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可能指望這世上出現一個能準確理解你的語言、行為,能洞悉并解釋你的思想的人。你只要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世界只會接收、看見你被人類意識中那面神秘而扭曲的鏡子加工并反射后的意志。

  ——馬洛伊·山多爾

  我們的船運行在海上,透過大大小小的觸須鏡片,感受異己和方向,齒輪的轉動產生時間和空間。但實話說,那種每分每秒使我們顫栗的預感,倒不是要和某個什么東西撞個魂飛魄散,而恰恰是——可能除了唯一的我們之外,根本不存在“什么東西”,呼喚的信息沉入深淵,我們所全部感知到的僅僅是——無聲的黑暗。

  就像我們“空心人”,在觸碰到一樣實物之前,拿不準那究竟是實物,抑或只是意念與幻覺。同樣的,我們從撞擊中確認自己擁有身體,而非他人轉瞬湮滅的可悲的意識殘片。

  在那段為期不短的時間里,我目睹了聽覺和意識消退殆盡的空心人的命運歸途,我引領著他們走向甲板,但更多時候,當我看到另一艘船重疊著她的影子又從濃霧中向我駛來,我感受到此生的痛苦和虛幻。對于他們,似乎我在淵面黑暗里劃出了一條未來的通途;而對于我,不斷地駛向未來不過是尋回過去或填滿此時的一種妄想。因為在我短暫的一生中,曾真真切切地觸及人類的世界,在那里,我遇見過美的凋零與愛的瘋狂……

  1

  00,眼珠圓潤,身上柔軟的毛發稀少,嘴和耳朵愈加縮小的比例,表明它們作為身體的無用部分正被美工逐步消除。

  跳出我所在的“四宮格”,我打探著隔壁格子里這個新降生的生命,渾身瘦弱,只余兩只眼睛像他的名字“00”一樣,凸出在外面。透過那幾乎透明的胸腔,我隱約看到那里心臟的精巧無缺。

  “01。”我伸出手指,試探性地點觸到他的手掌,算是自我介紹,歡迎他來到這個世界的這個格子。瞬間便感受到了他的回應,我的心臟也幾乎同時被這種觸碰喚醒,填補了前一位00逝去造成的短期失落。

  “10。”我朝對面格子的寬耳朵兄弟的頭上撞了一下(一點也不奇怪,我們就是這么彼此打招呼的),意思是要他跟我一起帶00在這家園里逛逛,畢竟無憂無慮的時間很快就會走向終點。

  我們三人一個比一個快地跳出格子,手牽手走出住宅單元,全然沒在意進入生命黃昏的11的內心。見慣了發條一般機械走動的生死,我們早已習以為常,都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兒,沒人會愿意去觸碰一個行將就木的軀體去喚醒機械之心,況且這也毫無助益,沒人能阻擋摧毀一切的時間之神的力量。停止勞動、停止身體觸碰,他的身體將很快因空虛而萎縮,從中心開始渙散。

  我們穿過層疊的單元,跨過街區,面前便是碩大無朋的球體工廠,也由另一些蜂巢般的格子密密麻麻地堆疊在一起。00踩在一個格子上面,抬起那雙酷似鱷魚眼瞼的眶子朝里探視,視線一層層穿透留著蜜般晶瑩通透的多面體宮格,看向時間的盡頭。

  我不清楚00此時的心情,是否有如我第一次站在世界面前時的興奮和恐懼,他的芯片釋放的信息極少,超出了我的捕捉范圍。我努力使自己從凝視未來的幻象中掙脫出身體,調出初被放逐到此地時11帶我來看世界之窗的那段記憶圖景,那是我存儲的第一個記憶,那時我剛剛對空間有所感知:“田”是我們出生的四宮格,也是我們的歸屬之地。

  11第一次向我解釋家園的結構:它們圓潤完美,從四宮格到單元,從街區到編了號的城市,蜂孔疊加般層層密布,向外膨脹,我們腳踩和行走的地面以及仰望的高空,乃至細微到我們居住的四宮格,無不屬于這球體工廠的塵埃一角,它便是我們的城市。而那時間之墻也確實存在,從無數個蜂孔的細微活動中看見未來并非難事,因為時間機器便是依靠這無數工人打磨螺絲運轉。11還說到了一串我弄不明白的符號——船,數不盡的城市吸附在船上。而我們只是質子,我們無緣看見這船。

  我看著壁上瀑布般流動的影像,直到最后投影下一副蒼老衰朽的臉孔。我呆立著,守著心口一言不發,對于這門只由“0”和“1”編織起的嚴密符號語言,我還不太熟悉,無法恰如其分地表達自己的驚訝和詫異。11以為我的休克是由于不能承受這種眩暈而短路,但時至今日我仍未曾告訴任何人,那日我的失聲完全是因為墻上幻燈片般逐張顯現又消逝的,有一副與所有人不同的面孔在未來的路口漂浮,而那模糊的聲音仿佛在記憶之前就已經聽過,我忘記了自己的符號語言。

  2

  我拿不準一個人過早看穿自己的未來是好是壞,但霉運降臨,那種一眼望到頭的時日確實很快就開始了。此時的00也是一樣,被禁閉在與住處類似的四宮格里,開始了打磨螺絲以推動巨船向前的勞動。這是一切得以運轉的基礎,否則時間停止,人們將陷于比黑暗更可怕的深淵,從最初的時刻開始,所有質子人就被如此告誡。像希緒弗斯推著巨石一樣,一刻不停地扳動齒輪和發條,直到它們張滿了力,等待它們轉完圓圈又緩慢返回,再像開始一樣一圈圈地拉滿了張力,再釋放……如此循環,質子人將在這項不可或缺的神圣勞作中耗盡半生,余下的不多時日將是漫長的等待,等待時間推著身體走向死亡。

  唯有原子級別的空心人可以免于衰亡,他們生活在另一個相通的世界,他們所做的便是制定機器運轉的程序,制作更高級的符號語言規范。為了源源不斷地提供強勞動力,質子人的生命被他們設立了限制,“能量守恒吶,我們需要新的發條!”這是他們的傳達的意志,舊的自然就必須被替換處理掉,“否則我們的船就要被堆積成山、不堪重負啦”。

  “永遠不要試圖跨上甲板一步。”每個人面前的墻上都刻著這樣意味的標語,那里是連通兩個世界的通道,一切裸露在甲板上的生命將被揮發成原子粒,化成彌漫海上的一縷看不見的煙霧。

  在這半生工廠生涯里,每人將迎來一次中場休息,在那樣意義非凡的日子,城市里洋溢著特殊的節日氣息,原子人在這一天舉辦超度亡靈的盛大儀式,旨在使眾人放松發條,進行對工作和秩序傳承有益的“哲思”,狂歡也史無前例地被賦予合法地位。

  從辭典繼承的有限碎片里,人們緬懷黃金時代的天真神圣,看著人類童年時期的遙遠祖先那畸形的五官目瞪口呆、不置一詞,然后猝不及防地一起爆發出哄堂大笑。我們也有音樂,只不過是對那些相對于空心人的史前聲音并不感冒,充耳不聞,當工廠四處傳來編碼完美協調的電子樂聲時,陶醉的人們甚至會在工廠中央的廣場上手挽著手跳起傳統舞蹈。真是些美好的日子啊。

