以她收到的多半也是拒絕。我悶悶地想著。

  ### 2134.1.2 陰

  曾祖母沒再睜開眼睛,自從早上吃完飯之后。

  有時候我覺得曾祖母老得孤立無援,老得斷掉了一切人際關系,只有我一個人在照看她;但是像現(xiàn)在這樣,她一死去,就有穿著時尚體面的人前來,我也知道,她其實時時活在別人的監(jiān)視之下。

  換句話說,我其實也時時活在別人的監(jiān)視之下。

  媽媽急匆匆地從城里趕回來了,我看不出她有什么悲傷的情緒。她的態(tài)度更像是期待我在一夜之間長大而脫離她的臂翼;其實要是說實話,除了她偶爾劃到我名下的信用點,我也的確早就離開了她。望望四下,沒人有悲傷的情緒,這種感覺,就像只有我一個人被蒙在鼓里。當然這并不是說,我就知道什么叫做悲傷。

  一個穿著白色長褂的人指揮著所有人,他們在我們頗為臟污的家中布置著干凈高級的設備,在曾祖母身體的各個角落插進細長、色彩繽紛的管子。我不太忍心看到曾祖母這個樣子,她仿佛因此而更加衰老病弱;一個難以醒來的噩夢,我想象著她現(xiàn)在的感覺。血色像退潮一樣從她臉上消失,機器發(fā)出抽搐嗚咽的聲音,然后她的筋脈復又鼓脹起來,澎湃的液體再一次穿梭在她枯竭退化的血管中。一瞬的恍惚中,我發(fā)誓絕對能聽到了她血管漲裂的冰響,但我完全知道那完全是幻覺。

  人體冷凍的第一道工序——我麻木地咀嚼著從前在電子書上看到的內(nèi)容——就是把易結晶的液體換成防凍液,以免細胞受到損害③。

  說是指揮,那位穿著白長褂的醫(yī)生樣的人只是空泛地把控著流程,他注意到角落里的我時,還露出了一些好奇的神色;就他媽像電視劇里搖搖晃晃的喜劇演員似的。

  “Hpetio,對嗎?”他抄著口袋走過來,“你愿不愿意來我這里做些工作?“

  我反應了好半天,才意識到他這是意圖給我提供工作機會。這簡直太不合時宜了,在他們忙著給曾祖母灌防凍液的另一邊,一個高級的工作機會?

  我想起昨晚的天氣解說,Snokoi看起來有點惋惜:“小鎮(zhèn)里的積雪已經(jīng)全部融化了,下次這樣好的大雪不知道能是什么時候。”

  我無端地也替流浪漢的雪棉被感到一點惋惜。

  我沖那件白色長褂點了點頭。

  ①能源冬日:22世紀初的冬天,污染造成的大氣污染終于超過了這個可憐星球的承受能力,持續(xù)的陰天一點點蠶食著綠植和全球架設的太陽能板;許多人變得抑郁而低沉。上層建筑一度裁剪了占比逐漸增大的科技開支,但是,在一位名叫Vici的科學家的努力之下,在不斷激發(fā)外太空的過程中,人類完成了戴森球*的開發(fā),最終解決了這次全球范圍的能源危機。

  ②基因改造:政府在2057年開始普遍提供基因改造,但是這項技術總體還是自愿接受。不過受精卵時基因改造的效果的確更加優(yōu)良,一些黑市會提供此時的基因改造或增加。黑市還會提供一些政府明令禁止的改造方案。

  ③“……以免細胞受到損害”:20世紀中后期人體冷凍已有了最初的雛形,有趣的是,直到其最終發(fā)展成熟,基本流程卻沒怎么改變:水在0℃時會形成結晶,會損傷人體細胞,這是沒法改變的物理事實;所以血液在最初的處理尸體過程中一直需要被丟棄,換上特制的防凍液,后來科學家開發(fā)出了讓防凍液滲透而不傷害細胞的方法,但是最初的流程還是保留了下來——真正的科學總是簡潔有力的。

  *戴森球:見第五章注。

  ### 2134.1.5 陰

  顯然,這位“白色長褂先生”也有自己的名字。Gavicol。顯然。

  他這兩天堅持來拜訪我,帶著塑料制的花束①。不是集市上賣的那些具有抽象意義的花,而甚至具有分類學上的細節(jié),你靠近去聞,還散發(fā)著清新劑的味道。尋常我見到這樣新奇的東西,會興致勃勃至于大呼小叫。

  但是這兩天我興高采烈不起來,因為顯然Gavicol來只是惦記著我們家里老式的食物復制機。顯然。

  他看起來像是很有信用,也很有些信用點的人,我不明白為什么他總惦記著我們家破舊的食物復制機②。

  “你有做飯的天賦,Hpetio!”老天,他甚至不懂得怎樣把嘴擦一擦,“我從沒吃過這樣真實的食物,你知道吧,每天總是那種五顏六色的藥片,維生素什么的。”他朝我擠了擠眼睛。

  真實的食物。多么可悲的詞語搭配。

  天知道我只是把復制機里吐出的蔬菜和沙拉攪和在一起,順便轉身把面包片塞進面包機中。這完全算不上什么廚藝。

  另一方面,Gavicol似乎完全沒覺得掃興。他抻了抻懶腰,擺弄了一會兒自己臉上的皺紋,終于從公文包中掏出了閃閃發(fā)亮的PADD。

  “兩份文件,一份是你的工作合同,另一份是‘晶藍計劃’的責任書,你母親跟Lvula關系太遠,所以還需要你的簽署。”

  Lvula是曾祖母的名字,我很久都沒聽到有人如此親密地叫過這個名字了。那一瞬間,我感到胸口里充斥著無來由的憤怒。

  我一下子把桌子上的餐盤推了下去,塑料碗在地上“呼呼”地跳起舞,沙拉卻是徹底糟蹋了。

  “老天,你在干什么?”Gavicol從桌邊蹦了起來,也張開雙手像塑料碗們一樣跳起舞來,只不過他姿態(tài)丑陋,更像是一位小丑。我心滿意足地笑了起來,于是高高興興地坐在了桌子的另一邊,撿起Gavicol那樣貌嶄新的PADD。

  第一份合同寫的是工作上的事情,我直接越過了它。第二份,“晶藍計劃”的責任書?我沒聽說過這個。

  “……乙方在捐贈大腦之后,要自我承擔實驗風險,由技術限制導致的記憶缺失、認知障礙或其他精神病理,不在保險范圍之內(nèi)……甲方承擔恢復乙方個體意識的責任,由乙方直接親屬監(jiān)督;若不便,由乙方生前指定人員行使監(jiān)督責任……”

  等等,恢復個體意識……是死而復生的意思嗎?

  ### 2134.1.6 晴

  我還記得昨天Gavicol發(fā)現(xiàn)我對“晶藍計劃”毫無所知時驚訝的表情,他當時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怪不得你毀掉了這么美味的食物。原來你還在為Lvula的死耿耿于懷。”

  所以,他今天就帶了一堆資料來向我解釋“這受益人類的研究項目”——他的原話。

  2017年,當詹姆斯·貝德福德從他的液氮屋子里睜開眼睛并且走出來的時候,所有渴望永生的人都受到了鼓舞③。但問題也是顯而易見的,或許貝德福德幻想的是在他因肝癌死去的這50年里,人類最終開發(fā)出了針對癌癥的特效藥;但在量子科技突飛猛進的時代里,癌癥治療進展緩慢。當務之急是延長被復活者的壽命。2018年,一位大膽的瘋子和天才,眼看前程似錦的AI+事業(yè),提出了用機械身軀烘托人類大腦的想法,出乎意料的是,得到了許多人的響應。他們最終決定將計劃定名為“晶藍”,拿著新籌的鈔票,他們向全世界征集志愿者。

  “所以曾祖母也是志愿者之一?”

