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糟糕的決定,足以毀掉一個人的一生。
那天午夜剛過,我站在第一教學樓樓頂的欄桿邊時,心里就是這么想的。那時北風怒號,大雪紛飛。我探出身子往欄桿下看了一眼,下面黑漆漆的看不到底,宛若一個黑洞。恐高癥讓我感到一陣眼暈,于是我急忙縮回身子。我的腿已經不打戰了——可能是因為它們已經因為驚嚇過度而僵住了。
同樣快要僵住不轉的還有我的大腦。我不知道別人的大腦在生死存亡關頭會怎樣運轉,但我的大腦的運轉方式是——走神。
我試圖回憶,自己是怎樣落入這般田地的?
這大概要從一年前的早上,那場糟糕的期末考試說起。那是我那學期最后一場考試。
單調的秒針聲充斥在鴉雀無聲的教室里,一顆顆漆黑的腦袋像海浪一樣不安地涌動著。同學們都在伏案讀題、翻卷子、奮筆疾書,老師則在講臺上踱來踱去。
我握著黑色中性筆,在空氣中畫著圓。此刻的我心中滿是沮喪。后面的題都已經做完了,可是前面20分的名詞解釋我卻一個也想不起來。考試周擠滿了考試,我怎么可能有時間去復習到所有的知識點呢?何況有的老師根本就不給范圍?全書那么多名詞,我只能決定去背那些看上去最重要的,結果一個都沒考,這是我的錯嗎?話說回來,到底是誰發明了名詞解釋這種糟糕的題型?知識的意義的難道不是在于應用嗎?
勤奮的秒針并不在意我的胡思亂想和推諉塞責,它拖著慵懶的時針,最終指向了10:00,繼而走廊里刺耳的鈴聲響了起來。
這個鈴聲嚇了很多人一跳,但并沒有讓他們停下。真正讓人絕望的是老師終于發出了那個可怕的指令:“時間到了,交卷。”
起先,只有稀稀拉拉幾個人果斷站了起來沖到講臺前交卷;接著越來越多的同學不情愿地站了起來,慢吞吞地走到講臺前交卷。
最后一個交卷的是坐在最后一排的我。我把筆裝入筆袋,背著包站起來,慢吞吞地走上前,遞上了卷子。
老師接過來,瞟了一眼我的試卷:“喲,名詞解釋都不記得了?”
我不言語,低著頭徑自走出教室。
教學樓外面天氣陰沉,下著暴雪。路上有一些同學打著黑顏色的傘,在一片慘白中格外扎眼。我四下看了看沒有車,便從馬路的一側走向另一側。在緊密的風聲中,我仿佛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
“吳風!”
我楞了一下,琢磨著是不是有人在叫我,因為風雪聲實在太大。我回過頭,看見馬路對面、我來的那一側,不知道什么時候站了一個黑影,頭上罩著兜帽。他身材干瘦,應該是個男的。我瞇起眼睛,試圖透過500度的眼鏡片,還有上面沾的霜雪,看清黑影的長相。
黑影見我停下看他,似乎也楞了一下,那一瞬間我雖看不清他的臉,但我覺得他有些恍惚了。我們就這么面對面僵了一秒,接著他出乎意料地突然發力,向我猛沖而來。我嚇了一跳,不知道他有什么毛病,急忙向后退了一步,結果滑了一跤,一屁股坐在不知道誰堆的丑八怪雪人腦袋上。
那人已經沖到馬路中央,兜帽下緊咬的牙關隱約可見——不知道是誰讓他這樣咬牙切齒,但愿不是我。不過我大概沒有機會再搞清楚了,因為接下來……
砰!
斜刺里沖出一輛汽車,將黑影頂出老遠。那輛汽車大概在雪地中也剎不住閘,繼續往前開,又從黑影身上碾了過去。在刺耳的剎車聲和一片驚呼聲中,黑影身上的小物件散了一地,有一樣東西高高飛起,然后“啪嗒”一聲恰好落在我眼前。
我定睛一看,是一塊手表。
其實一般人并不會第一時間把它看做一塊手表,只不過“手表”是人類語言里能找到的最接近這個東西的一個概念。這個東西大體上是個金屬環——這個金屬環可以理解為“表帶”。“表帶”的金屬材質很軟,像水一樣。金屬環上由大至小排列著七個金屬圓盤,都可以看作是表盤。我拿起這“手表”,仔細看了看它的材質,不知道是什么做成的。我從雪地上爬起來,把表揣進衣兜。我看到車禍現場的人已經越聚越多,又想了想自己確實不認識剛才那人,于是便掉頭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午飯時間,關于車禍的信息便在社交網絡上流傳開了,受害者當場死亡。我大概知道了那個男生叫陳軍,也是本校生。我看到了他的長相,身材干瘦,相貌平平。除此之外,我對他一無所知,他似乎也不太應該認得我。我們倆都是那種扔在人堆兒里沒有人會在看第二眼的那種。噢,不過他好像比我人緣差一些,網上的人都說他不好相處,私心重、脾氣差。至于他為什么會叫我的名字……也許我聽錯了?畢竟當時風大。這個念頭閃過我的腦海,我便認為一定是這么回事,于是心安理得地繼續吃飯了。
吃過午飯,我回到了自己上午剛考過試的教室上自習,還坐在考試時的座位上。教室里空無一人,窗外的雪已經停了,但天依舊陰沉沉的。其實我沒什么好學的,畢竟已經沒有考試了。我只是在看上午的考試自己不記得的那幾個名詞解釋,還有那些自己不確定的內容。做學生的就是如此奇怪,明明考完的東西已經不重要了,卻偏偏要在走出考場后趕忙翻答案,如果答對了自然喜不自勝,如果打錯了便捶胸頓足。我在剛考完試時氣得不想對答案,但此刻心里又慫了,想估計一下到底能考多少分。估計到發瘋處,我便想起上午撿到的奇怪手表來。我把它掏出來,放在手里擺弄。我一摸最大的表盤,上面竟然瑩瑩地現出數字來。
13。
那個小一點的表盤上也冒出一個數字。
30。
再小一點的表盤上,還有數字,這次這個數字再變動,就像……
我下意識地看了一下我手腕上的電子表。就像在讀秒。而且,13:30,這個怪手表的時間與我電子表的時間也大致對得上。
剩下三個表盤上都有數字,一個變得比一個快,最后一個表盤上數字的變動頻率甚至無法用肉眼識別。真是一塊奇怪的手表——誰閑著沒事兒用得到那么精確的時間啊?
我的目光挪向第七個小表盤。這上面沒有數字。我把拇指按上去,輕輕下壓。“咔噠”一聲,小表盤的中央被按了下去,隨即又彈了上來。這是一個按鈕。但好像按了它又沒起什么作用。我“咔噠咔噠”反復按了幾次,就對它失去了興趣。
我繼續擺弄這個手表,漸漸地掌握了調整它的竅門——把手指肚輕輕停在表盤上,就能讓數字停止;左右滑動,就能改變數字。但我一開始還是沒發現日期在哪里,后來才發現,只有手指肚停在小時的表盤上時,日期才會出現在代表小時的數字的上方。上下滑動,就能改變日期。
我閑來無事,開始調時間玩。鬼使神差地,我把時間調回了今天早上7:30。然后,像是想完成某種儀式一般,我挪開手指,去按了一下那個按鈕。
我恍惚了一下,周圍的一切似乎也跟著“呼”地轉了一下。
我環顧四周,我還坐在教室里,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手里拿著那奇怪的手表。但似乎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我的桌面不同了,那些書本筆袋的擺放……前排幾個桌子似乎微微被挪動了幾寸……然后我抬頭看到了墻上的時鐘。
7:30。
我困惑地盯著它看了一會,又看向自己的手表。
7:30。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極力向我證明一件事:我可能因為受考試打擊太大,瘋掉了。
就好像這還不夠似的。過了幾分鐘,上午一起參加考試的同學們便一個接一個走進來坐好,就坐在他們上午坐過的位置上。不對——現在就是上午……
我有點暈,急忙問一個坐在我邊上的大眼睛女生:“同學,打擾了,請問現在幾點?”