  在這歡會的氛圍漸漸沉淀下來后,原子人突然搬出副本法典——我們符號語言的源頭,時間機械的中心,只有原子人中的少數發明家精英才能讀懂其中奧義,再對大家進行必要的教諭熏陶。各種欲望滿足之后,人們從角落里聚攏過來,盯著辭典,心中暗自頂禮膜拜,每個符號皆是源出于此,每人心中所想,皆由辭典分配發放,語言和肢體形式的膜拜自然就顯得多余。原子人打開辭典,燈光暗了下去,吹起了陰冷涼風,將要展示的新符號是“1011101”——“海”:

  我們坐在船的表面,四周包裹過來的黑霧將我們籠罩,和四宮格中的貼著墻面的黑暗不同,這里的黑暗懸浮著,翻騰游走著。我們身處四肢向周圍觸摸,但是沒有回應,只有虛空插身而過。突然,我們全部被一股力量沖擊,猛地脫離船體表面,我們完全暴露在了海中,四面八方的風暴從心中升起,身體每一處的張力膨脹至極限,并在一瞬間朝四面八方潰散……

  我們體驗參與著這個符號,為它的均衡準確所震驚:他們創造了海!同時代表地獄和天堂,真是個神奇的發明。

  接著,一批舊的質子人在命令下被運送上來,來使用這個符號。每個人使用VR學習符號的機會不會超過一次,下一次便是真身上陣,但兩者的體驗并無差別,虛擬與現實,也許這種差別對于空心人來說微不足道。“因而這是個很有前景且友好人性的詞,他們也許會覺得自己在享受一項未曾有之的新服務,并在一瞬間銷毀,揮發成原子碎末不留痕跡。這種死亡方式比四宮格中的時間消亡方式要高效率得多。還有一句:永遠不要試圖跨上甲板一步。”原子人朝著眾人搖頭晃腦,人們也用動作示意回應。

  我們看著舊的質子人被運送到蜂巢的外層等候,船艙的門被打開,他們被推到艙外。其中還有些觸犯法典的犯人摻雜在老舊生命之間,作為獻祭給光明的禮物,也被推向艙口,這時,隊伍里響起超度亡靈的古老挽歌:

  時間的創造者,你已超越一切時間。

  你通過了那扇黑夜背后閉起來的門,

  使愁苦中躺臥的靈魂歡喜雀躍。

  語言的真實,心的寧靜,起來啜飲你的光明,

  因你是昨日,今日,也是明天。

  贊美你,使生命從昏睡中蘇醒……

  我和00幾乎是同一時間看見了跟在隊伍末尾的11,渾身僵硬木然,沒有表情。我站在隊伍一旁,也木然著,一些相關的記憶自然也調取出來,但沒等我拽住00的手臂,他已經跑到了跟前去了。聞見動靜的幾個組織者探著頭聚攏過來,他們并不比通常的空心人強壯,但重要的是手里拿的儀器,使一個人變得軟弱、放棄反抗輕而易舉。但通常也并不存在什么反抗,很少有幾句符號語言禁止不了的情況發生。

  “我,他倆,只是想和11,道別。”00用尚不連貫的符號傳達出這個意思。

  我和10這會才算走到跟前,用驚異的眼神看著他,周圍的人也用空心人特有的動作方式探著頭聚攏過來。

  我們三個跟著組織者走,這幾乎不用任何強力手段,我們的程序決定了我們像履行商務合作那樣被帶進一間空著的蜂孔。00依然沒有放棄用混亂的符號解釋著,但旁人已經很清楚,重要的并不是這一件事。問題的關鍵是,00體內這段超出程序的行為和意識指令是如何得以發出的?好在他們及時遮蔽了這個現象,沒有更多的空心人因此分心。

  “你說‘道別’,這是什么意思呢?我聽出有種永別的味道。但很明顯,只是那些囚徒將墜入地獄,你們還會在天堂碰面的呀。”一個組織者傳達出這樣的信息。

  “我們不會,再見了。剛剛的VR學習里。我感受到了,散落成原子的結局。但沒感受到,天堂,與地獄。”

  “那就是說,透過艙口你看見了什么東西?”

  “我,并沒看見。但我感覺到,他們和我體驗到的,將是同樣的結局。他們不會回來了。”00鼓著他的眼泡緩慢地說。

  如果不是與真實之物觸摸相撞,空心人很少用這種確定的口吻傳達。驚異不限于我們幾人,組織者們對于這種情況也聞所未聞。芯片制造時,設定好了的是每個空心人獨立一體,直接與程序相接。這種推己及人,感受他人感受的最原始簡單的能力早已是史前人的習慣。況且在感受伴隨著體驗到來之前,沒人能預感到它,而死亡這種東西,誰都沒有經驗。如果11不傳達,沒人會知道他的狀態與感受,除了程序本身。

  組織者并沒有查驗出個所以然來,只是對我們的工位投入了更密切的觀察。

  偶爾,在僻靜無人的時候,我和10會從偶然的瞬間里發現這種意外情況。我們便更緊密地關注00的每一處細微心理和活動,試探著隱藏和故意暴露自己的想法,看他能不能猜中。往往他和常人的反應無異,但有一次,結果足以使整個蜂巢震驚。

  “00,我需要告訴你一個事實,我覺得它對你來說至關重要,但我一直沒敢說。從你平常的反應來看,也許你已經猜中了,真心希望是如此——我和10那么多次在鬧著玩時捉弄你,是被程序指令著來試探你的,但你的反饋有些奇怪。它們是程序本來的反應呢?還是你看出了這種試探,而采取的應對掩飾?”我這樣傳達。

  “程序不會那樣揣摩一個他者的內心,雖然它運行著一切,卻只有清晰的正與負之分。很多模糊的東西它是看不見的。

  “但有一點似乎是肯定的,在你身上我再次驗證了它,那就是通過練習,空心人也存在感知他人的可能性,也許并不是像人們通常所以為的那樣單向線路,直達機械之心,一些相互聯系的維度也許只是被封存了,至少同理心、共鳴心并不是什么天方夜譚。你看你也開始反復揣摩別人了呢。”我感到00已經長大成型的空心人了,現在他的符號語言傳達能力已經強化了許多。

  3

  后來的一天,我們幾人光著上身,圍著格子中心的橫軸,賣力轉動發條的時候,廣場對面走來幾個人,是組織者,以往他們出現只是提著鞭子督促旋轉勞動,或者懲罰弱者。這次他們走到我們面前,我們聽任他們給我們戴上頭罩,然后跟著他們走。

  這是一段漫長的路,能感覺到除了我們自己在走,地面也跟著轉動。直到另一扇門在我們身后關閉,一個晶瑩白皙碩大無邊的球體從我們揭開的黑色頭罩下一步步顯示出它的輪廓。我明白我們被帶到的是原子人的世界,這個世界隔著甲板通過一些結構與我們的世界相連。

  在提供給我們學習的辭典里,對這個世界著墨不多,它生產意識傳輸給空心人的芯片,雖然只不過是些勞動、休息、敬神這些最為粗糙的意識,而我們的世界則負責生產時間供那里使用。對于甲板下的人,它始終是高懸著的神秘。除了極少的人,這一自下而上的通道永遠是關閉狀態的,中間更是隔著陰森恐怖的甲板。即使空心人對于恐懼這種心理概念沒有多少感覺,但從他面向甲板時的身體顫栗中,依然可以看見這影響之巨大。

  我們被告知站在面前的是更高級的組織者。但從外表來看,除了頭上的標記,他們和質子人并沒太多區別,也許他們多的只是在那個世界被禁止的心智罷了。

  “00是嗎?你也許以為憑借自己的隱藏或者努力,改寫了自己的命運?但很遺憾,事實并不是這樣,你看那里,法典上已經預示了這一切:在歷史的某個時間,空心人遇見了危機,人們對未來喪失了信心。我將在這兒等待幾個青年人穿過甲板上的通道,引他們去此處世界的中心。你知道信心嗎,它對于我們船體的結構穩固至為重要,如果沒有,那就把它創造出來,把它交給別人。”這個高級組織者凸起眼睛,打量著00和我,又繼續傳達道:

  “這是由于時間機械的奇特算法,或者說由于偶然。命運為何選中看你?呃,我想大概是由于你天生突出來的眼球,那雙復眼似乎對看清表象后的“模糊”道理有所長處——對,我們會如此跟質子人解釋的。你為之很沮喪嗎,青年人?如果不能理解命運,那就順從它吧……”

  “所以在這里,意志是合法的?”