  “她是志愿者里最長壽的一位,我們這里還保留著計劃開始時她的影像資料,她那會看起來可真是年輕。說真的,她簡直像是我們項目里的奇跡,所有人都玩笑說她已經(jīng)完成了‘不朽’的目標,我們甚至猜測她會活到23世紀。沒人想到她會現(xiàn)在突然死去。”

  23世紀,這些科學家怎么想的呢?曾祖母那會兒都已經(jīng)兩百多歲啦!這個年齡,對于沒有基因改造、而且活在如今被徹底污染的環(huán)境中的人來說,是不可想象的。

  但是,在基因改造盛行的當下,人類的壽命早就延長到200歲以上,并且前景無量,“晶藍”計劃又有什么意義呢?我問出了我的問題。

  Gavicol神色古怪,過了一會兒才吞吞吐吐地說道:“這是個一針見血的問題,所以我們過兩天要開一場道德會議,討論是不是應該繼續(xù)投資這個項目。”

  在即將倒閉之際還招我前去工作,Gavicol比我之前所想象的更加不知時宜。

  ①塑料制的花束:有花植物在2063年最先滅絕,繼而是一切種子植物、蕨類、苔蘚,陸生、海生。這些比我們都更加優(yōu)秀的種族,一步步沿著它們征服地球的腳印,退回進化的原點。

  ②破舊的食物復制機:食物復制機在2033年被發(fā)明,在2095年停產(chǎn)。

  ③“……所有永生的人都受到了鼓舞”:1967年的1月13日,詹姆斯因患有腎癌并轉移到肺部而逝世,享年74歲。根據(jù)生前的遺囑,詹姆斯自愿成為當時美國生命延長社團(Life Extension Society LES)實施人類冷凍計劃的第一人,同時也是世界第一例人類冷凍。人們50年之后解除了他的冷凍,并將其復活,但他最終卻仍因為癌癥導致的各器官衰竭,很快死去。

  ### 2134.1.7 陰

  Gavicol頂著一臉褶子來接我前往工作地點,作為回禮,我做了兩個牛肉三明治帶在路上吃。

  我們是坐蜈蚣車離開小鎮(zhèn)的,這里實在太偏僻,即時線路沒有鋪到這里,Gavicol也沒有私人交通工具,所以只好坐這破破爛爛的蜈蚣車。蜈蚣車說白了就是沒有鐵軌的火車,是能源冬天眾多省電發(fā)明之一。

  但即使是這落后交通工具的乘坐體驗,對我來說也是新鮮的。出生以來,我從未踏出小鎮(zhèn)一步——小時候我甚至想象小鎮(zhèn)就是整個世界,而外面全是遭受輻射的危險區(qū)域。現(xiàn)在看到Gavicol這位生龍活虎的人物,也算是打破了兒時的印象。

  無聊的旅程中,我不禁幻想母親月月坐著這破舊的蜈蚣車回來勸說曾祖母的情景:她總是什么心情呢?不耐煩或者懷著對我的愧疚?我意識到自己對母親的生活其實一無所知,她不是愛分享的人——有時我會忘了我還有母親這一回事,也許這就是她希望留給我的印象。

  窗外一成不變的灰暗風景總是一掠而過,我撐著腦袋迷迷糊糊地想著這些也不明亮的事情。

  Gavicol在換乘即時線路之前就干掉了他那一份的牛肉三明治,用衣服隨意蹭了蹭嘴角的油汁后,就開始眼巴巴地盯著我手里的另一份。直到我提醒他一句,他似乎才想起此行的重點。

  換乘點空曠而復雜,仿佛蛛網(wǎng)的中央,而這些蛛絲四通八達能夠連接到世界任何一個角落。Gavicol自信地拽著我的袖子,朝一個絕對不起眼的地方走去。

  我總覺得有些遲疑。

  這并不是說我對他不夠信任。實在是……

  我的胃為這恐怖巨大的外界沉了下來。我們上來的這個車廂明亮狹長,單排的座椅閃爍著金屬的硬質光芒。Gavicol這個老頭看起來舒服自在得像在自己家中,而我有點懷念破舊骯臟的蜈蚣車了。

  我把手里的另一份牛肉三明治也遞給了這位好吃的同行者。食物的香味勉力抵抗著生冷的機械味道;我發(fā)誓有別人向這個方向投來了目光。

  Gavicol像對觀光客一樣對我指出晶藍總部大廈時,我像是被解救了一樣。但是他其實完全沒必要如此大費周章,只是遠遠地看過去,這棟大樓在科技上不可撼動的地位就已經(jīng)顯露無疑了。

  冰冷、扭曲、破碎的雙螺旋結構,曾經(jīng)是二十一世紀最著名的形狀。一團云朵遮住頂層,讓整個建筑仿佛從無處而來,或者甚至直接從人體中脫胎而出。腹間開了一個口子,露出碩大的雕塑,藍色的冰塊,細節(jié)畢現(xiàn)的,卻又是冷峻高傲的。幾乎完全可以肯定,所有經(jīng)過的人都曾為這傲慢的建筑駐足。

  而我們現(xiàn)在正一點點駛入這樣建筑的內(nèi)部。天色映過來,給軌車拉下長長的陰影。

  大廈的內(nèi)部并非典型性的建筑,相比于傳統(tǒng)建筑對傳統(tǒng)力學盛宴般的展覽,這里的一個個房間更像是懸浮在空中。恐怖的磁力支配著整個空間,給人錯覺似乎下一秒我們會像恒星內(nèi)部原子一樣徹底坍塌收縮,凝結成黑洞。冰塊雕塑高高地懸掛在頭頂,在這陰沉的世界里,明亮得仿佛第二個月亮。

  我猛然想起自己的小鎮(zhèn)子,那里還保留著能源冬季時省電的種種設備;我們曾堅信每一涓流的電力都自有歸處,但這絕對耗電的、全磁懸浮的建筑動搖了我的想法。這個建筑是對重力完全的污蔑,這是人類多么驕傲的宣言。

  這樣的對比讓我不禁想象出一粒光點被巨鯨吞噬的場景。這樣一只巨大的鯨魚,又需要多少我家鄉(xiāng)那樣的小鎮(zhèn)子來維持呢?

  家鄉(xiāng),我想著這兩個字;它的概念忽然變得像電子書里的藍底白字一樣清晰。

  ### 2134.1.9 陰

  在這棟大廈里居住顛覆著我的想象力。陽臺的欄桿從以前的可有可無,變成了現(xiàn)在我最親切的伙伴。重力也許在這個地方失去了它的威信,但卻重新在我心里鞏固了它的地位。

  我以前從未意識到它是這樣的無處不在——

  總愛闖進我房間打掃衛(wèi)生的那位仿生人已經(jīng)救過我許多次命了,在我總是蹦蹦噠噠、繼而從房間這頭滑到另一頭時抓住我的衣角。這間房子能訓練人優(yōu)雅地走路,顯然人類的磁場——也就是我的磁場——是過于大的擾動。還有半夜漂浮在空中的靈異經(jīng)歷:每一個磁力小房子的位置都不固定,所以半夜如果有人入住,再一次的,磁力擾動;全新的睡眠體驗。

  Gavicol再次見到我時,他對我眼底的黑眼圈表示了驚訝。

  “這讓我不忍心帶你去工作。”他手里握著一把色彩繽紛的食物片,另一只手像勺子一樣攪來攪去。粉末與汗水黏膩地摻和在了一起。

  我有點惡心地擺擺手,表示自己還活著。

  “好吧,你很堅強,這不錯。”Gavicol示意我跟上他,猶豫了一下,我還是跳上了他身后的磁懸浮板。即使有了這兩天的適應,我還是對這樣的出行心驚膽戰(zhàn)。磁力這種玄乎的東西,晃晃悠悠地托舉著你到目的地,能催吐兩天前的午飯。

  ——哦對,還有午飯,我開始理解為什么Gavicol會使用“真實的食物”這樣的詞匯搭配了。認真地說,怎么會有食物學家認為藍色的、亮晶晶的藥片會讓人有食欲呢?

  恐怖的城市生活。

  遲緩上升的過程中,躍著浮萍一樣的懸浮板,我旁邊的這位老頭輕盈地顛到了我的身邊。

  拉著我的手,他興致勃勃地向我講解:“大廈里只有中間的住宿區(qū)是磁懸浮的,外圍的研究區(qū)域總還是鋼筋鐵骨——你想啊,實驗室里精密的儀器不比你,可經(jīng)不起時不時的擾動。你看那個角落沒有?就(他扒拉著我的腦袋)那邊,量子引擎研究的地盤,一群趾高氣揚的物理學家,好像一個個地都握著解開宇宙奧秘的鑰匙一樣,其實都是喜歡爆炸的怪人;那里,食品化學,你看這毒藥(他揚了揚手里的食物片),是里面一個叫Frisy的老頭給我的新品,你有機會應該去給他上上課;還有那個最氣派的雕塑,就那個永遠塞不進杯子的大冰塊,是整棟建筑的總控間,核心技術,我從沒進去過。”

  轉到另一邊,他忽然激動了起來:“看,那個就是咱的地盤了。地方既是最大的,供電也有優(yōu)先;里面凍著100整個實驗體,你也不希望見到霉菌盛行的吧。”

  我的感覺不好說。想到曾祖母和一群不相識的人一起躺在液氮管子里沉睡,等待不甚明朗的未知,很難讓人高興起來。

  緩緩上升的過程中,Gavicol難得語氣正經(jīng):“我看了你的簡歷,上面寫著你向你曾祖母學過一些生物學的知識。別的地方都暫時不缺人,我跟神經(jīng)鏈接的負責人Cully博士打了個招呼,你先去那里待一段時間,不合適的話再調動。”

  “這邊。”按捺住有點緊張的心情,我躍到堅實的地面上。

  門口杵著的Cully教授,她看起來頗為年輕甚至有些美麗。但我絕不敢造次,因為Gavicol悄兮兮地墊著腳朝我耳語道:“怪女人。”然后腳底抹油似的跑了。

  我和她面面相覷。

  一會兒,她不耐煩地撇開眼,像張開翅膀一樣翕動著實驗服,招呼我進去:“傻站著干什么,還有工作留給你呢!”

