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已經讀過了很多次總概念圖,甚至對每一個分散的力學結構都爛熟于心,當張捷真的走進發射平臺看到那幾近完美的飛行器時,也仍瞪大了眼角,十分努力地不讓激動的淚水落地。

  飛行器的建造已經接近了尾聲。在它四周的每個角落都站立著數個手捧平板電腦的工程師,忙碌地對著他們各自控制的工作機器人下達指令——完成流形外殼的安裝。

  一片轟鳴之中,張捷一旁的總設計師大聲向張捷一行人講解:“最后在飛行器表面裝置這個流形外殼,它是由輕質鋁外鍍數層納米硅膜制造而來的,可以保證表面的絕對光滑,并且有極好的耐溫性。它將和外置的大氣層內推進器相接,離開大氣層后將和近地推進器一起與飛行器主體分離,并落入指定地點回收。”總設計師暫停了一下,目光向張捷那邊掃去,想得到一些眼神交流的認可,但張捷似乎并沒有看他的意愿。他只得尷尬地咳嗽了幾聲,繼續說:“進入近地軌道后就靠張院士的聚變引擎推進了,先作慢加速預熱飛離太陽系,再開始進行正式加速,用一年時間左右加速到0.8c……為了防止宇宙塵埃對飛行器的影響,飛船表面我們后來做了更嚴密的加固處理,”總設計師說著,向另一邊的一名教授點頭示意,對方也點頭回禮,“然后就要仰仗張院士的引擎的飛行姿態微調了,球形飛行器在成正四面體端點的四個點處的加速引擎設計不但非常有效率,而且十分美觀,”他這次徹底轉向了張捷,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希望他能做出一點回應,“張院士在我們整個工程中起到的幫助真的特別大,特別是對沿途突發小行星撞擊軌跡的預測和速度方向微調,最大程度上降低了我們這次工程的失敗風險……”

  張捷知道這時候他不得不回應總設計師的客套了,但他的視線始終無法離開那逐漸被流線型外殼包裹的球形物體。“啊,哪里哪里,我沒有做什么太多工作,”張捷漫不經心地敷衍道,“真的,飛行控制不是我這種做理論的人的強項,主要的功勞還是你們工程師的,我只是提出了一些建議和看法,只做了一些微小的工作,不值一提。”這就是人類工藝的巔峰了,他想。這承載著人類夢想的,精巧的宇宙飛船,能達到準光速的宇宙飛船。

  一片嘈雜之中,張捷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他剛從國內最好的大學中拿到博士學位,坐在湖邊長椅上思考未來去向的那天晚上。他踏入這個校園的那年,恰好是北京治理好霧霾的時刻。本科和博士加起來九年時光,每當他遇到困難或者心結,他都會走到湖畔尋一條長椅,欣賞澄澈的夜空中漫天的繁星。然而那天很不巧,整片天空都被陰云覆蓋了,沒有一點星光的影子。張捷還記得他那時嘆了一口氣,坐了下去,望著陰暗的天空,再加上博士答辯一整天的勞累,他竟在那條長椅上沉睡過去。如今他已經記不清那混沌的夢境,他也坦然承認這一點,而不像苯環結構的“偽發現者”凱庫勒一樣用所謂的一條咬著自己尾巴的蛇故作玄虛。但哪怕時隔許久,他還能回憶起那個夢境給他帶來的感覺,仿佛是大爆炸之前那混元的狀態,他仿佛看見了弦自然卷曲所成的環,和被壓縮蜷曲成的其他狀態。他沉浸在無意識中看著這一切,直到大爆炸的瞬間,他感覺自己瞬間被冰冷感所占據。冰冷持續著,他困惑著睜開雙眼,發現自己已身處在暴雨之中。一道驚雷在雨中炸開,張捷也變得無比清醒。閃電劃破了烏云,也劃破了他心中籠罩的屏障。他幾乎是沖到導師辦公室的,他的導師正在收拾材料準備離開,一臉錯愕地看著奪門而進的張捷。雨水從他的發梢成股流下,劃過他的臉頰不住地滴落到地上,就像那召喚暴雨的烏云就是張捷自己一樣。他試著張了張口,意識到自己已經被淋出了重感冒,但這與他將要做的事情相比簡直無足輕重。“教授”,他費力地拖著他沙啞的嗓子,“我有一個想法。”

  就像當時大部分的宇宙學說相同,張捷在之后花費兩年所構建的模型也無法證實或者證偽。但他的理論能夠完成看得見摸得著的預測——他提供了一種可行的質能轉換的方法。Nature雜志刊載了他的論文,并在學術界掀起了軒然大波。張捷和其他人一樣以此為基礎也投入了核聚變的研究中。和之前核聚變的方向不同,張捷的理論提出了用高能μ子作為媒介活化重核如碳氧原子核,與氦核或其同位素發生聚變反應,取代之前氫氦的輕核聚變的思路。人們很快就發現,因為μ子的介入,整個核反應過程變得易于控制了。這一年是2027年,數個月之后,在實驗數據的支撐下,幾座聚變核電站被快速地搭建了起來。因此而獲得諾貝爾獎和院士提名的張捷并沒有停下腳步。八年之后,他成功地利用相似的τ子誘導方法在實驗室蒸發掉了氦核的四個夸克——兩個中子隨之裂解成為兩個μ子放射出去,然后剩下的兩個質子分裂為兩個氫核。廣義相對論被發現之后的一百二十年,人類終于能夠光榮地宣稱自己掌握了質能關系。一些敏銳的核工程專家立刻意識到這個實驗結果可以和之前的聚變反應形成鏈式循環。張捷遂加入了他們的行列,和他們一起進行體積更小的聚變裝置的開發。