  “哈哈,不只是合法,這幾乎是一個相反的世界,除了意識空無他物,既是碩大無邊,同時又可以變得很小。他們只驅使另一世界去勞動,自己已失去了行動能力。你知道意識的偉大吧,通過它,你不必去撞上什么實物,就能預先抵達它,尤其是這樣一種東西——未來。”

  于是,接下來的時間里,我倆沒有別的任務,只是在這個規則相反的地方(準確來講,如果說之前的世界里規則意味著一切,這里則根本沒有通常所謂的規則),去努力使自己適應。

  在這世界的中心有三層結構,外層伸展出無數的光學鏡片,章魚的手一般靜靜浮動在海中,探求著所有的未知,由此來做出決策;中間則是意識生成的場所,辭典、圖冊和閱讀器械。最核心的地方就是“未來之花”。

  我和00整日徘徊在這些走廊之間,總有如此多的新玩意使我們對一切充滿了好奇。有段時間,我們相互感慨著,相比之前的四宮格生活,這里簡直就是天堂的模樣。

  但那是我們空心人的短見,我們漸漸清晰意識到的是,他們以為質子人們擁有意識便意味著危險,意識的門只向原子人敞開,可人們懂得的越多,他所未知的領域也加倍膨脹,我們的世界越來越大,氣球一般懸浮在船的桅桿上,岌岌可危。語言越精確離實物就越遠,制造的謎障比理解還要多,人們也就越加空虛和孤獨,這是這個時代空心人的致命弱點。我和00甚至懷念起最初時在質子人中間學習的童謠,一個古典詩人對于我們時代的預言:

  我們是空心人

  我們是填充著草的人

  倚靠在一起

  腦殼中裝滿了稻草。唉!

  我們干巴的嗓音

  當我們在一塊兒颯颯低語

  寂靜,又毫無意義 

  如果我們的符號語言有聲音的話,我們彼此一定已經聽到對方無奈地笑出聲來。

  4

  00探看未來之海的任務絲毫沒有進展,雖然他那雙凸起的眼珠對于觀察“模糊”的東西獨有天賦,但未來這種模糊的程度已遠超出了可想象的界限。海上只是茫茫無盡的黑暗,沒有來自異邦人的問詢或光線,更沒有來自野蠻人的侵襲,只有寂靜。此外,長久的徒勞,已使他看清生命的本質,即不論如何掙扎,空心人注定終究是孤獨的,那是一種由不確定的空虛感引發的茫然。

  我帶著00漫無目的地在書架間瀏覽。這些符號給我的震動很大,里面還有不少編碼字符還未發明前的古人類文字,我也拿來假模假式地研讀一番,那個史前世界留給大腦的只是糾纏不清的混亂。雖然就像前面說的,這些東西使猶疑、思慮和痛苦也加倍增多了。原本生命里一塊塊碎片構成的世界,各個元素之間開始自動聯系起來,匯聚成有機的整體。我開始明白桌子與樹木的聯系,降生與死亡的不同,還開始研究“心”的運轉的秘密。

  那段時間,我似乎開始擁有了叫作“夢”的東西,這是以前在四宮格里從來不會來臨的玩意兒。當我在層層書架和紙頁,還有鍵盤器械之間躺下時,意識或者想法欲望還在緩慢流淌,內心的感受似乎也并沒有停止,而是隨之掙扎起伏。

  我總感覺這里面有種東西呼喚著我,等待我去揭開謎底,似乎隨著我理解能力的增強,某些原本并不存在于腦海的記憶開始浮起在水面上。直到最終有一天在一朵花前面豁然開朗,使我悟透了那些記憶被清洗、成為空心人之前的時光,頓時捶胸頓足,悔恨不已。

  00在角落的一個臺子前停下了腳步,他喊我過去看,我遠遠就帶著興奮辨認出來,臺子上的儀器正是之前在甲板下用以制造“海”的那個辭典,正是從這里,意識由中心向著四周散播,無遠弗屆。

  隨意翻出的符號都足以使我倆震驚,比如“船”,比如“罪惡”。在“神”的那一頁,VR鏡頭穿過三層結構,到達球體的核心,聚焦在一間房子的正中間的展臺上,那便是空心人的信仰所在,“未來之花”。

  我們越過這一頁,快速翻著,突然躍入眼簾的兩個字,讓我心頭一顫——“藍”——“西”。那是用人類文字寫下的,我竟覺得異常熟悉,幾次在心里默默試著念出它的發音。也許與那些古文字朝夕相處耳濡目染有了感應,也許是與那些夢相關,總之,有一次我竟然幾乎就要成功了。

  00看我的眼神里有一絲疑惑,我不確定他是否看出了我的緊張,但我直覺里感到這關系到一個埋藏太深的記憶,決定把它隱藏過去,搖搖頭翻向下一頁。我坦誠這是我第一次對好友的背叛,空心人的內心從來都是透明的數據構成,沒有憑空生成意識的機制,如果它敞開,一定會拿出一個真實到你面前。

  在走向那些七拐八拐的房間,按照辭典的索引尋找朝拜未來之花的路上,那個詞語攪和著夢境,仍在我的心口沖撞,它像是一種曾經極為熟悉的事物的命名,可我卻怎么也打撈不到這段相關的記憶或畫面,以至于我會懷疑這不過是別人經歷的事物,丟棄在我的腦海里生根發芽的一段故事。

  正在我為這個沒有開頭沒有結尾的碎片愁煩的時候,站在一個屋子門前的00屏住看呼吸,在催促著我過去看,我感到他的心幾乎要跳到身體外面了。在一層層越來越深的圓壁結構的晶體中央,一株仙人掌似的生物從沙塵中升起,是那么的幼小可愛,讓人難以置信這就是我們在另一世界膜拜的神,它的外表粗糙,和未來之花的名稱有些出入,但它類似碳鋼之類的材料樸質天成,與空心人身上的缺口精密吻合,像是原始的呼喚,這種呼喚沒有空心人可以抑制。

  但我的身心卻同時被另一種同樣無可替代的呼喚所牽引,漂浮在愉悅的海洋之中。在那一秒鐘里,無邊的記憶被喚醒,像是無邊花海從綠林深處漫延開來,枝枝花朵綻放,如記憶在訴說。我想起藍西——那個大我十多歲的女人帶我去看真正的原野之花的美麗清晨,那時我才剛剛學會快走,剛剛按照人類的規律,擁有模糊的記憶,剛剛學習用嘴巴說出可以分辨的詞語。

  在我眼前的是和我差不多高的野草野花隨風起伏,癢癢地剮蹭著我的臉,透過草葉的陽光蒸發著身體里的水分。嘴里咬著又甜又澀的草莖,我順著藍西踩踏出的道路,分撥開植物,只盯著原野上藍西在天底下的背影朝前走著。那時我還一無所知,不需要擔心在荒野里迷失路途,或者有那么多通向未來的道路可選,而每條路都不可返回。