  而我也就像被趕進圈里的落跑羊一樣,被趕進了敞開的實驗室里。

  這里面寬敞明亮,不斷發(fā)光發(fā)熱的細長燈管整齊地羅列在天花板上,冷氣從四周的細孔里彌鋪出來,混出恒溫的環(huán)境。但這些都不是最引人注目的地方,一進門,只能看見一個膨大透明而且柔軟的頭顱,套在一個人身上,像一個碩大的魚缸,把這個人的表情映得滑稽可笑。細細的線路貼在表面,另一端遠遠地不知道連到哪里去了。

  “啊,新朋友!”他(?)頂著一腦袋的水和電線跑過來擁抱了我。

  ### 2134.1.15 陰

  我想象在這個項目中人腦與機械的神經(jīng)鏈接應該是頗為重要的一環(huán),否則人腦若也有感覺器官,就要在冰冷漆暗的鐵殼子里幽閉恐懼了——人為漸凍癥,另一種被囚禁。我想象這項技術若非研究中最重要的一環(huán),起碼也要得到許多重視;但領導層或許觀點與我完全不同,這個部門冷清得像老嫗的舊屋。

  Cully博士不經(jīng)常出現(xiàn),也就第一次見面的時候給我分配了一些動物神經(jīng)解剖實驗;多數(shù)時候陪伴我的是另一名實驗助手——Sushi,他像才是這里的主人,資歷頗老,既有想法,也裝了一肚子的故事;一同消耗時間的還有神秘的“0號實驗體”。

  他不常常醒來,偶爾Cully博士面色冷峻地來給他做點實驗,會先到神秘的線路另一端鼓搗一陣,這邊才有反應——往往先是觸電般的顫抖,然后空洞的眼睛睜開。

  Cully非常明確地警告我,不要亂動。

  好吧,我不亂動,但這不妨礙我向Sushi打探。

  “0號原先是植物人啦,無人認領的病號,就被博士撿回來啦!”一會兒Sushi戳著被解剖牛蛙講著這個版本。

  “小0可是志愿者,只不過說出了車禍又無牽無掛,被心黑的Cully要來的;他沒有檔案,所以法律上來說,他甚至不算一個人……”另一會兒他又指揮著小仿生人又坐又躺,說出另一個版本的故事。

  大多數(shù)時候,0先生安靜地躺在生理床上,真的像遠離塵俗的植物人;但第二個版本又帶有無可抵賴的神秘意味。所以每天我給他擦身的時候,也會留意他滿身光滑如嬰兒的皮膚下,藏著怎樣的身世。

  ### 2134.1.17 陰

  Cully來給0做了點實驗,0的反應很好。

  晚上與食物片共度的休息時間,Cully又揚著那件白色的實驗服出現(xiàn)了,通知我們?nèi)⒓用魈斓牡赖聲h:“上面想要多一些的思維角度,幾乎把所有人都叫上了。”說完又帶著呼呼的風聲走了。

  “非要這樣說話的嗎?好像只是順帶我們玩似的。”Sushi不高興地嘟囔著。我拍拍他的胳膊。

  ### 2134.1.18 晴

  天氣仿佛知道今天會是一個矚目的日子,所以親切地,又吝嗇地送來了稀薄的一點陽光。

  昨晚開始,住宿區(qū)的磁力就開始不斷波動,即使睡覺時加上綁帶也把我弄得不輕松。Sushi一直住在這邊,他倒是很習慣,我去找他的時候還頂著惺忪的睡眼,滿臉迷茫。

  “會議?還記得嗎?”我敲開他的門。

  他低低地“哦”了一聲,把我讓進了他的房間:“你先坐會兒,我洗漱一下。”

  我想從善如流,只是看這一地滿滿當當?shù)募埢ǎ€是決定轉一轉。一個角落架著一臺多功能復制機,或許今天還能遇見Gavicol那個好吃的老頭,也為了安慰自己這兩天的胃,我擼起了袖子。

  “喂!你的復制機能用嗎?”

  “尼用把。”聽起來,他還紀念著傳統(tǒng)的刷牙方式①。

  Sushi從洗漱間走出來的時候,我向他舉了舉手里的盤子:“希望你不是素食主義者。”

  吃完早飯,Sushi拿出一個真空袋,把我另給Gavicol準備的抹滿甜味黃油的面包片裝了進去。Sushi表示跟他不太熟稔,我于是也以為Gavicol只是哪個類似于Cully博士的負責人,誰能想到他明顯坐在主要位次上。

  會議廳是圓筒狀,一個個小室像蜂巢或者洞穴一樣嵌在墻壁內(nèi),整齊得如同打印。中間的位置照例是懸浮的,無端地像是掛畫;三個主座,Gavicol坐在進門口的左邊。

  雖然有懸浮板,我卻不太好意思將黃油面包直接遞給他,四處張望一番,還是決定收起來——或許我一開始對Gavicol的態(tài)度有些輕浮了,我莫名其妙地想到。

  平地里只有主持人站著,我和他對視兩眼之后錯開了視線,Sushi拉著我踩上墻邊的懸浮板,挑了個空洞坐下。周圍和其他空洞一會都陸陸續(xù)續(xù)來滿了人,有的裹著奇裝異服,一部分西裝革履(傳統(tǒng)持久的正裝服飾)②,大部分像我和Sushi一樣披著雪白色的實驗服,襯著磨砂黑的背景,像一個個呆立的企鵝。固定的座位設在穴的邊緣,腳下臨著萬丈深淵,仰頭還有層層懸頂,就憑空有些睥睨的感覺。

  會議10:00準時開始。主持人腳下投影出一部復古的老式錄音機,磁帶自己裝載著,發(fā)出清晰、回蕩的“啪嗒”聲,然后緩緩轉起來,營造出這種遠古而來的白噪聲。

  老式物件是正規(guī)會議的傳統(tǒng)。這項傳統(tǒng)不知從何而來,但意義其實顯而易見,光輕松前行時可以飛速前進,因此我們必須負重前行,否則前進太快,免不得一頭栽進恐怖的黑洞視界。

  但這種錄音機真的太古老了,甚至在曾祖母幼年時已經(jīng)稱得上古董——除了雷厲風行,她另一個愛好是古件,偶爾將全息藏品如數(shù)家珍地擺出來,會向我細數(shù)每一個的年齡——半封閉的殼子下面,還需要手工纏帶,按下的按鈕仿佛靜止的鋼琴鍵,仿佛刻錄的不只是聲音,還有那好些段長長短短的時間。

  “女士們先生們,今天我們聚在這里,探討一些難解的命題。在外界和內(nèi)部的輿論討論之中,我們需要下一個定論:基因改造運動之后,‘晶藍計劃’到底還有沒有存在的意義?復活人類,是否就像復活恐龍一樣不可取,我們是否該撕毀合同?以及,機械與人類,到底能否相融,還是我們終究造出一個雜種,這能否被允許?”

  “雜種”落聲,周圍就有一片窸窣的聲音響起,奏成一片蟲鳴。我懷疑底下虛假的全息錄音機(實則墻壁中暗藏的聽筒)是不是把這些瑣碎的思維都記錄了下來。

  “啊,真是難聽的詞匯,”Sushi嘖嘖嘆道,“但聽起來不無道理。盲目把人類的大腦安在機器里,有時我就覺得難以贊同。”

  “那依你的說法,應該怎樣?”

  Sushi仰著腦袋,看起來頗為躊躇滿志:“依我說,把記憶上傳到存儲卡片上,插進仿生人的讀取器中嘍,這沒什么困難的吧。”

  “那咱們的部門不就沒甚用處了?我們倆豈不是會被辭退?”

  我開了個玩笑,Sushi配合地笑了起來。但我的內(nèi)心卻悠長地轉動著:也許這就是神經(jīng)鏈接部門異常冷清的原因了,他們根本就沒打算真的用人的大腦來指揮,他們想撕毀合同;可是Gavicol明明白白地告訴我這棟大樓的外殼某處,用大量的液氮呵護著100個人體,這些睡著的尸體忍受了換血之苦和寒冷之刑,難道只能向無情的機械屈服嗎?又何況記憶數(shù)字化到現(xiàn)在也有許多爭議,一邊醫(yī)學努力治療著導致記憶遺忘的阿爾茲海默癥,另一邊卻又有人抗議、向小小的存儲卡索要遺忘的權利。天平總是左右搖晃著,而晶藍這些科技巨頭總是漫不經(jīng)心地撥弄著游碼。

  主持人吆喝著要所有人安靜,他的身影從上往下看異常的小,就如同小小的一只螞蟻,我有些好奇設計者用這樣的畫面是否有什么特定的寓意。

  人群并未徹底安靜,但已經(jīng)足夠烘托中間三位的權威。中間的一位清了清嗓:“如各位所見,這個公司由‘晶藍計劃’產(chǎn)生,一路許多輝煌,只是旁路岔道,我得說我們需要堅持最初的想法。”

  “可資源不可如此亂用,”一個無來源的聲音響起,我遲疑地看向了更懂情況的Sushi,他向我指了指椅子扶手上光滑的按鈕(“按下會亮起來,你的聲音會切換到總媒體那里”他說道),我趕緊把亂放的手收了回來,注意到對面有平行的位置上的確有一片朦朧的白色,“這項研究若是已經(jīng)失去價值,就不該占用有限的資源;雖然我們有戴森球③持續(xù)提供的能量,總歸不足以白白支撐這樣的研究。”

  這邊的光點還沒熄滅,那邊又點燃了一盞:“或許您這句話的確欠佳,所謂‘旁路岔道’,在進化史上原本就不存在,不存在徹底的優(yōu)劣分別④。但我倒是以為這項實驗無可厚非,我們需要‘人種’的多樣性,這有利于人類的存續(xù)。”

  “傲慢!我們有什么資格創(chuàng)造新的人種!”