那個面目和善的女生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的小手表:“7:45。”她頓了頓,“還有15分鐘就開考了。”她大概認為,我問時間的原因就是為了確定還有多久考試,而不是因為我瘋了。
我送上一個感謝的笑容,馬上跟著一個抱歉的笑容:“謝謝,那……是幾號?”
那女生本已經要轉過頭去,這下又忙轉回來,仔仔細細地打量著我,可能現在她開始考慮我是不是瘋了這個原因了。在她回答了我之后,不等我反應,老師已經抱著一摞試卷走進來:“請大家把與考試有關的書籍收起來。”
同學們紛紛照做,仿佛他們是第一次參加這場考試。
老師把試卷發下去,走上講臺,抄起雙手,看著臺下的同學。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也沒有意識到有什么不妥。
我拿到試卷,看到那無比熟悉的題目,像見了鬼。我沒敢再多聲張,把怪表揣進兜里,從筆袋中取出一根黑色中性筆,開始答題。
我走出教學樓,臉上的表情格外沉重。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而且是一件不可思議的好事,真是喜從天降。剛才的考試,所有的事情都按照我經歷過的方式重來了一遍,除非我出手干涉它。這意味著什么?我的人生擁有了第二次機會——甚至是第三次、第四次。我摸了摸衣兜里的手表——表還在,證明一切都是真實的。
教學樓外面天氣陰沉,下著暴雪。路上有一些同學打著黑顏色的傘,在一片慘白中格外扎眼。我四下看了看沒有車,便從馬路的一側走向另一側。
可是,這樣做真的沒有關系嗎?我繼續想道。天上不可能掉餡餅。我的鞋踩在雪地上,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我突然停住了,回頭。
馬路對面,只有匆匆趕路的行人,沒有那個叫我名字的男生。
一輛汽車“呼”地從我面前駛過,正是早前闖下大禍的那輛。
我死死地盯住遠去的汽車。這似乎有些不對勁,按理來說他應該又一次叫住我、又一次沖過來、又一次被車撞才對啊?難道說我無意中做了什么事改變了原定進程?還是說……這個表原來屬于他,那么他不受這個輪回的約束?就像我前一次考得一塌糊涂,這一次卻十有八九能拿滿分一樣?我摸了摸衣兜里的手表。畢竟,他總不能再給我送一次表吧?
我站在原地又等了一會,還是什么都沒有發生,便急匆匆地向宿舍走去。
此后的一年中,我又發現了這塊怪表的一些好功能——比如,這塊表其實可以設定密碼,戴在手上之后不輸密碼就拿不下來。大概設計這個功能是怕人來搶這個好東西吧。不過我一直把這塊怪表揣在兜里,不敢戴在手腕上。我怕有人問這是什么的時候,我會張口結舌。
這塊怪表我又用了幾次——一開始是幾次,但后來我忍不住越用越多。因為太方便了——只要把它回調,我就可以回溯到過去任意時點,不管是一分鐘,一天,還是一月。已經發生過的不復存在,一切從頭開始,而且與我經歷過的一模一樣。我能看透任何事件的發生軌跡,洞悉整個世界的運行規律。
說實在的,有時候我很享受這種世界繞著我轉的感覺。對我來說,人生就像是一場游戲,可以隨意調取存檔。有的時候,我甚至覺得,有了重新來過的機會后,追求完美變成了我的一種強迫癥。
但那又有什么關系呢?我想。我就是希望我的每一天都是完美的一天。
冬去春來,日升日落,我在灑滿樹蔭的路上漸行漸遠。
只是,我再也沒有回到過期末考試的那一天。這塊怪表的前主人,一直是我的一個心結。他是唯一不受我掌控的因素,我不想再回到我掌控不了的那一天中。
當大雪再次光臨這片北國大地時,我已經不再擔心期末考試了。我倒還沒有完全放棄復習,但復習時異常輕松——反正如果我來不及都看完的話,也不用擔心自己做了錯誤的選擇。
那天上午,我考完了最后一場期末考試,吃完午飯,回到宿舍,把書包往床上一甩,一身輕松。
當我的手表快要指向半夜12點時,我和室友老白正在宿舍里背對背上網,靜靜地等夜宵外賣。
“嘖,有點意思。”老白忽然在我后面說道。
“什么有意思?”我頭也不回地問。
“有個女生,一眨眼的功夫,在宿舍里失蹤了。”
“失蹤?”我從自己的電腦上移開目光。要說失蹤,我們學校每年都有那么幾起,也不少見。雖說如此,但失蹤也是很大的事情。只不過,比起別的學校每年那幾個自殺指標,我們學校的失蹤就不那么引人注目了。
“嗯。今天早上8點,她的室友到宿舍外接電話,她一個人在宿舍。室友關上宿舍門,在門口接通電話,發現是打錯的;再進宿舍時,她人就不見了。當時室友被嚇壞了。”
這時我才來了興致。“你說什么?也就是說在這期間,她室友沒看見她從屋里走出來?”
“沒看見。”
“分神了吧?”
“花了幾秒接了一個打錯的電話,能分什么神?”
“不會是翻窗戶了吧?”
“她們住12樓,沒陽臺。”
“藏在屋里了?”
“一個二十平米見方的四人間,藏哪兒去?”
“有試圖聯系她嗎?”
“沒帶手機。”
“一起密室失蹤案?”我來了興致,從自己的椅子上站了起來,走到老白身邊。“這人誰啊,這么牛掰。”
“人力資源系的,叫閔一鳴,是她們系的綜合排名第一——哎,長得也不錯。”
我湊到他的電腦前,看著學校論壇上已經被頂到熱門第一的尋人啟事。尋人啟事里寫著她在不可能的情況下,已經失蹤了十幾個小時了,公安局認為沒有犯罪事實暫不予立案,所以拜托大家幫忙找找。然后文章下面是一堆評論,說什么的都有。
老白把頁面滑回頂部,我看到了之前沒看到的內容:一張照片。這是一張單人照,照片里的女孩穿著淡藍色薄外套,正在一片花花草草間往前走——看樣子在旅游——邊走邊回頭。這張應該是后面的人叫住她后抓拍的,因為她的發絲還因為轉頭的力量而擺動。她長得不錯:一雙發亮的眼睛、挺拔的鼻梁,嘴角微翹似笑非笑。算不上美女,但一看就知道很聰明,而且十分自信。
我正要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突然死死地盯在了照片的左下角,她的左手腕上。
是一塊“手表”。是的,與我的一模一樣。
“喂,看入迷啦?”老白伸出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
“嗯?”我回過神來。“唔,沒事。”
我回到座位上,陷入沉思:我在網上到處都沒有搜到過這只表,可她的手表和我一樣。難道說我這塊手表不是唯一的?
我又站起身,走到窗邊,眉頭緊皺,心思凝重。如果我們都能回溯到過去,那么對彼此有什么影響呢?當我使用我的手表回溯時,她會不會發現她也突然被回溯了?
我的本能讓我很想弄明白這個問題,不然我會寢食難安。而且這個女生的失蹤太過詭異,難說跟手表沒有關系——我怎么保證這件事情以后不發生在我身上呢?
我把手揣進衣兜,摸到了待在衣兜里的手表。顯然,我還有機會去問問明白。
老白的聲音在我背后響起:“我說她怎么這么面熟啊,昨天半夜我見過她。”
我一扭頭,看見他還在盯著閔一鳴的照片看,幾乎氣笑了:“你還沒看夠吶?那么好看呀?”
接著,我像是想到了什么:“你說什么?你見到她了?幾點?在哪?”
老白未料我反應如此之大,不由一愣:“啊?昨天半夜——不對,已經是今天的事了。大概……凌晨12:20?就在第一教學樓,1237自習室。我把她水杯碰掉地上了,摔得那叫一個碎。”
我聽完,急匆匆走出屋子,沒有理會老白在我背后大聲問:“哎,干嘛去?”