  那時我還一無所知,不需要擔心在荒野里迷失路途,或者有那么多通向未來的道路可選,而每條路都不可返回。

  在我眼前的是和我差不多高的野草野花隨風起伏,癢癢地剮蹭著我的臉,透過草葉的陽光蒸發著身體里的水分。嘴里咬著又甜又澀的草莖,我順著藍西踩踏出的道路,分撥開植物,只盯著原野上藍西在天底下的背影朝前走著。

  以下對不住了,在我創造的世界剛剛展開之時,時間就閉上了它暗沉沉的門。嗚嗚嗚。我拿不準一個人過早看穿自己的未來是好是壞,但霉運降臨,那種一眼望到頭的時日確實很快就開始了。此時的00也是一樣,被禁閉在與住處類似的四宮格里,開始了打磨螺絲以推動巨船向前的勞動。這是一切得以運轉的基礎,否則時間停止,人們將陷于比黑暗更可怕的深淵,從最初的時刻開始,所有質子人就被如此告誡。像希緒弗斯推著巨石一樣,一刻不停地扳動齒輪和發條,直到它們張滿了力,等待它們轉完圓圈又緩慢返回,再像開始一樣一圈圈地拉滿了張力,再釋放……如此循環,質子人將在這項不可或缺的神圣勞作中耗盡半生,余下的不多時日將是漫長的等待,等待時間推著身體走向死亡。

  唯有原子級別的空心人可以免于衰亡,他們生活在另一個相通的世界,他們所做的便是制定機器運轉的程序,制作更高級的符號語言規范。為了源源不斷地提供強勞動力,質子人的生命被他們設立了限制,“能量守恒吶,我們需要新的發條!”這是他們的傳達的意志,舊的自然就必須被替換處理掉,“否則我們的船就要被堆積成山、不堪重負啦”。

  “永遠不要試圖跨上甲板一步。”每個人面前的墻上都刻著這樣意味的標語,那里是連通兩個世界的通道,一切裸露在甲板上的生命將被揮發成原子粒,化成彌漫海上的一縷看不見的煙霧。

  在這半生工廠生涯里,每人將迎來一次中場休息,在那樣意義非凡的日子,城市里洋溢著特殊的節日氣息,原子人在這一天舉辦超度亡靈的盛大儀式,旨在使眾人放松發條,進行對工作和秩序傳承有益的“哲思”,狂歡也史無前例地被賦予合法地位。

  從辭典繼承的有限碎片里,人們緬懷黃金時代的天真神圣,看著人類童年時期的遙遠祖先那畸形的五官目瞪口呆、不置一詞,然后猝不及防地一起爆發出哄堂大笑。我們也有音樂,只不過是對那些相對于空心人的史前聲音并不感冒,充耳不聞,當工廠四處傳來編碼完美協調的電子樂聲時,陶醉的人們甚至會在工廠中央的廣場上手挽著手跳起傳統舞蹈。真是些美好的日子啊。

  在這歡會的氛圍漸漸沉淀下來后,原子人突然搬出副本法典——我們符號語言的源頭,時間機械的中心,只有原子人中的少數發明家精英才能讀懂其中奧義,再對大家進行必要的教諭熏陶。各種欲望滿足之后,人們從角落里聚攏過來,盯著辭典,心中暗自頂禮膜拜,每個符號皆是源出于此,每人心中所想,皆由辭典分配發放,語言和肢體形式的膜拜自然就顯得多余。原子人打開辭典,燈光暗了下去,吹起了陰冷涼風,將要展示的新符號是“1011101”——“海”:

  我們坐在船的表面,四周包裹過來的黑霧將我們籠罩,和四宮格中的貼著墻面的黑暗不同,這里的黑暗懸浮著,翻騰游走著。我們身處四肢向周圍觸摸,但是沒有回應,只有虛空插身而過。突然,我們全部被一股力量沖擊,猛地脫離船體表面,我們完全暴露在了海中,四面八方的風暴從心中升起,身體每一處的張力膨脹至極限,并在一瞬間朝四面八方潰散……

  我們體驗參與著這個符號,為它的均衡準確所震驚:他們創造了海!同時代表地獄和天堂,真是個神奇的發明。

  接著,一批舊的質子人在命令下被運送上來,來使用這個符號。每個人使用VR學習符號的機會不會超過一次,下一次便是真身上陣,但兩者的體驗并無差別,虛擬與現實,也許這種差別對于空心人來說微不足道。“因而這是個很有前景且友好人性的詞,他們也許會覺得自己在享受一項未曾有之的新服務,并在一瞬間銷毀,揮發成原子碎末不留痕跡。這種死亡方式比四宮格中的時間消亡方式要高效率得多。還有一句:永遠不要試圖跨上甲板一步。”原子人朝著眾人搖頭晃腦,人們也用動作示意回應。

  我們看著舊的質子人被運送到蜂巢的外層等候,船艙的門被打開,他們被推到艙外。其中還有些觸犯法典的犯人摻雜在老舊生命之間,作為獻祭給光明的禮物,也被推向艙口,這時,隊伍里響起超度亡靈的古老挽歌:

  時間的創造者,你已超越一切時間。

  你通過了那扇黑夜背后閉起來的門,

  使愁苦中躺臥的靈魂歡喜雀躍。

  語言的真實,心的寧靜,起來啜飲你的光明,

  因你是昨日,今日,也是明天。

  贊美你,使生命從昏睡中蘇醒……

  我和00幾乎是同一時間看見了跟在隊伍末尾的11,渾身僵硬木然,沒有表情。我站在隊伍一旁,也木然著,一些相關的記憶自然也調取出來,但沒等我拽住00的手臂,他已經跑到了跟前去了。聞見動靜的幾個組織者探著頭聚攏過來,他們并不比通常的空心人強壯,但重要的是手里拿的儀器,使一個人變得軟弱、放棄反抗輕而易舉。但通常也并不存在什么反抗,很少有幾句符號語言禁止不了的情況發生。

  “我,他倆,只是想和11,道別。”00用尚不連貫的符號傳達出這個意思。

  我和10這會才算走到跟前,用驚異的眼神看著他,周圍的人也用空心人特有的動作方式探著頭聚攏過來。

  我們三個跟著組織者走,這幾乎不用任何強力手段,我們的程序決定了我們像履行商務合作那樣被帶進一間空著的蜂孔。00依然沒有放棄用混亂的符號解釋著,但旁人已經很清楚,重要的并不是這一件事。問題的關鍵是,00體內這段超出程序的行為和意識指令是如何得以發出的?好在他們及時遮蔽了這個現象,沒有更多的空心人因此分心。

  “你說‘道別’,這是什么意思呢?我聽出有種永別的味道。但很明顯,只是那些囚徒將墜入地獄,你們還會在天堂碰面的呀。”一個組織者傳達出這樣的信息。

  “我們不會,再見了。剛剛的VR學習里。我感受到了,散落成原子的結局。但沒感受到,天堂,與地獄。”

  “那就是說,透過艙口你看見了什么東西?”