  “上帝只是宗教的,我們創(chuàng)造顯然是因為我們可以做到如此。”

  “新的人種把我們置于何處,這才是需要考慮的吧……”

  “他們甚至是否愿意被創(chuàng)造呢……”

  呆板的桶形會議室里紛紛亮起燈光,我不由猜測從前未被污染的夜空星辰是否即是如此光景。

  主持人舉起手臂拍了拍掌,打斷了四下而起的聲音:“請各位專注主題吧,到底有多少人支持中斷研究的呢?現(xiàn)在可以按亮手邊的燈光了。”

  和剛才世紀前的夜空相比,現(xiàn)在更像是偶爾晴時的夜晚了,寥寥的0等和1等星孤獨地佇立著。

  “這倒是意料之內(nèi)。”我咕噥道。

  Sushi的腦袋倒了過來,湊到我肩膀上:“本來,那些合同,我們總不能都撕毀了。況且,誰不想這種技術成熟了,我們都能最終永生不朽呢?”

  “我以為大家早就忘記這種幼稚又不可能的想法了?”

  “怎么不可能?Sushi后仰看著我,“你看周圍那些仿生人,我們成長,衰老,生病,死亡,他們卻只換換零件而已,能源不竭、生命不止。誰會不想這樣。”

  “你的意思是,你也如此?”

  Sushi輕巧地哼了一聲。

  我垂下腦袋,思考了一會:“你讀盧梭嗎?”

  “讀過一些,‘如果我們永遠不死,我們反而會成為不幸的人⑤’,是的,我知道這個。但這只是凡人的想法;我如果有一天真的不朽了,才可能有一天會說出這樣的話。”

  “好吧,總之這都是個人想法。換個話題,你以為那些簽下合同的人,都是追求永生嗎?”

  “至少是絕大多數(shù)。永生實在是一個古老的話題——這個話題本身就是永生的——古老中國一位叫秦始皇的暴君派人尋找海上仙山,埃及法老奉出肉體制成干尸,所有的佛家弟子和基督教徒,這么多人,全部想要永生不死。這100個人中,會有誰是例外呢?”

  我沒法回答這個問題。在我一直以為曾祖母的確死去的時日,我也怨恨過她為何不去基因改造;她到底是不是有信念的人?在切實的策略和沒到的未知之間,她如何選擇堅信未知的?

  這會兒的功夫,下面已經(jīng)倉促地換了下一個話題。

  也許并不像是下一個話題,人們繼續(xù)七嘴八舌地探討著道德的考慮;但卻并不能得出一個確切的結論。

  “也許你們忘了瘋狂的杰克·霍納⑥,他的雞恐龍更像一個幼稚的笑話。”

  “恐怕恐龍與人是不同的,這位先生;人類是我們自己的種族。”

  “真的是嗎?基因改造如此盛行,我們真的還是純粹的人類種族嗎?”

  主持人打斷道:“話題不相關。”

  Gavicol這時終于插話了:“或許我們不應該把這個話題拿到臺面上來討論,Podik,”他歪頭看向中間一位,“這算是一個哲學問題,而且是終極的那種。”

  Podik于是只好示意主持人換下一個問題。

  即使這是完全自由的討論,看起來Podik仍然毫無疑問地掌握了決定權。在我看來,這個會議已經(jīng)有些單薄和荒謬了;連帶著整個世界都是荒謬的——總是站在頂端的人來提出問題,底層的人履行解決它們的義務;如果有一天,頂端的人不再提出有意義的問題,熵值最終將很難增大。如果有一天世界真的充滿了永生不死的人們,哪天他們終于不耐于繼續(xù)改進,2127年建立的和平秩序⑦,一定會敗于無聊衍生的犯罪。

  “我有一個問題。”

  Sushi把我的手從把手上的按鈕上揪開,驚訝道:“你在干什么?”燈暗淡下去。

  我沒理會他。

  Gavicol看起來與從前有著全然不同的神態(tài),但他認得我,所以基本可以確認他沒有被機器人調包,我暗暗地調整了一下坐姿,把真空裝好的黃油面包擺到更顯眼的位置——Gavicol清了清嗓子:“Hpetio,孩子,你有什么想問的?”

  我有點討厭這句“孩子”,我的確知道那些年齡大的人總是喜歡稱別人叫孩子,但應用到自己身上來卻沒有那么輕巧;有意無意間,我總覺得他在暗示我其實并不青春的年齡。

  “你們是否想過推廣這項技術呢?”朦朧的燈光重新亮起,我詩意地想象著,對面看過來,這屢亮光是否會像刺破烏云的初陽?

  “好家伙,你剛才怎么有那么大的膽子!”在Gavicol避開正面回答我的問題之后,Sushi聽起來甚至是氣喘吁吁地問道。

  “我猜是因為沒幾個人認識我。”

  “現(xiàn)在幾乎所有人都認識你了。”我們倆一齊笑了起來。

  “最后一個命題,”也是唯一一個有價值的問題,顯然,“你們認為人機雜交到底是否可取?我們是否應該保持純粹?”

  主持人朝全場打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然后以仰斷脖子的角度望向中間懸浮的三位:“Vici先生,請你做出演示吧。”

  “呃……”我偏頭湊到了Sushi跟前,“哪個Vici先生?”

  “還有哪個Vici?”Sushi沉默地望過去。

  我,順著他的目光,也看見了這位大名鼎鼎的人物。

  天文學家弗里曼·戴森在20世紀60年代推廣了戴森球的概念,狂野的21世紀初人們預言人類需要幾千年才能進入卡爾達雪夫II型文明⑧;幾千年,陷入能源冬日的地球早該一片死寂——在人類幾乎殘害了所有生靈之后,這個時候,Vici就像孟德爾、凡爾納或者普朗克一樣,超越了自己所在的時代,將歷史朝現(xiàn)實拉近了幾千年。

  他們總說這個時代沒有英雄。但這不是地球上剩下的5億人真正的想法。

  Vici抬了抬手,一具人體狀的什么東西從上空降臨,伴著漂亮的鎂光,宛如神跡。

  我和Sushi都向腳底的深淵傾身前探。

  是0。

  ①傳統(tǒng)的刷牙方式:早在2037年人們就放棄了原先的手動刷牙,醫(yī)生以臨床經(jīng)驗向人們推薦超聲波牙刷,更加清潔高效;隨之發(fā)生革命的還有洗澡和洗衣。但仍然有不少部分的人堅持使用水源,一般來講,這不是什么值得驕傲的事情。

  ②西裝革履(傳統(tǒng)持久的正裝服飾):22世紀淘汰了許多衣樣,但西裝三件套,憑借著各類影像資料,實在太過深入人心。

  ③戴森球:設想中的巨型人造結構,由弗里曼·戴森在1960年提出。這樣一個“球體”是由環(huán)繞太陽的衛(wèi)星所構成,完全包圍恒星并且獲得其絕大多數(shù)或全部的能量輸出。戴森認為這樣的結構是在宇宙中長期存在并且能源需求不斷上升的文明的邏輯必然,并且他建議搜尋這樣的人造天體結構以便找到外星超級文明。(摘自百度百科)

  ④“……不存在徹底的優(yōu)劣分別”:有些人始終認為進化就是由劣到好,事實遠非如此,有時候,大自然只是不滿足于一次完美的造物。

  ⑤如果我們永遠不死,我們反而會成為不幸的人:引盧梭,整句為“如果我們永遠不死,我們反而會成為不幸的人。當然,死是痛苦的,但是,當我們想到我們不能永遠活下去,想到還有一種更美好的生活將結束今生的痛苦,我們就會感到輕松的。如果有人允許我們在這個世界上長生不死,請問誰愿意接受這不祥的禮物?”