在宿舍走廊里,我把時間調回00:00。因為這個時間我會在宿舍復習考試,而從宿舍到1237自習室要花十幾分鐘。如果保險點,我可以再多回調一些時間——但我實在是有點不喜歡重復已經干過的事,很累人的。
一切準備就緒,我打算親自去找那個閔一鳴,一探究竟。
我大約花了20分鐘走到了1237自習室,路上北風怒號,月亮很亮。當我走到自習室的門口時,正好看見老白收拾書包,他前面不遠處則有一個在看書的女生——正是閔一鳴。她面前工整地放著紙、筆袋、水杯,這個水杯大概就是被老白打碎的那個。除了他們兩人,教室里再無其他人。老白背上書包,經過了看書的閔一鳴,走了出來,正撞見我。他微微驚訝地問:“吳風?你怎么來了,你不是在宿舍復習嗎?”
“來這復習效率更高嘛。”我隨口搪塞道。
“那好吧,我先走了!”
“嗯,晚點見”
道了別,我要進自習室,可突然感覺不對。
“我把她水杯碰掉地上了,摔得那叫一個碎……”
這個突然出現的回憶讓我隱隱感到不安。我定在門口思索:奇怪,杯子怎么沒碎?按理來說,除非我干涉,否則不會與上一次不同啊?
自打這塊表的前主人,在我回溯前出現了一次,之后再沒出現以后,我就格外關注這種回溯前后事情不一致的現象。如果你像我一樣經常用這塊表,不斷地重新經歷自己已經經歷過的事情時,你就會變得對這類現象格外敏感——比如一張上次還不在這里的桌子,一面上次還沒有污漬的墻,一幅上次沒有被風吹起的窗簾,這些統統逃不過你的法眼。因為這些現象的出現都預示著有什么力量,挑戰了你那對事件發生軌跡的至高無上的掌控力。我將這類現象稱為“舊事如新”。這個詞是法語“Jamais vu”的意譯,指對早已熟知的事物產生初次接觸的陌生感。它與“似曾相識”(déjà vu)的意思正好相反。我對自己能想到這個詞頗為自得。到目前為止,我所遭遇的“舊事如新”都被證明是子虛烏有——要么是我看花了眼,要么是我記錯了。
我晃了晃腦袋,看著閔一鳴。那么這一次呢?這一次的現象一定也有一個解釋。是老白記錯了?這不太可能……我的強迫癥犯了。如果想不清楚這個問題,我會寢食難安。就在我抓耳撓腮時,閔一鳴先抬頭看見了我。但她看完我這一眼,沒什么反應,又埋頭下去看書了。
我這個人有點輕微的社交恐懼癥,不過我的好奇心還是督促我徑直走過去,從衣兜中掏出手表,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
閔一鳴先是微微詫異地看向我的手表,接著她的眼睛瞪大了,這一切都被我看在眼里。
“認出來了?”我問。
閔一鳴冷靜地點點頭:“沒錯。我沒想到還會有第二個人。”
我坐到她前面的椅子上,側過身去看著她:“既然互相認識了,我就直說了。我來找你是想問你,你知道自己會在今天早上8:00在宿舍里失蹤嗎?”
閔一鳴驚訝地問道:“我?失蹤?”
我點點頭:“你知道我是回溯回來的。對我來說,你已經失蹤過了。”
“我是在什么情況下失蹤的?”
我把老白給我描述的過程給她描述了一遍。
閔一鳴困惑地搖搖頭:“實在是抱歉,我對你說的這些一無所知。我和你一樣想不明白我如何能在一個二十平米的密室里人間蒸發。”
“會不會和你的手表有關?”我問,“又或者……你今天早上8:00打算去做什么事嗎?”
閔一鳴繼續搖頭。“我已經在這一天待了快一年了,經歷過無數次早上8:00,每次我都會做不同的事,我已經不記得我在早上8:00都干過什么了。”
“一年?”我瞪大了眼睛,“你瘋了嗎?”
閔一鳴聳聳肩。“我有我的理由。”她看了看我的手表,又看著我,問:“你有沒有那種感覺?你希望能掌控一切;如果有一點事情不遂心愿,就很想重頭來過。”
我看著她探詢的眼睛,沉默了。我也想過。我想。我也做過。
“但我沒想到有人能為了這樣的一天重復過365次。”我說。
“我說了,我這么做有我的理由。”閔一鳴說。
接下來,我們兩個人都沉默了,因為沒什么好再說的了。我自知無趣,于是便站起來跟閔一鳴道了別,不情不愿地向門口走去,感嘆自己白白浪費了一天的時間,來追尋一個得不到答案的問題。
我回到宿舍時,老白已經睡著了。我躡手躡腳地放下書包、洗漱,然后脫了衣服上了床。我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我突然明白那個杯子為什么沒有打碎了——這不是閔一鳴第一次過這一天,她這次不想打碎自己的杯子,把它往里放了!因為每次回溯之后,我都可以做出與上一次不同的選擇,那么她肯定也可以。嗯,一定是這樣。如此說來,在一個時間回溯者看來,其他時間回溯者做出的選擇改變也是“舊事如新”。嗯,這真的是很有意思。
然而此時此刻,我的直覺告訴我,除了那個應該打碎卻沒有打碎的杯子,還有什么東西不對頭。是什么呢?其實從我的角度來看,確實沒什么了。等等……也許我不應該從我的角度看問題……
我應該從她的角度看。
黑暗中,我瞪大了自己的瞳孔。沒錯,我想到了。我剛出現在她的視野里時,她并不知道我是一個時間回溯者。如果她像她所說的那樣,也和我一樣非常在意那種掌控一切的感覺(事實上,她好像比我還在意這種感覺),那她的表現絕對不該那樣平靜。我的到來對她來說應該是一個絕對的意外,一件她無法掌控的事情發生了,她應該大驚失色。沒想到,她看完我這一眼,又埋頭下去看書了。
這一下我真是有點理解不了了。
但怎么想都沒有結果。于是我決定,不再去細究這些亂七八糟的問題,趕快睡覺。
畢竟,上午還有一場我已經考過的試在等著我。
我必須回去,回到今天的00:00。這個兇手殺掉了一個時間回溯者,那么他對我們所有時間回溯者就都是一個威脅。我應該找閔一鳴商量一下——而且直覺告訴我,她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
可是兇手是怎樣鎖定到時間回溯者的呢?在去往1237自習室的路上,我想。總不能挨個去查別人的手腕吧?
還是一樣怒號的北風,還是一樣明亮的月亮。00:20,我走到1237自習室門口,看到閔一鳴還在原來的位置上看書,面前擺著紙、筆袋、可樂。自習室里沒有其他人——甚至也不見老白的蹤影。我來不及去考慮老白給我的又一個“舊事如新”的驚喜,徑直向閔一鳴走去。在走過去的路上,我摸著衣兜里的手表,尋思著是不是還是要像上次那樣做一個自我介紹。
閔一鳴抬頭,看見了我,淡淡地點點頭:“你又來了。”
我剎住腳步:“你記得我?”
閔一鳴笑笑:“我十年也不會忘了你呀。”她拿起可樂,喝了一口,“何況才一個月。”
我沖進教室坐到她前面,一屁股坐在她前面的椅子上:“你說什么,你第一次見我是一個月以前了?”
“差不多吧。”
我猶豫了一下。“你在這一天待了多久了?一年零一個月?”
“沒錯。”
“太神奇了,我以為一切還會回到我剛遇見你的那一天呢。”我喃喃道,“沒想到我們的相遇竟然完全隨機的。”
閔一鳴豎起食指搖了搖:“你們這些時間回溯初學者,總是以為自己對世界有絕對的掌控力。但我告訴你,其實是不存在的。”
我說:“我知道絕對的掌控是不存在的。一個時間回溯者掌控不了其他時間回溯者的選擇,這個我已經知道了。”
閔一鳴笑了:“你以為那些不是時間回溯者的人的選擇,你就能掌控得了嗎?”
我一驚:“你說什么?可我每次回溯后他們的選擇都是一致的啊?”
“那是因為他們的性格和能力決定了他們的行為總是具有前后一致性。比如給你十次機會來考這所大學,你大概有八九次都能考上。那么如果我作為一個時間回溯者來觀察五次,我大概就會得出一個結論:你永遠能考上這所大學。”
“你的意思是,我還有一兩次會考不上?”