  “我,并沒看見。但我感覺到,他們和我體驗到的,將是同樣的結局。他們不會回來了。”00鼓著他的眼泡緩慢地說。

  如果不是與真實之物觸摸相撞,空心人很少用這種確定的口吻傳達。驚異不限于我們幾人,組織者們對于這種情況也聞所未聞。芯片制造時,設定好了的是每個空心人獨立一體,直接與程序相接。這種推己及人,感受他人感受的最原始簡單的能力早已是史前人的習慣。況且在感受伴隨著體驗到來之前,沒人能預感到它,而死亡這種東西,誰都沒有經驗。如果11不傳達,沒人會知道他的狀態與感受,除了程序本身。

  組織者并沒有查驗出個所以然來,只是對我們的工位投入了更密切的觀察。

  偶爾,在僻靜無人的時候,我和10會從偶然的瞬間里發現這種意外情況。我們便更緊密地關注00的每一處細微心理和活動,試探著隱藏和故意暴露自己的想法,看他能不能猜中。往往他和常人的反應無異,但有一次,結果足以使整個蜂巢震驚。

  “00,我需要告訴你一個事實,我覺得它對你來說至關重要,但我一直沒敢說。從你平常的反應來看,也許你已經猜中了,真心希望是如此——我和10那么多次在鬧著玩時捉弄你,是被程序指令著來試探你的,但你的反饋有些奇怪。它們是程序本來的反應呢?還是你看出了這種試探,而采取的應對掩飾?”我這樣傳達。

  “程序不會那樣揣摩一個他者的內心,雖然它運行著一切,卻只有清晰的正與負之分。很多模糊的東西它是看不見的。

  “但有一點似乎是肯定的,在你身上我再次驗證了它,那就是通過練習,空心人也存在感知他人的可能性,也許并不是像人們通常所以為的那樣單向線路,直達機械之心,一些相互聯系的維度也許只是被封存了,至少同理心、共鳴心并不是什么天方夜譚。你看你也開始反復揣摩別人了呢。”我感到00已經長大成型的空心人了,現在他的符號語言傳達能力已經強化了許多。

  Ⅲ

  后來的一天,我們幾人光著上身,圍著格子中心的橫軸,賣力轉動發條的時候,廣場對面走來幾個人,是組織者,以往他們出現只是提著鞭子督促旋轉勞動,或者懲罰弱者。這次他們走到我們面前,我們聽任他們給我們戴上頭罩,然后跟著他們走。

  這是一段漫長的路,能感覺到除了我們自己在走,地面也跟著轉動。直到另一扇門在我們身后關閉,一個晶瑩白皙碩大無邊的球體從我們揭開的黑色頭罩下一步步顯示出它的輪廓。我明白我們被帶到的是原子人的世界,這個世界隔著甲板通過一些結構與我們的世界相連。

  在提供給我們學習的辭典里,對這個世界著墨不多,它生產意識傳輸給空心人的芯片,雖然只不過是些勞動、休息、敬神這些最為粗糙的意識,而我們的世界則負責生產時間供那里使用。對于甲板下的人,它始終是高懸著的神秘。除了極少的人,這一自下而上的通道永遠是關閉狀態的,中間更是隔著陰森恐怖的甲板。即使空心人對于恐懼這種心理概念沒有多少感覺,但從他面向甲板時的身體顫栗中,依然可以看見這影響之巨大。

  我們被告知站在面前的是更高級的組織者。但從外表來看,除了頭上的標記,他們和質子人并沒太多區別,也許他們多的只是在那個世界被禁止的心智罷了。

  “00是嗎?你也許以為憑借自己的隱藏或者努力,改寫了自己的命運?但很遺憾,事實并不是這樣,你看那里,法典上已經預示了這一切:在歷史的某個時間,空心人遇見了危機,人們對未來喪失了信心。我將在這兒等待幾個青年人穿過甲板上的通道,引他們去此處世界的中心。你知道信心嗎,它對于我們船體的結構穩固至為重要,如果沒有,那就把它創造出來,把它交給別人。”這個高級組織者凸起眼睛,打量著00和我,又繼續傳達道:

  “這是由于時間機械的奇特算法,或者說由于偶然。命運為何選中看你?呃,我想大概是由于你天生突出來的眼球,那雙復眼似乎對看清表象后的“模糊”道理有所長處——對,我們會如此跟質子人解釋的。你為之很沮喪嗎,青年人?如果不能理解命運,那就順從它吧……”

  “所以在這里,意志是合法的?”

  “哈哈,不只是合法,這幾乎是一個相反的世界,除了意識空無他物,既是碩大無邊,同時又可以變得很小。他們只驅使另一世界去勞動,自己已失去了行動能力。你知道意識的偉大吧,通過它,你不必去撞上什么實物,就能預先抵達它,尤其是這樣一種東西——未來。”

  于是,接下來的時間里,我倆沒有別的任務,只是在這個規則相反的地方(準確來講,如果說之前的世界里規則意味著一切,這里則根本沒有通常所謂的規則),去努力使自己適應。

  在這世界的中心有三層結構,外層伸展出無數的光學鏡片,章魚的手一般靜靜浮動在海中,探求著所有的未知,由此來做出決策;中間則是意識生成的場所,辭典、圖冊和閱讀器械。最核心的地方就是“未來之花”。

  我和00整日徘徊在這些走廊之間,總有如此多的新玩意使我們對一切充滿了好奇。有段時間,我們相互感慨著,相比之前的四宮格生活,這里簡直就是天堂的模樣。

  但那是我們空心人的短見,我們漸漸清晰意識到的是,他們以為質子人們擁有意識便意味著危險,意識的門只向原子人敞開,可人們懂得的越多,他所未知的領域也加倍膨脹,我們的世界越來越大,氣球一般懸浮在船的桅桿上,岌岌可危。語言越精確離實物就越遠,制造的謎障比理解還要多,人們也就越加空虛和孤獨,這是這個時代空心人的致命弱點。我和00甚至懷念起最初時在質子人中間學習的童謠,一個古典詩人對于我們時代的預言:

  我們是空心人

  我們是填充著草的人

  倚靠在一起

  腦殼中裝滿了稻草。唉!

  我們干巴的嗓音

  當我們在一塊兒颯颯低語

  寂靜,又毫無意義

  如果我們的符號語言有聲音的話,我們彼此一定已經聽到對方無奈地笑出聲來。

  1

  他躺下,燈滅了。

  當他白天在辦公室收聽加密文件的開頭時,伴隨眼皮的抖動(哦,這古老而神秘的心靈感應),左手的集智指環告訴他,家中廚房里產生了瞬時的空氣爆裂。從推算結果看,射出的子彈,六成概率是手槍中的倒數第三顆,三成是倒數第二顆——“考慮到聲波介質不穩定,不能百分百精準”。該死!他焦灼地拍打手背,然而除了一陣酥麻,對提高運算速度毫無幫助;指環還是沒能傳達手槍移動的方向,以及它是不是自己臥室床柜里的那一把。“瑟薇——”他對著掌心呼喊妻子的名字。

  正是那陣酥麻使他醒來,床頭燈亮起一層奶色,繼而在他眼里顯出淡黃色。這時手背上的閃爍才將他的心再次彈離床身,那支長15cm、重230g、潤滑良好、花瓣配合精巧的合金“玫瑰”——他給那支可愛的機械玩意起的諢名——正在隔壁房間尋覓,槍口朝著他的上顎。

  “親愛的,你今天依然愛我嗎?是不是還愛著別的人?”