  從那一刻起,張捷的生命從未停歇過,甚至如今已經年近半百,還沒有組建自己的家庭。他的一切都貢獻給了他的理想——光速飛船。

  從加入這個光速飛船項目到現在十年多的時間,我終于可以無愧地聲稱自己是為了人類的理想而貢獻了自己的生命。如今的張捷站在離發射點最近的控制臺的窗前,心里想著。他仿佛能聽到樓上的控制室內傳來的倒計時的聲音。他想起了幾小時前參與的宇航員上船告別儀式,莊嚴肅穆的氛圍落在了每個人身上。他們是勇士,他想,真正的雙生子佯謬將像詛咒一樣落在這幾名宇航員身上,這一來一去地球上大約要度過三十年左右的時間,而他們自己最多只消耗不到十年的時光,這將是一個不完備的時光旅行,他們將失去自己所有的親人與朋友。他們將是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開拓者與探路人。而我,又何嘗不是呢?能夠把飛行器加速到準光速,并且可以預見這種小型化聚變引擎很快就可以成為民用的能源來源,為了達成這些,我也同樣貢獻了自己的生命,張捷想道。

  “三,二,一。點火!”這次張捷聽清了,剛剛的聲音并不是他的錯覺。推進器燃起了亮麗的火焰,卷起地上的滾滾煙塵。在注視著飛船向矗立的天空行進的余溫中,之前在觀看工程現場的時候見過的研究納米固體材料的教授抱著自己的孩子向張捷走過來。張捷看到他眼中也熱淚盈眶,無端地對他產生了一種親切之情。

  “快,給張伯伯問好,”那教授低著頭,沖他懷里的孩子說。

  孩子看起來只有三四歲,眨著水靈靈的眼睛歪著頭望著張捷:“張伯伯好,剛剛那是什么啊?”

  張捷鼻子一酸,眼淚竟止不住地落下,像極了二十年前他臉上的雨水。他連忙背過頭去,一邊擦拭一邊說:“那是光速飛船,是人類走出搖籃的第一步。

  “是人類的夢想與希望。”

  “這將是一個時代的結束,更是一個新紀元的開啟!”

  本尼·布洛德站在講臺上,慷慨激昂地宣告道。臺下鴉雀無聲。本尼知道下面聽眾的心情,甚至不用看到他們臉上微妙的表情。懷疑、不屑、嫌惡充斥著他們的內心,舊時代的人類看到新時代的曙光時本能的抗拒,本尼是明白的,就像幾百年前地球上的那個東方“天朝上國”的野蠻領袖對自然科學的態度一樣,不到科學創造出的火炮轟破他們固步自封的大門之時,他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接受這個事實的。

  本尼甚至已經看到幾個臺下的航空飛船專家已經準備收拾離席了,他知道他們沒從他這次的報告中聽到什么新東西,也就是沒有找到新的可以批判的觀點。本尼和這些專家的論戰已經持續了幾年,雙方卻從未說服過對方。然而今天不一樣,本尼帶來了決勝的長劍,他在靜等出招的機會。

  “諸位有什么問題么?”

  “布洛德先生,”一名年輕人站了起來,“我是《太陽系科學》的記者。”準備離席的幾人聽到這也停下了腳步,他們已經在準備看本尼在這世界最大的自然科學報社上出洋相的現場了。

  “您聲稱可以通過空間本身對空間內的物體進行加速,但到目前為止您的實驗依據也僅僅是實現了對小質量物體的加速,也沒有任何充分的證據證明加速度的源頭來自‘空間’,”記者頓了頓,似乎在組織語言,“您的理論是否意味著空間像以太一樣,是一種實實在在存在的物質,是否意味著我們已經驗證過無數次的相對論是錯誤的,反而牛頓時代的物理學家對空間的理解更貼合現實?”