“是的,但由于我回溯的次數不夠多,我很可能就觀察不到這些異常。”
“你的意思是,我之所以認為我能掌控那些不是時間回溯者的人的選擇,是因為我回溯的次數不夠多?”
閔一鳴點點頭,繼續說:“你有沒有發現,有的時候你回溯了時間,回到‘原點’,重新經歷一遍你經歷過的事情,可即使你不進行干涉,有一些事情也會發生變化?”
我理解了她的意思:“你是說‘舊事如新’現象?”
閔一鳴有點驚訝我用到這個詞,但她也很快理解了:“Jamais vu?沒錯,你用的這個詞很準確。”
我瞇起眼睛思索:“嗯……我經歷了三次00:20,第一次,老白打翻了你的水杯……”
“他打翻過幾次吧,不是每次都打翻。”
我恍然大悟:“原來不是你挪動了水杯!而是他第二次壓根兒沒碰到!然后第三次,這次……”
閔一鳴環顧四周:“他壓根兒沒來。”
我繼續念念有詞:“所以考題也會不一樣……所以你見到我意外出現時也不驚訝……”我猛地抬頭看著她,“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因為不光是我們,所有人都可以做出自己的選擇。大多數時候,他們的選擇受到自己性格和能力的支配,具有前后一致性;但還有的時候,他們的選擇受到隨機因素的影響,這時候他們的前后一致性就會受到破壞,產生你所說的‘舊事如新’現象。”
我還在試圖消化她所說的話。
閔一鳴繼續微笑著說:“我有一個猜測:你我每次使用手表回溯,雖然回到了‘原點’,獲得了重新開始的機會,但同時也令全世界都獲得了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于是這個時點將開啟無窮多個平行宇宙,我們會隨機地進入到其中一個宇宙——注意,平行宇宙的開啟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我們回溯后,即使什么都不做,別人也會因為一些隨機因素發生改變,就像老白,甚至你自己也是。”
我若有所思:“這意味著什么呢?”
“意味著——比如說,”閔一鳴一邊說一邊畫圖,“你本來所處的是宇宙1。你從時間點2回到時間點1,就來到了一個岔路。假設這時有三種可能:進入宇宙1、2或3。根據我回溯這么多次的數據來看,你有很大概率會回到宇宙1,什么都不會變;你還會有一定的概率進入宇宙2,它與宇宙1很相似;你還有很小的概率進入宇宙3,它與宇宙1完全不同。
“當你剛剛使用這塊表時,你不太可能發現還有宇宙3的存在,而宇宙2又與宇宙1太過相似,于是你以為回溯后,世界還按照既定軌道發展;但是別忘了,拋硬幣1000次,正面向上的肯定會有500次左右——如果你像我一樣,回溯過千萬次,你就大概率會進入到那些完全陌生的宇宙。
“這些宇宙會發生你無法想象的小概率‘舊事如新’現象——考題不一樣都是小兒科;僅在2018年一年,我就分別見識過中國房市危機、美國總統遇刺、外星人入侵、核戰毀滅人類呢!”
閔一鳴一口氣說完,然后盯著我:“哪怕你回溯一納秒,你以為的‘舊事’都可能新得超出你的想象。”
我喃喃道:“也就是說,回溯,其實是賭博。”
“沒錯。”
“那……我們跳走了之后,那條時間線上的我們呢?”
閔一鳴聳聳肩:“沒人知道。”
我忽然想到了什么:“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會失蹤——原來那條時間線上的我們,會失蹤。”
閔一鳴一邊思考一邊點了點頭。“那么我的失蹤就可以解釋了。我肯定是在那個時間用過手表,我就直接從那條時間線上消失了,而那條時間線并不會因為我的消失而不復存在——它還要繼續向前發展。”
“原來如此!”我一拍桌子,“兇手就是通過這個方式鎖定到時間回溯者的!他只要去查那些失蹤人口就可以了!”
閔一鳴點點頭。
“在我回溯前,我們——”我正要激動地說下去,卻忽然意識到了一個重要的問題。我疑惑地看向閔一鳴:“我從來沒跟你提過兇手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你告訴我的。”閔一鳴冷靜地說,“雖然在你告訴我之前我就知道了。”
“我告訴你?我沒有——”我愣住了,繼而扭頭看著閔一鳴。“這不是我們第二次見面,是嗎?”
閔一鳴搖搖頭。
我剛想問這是第幾次,但另一個問題被我先問出了口。“那個兇手殺了多少人?”
“你告訴我說兇手殺了一個人,但根據我從別的時間回溯者那里得到的消息,這個兇手一直反復地在這一天殺人,而且都砍去了他們戴表的手臂。”閔一鳴俯身過來看著我,接著說:“我在這一天待了一年零一個月,每天都得到消息這個兇手殺了不同的人,你算算這個兇手殺了多少人?”
“你說什么?”我倒吸了一口涼氣,“他反復地在這一天殺人?”我摸著下巴想了想:“那么,兇手不只是沖著表去的,幾百塊表和一塊表又沒什么差別。”
“這個兇手好像在鏟除競爭對手,”閔一鳴說,“要么就是他真的非常恨我們。”
“你說得有理……”我好像想到了什么,突然瞪大了眼睛。“等等,不對啊……”我的大腦飛速運轉,“還有一個問題。如果是兇手是通過追查失蹤人口的方式找到并殺死時間回溯者,他必須已經有一塊手表了才能做到。因為那些失蹤的人會從他們回溯前所在的時間線永遠失蹤,沒有手表根本沒法再去追蹤。那兇手的第一塊表是從哪里來的呢?”
閔一鳴在我面前舉起她的手表。
我震驚地看著她。
“從我這來的。”她說。
我意識到事情在向一個非常瘋狂的方向發展。我瞪著閔一鳴,問:“上次見面時我到底跟你說了什么?”
閔一鳴淡淡地一笑,搖了搖頭。“沒有時間了,那個兇手快來了。我已經盡可能地把我所知道的回溯時間的一整套機制告訴你了,我認為兇手的動機一定跟這套機制有關。理解了他的心理,你就能打敗他。”她看了一眼手表,站起來,開始冷靜地收拾自己的書包。
“你要干什么?”我問。
閔一鳴搖了搖手里的手機。“我能找出他是誰。”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快走。”她拉著我走出1237自習室,來到燈火通明的走廊上。“這邊。”她拉著我邊走邊說。我們往樓梯沖過去,沒跑幾步,我聽到腦后“嗡”的一聲。
我們停下腳步,回頭去看。身后走廊遠端的一盞燈滅了。接著,就像傳染一樣,走廊里的燈由遠及近接連滅掉,黑暗像猛獸一般襲來,將我們一口吞噬。
我嚇得魂不附體,閔一鳴要比我鎮定一些,但我看得出她也很害怕——是那種真的害怕,好像自己要死了一樣。“你從樓梯那下去,”她指揮我說,“不要管我。明天天一亮,記得沿著樓根兒底下找我的手機。”
聽她這么一說,我的男性氣概有點覺醒了。“你說什么?我不能讓你送死去。”
閔一鳴推了我一把:“快走!這不是送死。”她轉過頭看著黑暗深處。“這是命運,也是贖罪。”
我跌跌撞撞地往樓梯下走了幾步,又轉過頭看著她。
“走吧!”她沖我吼道,“撿到我的手機后,回溯來見我!找到我!”說罷,她便向另一側跑開,消失在我的視野里。我急急忙忙地沿著樓梯下樓,仿佛身后有惡魔相隨。
老師抱著一摞試卷走進來:“請大家把與考試有關的書籍收起來。”
大家紛紛照做。
老師把試卷發下去,走上講臺,抄起雙手,看著臺下的同學。
我從筆袋中取出一根藍色中性筆。我拿到試卷,看到題目,呆住了,仿佛有一道閃電在我腦海中劈下。
怎么搞的,題目與之前的完全不同?
這種級別的“舊事如新”赤裸裸地出現在我眼皮底下!我揉揉自己的眼睛,覺得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
“吳風,發什么愣呢?趕緊寫,這題三個小時你能做完嗎?”老師的聲音驟然響起,猶如天邊的滾滾雷聲。
一同學愁眉苦臉地抬頭:“老師,咱們考試只有兩個小時呀!”