  “哦,當然——天吶,從你臉上,我看不懂是游戲,還是當真的。”他朝房間那邊大喊。房間隔斷五厘米厚的玻璃結構將使子彈速度將到100m/s以下,就這也足以讓你的靈魂開出腥紅牡丹般大的豁口,指環傳達的差不多是這個意思。他想跟妻子說,別鬧了,親愛的。但一切開始了的,就必將走向終點。如果不是墻上掛鐘在接近八點時落下來享用那溫柔一吻,將自己永遠定格在8:00:01的話,一小時后,公司秘密項目花名冊上的“羅得”兩個字將變得互不相干,失去意義。

  “哈尼,今天的節目到此為止。你已經給很多家具穿上了耳孔,我的耳朵可不打算預定那么大尺寸的。真不敢想萬一哪天這些防衛系統失靈了,你的子彈是否能回頭。”

  “會的,你以為它里面就沒有自爆裝置嗎?看說明書,——當然,首先得是我心里對你愿意留情。”

  “好了,我怎能不愛你呢?把手放在我這里,聽它跳動的節奏,是不是那三個字的諧音?”他把手槍連說明書用棉布包好放回床柜。“我得趕緊去公司做報告了,弄不好搞砸了,我們就要從這自動化體驗房中,搬回上世紀的磚墻公寓了。”

  羅得吻別妻子。出門坐上了電車。經過那場“世紀之亂”,迷霧中的人們重返宗教那里尋求庇護,在世界各國間建立了新宗教聯合體。車外的建筑、廣告、行進的隊伍無不籠罩在這種重金屬、冷科技的瘋狂包裹中。不經意間,電車已滑入公司所在城市;他想到抽屜里金屬盒外那層棉布的柔軟質地,心里感到寬慰。與此同時,城市另一邊的一個女人正小心謹慎地封裝信封,行蹤神秘地走在來找他的路上。

  2

  心,左右兩瓣,晶瑩通透;切片經脈密布,孔隙中腥絲在跳動、在沸騰。

  會議就緒,但一封加密緊急文件將羅得攔在辦公室門口。是他的老朋友尼松,勸誡他放棄這次不詳的報告。哦,到如今地步,他明白我是不會放棄的。羅得將文件丟入紙簍,走進會議廳。

  “在今天的科技發展中,人類對神經組織的實驗已進行到細胞水平,通過鏡像,可以還原大腦70%的圖像;但唯獨對心臟,”羅得轉向顯示儀展示的逐漸放大的心結構立體圖(根須般的脈絡清晰可辨),指著自己胸膛繼續對聽眾說:“唯獨對這七情六欲、意志和罪惡、心智和非理性所居住的兩個小房子的了解,還止步于醫學診聽心音,和傳統心理學的口頭問答上。

  “以往的大腦研究的局限正在于此,思維邏輯總將心靈意識進行偽裝、剪輯、修改,從腦圖像不足以窺探一個人的真實心靈。古代瑪雅人挖取活人心臟獻祭太陽神,他們信仰心臟的跳動是與神溝通的唯一音樂。這也是我目前項目要攻克的難題(只不過是以更科學的方式)——連通人的心靈和理性,還原一個完完本本的人。”

  底下在座的部分是這個領域的資深教授,部分是各公司的研究專家。一個中年人以嘲諷的姿態提問道:“這么說,這是某種和神學,和讀心術差不多的玩意嘍?”跟著一伙人哄堂大笑。

  “事實上,你可以這么稱之讀心術,但并非神秘巫術的那種,而是生物心理學與神經細胞學的嫁接。通過分析心細胞間隙的體液和表層的電流系數,結合交感神經的反應,從而在海量統計數據的基礎上做出判斷。而其所需的只是這樣一個帶針尖的戒指狀的東西(它和普通的集智指環可是天差地別)。”

  人們顯然驚訝不小,盯著面前回轉的戒指的影像不置一詞。這時,一位老教授顫顫巍巍地站起來,思索半刻,審慎的說:“假設它的分析準確,那么面對人心的瞬息萬變,請問它如何能做到如此強大的運算呢?”

  “謝謝,您的問題非常關鍵。休息過后,我們將來解答它。”此刻,羅得腦子里有點亂,像有一灘水鋪在那兒,里面倒映出哥哥幼年時的模糊影像,而這灘水的邊上,是他媽媽無望祈求的痛苦表情。他感到心突然皺縮了一秒。但一個聲音打斷了他,秘書轉告他一位不具名的女士在實驗室等他。他知道解藥來了,躲過人群溜進實驗室。那正是藍西,她倚著文件柜,見羅得進來釋然一笑。

  “拿到了嗎?”羅得問。

  “看你心急火燎的樣子,比對什么都緊張。”藍西調笑著,故意讓那半截信封在裙邊上半遮半露。

  羅得一只手興奮地順著信封方向滑進黑色絲襪,取出信來。

  “被封存的芯片樣品,還有核心的幾行代碼;我用鉛筆抄下來的,比其他通訊方式都安全,尼松根本發現不了。”

  “太棒了,你簡直是我的救命天使!”羅得讀著代碼,腦子里原有的幾個問題豁然清晰了。在那短短的幾分鐘里,兩個人體驗著勝利的歡愉。

  當他再次走向演示臺時,血管里血質純粹,緩慢流過全身,剛才沒有的底氣全找回來了。他再次發言了:

  “對于剛才的疑問,實際效果會有完全的說服力,我們研發的芯片已初步具備這一性能,將戒指尖端植入血管中的晶體反饋的信息高速處理——試想一下它無限的應用前景吧,神奇的魔術一般,另一個人的心理透明地呈現在你的視網膜前!”

  有人開始鼓掌了。投資方巴比倫科技的支持已寫在臉上,羅得知道項目通過無疑。但突然,在他興奮地余光里,他注意到后排一個頭臉被帽檐遮住的黑衣男子,鼓掌和站立的方式都有些古怪,讓他腦海瞬間閃過尼松的警告。

  黑衣男子果然朝他走來,他彬彬有禮地伸手朝羅得祝賀,但又給人不可靠近的神秘感。“恭喜你,羅得博士,年紀輕輕就有如此成就。我想,你應該知道這類專利應用的嚴格審查吧?這是我的聯系方式,期待我們的下次見面。”說完便雙手插口袋里,消逝在人影中了。

  3

  回到家時,瑟薇正在廚房準備晚餐,當羅得把好消息告訴她時,她比丈夫還要開心。但還沒等羅得說晚飯前想先休息半小時,她已看出羅得臉上稍有陰郁的底色,知道他又想起那些往事了,這種陰影每每在歡快的高潮前來臨,使他悲不自已。這時候,她知道絕對不能打擾他,知道怎樣讓丈夫最快回復平靜。“親愛的,去吧。如果心里有什么難過,一定告訴我好嗎?”

  羅得將書房的門鎖上,然后從內袋里掏出信,那枚戒指樣的東西滾落到掌心,他想打開外殼看里面的芯片,突然一陣鉆心疼痛電流般襲遍全身,戒指上小到幾乎看不見的針尖扎到了他的食指尖。芯片掉落在抽屜里,經過多年封存后,依然熠熠有光。他想這么好的東西,尼松放著不用真是可惜了;他怎么會想到,最終妻子和這個寶貝都落到我手里來了呢,心里竟涌起一股惡意,一種想立馬面見這個老友加宿敵好奚落他一下子的愿望。

  他把一切收好,模糊看到信封背面有兩句話,但他沒在意就將信隨那神秘黑衣人的卡片放進抽屜。然后將自己縮進書架前那個巨大躺椅里,昏迷過去,任記憶之水在腦海溯回。

  今天哥哥和媽媽又來找他了,他們占據了顯示儀的整個畫面,那樣死死地盯著他,向他說話,讓他幾乎窒息,不得不中止報告會。哥哥還是溺水前渴望氧氣又被嗆得往外吐的驚恐模樣,心臟“嘭嘭”跳動;而媽媽像以往一樣面容靜寂,只是不停禱告著。和他現在一樣,媽媽曾是個虔誠的基督徒,媽媽禱告時他經常問,聽到哥哥說話了嗎,他是在天堂里么?媽媽說她都看到了。直至后來她自己也因瘋癲和痛苦而不在了時,爸爸也沒停止過對她的挖苦,似乎這一切對于心理學家的世界來說荒謬至極。