  本尼差點沒抑制住自己的笑聲,他努力地控制自己的表情,到頭來收成了一個非常夸張而怪異的微笑。這是真正的外行人問出的問題,正是這樣他才能展現出這個將要引領世界的理論的全貌。

  “我先回答你后一個問題。實際上相對論在我們已經觀測到的宇宙是放之四海皆準的真理,我的理論也當然沒有違背它。光速是不可逾越的,任何加速手段都無法打破那道壁壘,我想在座的各位都明白,”他瞥向了那些代表舊世代的專家們,“一百年前我們從地球上發射的航天飛船至今未歸,為什么?他們已經不可能回來了,原本預計能加速到準光速的聚變引擎僅僅能將速度推進到約0.6c,船上的宇航員們就發現燃料不足以支撐接下來的加速和返航了。他們只能選擇放棄一項:放棄加速或者放棄返航。他們選擇了為科學獻身,他們放棄了他們在太陽系的家,選擇全力加速來測試聚變引擎在宇宙航行的極限。而現在一百年過去了,我們知道那艘飛船的速度也僅僅只加速到不足0.8c,別忘了這是放棄了一切減速可能的速度。更甚得是,從那以后我們就再也沒有做過類似的實驗,就像兩百年前美國阿波羅登月一樣,之后的航天事業就杳無音信,沉寂得仿佛絕望。我們現在的時代又何嘗不是呢?人類最遠涉足的地方,除卻那幾位仍在疾馳的勇士外,也不過是這個太陽系中最外圍的行星而已,我們最成熟的聚變引擎所驅動的飛船,在星系內航行也只需要加速到最多百分之一光速而已。無意冒犯,但我認為這就是聚變引擎的極限了。”

  本尼的言不對題讓臺下的聽眾有些慍怒,也讓記者變得不耐煩起來:“先生,您還沒有……”   布洛德抬手示意了一下他,繼續道:“抱歉占用了大家的時間。就像你們所理解的一樣,我所致力于的研究是令空間本身加速。相對論告訴我們四維時空是彎曲的,于是百年余前的科幻作品中就有一種基于空間曲率加速的想象。通過某種方法將空間‘拉直’,從而獲得所需要的加速能量。這和我們現在所做的已經比較接近了,但實際情況還要復雜一些。解決這個問題首先要回答一個哲學問題:空間是否是連續的?

  “相對論所支持的是連續空間,而量子場論和后繼的大量理論都是基于不連續空間的假設。但實際上,相對論本身并不排斥不連續的空間,因為它所宣稱的觀點是在三維意義下空間并不存在,也就是說沒有實體。于是我們得以從另一個角度去理解四維時空下三維空間‘曲率’的含義——狄拉克海。”

  剛剛還有些嘈雜的會場又寂靜下來了。少數人是震驚,但大部分人——尤其是那些受過良好科學訓練的人,更像是在聽一個荒唐的冷笑話。

  本尼清了清嗓子,繼續說:“這乍一聽似乎很荒唐,畢竟狄拉克海更像是在數學上空想出來的產物,但它的確從某種意義上定義了空間。實際上,在牛頓的絕對時空論被推翻后,在空間的實質上行走得最遠的竟是從一個已經被修正了許多次的狄拉克方程中演化出的假說。其實仔細地思考一下,在無窮小意義下,輕子和真空真的有那么大的區別么?我也是最近才聯想到我的實驗和狄拉克海之間意外的關聯性,并在幾個月間試圖驗證它們之間的同調性質。”

  “你是說你的實驗其實和狄拉克海一樣不靠譜么?”臺下的坐席中有人發出了這樣的聲音,引得一片哄笑。

  本尼不以為意,示意了一下工作人員,一個巨大的全息投影懸在了會場的上方。

  “這就是我公司里的實驗室了,距這里只有幾百英里,”本尼笑著指了指,這所在火星的研究所可以說是整個太陽系內最大的高能物理研究所了。“可能僅憑語言無法講清,不如讓各位看看實驗的過程吧,我的研究人員已經準備好了。大家都還記得這個吧?”

  只見一片羽毛和一個蘋果從幾十米高的地方同時下落,幾秒的時間蘋果就落在地上摔得稀爛,而羽毛左晃右晃,還沒走完路程的十分之一。地面很快就將殘渣自動清理干凈了,一陣怪異的聲音響起,機械臂又一次拿起了一個蘋果和一片羽毛,又從同樣的高度拋下,這次羽毛和蘋果一樣快速下墜,同時落到地面。

  “這是科學史上最早期的實驗,兩重含義,一邊推翻了亞里士多德認為的下落速度與物體質量的關系,另一邊驗證了空氣阻力的存在——當然,蘋果還揭示了萬有引力;很遺憾,我今天要演示的實驗可能意義和這個你們覺得小兒科的實驗差不多,”看著影像里正在清理地面的機械,本尼繼續講解道,“這個實驗空間已經被抽成了超高真空,量級為10^-17Torr,這比我們一般的宇宙空間還要‘空’,特地設置成這樣是為了說明完成加速過程的并不是真空中的未知粒子或者現象,而是真空本身。”

  全息影像里,機械臂把又一個蘋果從高處扔下,起初它在加速下落,但馬上人們就驚奇地發現它的加速度消失了,緊接著它下落的速度放緩并緩慢回升,同時一個事先放在地板上的蘋果開始浮了起來,它們最終同時到達了最初的高度。