  ⑥杰克·霍納:古生物學家,癡迷恐龍,曾為著名系列電影《侏羅紀公園》擔任顧問。用雞的反祖基因復活了恐龍。

  ⑦和平秩序:2127年建立的無犯罪法規(guī),主要歸功于戴森球建立提供的剩余能源。

  ⑧卡爾達雪夫II型文明:1964年,蘇聯(lián)天文學家尼科萊·卡爾達雪夫提出了一種衡量一個文明的科技先進程度的方法。他給出了三個等級:

  卡爾達雪夫I型:這類文明使用其母行星上可以獲得的全部能源,包括太陽能、核能、風能、化石燃料等等。就地球來說,這相當于大約10^16瓦特的能耗。

  卡爾達雪夫II型:這類文明使用其母恒星所能提供的全部能源。這一能源大約相當于10^26瓦特。理論上說,可以通過包圍恒星的巨大太陽帆,把一顆恒星的整個能量輸出都收集起來。這樣的工程稱為“戴森球”。

  卡爾達雪夫III型:這類文明使用其所在星系所能提供的全部能量。這意味著這種文明已能在數(shù)十億顆恒星的周圍建立戴森球,或許他們還能從星系中心的超大質量黑洞哪里獲取能量。這樣一個文明的能耗將在10^44瓦特左右。(本段注釋摘自2015年第10期《天文愛好者》P23)

  ### 續(xù)2134.1.18 晴

  會議室里的磁力非常穩(wěn)定。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0“腦袋”上那些總是連接未知的彩線另一端顯露了出來——一個培養(yǎng)液中的大腦,扎著好些會令尖銳恐懼者們徹夜噩夢的長針,它在空中漂浮得如此平穩(wěn),以至于培養(yǎng)液都根本沒有晃動。

  “你見過這個東西嗎?”我詢問著身邊的Sushi。

  “從未。”

  聽起來整個會議室內(nèi)沒有幾個人見過這詭異的場面(大家都在小聲地互相咬耳朵),我反應過來,在整個場地中搜尋著Cully博士的身影。也沒有。

  Vici咳了一聲,起到的震懾效果甚至好于主持人的吆喝或者擊掌。

  “各位,我支持純粹的觀點,”他的眼睛亮了起來,“這是一部原型機。”

  “惡!這不就沒什么懸念了!”身后一個陌生人這樣說道。

  誰還需要懸念呢?或許這的確是我們的未來——人造意識。

  但也或許,這是Vici的未來。

  Vici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踏上適時出現(xiàn)在他腳邊的一枚懸浮板。一瞬間,我仿佛又坐在了鎮(zhèn)子里的小教室里,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聽著一個會向曾祖母告狀的怪老頭給我上課。

  他“飛”了過去。那束一直聚集在領導席上的光割裂出一部分,然后又迅速匯集到照在0身上的那束光里。

  Vici伸出一根手指按壓上0透明有彈性的碩大頭部,凹痕向這清澈的頭腦中投下一絲奇異而且清晰的陰影。仿佛檢查過新鮮度之后,他放心地下了賬單。

  他揮揮手,大幅的全息投影在他身邊展開,如同一位巨人。茂密的綠茵草地上,這位巨人穿著彩色的球服和白色的球鞋,濃郁的草汁濺到了他白色的襪子上,但他沒在意。追著足球,他繞著會議室跑了好幾圈,一會兒笑瞇瞇地停下來,雙手撐著膝蓋,無聲的開了口;我不會讀唇語,但也知道他在說些很令人高興的話。

  “各位,這是Purri,他是一個孤獨的人(明顯是在胡說八道,真正孤獨的人根本不會露出這樣的笑容),車禍之后失去意識,因無人認領輾轉到晶藍。原來他只在喚醒科做實驗體,但是他的身體已經(jīng)毀壞非常,我無意間碰到他,才讓他參與到這項偉大的計劃之中。”

  Sushi笑嘻嘻地沖我說道:“車禍和植物人的部分,都算我猜對了?”我無奈地點頭。

  “但請不要誤會,”Vici從兜里摸出一把解剖刀,撩開Purri身上的病服,切上他的肚皮(一片嘩然),“它不是人類。”

  汩汩的白乳流淌出來,像書中繪制的古老罌粟的汁液。

  Vici用刀面把這些液體隨手抹勻;或者更像是用Purri的人造皮膚擦凈解剖刀。

  “缸里的是他本體的大腦,這個透明的,我管它叫‘原腦’,原腦可以吸收本體的記憶和一切特質,以達到意識轉移的效果。人腦總會衰老枯萎,可原腦不會。這是晶藍計劃終極目標的答案,永生。”

  他伸手在Purri的面前打了個響指,然后它睜開了眼睛。

  ——炫酷的喚醒方式。我在心里吹了個口哨。

  遠遠地,能看見Purri睜開淺藍的眼睛,迷朦微開,不像我第一次見他那樣激動,也不像Cully博士問時那樣呆板:他臉上有些迷茫的神情,他摸索著坐起來的神情,幾乎就像一個真正的人——或者他已經(jīng)的確是個人。

  缸中的大腦迅速枯萎而去,而Purri碩大畸形的頭部慢慢失水萎縮,水分先是從他(?)晶瑩的頭部慢慢滲透出來,像我們慢跑時的汗水;然后幾乎是“噗”的一聲,水球破裂,水淋到他潔白的臉上,像下了一場傾盆大雨而他被澆得濕透,或者一次長跑之后洗了一個完美的熱水澡。我們所有人,眼睜睜看著這透明的球體一點點著色,變得陰晦如同烏云,最后變成漂亮的銀灰色的巨型核桃。Vici像變戲法似的從身后掏出一個頭顱,帶著頭發(fā),像只綠毛龜一樣,奇異之外,帶著一點詭譎的味道。他把這頭顱安了上去,像給嬰兒授洗的神父。

  大家沉默了一會兒,Purri終于看起來清醒了一點,扯起身上穿的布料,擦了擦臉。

  “這是哪里?”

  他坐在狹長橢圓的懸浮板上,朝四周望了一圈;我很難想象他現(xiàn)在的心情。

  然后他將雙手撐到懸浮板上,顯然決定站起來,Vici不夠年輕而難以阻止他的動作,而其他人則坐得太遠。

  ——他張開翅膀墜落了下去。

  ①缸中之腦:希拉里·普特南1981年在他的《理性,真理與歷史》一書中,闡述的假想:“一個人(可以假設是你自己)被邪惡科學家施行了手術,他的腦被從身體上切了下來,放進一個盛有維持腦存活營養(yǎng)液的缸中。腦的神經(jīng)末梢連接在計算機上,這臺計算機按照程序向腦傳送信息,以使他保持一切完全正常的幻覺。對于他來說,似乎人、物體、天空還都存在,自身的運動、身體感覺都可以輸入。這個腦還可以被輸入或截取記憶(截取掉大腦手術的記憶,然后輸入他可能經(jīng)歷的各種環(huán)境、日常生活)。他甚至可以被輸入代碼,‘感覺’到他自己正在這里閱讀一段有趣而荒唐的文字。”有關這個假想的最基本的問題是:“你如何擔保你自己不是在這種困境之中?”(摘自百度百科)本文中無此引申義,只狹隘地指水缸里的大腦。

  ### 續(xù)2134.1.18 晴

  出人意料的是,Purri很快在空中調整好了自己的姿勢,他像一只鼯鼠一樣張開身上的白衣,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地上,然后飛也似的跑了。

  Vici黑下了臉。

  主持人趕忙追著Purri而去。

  所有其他人面面相覷,Podik咳嗽了一聲,說:“散會。”

  ### 2134.1.20 陰

  “所以呢,還是沒有消息嗎?”

  Sushi三分鐘就走進Cully博士的辦公間詢問一遍;Cully博士也許真的有點擔憂了,她沒有總是厭煩地把Sushi趕出房間,偶爾還會跟他說上兩句;沒有總是,但是這一次還是趕了出來。

  “啊,善變的女人。”Sushi笑嘻嘻地把門關上,轉臉就說道。

  “沒再套出什么話來?你水平是不是退化了?”我把手伸進桌上迷你仿生人的嘴里,他“慌張”地抱住我的手指推開,生怕傷害我似的。(事實上,并這些冰冷的機械不懂得慌張這種情緒;或者任何一種情緒)

  也就襯得Purri更加與眾不同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以前真的不知道0是仿生人嗎?”

  Sushi抽了抽鼻子:“我怎么會知道!(他前后搖著手臂,控訴似的)他以前真的像精神出毛病的人,仿生人不可能學得那么像的啊——無跡可尋的腦回路,徹頭徹尾的瘋子。”

  接著Sushi開始繪聲繪色地描述0某一天夜深人盡時突然醒來,自己偷偷地拖來一堆金屬垃圾桶,悄聲切成大小不一的形狀,擺得高高低低好好的一排,然后舉著鑷子瘋狂敲打的事情:“吵醒了半棟樓的人,我們都以為大冰塊出毛病了,什么聲電轉換之類的,結果是他在這里蹲著敲,只會敲從小到大數(shù)第四個——他擺了整整一排音階誒!我們事后還試了試音,音準不錯。”

  “垃圾桶你們還留著嗎?”我饒有興致地問道。

  Sushi翻了一個有大冰塊那么大的白眼。

  “然后呢?還有啥別的嗎?”