  瑟薇在喊他,羅得抹去眼角的淚痕,笑容重新印在臉上。

  接著幾天,研究中心的進度快得驚人,那幾行代碼從邏輯上將思路大大拓寬,加上研究部硬件上的優勢,原產品許多BUG得以修復。網絡平臺上涌現大量新聞,贊譽巴比倫與羅得研究中心這一合作的成果“達到了人類智識的極限,將使人類重占天庭頂端”。秘書給他指出唯一的批評聲音,來自尼松的公開發言,他指責這項研究“有可能使人類陷于險境,是對未來的不負責任”。

  “尼松可真有意思,啊哈?”羅得很快將之拋在腦后。剩下的唯一問題是送審多日的科研成果商業化申請不見回復,羅得這才想起那個黑衣人的暗示,趕緊回去尋那卡片。

  拿起卡片,黑衣人詭異的身影又顯現在他眼前,給他一種不祥的預感。他看到信封上有兩句話:

  “唯歌者能訴說,唯神靈能傾聽。”

  羅得連通藍西,問她那兩句詩是什么意思。但藍西根本莫名其妙,說自己不知道哪里有什么詩。

  羅得管不了那么多了。他開始連接卡片上的字符。接著聯系與尼松在咖啡館見面。

  尼松與羅得的哥哥同齡,年幼時他們仨一起玩耍,本事最好的哥們。事實上,哥哥溺水后,羅得就拿尼松當自己的親哥哥,除了某些時候。他們一同旁聽爸爸的心理學研修課程,一同進研究室,直至后來才分歧成為兩支。

  “停止這個項目吧,羅得。”尼松真夠開門見山,他已經先等了一陣子。

  “那么說說你,當初為什么斷送了與巴比倫公司簽約的機會?”羅得將話題轉到別的方向。

  “戒指的數據研發根本不成熟,叔叔和同行們分歧很大,堅決干涉投產。”

  “不,你們之所以失敗,是因為畏懼膽小。現在,我會讓他們成熟起來的。”

  “你太瘋狂了,叔叔是不會希望你這樣的。”

  “得了吧,這個冷血的心理學家可從沒心疼過我媽媽——你知道這一切開始了就不會停下來的。”

  第二天,在他演講時,那個黑衣人從末尾走向羅德。隨后他們走進一間隱蔽的辦公室,羅得發現他和上次的裝束全一樣,但說話顯然要干脆利落得多:

  “直白說吧,我們隸屬于‘新宗教聯盟’,上次你見的那個是我們的情報員,我們對你的研究很感興趣,想同巴比倫科技一起幫助你;當然,只是在某些方面上互相方便,名義上,你還是和巴比倫合作。”

  “對不起,我沒理解這意思,我不明白我為什么要這樣做。”

  “哦不,尊敬的科學家,你是聰明人,”那人笑著,“想必這尖端研究需要向銀行貸款無數吧,還有目前的投產審批,和接下來的市場可靠性調研,你以為還有誰能做得到嗎?看看協約吧,想通了聯系我們。”

  4

  “她有一個悅耳的代號——“天使鳥”,Angel Bird。想象一下,兩個人原本像左右心房那樣相互隔絕,但現在有了類似于心房與心室間的這層膜瓣,兩顆心就如有靈犀一般彼此融合。“天使鳥”就是您和諧生活的這層膜瓣,與親人、與合作伙伴,只需雙方驗證,就能解開心鎖……”羅得顯然已變身發明人,開始四處演講推廣這一神奇科技。聽眾們也沐浴其中陶醉忘我。

  在“天使鳥”投產試用的開始幾天,人們振奮異常,對這個新玩意充滿好奇,雖然難以相信它不可思議的魔力,但確實有不少夫婦因此溝通得更加頻繁,而大人們也在這游戲中開始了解孩子們的純真世界,這在新宗教籠罩的氛圍下是十分罕見的。妻子對著戒指眨下眼,丈夫便立馬會意尾隨至臥室,年輕人用它搜遇附近志趣相投的人。最終,試用結果以93%的可靠性通過檢測。一時間,天使鳥成為心靈通訊工具,以瘋狂的速度在多個城市蔓延開來,它那以上帝與亞當食指相觸為推廣形象的廣告風靡全球。

  最初階段,用戶的負面反饋并不多,有的還是些極有趣的傳聞。比如令一位家庭主婦吃驚的是,當她問大家晚餐想吃什么時,指環傳達的信息竟然是青草、營養液及胡蘿卜沙拉,而后來發現是孩子逗弄寵物時將針刺到了兔子身上,于是這窩兔子從此有了滿意的膳食。

  但漸漸的,羅得聽到的一些反饋卻讓他笑不出來了,有人投訴說懷疑“天使鳥”偶爾在夜間會在人心里產生一種類似音樂效果的感覺,使人狂躁不安。

  轉折性的事件發生在一日凌晨,羅得在睡夢中被尼松喊醒,叫他火速前往醫院,一名男子殉情墜樓。等他趕到時,病床上“天使鳥”的心聲記錄大致還原了事件原委:這名男子從戒指中直道女友永遠不會原諒他了,暴躁異常,便以死相挾。

  “但我只是逗他玩一下而已呀,”病床邊他的女友痛哭著說:“誰知‘天使鳥’根本沒能分辨出我的本意;而且我這邊也沒絲毫顯示提醒他不是鬧著玩的。”

  “怎么會這樣——”羅得自己也被驚得不知所措。

  “我先前就多次提醒你,這東西的可靠度只有60%。”

  “60%!不可能的,測試結果明明是90%多。”

  “它們完全可能是人造的!羅得。”

  “不,一定得幫我先把事情隱瞞一段,等我調查清楚情況。”

  羅得調取銷售統計數據,并吩咐語音回訪客戶。發現果然有不少幾例用戶開始咨詢心理醫生,當他知曉甚至有好幾位異見者同時被宗教法庭逮捕時,才意識到事態嚴重性。羅得暗訪幾家心理診所,發現治療的套路竟驚人相似,都是顯露“病人”身上的罪惡,鼓勵人們懺悔,而最終導向的總是宗教聯盟。在偽心理療法的魔術下,將靈魂作為贖罪獻祭給新宗教。

  羅得一陣戰栗,知道事有不妙。他召回幾件售出商品,發現程序中有幾行是原本沒有的,那幾行名為“天使之聲”的編碼也許正是惡魔潛伏之地。他搜集了更多資料,送至巴比倫公司,計劃將產品大規模召回,暫停產銷。

  然而,來到辦公室時,原本的經理已換成了那個黑衣人。

  “很抱歉沒來得及通知你,巴比倫科技已被我們收購了。但放心,我們一樣承認合約的效力。”

  “告訴我,試用準確度調查你們是不是做了手腳?”羅得忍住憤怒說:“還有那段‘天使之聲’到底是怎么回事!”

  “哦,我以為有人通知你的。我們不過是去除了人心不為人所知的罅隙里隱藏的潛在弊端那部分,大約占30%——至于‘天使之聲’嘛,那不過是每個人心中原有的惡魔——你對這一點應該清楚無比——我們只是從側面幫助了一下。激勵人們的強大意志,加入宗教聯盟,重占天庭共享榮光,這難道不該是我們應有的共識嗎?你說呢,博士?”