  “廣義相對性原理認為一個加速參考系和一個力場等價,剛才的演示實驗表現的行為確實很像一個反向的重力場,但它其實并不是。雖然在自然界中一個扭曲的空間和力場常常伴生出現——就像第一次驗證廣義相對論的日食那樣——但我們確實能夠通過某種方式將他們分離開來。實際上,我們定義了空間的‘能級密度’,一個蜷曲的空間就像是一個高勢能的物體一樣,我們可以激發某一片高能級空間的定向能量釋放,就像是從狄拉克的虛粒子海中借來能量一樣——而我們所借走的能量,會由周圍空間的能量來填充,這一過程十分迅速,乃至我們拼盡全力提高功率也很難觀察到這一現象。后來我們對一小塊納米級的空間反復以最大功率進行這個過程,最終觀察到了“貧瘠空間”與高能級真空之間的作用。”本尼說著,全息投影上出現了一張圖表。圖表上的數據已經處理過了,只要稍微觀察就能留意到觀測的結果——

  “正電子。”人群當中有人喃喃道。

  “是正電子!”稍微懂一點理論物理的航天器專家也失聲道。

  “就像我之前說的,在無窮小尺度下的真空和輕子的區別也沒那么大,”布洛德微笑道,“輕子在某些現代理論里也只是高維空間的翹曲在三維空間中的投影而已,那么三維真空也可以視作某一個固定曲度的高維空間的投影。真空之所以是我們宇宙中一個最穩定的狀態,只不過因為是在我們三維方向上的一個低落點而已,如果我們能夠從更高維度去審視這個問題,一切就迎刃而解了。”本尼揮了揮手,圖表從全息影像中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新的兩個蘋果,它們分別被放置在兩個透明的盒子中。

  “關于空間加速,我們的理論還不足以完備的解釋其中的緣由,但這種偶然發現的方法有一些獨特的,稍加理解就能領會到的性質,在這里展現給諸位,”布洛德敲了個響指,影像扭曲了一下,分成了兩個部分,一部分仍然在實驗室里,另一部分則來到了室外。在室外的盒子連帶著其中的蘋果被安裝到了一個小型的飛行器上——當然是聚變驅動的;而實驗室內的蘋果盒就靜靜地躺在被特殊材料鋪滿的地板上。突然,它們同時開始加速,不到一秒的時間里又開始減速,最終到達了幾十米的高度時停下。因為加速度太快甚至超過了人類的反應,全息影像接著不停地回放這段過程的慢放。

  “左邊是空間加速,右邊是一般的聚變引擎加速,為了控制變量,我們看到結果意義上兩個運動過程是完全一致的,然而實際情況呢?”本尼笑著拍了拍手,兩個盒子便近距離展示在了聽眾們的面前:傳統引擎那一側盒子里的蘋果因為自身過大的加速度而把自己壓扁成泥,甚至緊緊地貼著盒子的一側,而在實驗室那一邊完成加速的盒子里的蘋果完好如初。

  “這就是一種全新意義上的,與力所脫開的運動!”

  半晌,人群中開始傳出零星的掌聲。頃刻之間,掌聲轟鳴。

  布洛德深深地鞠了一躬,從臺上退下,瀟灑地信步在人們的目光中走出大廳。在建筑物門口,布洛德回頭駐足了一下。

  在高聳的大樓名牌AircraftInstitution of Mars下面,有著被譽為現代飛船鼻祖的張捷的雕像。布洛德盯著它看了一會,又走進盯著它看了許久,從鼻子里發出一聲不屑的冷哼,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了。

  回去的路上,布洛德有些心疼今天為了噱頭演示所用的蘋果,那些是地球土生土長運到這里來的,恐怕已經剩不下幾個了。至于擺在大樓門口的張老先生雕像,有些人稱張捷為新物理的玻爾,也許吧,但在航空飛船這個領域,他還不如那個地球時代發明蒸汽機的瓦特呢。

  “……很快空間推進引擎就被研發出來并加以推廣使用,在十幾年內就取代了之前傳統的聚變引擎推進的太空船,為新的‘大航海’時代揭開了序幕。”西格爾用手整理了一下濃密的頭發,一面用另一只手縮放全息影像。但他的身體突然停頓了一下,仿佛少了些什么。幾秒鐘之后,他想了起來,從衣袋中取出一根粉筆,在身后的黑板上寫了幾個字,又用力地戳了一下表示重點。

  作為世界上在冬眠中度過時間最久的人,西格爾受到了相當多大學和歷史研究機構的歡迎,再加上西格爾本身就是一名歷史專業的研究者的條件,就更是如此了。某種意義上,西格爾也算是一個名人:在大學校園中行走,總有一些好學的學生會圍上來問一些跟歷史事件相關的問題。畢竟與各種文獻和記錄相比,親身經歷者的描述會更有時代的厚重感。西格爾手握著地球上最大的——到這個時代已經幾乎是唯一的冬眠公司的五分之一的股份,然而他所要的回報只是不限時的冬眠和在人類各種重大事件的前夕把他叫醒而已。每次蘇醒,他都會去不同的大學演講,畢竟有些東西不和人分享是非常令人落寞的。但到后來,他干脆索要了中國首都一所最好的大學的名譽教職——在他看來,這個國家應該是地球上最穩定的政權了。

  但這些提問者中,也有一些不懷好意的人存在,就比如現在坐在第一排的學生:“西格爾教授,我想提一個和這節課關系不太大的問題:為什么您要如此反復地冬眠呢?因為即便非常富有,卻仍然覺得經歷過的每一個時代都不夠完美么?”