  “還有人造石油那次……”Sushi戲劇性地拉過一個板凳坐在我身邊,貼著我的耳根開始講話。

  然后我們兩個就都停在了哪里。

  因為Vici從正門大揦揦地走了進來。

  “呃……有什么我能做的嗎,先生?”我站起來。

  Vici漫不經(jīng)心地揮了揮手,徑直走進了Cully的辦公室里。

  3秒之后。

  “我們要不要偷聽?”Sushi僵硬地看著我;我也僵硬地點了點頭。

  Sushi從嚴肅的柜子里找出了一個形貌猥瑣的攝像頭。“這是能讀唇語的東西,”他說道,“上次我們幫隔壁偵查部交的作業(yè)。”

  看準透明辦公室內(nèi)兩人沒注意的時機,我們兩個迅速架起攝像頭,拿了幾杯藍藍綠綠的試劑做基本掩護,把數(shù)據(jù)線另一端連到了電腦上。冷靜的電腦屏幕閃了幾下,黑底綠字一句一句浮現(xiàn)出來。我和Sushi一齊湊到了跟前。

  對象1:你找到Purri了?

  對象2:我們在一間儲藏室找到的他。

  對象1:情況怎樣?

  對象2:不太好。他對所有人都非常警覺。

  對象1:或許他只是對你警覺,是你殺了他。

  對象2:別這樣,Cul,我不是兇手。

  對象1:你心里很清楚到底是不是,父親。

  最后這兩個字Cully咬得很重,甚至是咬牙切齒的。Vici臉色烏青,眼看著女兒摔門出去。

  很少見Cully這么生氣的樣子(倒不是說我經(jīng)常見到Cully),她的白褂絕像白鴿振翅,有一瞬間我終于看到它(或者她)是在渴望自由;接著她針扎一樣的目光找到了我的臉,我的思維被嚇回牢籠里——她仿佛看穿了我在搞的小把戲。

  然后是“死神”的鐘聲:“Hpetio,你跟我來一趟。”

  Sushi把手背回了身后,一副打算見死不救的樣子。

  我一直有點怕這個強硬有為的女人。一開始我把她當作年輕時的曾祖母,才發(fā)現(xiàn)不是這樣。我沒見過曾祖母年輕時的樣子,到老了推斷,至少是認真不失和煦的;Cully不一樣,她總是看起來不在意任何事情,除了原先的0或是現(xiàn)在的Purri,整體風格神秘而引人揣測,如同一扇緊閉卻溢血的門。

  現(xiàn)在我們一起站在懸浮板上目的地未知,我所能想的就只有我們倆年齡到底相差幾何。

  “我看了那天的會議內(nèi)容,你有點想法。”

  這真是有點奇怪了,因為她仿佛是在夸獎我。但這也側面印證了我那天的猜測的確是正確的,墻上確實有東西會把所有人說的什么話都錄下來。

  “呃……我能問一下,你那天為什么沒去嗎?”我分開腳,試圖在這飄忽上升的板子上站得更穩(wěn)些,以免她再次語出驚人。

  她看了我一樣:“我一般會避免跟父親出席同一場合。”

  我轉了轉眼睛,不確定接下來這句話是否有些冒犯,我偏頭看了她一眼,話就從我嘴里溜了出來:“為什么要避免呢?她是你的親生父親,不是嗎?”

  她沉默了一會兒,我們又下降了幾個樓層。

  “父親是一個非常傲慢的人,當你們都認為戴森球了不起的時候,他已經(jīng)開始了下一個發(fā)明。你覺得他的表演怎么樣,會議上的?”

  “了不起。”

  Cully輕蔑地看了我一眼:“你這么想?”

  我誠懇地點了點頭。

  她冷笑道:“或許我不該帶你來。”

  我記得這個地方,Gavicol自愿做導游的時候遠遠地向我指過,是冷凍著100位實驗體的地方。里面盛放著曾祖母冰冷的亟待復活的遺體,我始終期待她重新活過來。

  磁板慢慢靠近樓殼,還沒靠近,就有撲面而來的冷氣攜風裹來。我想起上次圣誕的那一場雪,曾祖母會喜歡這樣的冰天雪地嗎?

  Cully從兜里拿出門卡刷了一下,幽藍的走廊便向我們敞開。Cully先走了過去,身影隱沒在拐彎處;見我一直沒跟上來,她朝后露出個半個腦殼催促了我一聲,我趕忙跟上去。

  拐過彎來,廊道向前奮力延伸著,像這棟奇詭建筑里所有房間一樣狹長而縱深。越往里走溫度越低,我縮了縮脖子,Cully見狀笑話了我一聲,說道:“很快就到了。”

  走廊的盡頭有一扇門,雙開的,門縫之間有氣凝膠糊著,在Cully進行視網(wǎng)膜掃描之后又迅速消散無蹤了②。沒來得及驚嘆這奇異的技術,我的目光就被里面安靜垂掛的100位志愿者吸引力。

  每一個透明磨砂的鋁罐子③里,都安靜地棲息著一個冰冷的尸體,浸泡在不甚明朗的液氮中,只有頭部有一盞幽色的小燈,照亮他們的人臉。所有的人里,有的衰老而至于滿臉褶皺,皺紋底部隱于燈光的照耀之外,潛藏著絕對的黑暗;有的年輕而富有生機——其中不乏面目美麗的女性,她們此刻就像那長壽的童話故事里女主人公一樣,仿如睡去,只待王子獻吻,那長長的粘了雪粒的睫毛就會撲朔翻開。

  我下意識地去尋找曾祖母,Cully拽著我的胳膊把我向另一個方向扯去——她力氣好大。

  等她終于停下,我微微使了一點力掙開她的鉗制,把目光投向前面這具軀體。

  一位青年男子,他的樣貌我再熟悉不過,前幾日我曾屢屢用毛巾仔細擦拭他的身體——Purri。我皺起了眉頭。

  Cully似乎是對自己制造的戲劇效果頗為滿意——在這一點上倒是與他的父親十分雷同——她伸手眼前的面板上輕巧地點了幾下,模糊的玻面上出現(xiàn)了白色、清晰的身體掃描圖,可以看到,Purri(?)的身體結構還十分完整,大腦好好地還在他顱骨里裝著。

  我抱起胳膊等著Cully給個解釋。

  “一開始,‘原腦’的設想非常有前景。既能保證意識的完整性,又完美地用機械模擬了人腦的各項功能,忘記或者做夢,那顆銀色的大腦都能實現(xiàn)。最可貴的是,沒有道德上的不妥:其他意圖數(shù)字化記憶的方案,被認為是新克隆,倫理上是重新復制了一個非本我然后殺死原來的個體;原腦實現(xiàn)的是意識上的轉移,所有你對自己的認知,都從這里(她指指Purri的大腦)轉移到那里。不老不死,永遠存在,這本來是非常激動人心的事情,但是,我們很快發(fā)現(xiàn)原腦有一個致命的缺點,”她瞇著眼睛掃視了整個房間,停了一會之后,又緩緩說道,“原腦需要非常新鮮的大腦。”

  “非常新鮮?”

  她點點頭:“非常新鮮的意思是,非常、非常、新鮮。活的實驗體剛剛切下來的大腦,十五分鐘之內(nèi)的,才能使用。當初我們的實驗在使用小白鼠,現(xiàn)殺現(xiàn)用時進行得非常順利;可當我們?nèi)〕霰鶅龅暮愫雍锏拇竽X時,原腦變成了腐臭的黑色粘液。”

  我倒抽了一口涼氣,因為我想起會議上那被扎得千瘡百孔的大腦,竟然是在十五分鐘內(nèi)從一個活生生的個體身上切下來的。

  Cully也露出厭惡的表情,她的語氣波動起來:“你完全可以想象,父親那么一個驕傲的人發(fā)現(xiàn)這個失誤時,臉上的難堪。但這是致命的缺點,我無數(shù)次勸阻他放棄,但他絕不同意。最后他告訴我自己找到了解決方法,然后我發(fā)現(xiàn),他將Purri克隆了。”

  我心里突然有一個很不好的猜測,我試探著詢問道:“道德會議的時候,你去哪里了?”

  Cully狐疑地瞪過來,她很聰明,只用了一秒就聽出了我的畫外音,她大聲吵嚷著:“你以為我是屠夫嗎!或者是殺人兇手?若不是想要借你的幫助阻止父親,我為什么要向你解釋這么多?”

  “我?我能有什么幫助?而且,為什么是我?”

  Cully抱起胳膊:“我只是推測,你會同意我的觀點。”

  “哦?”