老師如夢初醒:“啊?是嗎?那你們就更得抓緊時間了是不是?”
同學們紛紛抓狂,只有我死死地盯住試卷。
這怎么可能呢?我什么都沒做啊?為什么題會不一樣?
盡管我不得已動用了手表的力量,第三次考了一遍——順便說一下,這一次考題又變回來了——但當我走出教學樓時,臉上依舊疑云重重。屬于一年前那一天的那種無力控制的感覺又回來了——而且這一次,找不到任何理由。在這場“考題變換事件”中,我看不到時間回溯者的痕跡。看來,我從來就沒弄懂過這塊手表的工作原理和回溯時間這一整套機制——現在,我要為我的無知付出代價了。
當我的手表快要指向半夜12點時,我和室友老白依舊在宿舍里背對背上網,靜靜地等夜宵外賣。
我不時地回頭看在我背后用電腦的老白,然后又看著自己的電腦屏幕。學校論壇上熱鬧非凡,排在前十的帖子依舊是表白、尋人表白以及秀恩愛,沒有任何跡象顯示這些大學生的日常嘰嘰喳喳會被一起突如其來的密室失蹤案所打破。看樣子閔一鳴確實沒有再失蹤。
我回頭看著老白的后背,然后瞟了一眼他的電腦屏幕,突然愣住了——他不是像上一次那樣,在瀏覽學校論壇,而是在打游戲。
又一個“舊事如新”!
我有點膽戰心驚地問他:“哎老白,你干嘛呢?你怎么吃雞呢?”
老白目不轉睛盯著屏幕,射死了一個敵人:“就是突然想吃了唄。”
我很急躁:“不是,這個時候你應該是在……”
老白被爆頭了。他沒好氣地扭頭看著我,翻了一個白眼:“干啥,殺你啊?”
我依舊呆在原地,像一尊石像。
老白看我的樣子好笑,繼續說:“你怎么了?咋不說話?怎么著,要不來雙排?”
在我看來,老白說的每一個字都沒按著既定的劇本走——對于我們這些時間回溯者來說,這簡直是天大的災難。我們看不清未來了,不知道事情會怎么發展,迷茫,不知所措。
我無力地沖他擺擺手,拖著身子挪回到自己座位上,但沒再刷論壇。我要一個人靜一靜。
但是老天似乎打定主意不讓我安生。幾聲凄厲的警笛聲驟然響起,由遠及近。我和老白從座位上站起來,打開陽臺門,走到陽臺上。樓下,幾輛大小警車閃著警燈、響著警笛,一字長龍地從樓下的馬路上駛過,在我們前方的宿舍樓前停了下來。隱約還可以看到幾個警察走下車,一路小跑沖進宿舍樓。還有幾個警察在維持秩序,設立警戒線。
這回又怎么了?我想。
老白坐回到電腦前,退出了他的寶貝游戲,打開了學校論壇。我也站到他邊上,彎著腰跟他一起看著電腦屏幕。
現代社會的信息的那種病毒傳播速度很快讓全校都知道發生了什么事。老白和我忍住眨眼睛的沖動,盯著一條條飛速更新的信息。
“死人了。”老白喃喃道。
通過網上的信息,我們粗略地知道,就在我們臨近的宿舍樓,發生了一起兇殺案。
“你看!還有人在學校論壇上發照片。”老白指著電腦屏幕說。
看到照片的那一刻我是有點想吐的。我不想描述照片,我只能說,這張照片充分說明了兇手的作案手法很殘忍。
我忍住嘔吐的欲望,往后邊挪了挪:“這種照片也有人發?還沒被和諧?”
“我估計快了,網管那手速就跟這輩子沒有女朋友似的。”老白邊說邊飛快地刷網頁。“我的天,你聽聽:死者被刀捅死、被砍去左臂肘關節以下的部分……而且這部分還沒有找到。這兇手也太狠了吧?多大仇?”
“死者是誰?在哪發現的?”我問。
“外國語學院的學生會主席,荊雪峰。學習達人、社交達人、運動達人。他……在宿舍樓水房的垃圾桶里被發現的。”
“啥?這么公共的地方,兇手就敢行兇?也太囂張了吧!”
“說來也怪,他就是剛剛遇害的,而就在他遇害的那段時間,沒人去水房,水房隔壁幾個宿舍也剛好沒人。估計荊雪峰就是稍微叫兩聲也沒人能聽見。”
“會這么巧?”
“要么呀,是兇手運氣好;要么,兇手就是很了解那里的地形和住在那里的人。”
“你的意思是兇手就住在那棟樓里?”
老白點點頭。“一想到我就和這個殺人狂住隔壁樓,我就毛骨悚然。”
我暗想,你也不想想現在住在那棟樓里的人是怎么想的。
老白繼續飛快地刷網頁,已經有帖子開始悼念逝者、要求嚴懲兇手了。很多照片一閃而過。接著,仿佛有某種魔力一般,老白的頁面偶然定在一張奇特的照片上。這張照片乍一看平平,顯然是荊雪峰生前所照。他的手臂高高舉起,手里托著某種獎杯。
只是我的眼睛無法錯過那個令我心跳停止的東西。我的眼睛瞪大了。
我知道兇手為什么要砍去荊雪峰左臂肘關節以下的部分了。
因為,荊雪峰左手的手腕上有一只手表——這只手表和我的、閔一鳴的都一模一樣。
荊雪峰一定是給戴在手腕上的手表設了密碼,兇手一時無法取下,只能砍斷他的小臂,連胳膊帶表一并拿走。
我直起腰,感到一股寒氣在腹中翻騰。這絕不是什么仇殺。有人發現了手表的秘密,并且也想得到它——而且他不惜為此大開殺戒。
清晨6:00,我趁路上有幾個行人能壯膽,但又沒有多到不方便行動的時候,重新回到了1237自習室所在的第一教學樓樓下。我沿著樓根兒底下搜尋,在樓后的樹叢里找到了閔一鳴的手機。我一抬頭,發現一個攝像頭這對著我拍——對此我倒不是特別擔心,因為我無意在這條時間線上停留太久。就在這時,我隱約聽到了警車的警笛聲。我將手機揣進兜里,來到大路上,向警車來的相反方向走去。
走了一段距離之后我回過頭,又看了一眼第一教學樓。現在的情況就和荊雪峰死的那晚一樣:第一教學樓樓下,幾輛大小警車閃著警燈、響著警笛,將教學樓圍得水泄不通。隱約還可以看到幾個警察走下車,一路小跑沖進宿舍樓。還有幾個警察在維持秩序,設立警戒線。我轉過頭,繼續往宿舍走。
回到宿舍,我正好遇見正要往外走的老白。
“喲,這么‘早’回來啊。”老白跟我打招呼。他一定認為我是通宵復習到現在。
“是啊。”我忙擺出一副困倦的樣子,“我歇一下,就去考試了。”
“你歇吧,我先走了。”老白說著,挎上書包,出了門。
我走到門口,確認他消失在電梯口,又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我從網上得知了閔一鳴的死。尸體完整,沒少胳膊沒少腿。看來,兇手毫不費力地就拿到了她的手表。這是他的手上第一次沾血。
我把閔一鳴的手機從衣兜里掏出來扔在我面前的桌子上,閉上眼睛,用手用力搓了搓自己的臉。
幾個小時前,和我剛剛說過話的人,現在成了一具尸體。我該作何感想?
她說的“命運”是什么意思?她說的“贖罪”又是什么意思?