  西格爾將粉筆收回到了口袋里,他不想讓它被這個課堂上某些鄙夷的目光持續注視著。“我希望見證地球文明的發展,對我而言沒有什么理想中的時代,每個人都是文明長河中的過客,而我希望做其中的記錄者。任何形態的人類文明在我看來沒有高下之分,只有它們演化的過程是我最感興趣的。”西格爾語速很快地說完了這段話,每個時代的人都要問他同樣的話,他已經有了一套標準答案。

  “您剛剛說地球文明,”又一名學生站了起來,發問道,“可是如今人類文明已經擴張到了幾乎整個太陽系,您不覺得這樣的措辭很有局限性么?我認為歷史學的人應當嚴謹……”

  “我知道你想說‘太陽系文明’,但還是地球文明更準確。無論你們的思想多么前衛,都無法否認地球才是人類文明的搖籃,是母親般的居所。盡管行星改造技術讓我們甚至在土星上都建造了小行星太空城,但地球是太陽系中唯一一個有本源生命力的行星。我知道現在人類文明的許多大事件并不是在地球上發生的,但我們需要搞明白的只是它們對人類文明在地球上的痕跡的作用罷了。”西格爾額頭上開始冒出了一些冷汗,他知道也無法阻止面前的學生即將問出的問題。

  “不,不僅是太陽系文明。您剛才也提到了‘新航海’時代,那您就應當知道現在整個太陽系的人們都正在飛向銀河系的各個方向……您應當知道地球只是一個在銀河系第三旋臂荒涼的恒星系中的一顆微不足道的行星而已。我想說的是整個人類文明,人類的足跡注定將要布滿整個銀河系,甚至還可能穿越更廣闊的宇宙到達其他星云中。如今行星改造技術已經成熟,如果必要的話戴森球甚至都能造出來,生存已經不是這個宇宙能拋給人類的問題了。如果您的目光只注視在地球上的一些小事的記錄上,那不是與您的理想背道而馳了嗎?”學生的雙眼中熠熠生輝,他知道自己將要得到這場論戰的勝利了。

  西格爾沉默了很久。在冬眠的無盡長夢中,他也詰問了自己許多次同樣的問題。他有一個醞釀了許久的回答,但它甚至不能說服西格爾自己。

  誠然,教授的面子還是要的。他咳嗽了幾聲,終于說:

  “盡管都是人類所創造的文明,但走出去的文明和這里的文明到底是不是同一個文明,我相信未來的史學家們自有定論。我允許你們有不同的觀點,不過我認為從飛往無垠太空的那一剎那,飛船上的人類就已經不屬于我們的文明了。就像是芽孢繁殖的酵母菌一樣,從母體分離的部分不管有多細小,終究都是新的個體。在遙遠的旅行中,飛船上將會演化出新的道德,新的秩序,新的社會體系——這些都將與我們所熟知的人類文明相去甚遠甚至背道而馳。

  “人的能力也是有限的:地球上曾經出現過許多璀璨的文明,盡管它們有些自我覆滅了,有些與其他文明融合后被同化失去了自己的特點,但這仍然不妨礙史學家們將它們分為不同的文明。一個人窮盡一生甚至不能對地球上一個僅僅是存在過的文明的一部分完全了解,更何況它的全貌呢?我承認我的存在是渺小的,在歷史的流轉中不值一提,但我不承認我的事業是渺小的——地球作為我們的母親,我們當然有足夠的理由去注視她。

  “地球文明是偉大的文明,無論人類的事業今后有多大的建樹,都不能掩蓋這個事實。我希望你們記住,在整個銀河系中,地球都應該是閃耀著光芒的。如果一定要說人類文明的話,今后我們可能會有Terran人、Vigoss人、Kina人或者諸如此類的文明,但他們都無法被稱為‘人類文明’。能夠坦率的自稱人類文明的,只有在地球的人類。好了,我們要繼續講課了,今天的進度有些跟不上了,我們剛剛講到哪里了?”

  ……

  嘈雜的下課人流中,那個剛剛提問的學生向他的同伴不住地抱怨:“這教授講的什么破玩意啊,看他也不過三十歲而已,思想陳舊不說還有種族主義色彩,像他這樣和‘只有白種人才是真正的人類,有色人種都只配被奴役’有什么區別?要不是這門課給分好鬼才會選。”

  “是啊,”他的朋友附和道,“畢竟是那種時代的古人了,有這種迂腐的思想也很正常,我們不要太在意,畢竟也是來水學分的。教授什么的不過是個虛名,北大為了點錢啥干不出來?這都是個傳統了,你知道幾百年前——就和這個教授出生的時代差不多的時候,有個給咱學校捐了棟樓的,一個商人而已,非要進來開什么‘凱源量子力學’,說什么我們的宇宙是孫悟空,手揮如意棒量子比特……孫悟空你知道吧,是中國古代四大名著里的一個主角,咳,我小時候被老爹逼著看了不少沒用的書,你知道我爹是那種……”