  “你是唯一還親眼見過已故志愿者的親屬,你總該會感同身受;而我,需要一個能共情的人的幫助才能阻止父親。”

  不知為何,我臉紅了兩秒鐘,然后打了一個巨大的噴嚏。

  ——Cully眼疾手快地從墻上拿起固態(tài)冷凍劑沖我亂噴一通,我滿臉糊上冰冷的碎屑,揉了好久才睜開眼睛。

  “老天——你在干什么——”

  她冷靜地解釋道:“相信我,你不會想拿新型感冒病毒污染這個環(huán)境的⑤。”

  我生生把下一個噴嚏咽了回去。

  “走吧,這里溫度還是太低了;還有,你應該去鍛煉鍛煉身體,你的體質……”

  我站著沒動,低聲說道:“離開之前,我想去看看曾祖母。”

  Cully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善解人意地點了點頭:“她在最那邊。”

  我頂著一頭冰碴子和誰知道什么冷卻劑站到了曾祖母跟前。

  她現(xiàn)在看起來和看雪時沒什么分別,瘦弱脆薄的眼皮上掛滿雪花;不過,或許現(xiàn)在她睡下的姿勢比我照顧她時要舒服多了,我那時總是想著自己的前途,有時也會有不耐煩這種令人慚愧的情緒。

  但我如今打定主意要為她做點什么。就算不為什么倫理道德,只為她也好。

  ①鼯鼠:鼯鼠也稱飛鼠或飛虎,是對鱗尾松鼠科下的一個族的物種的統(tǒng)稱,稱為鼯鼠族。其飛膜可以幫助其在樹中間快速的滑行,但由于其沒有像鳥類可以產(chǎn)生升力的器官,因此鼯鼠只能在樹、陸中間滑翔。

  ②“……氣凝膠糊著……又迅速消散無蹤了”:此細節(jié)見于China Moo-Young所導演的美劇Humans(2016)第二季第六集。

  ③透明磨砂的鋁罐子:透明鋁材,成分為ALON(氧氮化鋁)。此概念最早在The Voyage Home: Star Trek IV中提出,應用于星艦內(nèi)部裝載座頭鯨和大量海水,且能夠支撐時間穿越。在21世紀初期成功發(fā)明,多運用于軍事、航天領域,2038年其制造方法向全球開放。

  ④恒河猴:也稱普通獼猴,該物種是世界各國用于科學試驗的重要品種,甚至是太空之旅的參與者。在最早期的人體冷凍嘗試中,一只恒河猴曾被冷凍幾十年之久。

  ⑤你不會想拿新型感冒病毒污染這個環(huán)境的:原因很簡單,感冒病毒變異太快,晶藍計劃的志愿者們沒有接觸過現(xiàn)代抗藥性、致病性等愈強的病毒,他們因為缺乏抗體,發(fā)病會比普通人嚴重許多,甚至危及生命。

  ### 續(xù)2134.1.20 陰

  我和Cully沉默地前行了一會,接著我發(fā)現(xiàn)這不是回實驗室的路。

  “去哪?”

  “去見我們對不起的人。”

  我們緩緩下沉著,就像我剛剛得知噩耗的胃一樣沉到了真空里去。

  這個地方低低地懸在空中,Gavicol沒有向我提過這里,而我也從未想象它會存在。灰色的細長房間里住滿了奇怪的各類人,我們一路走過去,有死死地盯住我們的人,也有呆滯刻板的個體。“他們都不是犯人,只是些沒有權利的人。”Cully解釋道。

  ——卻要住在這樣冰冷幽囚地方。

  Cully上前詢問了站崗的仿生人,帶著我走進了一個類似審訊室的地方。

  Purri手腳都被銬了起來,他的機械身軀給了他比常人更多的力量,于是也就有更多的反抗;根據(jù)桌子上的凹痕和他脖子上的套環(huán),你還能看出他顯然曾試圖撞頭泄憤過?

  我把兩只凳子拽遠了一點。

  坐下后,我傾身問道:“你還記得自己是誰嗎?”

  Cully伸手用她大得嚇人的力氣把我拉回了椅背上。“別被他誤導,”她理性地說道:“你現(xiàn)在腦子里的記憶都不是屬于你的。”

  我爭辯道:“那還能屬于誰?雖然他是克……”

  “你們兩個很有意思,明明是來找我說話,自己卻聊起了天。”Purri繃著脖頸說道。

  這回Cully搶在我前面迅速說道:“你不是你所以為的人,你不是Purri,你只是他的一個克隆個體——而且還可能不是唯一一個。”

  Purri掙了一下右手,我們都被他下了一跳,但聽他接下來的話就明白他只是想做個輕松的擺手動作。“我知道,”他為手上的束縛怔了一下,隨即無奈地笑了笑,“我能感覺到我和他的差別。”

  “怎么會?”

  “你們聽說過雙胞胎認知障礙②嗎?心理學家研究表明,幼年時雙胞胎無法區(qū)分自己和孿生兄弟或姐妹,現(xiàn)實中,自我和他人在他們眼里模糊不清;而我早已經(jīng)是個成年人了。”

  Cully神色深邃,她琢磨了一會,開口道:“可是你又怎么能算作一個成年人呢?你才出生兩天不到,你現(xiàn)在應該睡在襁褓里。”

  Purri瘆人地微笑起來。我感覺自己被排除在了這場對話之外。

  “好吧,”Purri說道,“或許你應該向我解釋一下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Cully認真地為他講述了事情的始末。

  Purri的表情有些說不出的古怪。這畢竟可以理解,他身世離奇,先是被謀殺,后來卻又坐在原告席上聽我們?yōu)樗暝V著權利。

  “我有一個問題,”他聲音沙啞,果真像Sushi說的一樣,不似機器,而像是一個真正的人,“為什么會選我?”

  “因為你年輕而強壯。”Cully用陳述數(shù)據(jù)的語氣說道。

  “他曾經(jīng)很喜歡踢足球。”

  我感覺胸中升騰起無端的笑意:“可惜的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綠茵草地了。”

  他也笑了起來。

  該死,可這并不好笑。

  回程的路上,我問起Cully:“所以,你有什么方法阻止你的父親嗎?”

  她聳了聳肩。這個動作所象征的古老歷史要比它本身含義更多。在這里,Cully起碼有用它向我表示了她對位高權重的父親的無可奈何。

  我摸了摸下巴,想起0的垃圾桶音階。我想,這本來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有很簡單的對錯判斷:“你猜Vici還留著克隆人的尸體嗎?”

  ### 2134.1.24 晴

  “你有消息了?”

  我走進實驗室,邊從柜子里拿出實驗服往身上披邊開口問道。

  Sushi垮著臉搖搖頭:“你也不是不知道Vici是什么人,他想瞞著的事情我們這些小透明怎么查得到呢?”

  “你不是總說你消息靈通得很嗎?怎么關鍵時候就不管用了?”我明白他說的道理,但也沒忍住笑他兩句。

  話音剛落,他就向我投來了幽怨的眼神。

  我抖了抖身上即時起來的雞皮疙瘩。

  又是一天無謂的打探。

  Sushi停下敲打鍵盤的手,伸了個懶腰。突然,他不懷好意地轉了過來,砸了砸嘴:“欸,你會做壽司嗎?”

  “會做,但你忍心吃同類嗎?③”

  我這邊動著手,Sushi那邊倚著廚房門框向我傾訴著這臺多功能復制機的由來:“是我父親為了讓我參加社區(qū)里一個木工比賽給我買的,花了他197個信用點。”

  “你父親是個很傳統(tǒng)的人?”我拿剛剛從實驗室順來的、還未切過血肉的解剖刀把壽司切成小段。

  “他呀……簡直……”

  一直到坐在桌上,Sushi都還在喋喋不休地吐槽著自己的老爸,從種花養(yǎng)草到“家庭暴力”,說得天地失色。我對父親沒概念,對母親也沒什么概念,只有一個曾祖母,現(xiàn)在還急需我的幫忙——我的心沉了下來。

  “……呃,這最后一個壽司,你吃還是我吃?”

  我有些低落地擺了擺手。

  于是Sushi毫不客氣地伸手把那團“真實的食物”塞進了嘴里,滿臉享受的樣子。

  ——我想到一個人。

  “欸,你去哪兒?”

  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下來,托這棟建筑古怪構造的福,夜晚習習的涼風為上升的懸板鼓起伴奏。Sushi說得沒錯,他們這些小透明難以打探到上層機密,但Gavicol不是小透明,他是能和Vici平起平坐的人物,他是能站在高處提出問題的人。

  “怪不得Cully讓我把你領來,卻又不讓我告訴你。”

  “什么?我以為你是欣賞我的才華……”

  Gavicol癟起嘴看了我一眼。

  “……好吧,但這不是重點,我來是為了問你,有沒有什么想法?”

  “唔……我想想……”他搓搓不長胡子的下巴④,“尸體處理間有許多人看管,所以他不太可能把尸體送到那里去;他也不太可能把尸體運處建筑;樓里除了個人房間,沒有其他地方是完全私人的,所以……”

  “你有他的房間鑰匙嗎?”