  “不,你們怎么會獲得后臺權限的,這不可能。”

  “哦,那就要問你最初從那里得到芯片的人了。”

  尼松嗎?不可能的!羅得心里疑惑重重。“你們違背了合約,我要求召回產品重新檢測可靠度。”

  “啊,這事可不小!博士,我建議您先回去。等我們研究出對策,立馬回復您。”

  當晚,羅得在他的實驗室里,被幾名黑衣人以侵犯專利、行業壟斷、篡改“天使鳥”致多人受害、違抗執法、污蔑宗教聯盟等十余項罪名強行逮捕。獄中,先前那個黑衣人雙手拿著盒子到他跟前說:“你一定疑惑,我們當初互相驗證了指環協議,但為什么它從沒告訴你我心里的計劃吧?現在,你看——”盒子里一只別人的手,戴著戒指!

  幾天后,宗教法庭宣判“天使鳥”的商業產權移歸巴比倫科技所有。

  5

  從宗教法庭出來,羅得就明白,他已一無所有了。沒有了“天使鳥”,實驗室也被抵押沒收。躺在公園草坪上,他又一次在深藍似海的天空中看見哥哥,在他年幼記憶中的模糊影像變得清晰了:哥哥和尼松在泳池深水區,他遠遠地站在淺水區,他看見哥哥在水中猛烈掙扎,像是抽筋了,而尼松就站在他一米遠的地方,無動于衷。他越來越相信潛藏在心底多年的直覺沒有錯;甚至開始認為黑衣人說的不無道理,人人心里住著惡魔。尼松從最開始就反對“天使鳥”投產,他怎么就不會因妒忌當初斷送的機遇現今卻風生水起而暗中做手腳呢?

  柏樹旁玩耍的孩童向他這邊靠近,看著他說:“叔叔,你不高興嗎?你像是哭了。”

  “不,叔叔沒哭,叔叔高興。”呵,在這個世界,誰能分出虛偽和謊言呢?我當初真是癡心妄想。他想到哥哥當時差不多也是這個年齡。不,他不能讓哥哥蒙冤,這一定是哥哥一直想對他說的。

  在路人的唾罵和怒視下,他溜到家,趁著妻子在廚房,悄悄將臥室里那團棉布揣入懷中。然后往尼松家走去。迎接他的是藍西,穿著睡衣,他得知尼松去參加了董事會議。作為對尼松背叛的報復,羅得和藍西完成了最后一次纏綿。

  尼松辦公的寫字樓高51層,董事會議在32樓。羅得計算好10:50分踏進電梯,這時集智指環準確報數,槍膛內剩余子彈兩顆。上升過程中,他想著怎樣在尼松胸口濺起仇恨的血花:首先第一槍打穿肋骨為血流開路,第二槍一路穿過胸腔、主動脈、左右心房的隔膜。這樣血珠便會噴涌如注,那心臟將體會到類似于溺水缺氧的感覺。

  一分鐘后,他見到了尼松。

  羅得脅迫他進了電梯,按下49層。上面兩層閑置層,步行臺階,他拿槍口頂著尼松倒著走在前面。最終來到空曠的房頂,四周是百米深淵。

  “羅得,你這是玩哪出游戲!”

  “別說話,你一定還沒認真聽過自己的心跳吧?聽,現在,只剩幾分鐘了。”

  “你發什么瘋啊!哪根筋不對?”

  “少來,老實說,是不是你出賣的我?他們盜用了所有客戶信息,我破產了。”

  “我你都不信嗎?我是尼松!從小的好哥們。”尼松想走近一步,又被逼了回去。

  “不不,從來就沒有什么好哥們。父親把樣品留給你就不公平,你現在又來加害我。”羅得嘶吼著,他看到泳池的景象,聽到耳旁哥哥的聲音,不住地顫抖。

  “你看看我的眼睛,醒一醒啊——哦我是尼松!”

  尼松語無倫次、慌亂不止,他已感受到槍口呼出的熱氣,一聲巨響——但,他突然大叫一聲:

  “我沒殺你哥哥!——不,那不是我——”

  羅得甫一聽見,意識里立馬有了悔意,子彈瞬間在空氣中炸裂,碎屑撲到尼松身上,但傷害不重。

  “不,我不是故意無動于衷——太神奇了,剛剛的一刻,我讀懂了你的心聲,你想讓我死的真正原因是,你以為我設計淹死了你哥哥,對不對——但根本不是,相信我;我當時嚇蒙了,我才七歲,我靈魂出竅了般根本動彈不了。那些陰影至今還揮之不去。”

  羅得也驚呆了,沒錯這正是他剛剛所思所想,一絲不差!他想起那次拿信時被樣品扎的一下。這么說,未被巴比倫污染的戒指真的有效用啦?

  “太好了,我明白戒指的奧秘了:它必須在非常熟悉一個人的基礎上才能準確判斷。這樣,我研究室的數據庫基礎,加上你的硬件技術,就可以創造出新一代產品與‘天使鳥’抗衡了。”尼松也激動不已。

  這時,響起指環的聲音:“膛內子彈剩余最后一顆。”

  羅得立馬想到自己與藍西的事,羞愧難當,他知道尼松現在和他一樣知道了他所想的。便去抓地上的槍轉向自己胸口。尼松迅速扳轉槍口,子彈只打在羅得手上。

  “你是為藍西的事羞愧嗎?但我還不至于要你命。事實上,我開始就從她眼里看出了這一點,還記得信封上那兩句詩嗎?我只是想等她自己死心:你只是利用她,根本不愛。”

  6

  幾年后,尼松和羅得的兄弟公司推出的代號“聆聽”的魔戒占據了巨大部分的市場份額。上帝的聲音再也不會以“天使之聲”的可怕方式浸入用戶的心靈,取而代之,每當被問及上帝的旨意,魔戒的回應是“聆聽你自己的心聲”;新宗教聯盟的勢力也再難恢復“天使鳥”時期的陰森恐怖。現在,當人們歡快地拆開“聆聽”指環的包裝盒時,躍入眼簾的是那句醒目的警示語:

  “不要輕易嘗試踏入別人的心靈,

  那里荊棘密布,像你我的一樣。”

  事實上,幾年前羅得去到藍西家里那天,瑟薇拿起了信封,但看到背后那兩句詩時,又放下了,信任難道不是抵達另一個漆黑心靈的唯一路燈嗎?因而,后來,當人們提起她丈夫創業中這段離奇的破產經歷時,如果不是丈夫指頭的窟窿,她一定會當作是在聽陌生人的故事。

  當孩子們問:“真的可以用‘聆聽’聽到天上的聲音嗎?”

  他們笑著回答:“當然,它被設計的初衷,就是為了傾聽那些看不見的心靈吶。”  

機械之心

圖文簡介

像希緒弗斯推著巨石一樣,一刻不停地扳動齒輪和發條,直到它們張滿了力,等待它們轉完圓圈又緩慢返回,再像開始一樣一圈圈地拉滿了張力,再釋放……如此循環,質子人將在這項不可或缺的神圣勞作中耗盡半生,余下的不多時日將是漫長的等待,等待時間推著身體走向死亡。但還沒等羅得說晚飯前想先休息半小時,她已看出羅得臉上稍有陰郁的底色,知道他又想起那些往事了,這種陰影每每在歡快的高潮前來臨,使他悲不自已。”羅得將書房的門鎖上,然后從內袋里掏出信,那枚戒指樣的東西滾落到掌心,他想打開外殼看里面的芯片,突然一陣鉆心疼痛電流般襲遍全身,戒指上小到幾乎看不見的針尖扎到了他的食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