  ……

  寰球冬眠公司總部的一間辦公室里,西格爾正挽起袖子,將他的胳膊露在外面。

  “給我扎一針吧,”他對他的秘書說。

  “可這才四個月啊,您之前不是一般都要兩年左右才會進入下一次冬眠啊。”秘書有些驚奇,一邊翻查著記錄一般說。

  “這個時代的資料我已經收集的差不多了,”西格爾撒了個謊,“而且我對這個時代的感覺不太好,我想我還是盡快冬眠比較好。至于學校的課程,你之后幫我找幾個代課的教授隨便上完,分數什么的看心情給,不要太低就行。”

  西格爾的心情有些灰暗,這個時代蒸蒸日上的自由主義和探索主義思潮讓他感到一陣陣反胃。他想要盡快逃離這個世界。在上一個時代多享受一段時間就好了,西格爾突然有了這樣一個念頭。行星改造時代的人們像極了中國春秋時期的疆域開拓者,人們對看得見摸得著的生活充滿了熱情,對新的技術也充滿了向往。人類興致勃勃地把太陽系的行星們一個個地改造成宜居空間,開采資源的遷移也讓地球的環境得以喘息和恢復……那真是一個好時候啊。

  西格爾下一刻便打消了這個念頭。哪怕最后會迎來地球的滅亡,他也要親眼見證那一刻。對過去時光的留戀將會引發他對漆黑的未來的恐懼,他并不想這樣。

  “可是,西格爾先生,”秘書的一句話讓西格爾回到了現實,“您上次蘇醒注射的恢復劑的副作用還沒有完全消除,現在就注射緩質劑會對身體產生不好的影響,為了您的健康起見,最好等兩個月再冬眠。”

  “好吧。”西格爾沮喪地回答道。為了進入冬眠,人體將會被冷凍到極低溫。2035年,寰球冬眠公司開發出了一種納米材料,被稱為緩質劑,將它注射到體內跟隨循環最終遍布全身各處,可以改變血液中水的物理結構,使得它被冷凍結冰時體積不會增大,防止撐破血管。這種材料會使血液的活性即與氧結合的能力變差,對冬眠時人體的極低代謝來說微不足道,但在解凍蘇醒后必須注射一種催化劑讓其自然消解。這種恢復人體血液自然狀態的催化劑分解比較緩慢,需要半年左右才能代謝到一個較低的濃度。人類啊,都已經向銀河系的每一顆星星進發了,卻連這么容易的問題都沒有解決,西格爾苦笑著想。

  “那你幫我拿一本《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吧,叔本華寫的,”西格爾向秘書吩咐道,“要紙質版的。”

  “3019年6月20日,這將是歷史上最值得銘記的一天。我們將直接對太陽進行開采,來實現人類的偉大征途……”

  “史蒂芬!你小子干啥呢!”一個突然出現的巴掌拍了一下正在對著攝像頭說話的小伙子,史蒂芬驚慌的回頭,看到少尉面帶慍色地看著他。

  “對不起少尉,我在做準備工作……您知道咱們還是有這種傳統的,一項大工程開始前總有人要說點什么記錄一下或者慶祝一下……”

  “少整那些沒用的花花腸子!軍隊里要少搞形式主義,你知不知道?以后這樣的事情還要干很多次呢,像你這樣礙手礙腳地以后不是得麻煩死,嗯?”

  史蒂芬不住地道歉:“是,是,我檢討,少尉。我這就去準備開采工作。”

  “檢討就不必了,”少尉大手一揮,“趕緊的,你下面那么多工程師等你的指令呢。把今天的指標弄完就立刻回程,聽明白沒有?”

  史蒂芬對著指令板咕噥了幾句,巨大的母艦便從地球的同步衛星軌道起航了。不到一個小時,母艦就駛到了太陽表面。史蒂芬指引控制室慢慢降低速度關閉動力引擎,好讓母艦被太陽的引力捕獲。不多時,母艦就開始穩定地繞著太陽的軸線旋轉,成為了一顆新的衛星。

  “我說啊,史蒂芬,”少尉從坐席中起來,臉上稍微有些驚慌,“在系內還要用準光速驅動嗎?我知道快是快,相對論質量效應不會對行星軌道產生影響嗎?”