  Gavicol搖了搖頭,但他隨即歡快地說道:“但是我的掌紋可以打開這棟樓的所有房間!”

  我、Sushi和Gavicol又等了一會兒,等到夜深人靜才終于行動。選擇這個時候有顯而易見的壞處,比如Vici很有可能就在家里,而我們會被發(fā)現(xiàn),但是事不宜遲,必須趕在他銷毀證據(jù)之前搞跨他。

  Gavicol從刷卡器上戳出了一個板子,把手掌按了上去。

  門輕巧地打開了,一片黑暗中蟄伏著未知的怪物等著我們?nèi)ピ讱ⅰ?/p>

  我們躡手躡腳地偵查了所有屋子,在客廳重新集合的時候,不需要言語就看懂了對方眼里的意思——Vici不在這間屋子里,這么晚了,他只可能在做一件事情。

  我趕緊掏出個人終端給Cully發(fā)去了消息。

  窗外黑夜黯淡著,只有大冰塊像月亮一樣高懸瑩亮。

  ——我想到了什么。

  “Gavicol,你說你的掌紋能打開所有房間,也能打開大冰塊嗎?”

  “不,那是大樓的核心控制室,全被電腦控制著,我們只放心將這種生死攸關的權限交給一個人……”而那個人是誰不言而喻。

  我們走出房門向天空的方向望去,懸浮板像滑梯一樣、錯落地從我們的方向排列到晶藍冰塊那里,滑梯頂端的人正是我們要尋找的那位受人尊敬的反派。

  那一秒我忘記了自己對高空的恐懼,我一心只想抓到這個謀殺別人的兇手。

  我踩著懸浮板向上沖去,重力撕扯著我的軀體。

  最后一步!Vici就快要躲進大冰塊中,機械門馬上就要合上,我伸出手去——

  ——抓住了他的手肘。門為了防止夾人又重新打開了,里面果然躺著一個滿頭鮮血、尸斑縱橫的Purri。

  我身后出現(xiàn)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Purri——或者現(xiàn)在應該叫他0——他接過我手里的Vici,惡狠狠地給他銬上了手銬,照著他的膝窩踹了一腳,能源冬日的英雄跪倒在地。

  “Cully把我放了出來,”0像是看出了我的疑惑,“她一會兒就來。”

  這會兒功夫,后面的Gavicol也趕了上來,我朝他投去一個勝利的微笑,目光瞥到他身后小心翼翼前進的Sushi,突然感覺到胃里壽司的存在感。

  “美人計真是管用啊。”Gavicol莫名其妙地感嘆道,然后向我指了指頭頂。

  Cully沒穿白大褂,估計是半夜起床,只套了一件漂亮的衛(wèi)衣;踏著懸浮板,從天上緩緩降了下來。

  ——我終于嘔吐了出來。

  ### 記憶到此結束

  ①VENI VIDI VICI:公元前50年凱撒與龐培為主宰羅馬共和國的命運而爆發(fā)內(nèi)戰(zhàn)。元老院支持龐培,但凱撒在法薩盧斯戰(zhàn)役中決定性地擊敗了龐培,并追擊龐培至埃及。本都國王法爾納克二世企圖利用此機會擴張勢力,遂于前48年進軍安納托利亞。但龐培在埃及被希望討好凱撒的托勒密十三世殺害,凱撒立即回師前往亞洲。前47年8月2日,凱撒在澤拉城附近徹底擊潰法爾納克二世,隨即馳書元老院:“VENI VIDI VICI(我來,我見,我征服)。”這封信常被認為是軍事史上最簡潔有力的捷報。本文中的Vici即以“征服”意稱名。

  ②雙胞胎認知障礙:2017年搞笑諾貝爾(Ig Nobel Prizes)認知學獎頒給了Salvatore Maria Aglioti等人,他們的研究表明,很多雙胞胎分不清自己和兄弟或姐妹的照片。心理學家后續(xù)對此進行了更加深入的研究。

  ③你忍心吃同類嗎:壽司的英文即為Sushi。

  ④不長胡子的下巴:基因改造后,很多男性選擇了脫去身上的毛發(fā);但也有一些人堅持毛發(fā)是男性氣概的象征。

  ### 2227.10.7 晴

  100位年輕強壯的舊人類①都等在大廳里。這里巨大空曠,人員稀少——23世紀的人口政策十分有效,顯然由于人類壽命增長以及個人的需求增加,出生率一直維持在一個很低的水平——零零散散的幾個也都行色匆忙,目的明確。場地中央高高地掛著一個高大的冰塊形雕塑,流光陣陣,晶瑩剔然,和舊人類身上的標記一樣,是“晶藍”計劃的象征。

  幾乎所有的舊人類都不約而同地撫摸著脖子上形狀相同的冰塊符號,向這傲慢美麗的造物投去意味不明的目光。

  他們在這雕塑下站了一會兒,便有仿生人領著他們七繞八拐,進入一個排滿機器的房間。100個位置,每一個位置上都配著一個懸浮面板,不會思考的仿生人指揮著他們按照自己的心意,創(chuàng)造一位富有情感的仿生伙伴。

  “Lvula是嗎?你沒有配對的仿生人。”一位年輕的仿生人站到了Lvula身后,嚇了她一跳。

  Lvula后退了幾步,瞇起了眼睛:“你是……Purri?可那邊那個人又是誰?”順著她目光的方向,真正的Purri正擁他金發(fā)碧眼的仿生伙伴。

  “我不是他,我的名字叫0;我相信我認識你的曾孫,這里有一份記憶需要你簽收。”

  “然后呢?”Lvula仰在住處的沙發(fā)上,一邊咀嚼著與她制造商同名的小食品②,一邊盯著0雙眼投出的畫面慢慢化為虛無。

  “什么然后?”0的聲音終于不再隨著播放畫面中各個人物的出場而變化,恢復了他本來的聲線。

  “然后他們決定怎么制造我們?既然原腦不能使用?”

  “他們最終壯大了神經(jīng)鏈接部,Sushi和你的曾孫都做了負責人;原腦最后被改造成了你們仿生伙伴的大腦。”

  Lvula把盤子里最后一個晶藍冰塊放到了嘴里吸吮:“那他倆最后在一起了嗎?”

  0張開了一個有點猥瑣的笑容:“你可真是料事如神。”

  ### 2279.8.28 晴

  所有媒體都在報道這次的演講,“人機關系前所未見的革新”,他們都這樣評價道。

  “當一個半機器人最大的好處,就是不用再化妝了。”Lvula在后臺整理著一會兒要發(fā)言的稿件——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個有名的改革家。

  “但是我能看出你還是非常健忘;真正的仿生人不會忘記。”

  “你也不會忘記?”

  “我并非傳統(tǒng)意義上的仿生人。”

  今天陽光非常好,具有格外歷史意義的好,給廣場上零零星星種的幾顆改良樹③投下了姿態(tài)玲瓏的陰影。廣場中央簡易搭起的臺子上,Lvula正試圖說服所有在場和通過全息媒體觀看演講的人。

  “我們應該給仿生人死去的權利。這種權利,不是要報廢或者銷毀它們,而是讓他們在擁有一個感人至深的葬禮之后有機會長眠地下。100年前,人類放棄了永垂不朽的機會,今天,我們也應該把這個權利送給身邊的仿生人……”

  0站在Lvula身后注視著竊竊私語的人群。

  這個故事有著更深的含義,他想道。

  一開始,是進化論不準人類永垂不朽。

  后來,是人類自己親手拒簽了這份不詳?shù)亩Y物④。

  ①舊人類:有人類大腦和機械身軀的、被復活的人類,具體可見一輪稿件《共人》。

  ②與她制造商同名的小食品:為紀念“晶藍”計劃最終成功,食品化學部Frisy和Hpetio一齊開發(fā)出的零食。藍色冰塊狀,含人體所需多種營養(yǎng),味道獨絕,不磣牙。

  ③改良樹:22世紀末,人類利用物種基因庫和基因改造技術重新制造出適應環(huán)境的綠色植物,并開始逐漸減少環(huán)境改造設施的使用。地球開始重新恢復綠色。

  ④不祥的禮物:與第五章注⑤引用同一句話盧梭的話:“如果有人允許我們在這個世界上長生不死,請問誰愿意接受這不祥的禮物?”

不朽

圖文簡介

有一瞬間我以為年輕的曾祖母回來了(當然指的是二十年前才一百零幾歲的曾祖母,我可沒見過她真正年輕的模樣,那說不定只是個謊言),她用眼神上下測量著我,仿佛我是一串研究數(shù)據(jù)似的,但是她一開口就破功啦,她大叫道:“老天, Rhizo!但是其實有更好的方法,我忍不住插了一句嘴:“媽媽,或許我能跟你去城里找一份工作……”“不行,親愛的,”媽媽想也不想就拒絕道,“你還需要在這里照顧你的曾祖母,你也知道,我們家沒有多余的信用點來請保姆仿生人。在我一直以為曾祖母的確死去的時日,我也怨恨過她為何不去基因改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