千萬種情緒一起涌上心頭。
說實在的,我很后悔。一年來,我不斷地使用這塊表回溯,我已經離我當初的那個宇宙、那里的家人、朋友很遠了吧……我自己又被宣告了多少次失蹤?而且,如果不用這塊表,我就不會落到今天這般田地,像獵物一樣被人獵殺。
而且,我很害怕。回溯,其實是賭博……會發生你無法想象的小概率事件……
最后,我很憤怒。我突然發狠將手表摘下來,站起來走到垃圾桶邊,把手表重重地丟入垃圾桶。我坐回位置上,摸著光禿禿的手腕,有些不自在。我又看向垃圾桶,桶里手表的表帶還在微微擺動著,幅度清晰可見,仿佛整個手表都活了過來。
我的怒火很快又讓位于恐懼。我沒忘了,還有一個獵殺時間回溯者的兇手正逍遙法外,他的下一個目標很可能是我。所以末了我還是屈服了,從座位上站起來,走過去,彎下膝蓋,從垃圾桶里撿起手表。
我拿起桌上閔一鳴的手機。在回溯時間去找她之前,我必須把手機里的信息爛熟于胸,因為回溯時我可沒法帶著這個手機——它將永遠地留在這條時間線上。
我把我的耳機插進閔一鳴的手機里,找到了錄音機,點開了播放。
起先,只有喘息聲,閔一鳴的喘息聲。
后來,逐漸有另一個喘息聲加入了進來。這是一個男人的喘息聲——奇怪的是,我覺得這個聲音有點耳熟。
“你是誰?”閔一鳴嘶啞著嗓子問。
還是只有喘息聲。
“咣當”一聲巨響,嚇了我一跳。似乎是兇手用力撞開了門或者是什么障礙物。我聽見閔一鳴驚叫了一聲,然后聽見了玻璃碎掉的聲音,然后聽見了“噗”的一聲——這應該是手機掉進樹叢的聲音。然后就是一片雜音,什么都沒有了。
我摘下耳機,身心俱疲。閔一鳴用生命換來的,就是這么個玩意兒?兇手的喘息聲?我靠在椅背上。現在我一點辦法也沒有了——我根本不可能抓得住這個兇手。
我忽然坐直了身體。如果我抓不住這個兇手……至少我可以救得了閔一鳴。她之前怎么跟我說的來著?回溯來見我。找到我。
我掏出了手表。如果我去找她,我還能救她的命。我四周看了看——回去找她,意味著我將從這個世界失蹤。我的家人、朋友可能會尋找我一輩子。我忽然覺得這個代價有點過于殘忍了。每一次回溯,我影響的不只是我的命運——還有無數其他人的命運。無辜的人的命運。
我捏著表的手攥緊了。但我必須這么做。
還是午夜,還是怒號的北風,還是很亮很亮的月亮。
00:20,我趕到1237自習室,看見閔一鳴還坐在那里看她的書,心里長出了一口氣。
閔一鳴抬頭,看見了我,淡淡地點點頭:“你又來了。”
我走過去,和閔一鳴面對面坐著。
“這是我們第幾次碰面?”我問。
“第二次,怎么了?”她問。
“第二次……”我重復著她的話。
“這次回來,又有什么事?”她問,“又是誰失蹤了?”
“這次不是誰失蹤了,”我嚴肅地看著她,“是有人死了。”
她睜大了眼睛。“誰死了?”
我猶豫了一下,決定先一點一點來。“荊雪峰。他在宿舍樓的水房里被殺害,卻巧合地沒有任何目擊者。他是被刀捅死的,而且被砍去左臂肘關節以下的部分。”
聽罷我的敘述,閔一鳴反而沒之前那么有興趣了。看來真的如上一次她對我所說,她早就知道有一個瘋子再到處追殺時間回溯者了。
“你知道這是怎么回事,是嗎?”我試探著問她。
閔一鳴沒有立刻回答。過了一會兒她問我:“你知道我為什么要反復地過這一天?”
我搖搖頭。
“我在等一個人。”
“你說的是那個兇手。”我看著她的眼睛說。
閔一鳴舉起她的手表。“自從我得到了這塊表后,一切都不一樣了。上一次我跟你說過,對吧?那種掌控一切的感覺。”
我點點頭。
“成功太輕而易舉了,我很快就厭倦了。雖然后來,我發現了并不存在絕對的掌控,總會有隨機變量來干擾你,但我還是覺得一切都很輕松——遇到什么意外,從頭再來就是了。雖然這個過程可能會重復很多次,會把一些人逼瘋——我就知道有的人因為這個跳樓了。
“再后來,我認識了其他的時間回溯者,聽到了一個在時間回溯者之間流傳的傳說——有一個殺手,專門獵殺時間回溯者。這個殺手不是什么普通的意外,他不像是你遇到的天災、戰爭,只要一個回溯就可以輕而易舉地逃避它們——不,這個殺手會注意到你,然后他會來找你。他甚至不用費力追蹤你,因為你們的相遇是完全隨機的。你躲掉一百次,有一次被他堵到就完了。
“這個傳說讓我激動,因為這個殺手總算給我的無聊生活增添了一點樂趣。我自信足夠聰明,能解決這個殺手。我聽其他時間回溯者說,這個殺手永遠只在這一天作案——所以我反復地經歷這一天,就是等他有一天來找我。”
我聽她訴說這一切,突然問她感到有一點悲哀。我對她的命運已經了然于胸,而她對此還一無所知。我大概明白這個兇手為什么反復在這一天作案殺人了——很可能是因為他就是在這一天從閔一鳴這里得到了他的第一塊表,這一天給了他信心。
“那你等到過他嗎?”我問,“你見過他嗎?”
閔一鳴搖搖頭。“沒有。一年多以來,我從沒見過他。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不知道是我運氣好,還是他一直在躲著我。”
“不是你運氣好,也不是他躲著你。”我覺得到了攤牌的時候了。
“噢?”閔一鳴第一次對我表現出了濃厚的興趣。“那是什么?”
我沒有立刻回答她,而是在她的面前舉起我的手表:“你知道我這個手表是怎么來的?是從他的前主人那里偶然得到的——而得到這個表之前和之后,我都沒有見過這個人戴表時的樣子。一開始我很困惑,但后來我想明白了:手表不允許它在同一時空中碰到它自己。所以盡管回溯是隨機的,但戴表的我和戴表的前主人永遠不會相遇。”
閔一鳴瞇起眼睛。“這還挺有意思的……不過你告訴我這個是什么意思?這跟我遇不到那個兇手有什——”她突然停住了。
我指著她手腕上的表說:“因為他的表是從你這里得到的。你這一輩子只會見到他一次——就是他殺死你、搶走你的表的那次。”
閔一鳴的表情就像是她被閃電擊中了。就我見她照片和真人的有限幾次來看,這是她第二次完全喪失自信——我上一次見到她失去自信,是她臨死的時候。
閔一鳴的嘴角露出一絲苦笑:“這不是我們第二次見面,是嗎?”
我幾乎不敢正視她:“對你來說,是的;對我來說,不是。”
閔一鳴頹然道:“這么說,你已經見過我的死了——我失敗了。”
“還沒有失敗,”我不知哪里來的勇氣,伸出一只手,握住她戴表的那只手,“你是在這一天死的,你只要把這一天過完,不再回到這一天,你就安全了。”
閔一鳴抽出她的手,似乎帶有一點怒氣似的看著我:“你還沒明白嗎?!我們的相遇是完全隨機的!所以你看到的是我的未來,真實的、確定的、一定會發生的未來!”
當她發泄完時,我們兩個都沉默了。
“這是報應。”她突然說,“追求絕對的掌控,是有代價的。”她不待我回應,又自顧自地說下去:“我為了那一點點掌控力,那一點點所謂的‘完美’,通常要回溯很多次,而且還可能進入到很多更不完美甚至是噩夢般的一天。我不止一次地問過我自己;‘這個代價值得嗎?’我也不止一次地回答過我自己;‘值得。’”
閔一鳴接著又苦笑道:“但事實是,這條路走上就沒法回頭了。這就像是吸毒:起初,你有一個不那么完美的一天,然后你就用手表去尋找完美的一天。你用手表的次數越多,越可能碰上那些讓你抓狂的一天,然后你不得不再用更多次……你用手表逃避了越來越多的困難,你卻以為是你克服了越來越多的困難。你在虛弱中變得越來越自信,以為掌控了自己的命運……”她頓了一下,“沒想到我的命運卻早已注定。”
我輕聲說:“現在,你仍舊可以選擇把這一天過完,然后過下一天,然后過再下一天。”
她反問我:“但是,你有勇氣嗎?你有勇氣面對過去的遺憾,和未來的挫折嗎?”