  史蒂芬笑了起來,他臉上寫滿了掩飾不住的得意,讓少尉看了很不悅,但少尉知道他是一個不善于偽裝自己情感的天才工程師,也默許了他的行為。

  “少尉啊,你這一生雖說是在太空中度過的,但也僅僅是在地球的軌道上活動而已。這艘艦的行駛AI是我寫的,她最出色的地方就是智能——當然我給她過高的權限是我的不對,不過這也絕對不會成為問題。實際上出發之前我也不知道此行會花費多久,最多可能還要將近一天時間呢,不過今天的運氣不錯,水星和金星的位置正好處于航線的背側,我們的相對質量還不足太陽所能產生的引力的萬分之一,所以AI就放心大膽的加速了。其實就算稍微影響到了這些行星的運行也沒有關系,太陽系里不是有專門的控制小組去保護和調試行星軌道嗎?你還記得十幾年前用天王星去阻擋撞向木星的小行星那次事件么?哎呀,就算是現在的我們看來也真是神跡啊,幾個月的時間就完工了——主要還是測驗一下技術,另一方面要是在近太陽系把那顆小行星轟碎了,產生的雜質可夠之后出去的飛船受的,正好這樣一來天王星的地表景觀就可以作旅游景點了,哎呀,改變行星軌道這種事還真干得出來啊,還有那次也是……”

  “好了好了,趕緊干活吧,”少尉終于忍不了這個話癆的工程師了,“再耽誤時間要扣你薪水了。”

  “得嘞!”賣弄了一番學識的史蒂芬顯得非常開心,從座椅上跳將起來,落到了控制臺前,開始指揮各部門的動作。

  “表面單位,把太陽目前軌道信息發給我,還有我們軌道的真空度。”

  幾分鐘后,史蒂芬的屏幕上就收到了反饋。這個高度AI化的星艦最大的優勢就是效率和執行力非常高,史蒂芬滿意地看了看數據,轉而去下了下一個命令。

  “阿廖沙,緩慢減速到與太陽表面自轉同步,然后再把目前距太陽表面的高度下降約三分之一,把引擎打開反向加速用以對抗太陽逸出的引力,要空間加速,不然里面的人受不了的。”

  被叫做阿廖沙的飛船主AI立刻照做了。她控制的飛船減速十分輕柔,在星艦上的人只感受到了細微的加速度。

  少尉滿意地看著這一切。這孩子果然沒有辜負我的期望,他想。早在二十幾年前,他探查軍方的孤兒院時就注意到這個機靈的孩子,他便暗暗吩咐管理人員多多關照史蒂芬。如今受過了最好的教育,史蒂芬儼然是一個能夠獨當一面的人才了。

  “負壓部門準備!太陽表面數據和兩側軌道數據已經發給你們了,注意虛位移強度不要過大!”史蒂芬喊完,把椅子轉向了少尉,“總算可以消停一會了,這個應該是整個流程里最慢的部分了。少尉,要我給你介紹介紹原理么?”

  少尉點了點頭,但他緊接著就后悔了,史蒂芬興奮的樣子讓他知道這將又是一次又臭又長的講解,但看在這個項目這么順利的份上,這次就先容忍他一次吧。

  “這可是我最得意的發明了,”史蒂芬清了清嗓子,“少尉你知道上個世紀的物理學家們發現了低尺度下進入四維空間的方法吧,然而長達近一百年的時間里我們并不知道這件事情能夠應用在何處。實際上,出于我們是三維生物的本質,我們對四維空間的研究只能一直維持在一個比較低的水平。即便到目前為止,我們也不能理解四維空間到底是怎么在我們的空間上再展開一個蜷曲的維度的。最早的物理學家試圖用歐式空間的那一套老路子,但實驗結果和預期大相徑庭——我們線性的數學模型對上四維空間似乎是毫無用處的。這件事非常打擊人,在最早幾十年的研究中,科學家們像是沒頭蒼蠅一樣四處碰壁。但是事情終究發生了改變——”

  “我知道,范克里夫,一個數學家開辟了新的四維空間的研究方法,我不需要這么多背景介紹,”少尉不耐煩地打斷了史蒂芬。

  “是的,范克里夫,”史蒂芬似乎沒聽到少尉的這句話,“還是他的自負拯救了科學界。他無法接受物理學家宣稱的四維空間無法用線性范式表征的結論,這仿佛就是說數學上對n維空間的研究都是笑話了。他花費了十幾年的時間自學了現代物理的大部分知識,然后敏銳地發現了問題所在:我們的實驗基礎建立在光子在三維和四維空間的性質是相同的這個假設上。他先從光子模型開始入手,并且試圖創造出二維的光子——如果能夠證明出二維光子在三維空間的性質和三維光子不同,就能類推到三維光子在四維空間的性質會發生變化的結論。

  “嘛,他做的工作還算成功,雖然還達不到他自己的要求,但已經足夠好了:他的確將一個能在三維空間中觀測到的光子用巧妙的手段降維了,但這個二維光子卻無法再繼續被觀測了——盡管種種跡象表明那確實是一個二維的光子。

  “您知道,三維生物在四維空間中就是瞎子……不,這樣講不太好,因為您只能看到光怪陸離的無法理解的畫面,對,就像是中了幻術一樣。我們一般認為光子和其他輕子一樣就是高維度空間的某種形式的扭結,那既然證明了不同維度空間中的光子的表征不同,顯然我們只要去觀察在四維空間中有線性性質——就是說和我們空間中光子行為相似的空間結構,就可以認定是四維空間中的光子了。這樣一來,我們理應就能找到觀察四維空間的媒介,就找到了破除幻覺的邏輯,而不是用讓人完全無法理解的三維手電筒到處瞎照……