我沒有回答。
“我沒有。”閔一鳴說著,揮動著自己的手腕,“這塊手表把我們都變成了懦夫。”
我仍舊沒有回答。
“但也許,我也有我的作用。”閔一鳴看著自己的手表,說。
我抬起頭看著她。此刻,閔一鳴恢復了平靜。
“我之前一直自信能解決那個兇手,你知道為什么?”閔一鳴問我。
我看著她。
“因為我聽一個見過兇手的時間回溯者說,就是在這一天的某一次輪回的午夜剛過,他看見一個黑影從這棟樓的樓頂摔下。他上到樓頂,發現了打斗的痕跡——還發現了一把長刀,他確信那是兇手的,所以那個黑影很可能就是兇手。而在接下來的一天中,再也沒有人死掉。所以即使那次兇手沒有死,他也喪失了行兇的能力。”
“也就是說,要想打敗那個兇手,只能是在這棟樓的樓頂。”我說。
“沒錯。”
我仿佛看到了一絲希望。但接下來我又想到了更重要的一個問題。我問:“那我怎么知道我來到的那天午夜就是兇手那個兇手墜樓的那個午夜呢?要是我錯了,那死的可能就是我了。”
“那個時間回溯者告訴我,兇手墜樓的那一天,風很大,下著大雪。”
我抬頭望了望窗外的一輪明月。
閔一鳴知道我已經明白了。“我在這里的一年多來,從未在這個時候見過下雪。從統計的角度講,這一天的這個時候下雪一定是個小概率事件。所以當你遇到這一天的這個時候下雪時,那個兇手的死期就到了。”
我深吸了一口氣。原來這就是答案。這就是閔一鳴臨死前一定要我找到她的原因。
閔一鳴開始收拾她的東西。“我該走了。”她說。
我一時沒有回過神來。“你去哪?”
“回宿舍呀。”她莞爾一笑。
我局促地站了起來,想要跟她握手,但又覺得很蠢。
倒是閔一鳴大大方方地抱了一下我。“我猜這就是永別了。”她說,“很高興認識你。”接著,她松開我,頭也不回地向自習室門口走去。走到門口,她停了下來,回頭看著我。“干掉他。”她說,說完便走出門去。
我愣在原地,這時才回過神來。我猛沖出去,叫道:“等等!”
走廊中早已空空如也。
我在走廊中狂奔、四處尋覓,但一個人都沒有。閔一鳴又“失蹤”了。對我來說,這是她的最后一次。
然后,我聽到腦后“嗡”的一聲。我回頭去看,身后走廊遠端的一盞燈滅了。接著,就像傳染一樣,走廊里的燈由遠及近接連滅掉,黑暗像猛獸一般襲來,將我一口吞噬。
他來了。
我不斷地回溯。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這一天的日出了。我在等待一個概率非常非常小的“舊事如新”現象。我在等那場午夜的大雪。我不知道我等不等得來。
那個兇手就在我身后,緊緊跟隨。有好幾次,我感覺他離我只有咫尺之間。有好幾次,我是靠運氣,才勉強逃脫。
終于有一次,當我又回溯到那天的午夜,回到我的那個小宿舍房間時,我看到窗外的月亮變得朦朧起來,像是蒙上了一層霧氣。我還是像之前一樣,用最快的速度出了門。如果這次下雪了,我要確保我在第一教學樓的樓頂上。與往常不同的是,這次我戴上了帽子、手套,又用圍脖擋住口鼻。當我走在路上時,周圍空無一人,只有風聲。忽然,我感到鼻尖濕潤了。我摘下我一只手的手套,用手去摸我的鼻子——有水。接下來,我的臉也感覺到了。
下雪了。
我抬頭看去,雪花在路燈下飛舞,這是我看過的最美的景象。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就是那個兇手墜樓的那個大雪天,但我必須試一試。
當我走進第一教學樓的一樓大廳時,我照例聽到兩邊“嗡”的一聲。我回左右看去,身旁兩側走廊遠端的一盞燈分別滅了。接著,就像傳染一樣,兩側走廊里的燈由遠及近接連滅掉,兩邊的黑暗像猛獸一般襲來,將我一口吞噬。
整個教學樓都黑掉了,我則踩上了第一個臺階,然后停住,靜靜地聽著四周的聲音。黑暗中似乎有動靜,但我不能確定。我知道他來了,他就在這里。我一邊小心翼翼地上臺階,一邊注意聽著四周的聲音。
教學樓樓頂的鐵皮門被我“咣”地一聲打開,我終于來到了開闊的樓頂。雪變密了,窸窸窣窣地打在我的臉上,也在樓頂積了薄薄的一層。我緩步走到樓頂的欄桿邊上,在身后留下一串長長的腳印。我把手撐在欄桿上,看著被燈光勾繪出輪廓的校園。考慮到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欣賞它,我想多看一會兒。
身后再次傳來“咣”的一聲。不用回頭我也能感覺到,他已經在我身后了。我轉過身,與那個黑影面對面。這個黑影通體黑衣黑褲,戴著黑色帽子和圍脖,只露出一雙閃著寒光的眼睛。他看著身材干瘦,與他的身份其實滿不般配的——我以為他會高一些,身強力壯、渾身肌肉那種。但當他靜靜地站在原地,亮出那把細細的長刀時,我從他身上感覺到了一種……怎么形容?一種野獸的氣息。無所顧忌、無所畏懼。
一個糟糕的決定,足以毀掉一個人的一生。
那天午夜剛過,我站在第一教學樓樓頂的欄桿邊時,心里就是這么想的。那時北風怒號,大雪紛飛。我探出身子往欄桿下看了一眼,下面黑漆漆的看不到底,宛若一個黑洞。恐高癥讓我感到一陣眼暈,于是我急忙縮回身子。我的腿已經不打戰了——可能是因為它們已經因為驚嚇過度而僵住了。
同樣快要僵住不轉的還有我的大腦。我不知道別人的大腦在生死存亡關頭會怎樣運轉,但我的大腦的運轉方式是——走神。
我試圖回憶,自己是怎樣落入這般田地的?
因為我當時選擇用這塊手表。
我從衣兜里掏出我的手表,舉到空中,讓他看清楚。“你想要這個嗎?”我朝他吼道,“有能耐就來拿啊!”
黑影沒有答話,他從他的手腕上摘下手表,也舉到空中,讓我看清楚。我知道,那是閔一鳴的表。然后,他非常不屑地把這只表丟在了面前的雪地上,然后舉起長刀,點了點我,似乎在說:接下來我要用你的表了。
“你他媽的……”我被他的輕佻激怒了,頭腦一熱,把手表揣起來,朝他猛沖過去。黑影也不急,他看著我朝他沖過去,只是輕輕一閃身,再輕輕一絆,我便一個跟頭栽倒在雪地上。摔倒的同時我感到腦后生風,急忙向旁邊滾去,那把長刀的刀刃便沿著我的耳邊切下,砍穿積雪,“鏘”地一聲撞擊在水泥地面上。
我掙扎著站起來,意識到剛才有很大的概率可以使戰斗直接結束。我和他差距實在是有點大。我開始懷疑這一次大雪天到底是不是就是兇手被擊敗的那次,如果是,我到底要怎么贏?我開始和這個黑影隔著一定的距離兜圈子,我們都在互相觀察對方。我決定拖延一些時間。
我取出我的手表,丟在我們倆中間。黑影停止了兜圈子,看看表,又看看我,似乎第一次對我有了興趣。
“表給你了,”我說,“要殺要剮隨你。我只想知道你是誰。”我看著他。“你肯定是個人,對吧?你那衣服下面不是空氣吧?你不是什么用來懲罰我們這些時間回溯者的怪物吧?”
那黑影發出“嗤嗤”的笑聲,這是他第一次出聲音。“噢,對你們來說,我就是一個怪物。”黑影說話了,雖然這些話隔著他用來蒙面的圍脖講出來,有些發悶。
“你沒必要這么做的。”我說,“你已經有了手表了,為什么要把人趕盡殺絕?”
“我就是要把你們趕盡殺絕!”這個黑影突然暴怒起來,似乎我說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話。“因為你們所做的決定!毀掉了我的一生!”
“拜托!我從來不認識你,我的決定是怎么毀掉你的一生的?”
黑影低下頭,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發出咬牙切齒的聲音。然后他抬起頭用它野獸一般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說:“我從小就是一個失敗者、倒霉鬼,無論做什么事情,只要有一絲失敗的可能,我就會失敗。我一直不明白老天為什么對我這么不公平。我變得不好相處、私心重、脾氣差、人緣差,我恨一切!直到那天我聽到你跟那個女生的談話,我才明白!這都是因為你們!是你們回溯了太多次,所以才讓‘舊事如新’現象也發生在了我身上!讓這些小概率的失敗也發生在了我身上!”
我瞠目結舌。如果不是我的生命危在旦夕,我一定會哈哈大笑出來。“你說什么?你自己的失敗,干嘛賴到別人頭上?你怎么知道你的失敗就是我們回溯造成的,不是你自己造成的?”
黑影的暴怒漸漸消散了。“是啊,”他的語氣變得冰冷起來,“我怎么可能知道呢?畢竟,我沒辦法像你們一樣一次一次地去回溯,去看看我到底有沒有機會成功!”接著,某種病態的喜悅加入了它的語氣。“但是,你們倆的談話把一切都告訴我了啊!我要先搶到一塊表,然后可以靠追查失蹤人口的方式去追殺其他人。完美!我要把你們這些規則的破壞者都殺光!就是你們讓我變成了兇手!”
“我以為你有多聰明,”我冷笑道,“結果到頭來不過是拾人牙慧。”
黑影舉起刀:“你給我閉嘴!”
我不再害怕了;相反,我感覺到憤怒——我憤怒的是這個三觀有問題的白癡居然可以這樣厚顏無恥地為自己正名。我說道:“我承認,我現在面對你這個腦殘是我罪有應得。但你以為你失敗是因為我們?根本不是!你失敗就是因為你不好相處、私心重、脾氣差、人緣……”
我說到一半,忽然張大了嘴。我知道這個“兇手”的面具下是誰了;與此同時,黑影也因為我的話,怒不可遏,渾身顫抖,他摘下了他的帽子和圍脖。
是陳軍,那個在暴雪中叫住我的人——這塊表的前主人。
或者應該說,他其實是這塊表的繼承人?
時間旅行的一大煩人之處就在于,什么都是一團亂麻。
“陳軍!”我出其不意地叫道。趁著陳軍一臉驚詫之際,我猛地沖過去保住他的腰,把他重重撞倒在地。我們倆借著動能一路滑到欄桿邊。他的手磕在雪地上,松開了,長刀飛出老遠。我趁他被撞得喘不過氣,撿起我在雪地上的表,飛快調到一年前期末考試的那一天,戴在他的手腕上。
就在這時他猛地反手給了我一巴掌,把我打翻在地。他胳膊撐在拉桿上,免得自己倒下去,對我說:“你憑什么認為你能打敗我?”
“憑什么?”我爬起來,看著漫天大雪。“就憑這個,一個你無法想象的小概率‘舊事如新’現象。”
“哈啊?”陳軍像看傻子一樣看著我。
這是我聽到的他說的最后一句話。我卯足力氣猛推了他一把,他就從欄桿上翻了過去,垂直向下墜落。我看見他在下墜過程中手忙腳亂地操作著什么,然后在落地前的一瞬間消失了。我希望他沒有來得及改時間,而只來得及摁下回溯按鈕。那樣,他應該會直奔他的生命終點而去。
我向后退了一步,一屁股跌倒在雪地上。我靜靜地躺了一會兒,沒有聲音。我猜,他不會再回來了。
閔一鳴怎么樣了?我忽然想到這個問題,急忙爬起來,朝鐵皮門跑去。
我發瘋一般沖進1237自習室,里面卻空無一人。
我在走廊中狂奔、四處尋覓,但一個人都沒有。
我沖出教室,迎面差點撞上一對情侶。“不好意思。”我焦躁地說著,并且這一瞬間抬起頭,然后驚呆了。
是閔一鳴,和一個男生,兩人都一臉迷茫地看著我。
我定睛一看,閔一鳴的手腕上空空如也。
閔一鳴笑得如春天般溫暖:“沒關系。”她挎起男朋友的胳膊,兩人與我擦肩而過。
我呆在原地,沒有回頭。
后來我又返回樓頂去找過陳軍自己丟掉的那塊原本屬于閔一鳴的表,但是沒有找到。我返回去找時,樓頂并沒有其他人來過的痕跡,所以我猜那塊表在我們的扭打過程中,被推到樓下去了。
就在我把陳軍“送走”的那天早晨,我聽說閔一鳴失蹤了——在她男朋友的眼皮底下。所以,我大概猜到陳軍那塊表的下落了——它回到了它的前主人手里。
或者應該說是繼承人?
時間旅行的一大煩人之處就在于,什么都是一團亂麻。
失去了我的表,我的生活又回到了一年前的狀態。你懂得,就是年輕人那一套——有一些開心的事,有一些煩心的事——可能后者與前者的數量比是十比一?
考試還是那樣煩人。因為面對一整部我可能這輩子都看不完的教材,我在復習時總會精準地避開日后的考點。每到這時,我都會想是不是哪個不開眼的時間回溯者又開始回溯了,導致一些小概率的“舊事如新”現象發生在了我身上。你們這些人回溯時能不能長點心?老子可是幫你們干掉了一個回溯殺手。
可再仔細想想,我干掉他的每一步,其實都是別人告訴我的確定的事。我、閔一鳴、陳軍,我們都以為有了手表后,自己掌控著一切。可到頭來我們的命運,其實都是注定的。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離那塊表遠點。這樣就算未來是注定的,我眼不見心不煩,該干什么還是干什么。
室友老白會說,我變得愛站在陽臺上發呆了。其實我是在想陳軍說過的話。他說是我們把他變成了那樣的人。也許某種程度上,他說的是對的。因為我們在回溯時,難保哪次就影響到了他。也許他在面臨一個人生的重要抉擇,而且他做出了正確的選擇——而在我們回溯后,由于一些機緣巧合的干擾,“舊事如新”,他又做出了錯誤的選擇。如果他足夠倒霉,日積月累,他就會成為一個倒霉鬼。
在創造這個回溯殺手時,可能我們所有的回溯者都出了一份力。而其中的很多人,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所以說,一個糟糕的決定,足以毀掉一個人的一生。
而我們對此似乎毫無辦法。
日后,我又做出了很多糟糕的決定。很多次,我都希望我還有那塊表——我確信,如果那時候我有那塊表,我一定會用。我才不管是不是會冒出個殺人狂來取我狗命哩。我這么后悔,不如讓我死了。但是再冷靜想一下,還是算了。上次那個殺人狂還是挺變態的。
在做過了那些糟糕的決定,和面對那些難以抉擇的情況時,我耳邊總會響起閔一鳴問我的那句話:“你有勇氣嗎?你有勇氣面對過去的遺憾,和未來的挫折嗎?”
時至今日,我也不知道答案。但我猜,無論有勇氣與否,都要走下去。畢竟,就算人生可以重來,一切也可能變得更糟。對吧?
舊事如新
圖文簡介
當我使用我的手表回溯時,她會不會發現她也突然被回溯了?”閔一鳴點點頭,繼續說:“你有沒有發現,有的時候你回溯了時間,回到‘原點’,重新經歷一遍你經歷過的事情,可即使你不進行干涉,有一些事情也會發生變化?閔一鳴繼續微笑著說:“我有一個猜測:你我每次使用手表回溯,雖然回到了‘原點’,獲得了重新開始的機會,但同時也令全世界都獲得了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閔一鳴一口氣說完,然后盯著我:“哪怕你回溯一納秒,你以為的‘舊事’都可能新得超出你的想象。因為,荊雪峰左手的手腕上有一只手表——這只手表和我的、閔一鳴的都一模一樣。“再后來,我認識了其他的時間回溯者,聽到了一個在時間回溯者之間流傳的傳說——有一個殺手,專門獵殺時間回溯者。
- 來源: 科普中國
- 上傳時間:2018-04-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