  “不過我們仍然沒找到,哈哈,”史蒂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現在學術界都在致力于證明四維光子本身對三維空間來說就是不可見的,只有少部分人還在孜孜不倦地探索。終于要講到我的工作了,我本來也是想要征服高維空間的少數人中的一員的。那天我在實驗室里睡著,突然我的研究員告訴我發現了一種特殊的空間范式。說它特殊也只不過是發現了它的疊加性而已,因為我們也不熟悉高維空間的動量表征,做更深入的研究也不太現實。說真的那天的結果真的不算好,噪點非常多,我甚至都想回去接著睡了,但有一種神秘的力量阻止著我,可能這就是人們常說的靈感吧,哈哈。我打著哈欠和研究員一起復刻這個空間范式——這個范式竟然能夠影響到三維空間,還非常正則,我們再仔細研究了一下,大發現啊!”

  “啥玩意啊,有屁快放,我都要睡著了。”少尉已經把不耐煩寫到全身的每一個角落了。

  “這個空間結構是三維空間中的引力場范式。雖然它借由四維空間中的一個虛位移矢量陣實現,就目前的技術來說仍然是可行的。還好四維空間終究是能被線性描述的,不然這事兒真是不知道怎么做啊——去年在這艘星艦上大動干戈安裝的就是一個大規模的虛位移發生裝置,能在一個確定的空間里發生穩定的引力場。這個引力場的強度和范圍只和四維的虛位移矢量相關,所以非常可控,不用擔心把飛船給搞壞什么的。等一會準備好了我們就可以把太陽的物質從表面吸出來,裝到運載艦上分批次運回去就行了。”

  “你費了半天勁,到頭來還是個引力場而已啊。真受不了你們這些科學家,牽引力束這個概念恐怕一千年的科幻小說里就寫出來過了,現在才實現,你們對得起古代勞動人民的美好想象嗎?”少尉揶揄道,然而他心里卻想的是另一碼事——如果三維世界的事件在四維空間中都有一種截然不同的表征,那我們的宇宙在四維角度看又是什么呢?

  就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一樣,史蒂芬說:“我們的研究勢不可免地帶來了像農場主假設那樣的哲學討論——但終究只是哲學討論而已。有些人擔心四維生命會被我們的行為激怒從而不費吹灰之力地將我們的宇宙毀滅,可在我看來是天方夜譚。我們現在還仍未發現任何四維上的可以被稱作生命的跡象……二維空間中也沒有。也許不同維度的生命之間就是有一道不可逾越的觀察壁壘,也有可能只有三維空間能孕育生命,這都說不好。不過與其關心這些超越式的東西是否存在,不如好好注視自己的宇宙——我們還沒有解決費米悖論呢。也許人類是整個宇宙中唯一孤獨的存在呢。”

  控制室里迎來了一陣靜默。能讓史蒂芬這種話簍子停住嘴的問題還真是少見啊,少尉想。

  負壓部技術準備完畢的消息出現在屏幕上,打破了這一陣來之不易的寂靜。“收集艦準備!壓縮艙準備!三!二!一!虹吸開始!”史蒂芬喊道。

  控制屏幕上,從太陽這個近乎完美的球形中伸出了一個觸角一樣的形狀。像是科普讀物中恒星被黑洞吸食的想象圖,高溫物質從太陽源源不斷地進入飛船的壓縮艙里,幾分鐘后,從壓縮艙里探出一根管道與收集艦對接。與母艦相比,收集艦顯得非常渺小,然而與當初第一艘飛出太陽系的人類飛船相比,它還是大了許多的。

  一陣電子音樂從控制室的四面墻壁響起,史蒂芬手上不知何時多了兩個高腳杯,控制室中的重力也被設置成了和地球一致。

  “來慶祝一下吧,少尉!這酒有兩百多年了,”史蒂芬倒了一杯紅酒,遞給少尉,“咱們一共要裝多少回去?”

  “十億噸吧,大概需要多久?”

  “按照現在這個速度,三個小時左右能裝滿一個運輸艦,我們大概還需要在這里待上十幾天吧。享受這一刻吧,少尉!我們應該是在太陽的表面停滯時間最久的人了!”史蒂芬啜了一口紅酒,“古典音樂還是讓人感到身心愉悅啊,少尉你聽過這首歌嗎?這是800年前的作曲家Blackmail寫的,你聽聽這個節奏,我們現在的藝術家和他比起來簡直不知道在創作什么東西!”

  少尉并不愿意回應史蒂芬對音樂的夸夸其談。他還是更喜歡現代的悠長而抒情的流行音樂,那種用小提琴或者長笛修飾出來的純粹但沒什么節奏感的旋律。史蒂芬在放的電子音樂對他來說簡直就像毒品一樣讓他精神恍惚,但他也知道音樂中的鄙視鏈向來都是流行音樂站在最下層,如果他就此和史蒂芬爭論一番,輸的一定是他。少尉定了定神,試圖把自己的注意力從讓史蒂芬搖頭晃腦的音樂和手中的紅酒轉移出去,他把實現停留在了控制室大屏幕上的縮略圖,心滿意足的享受著一點點從太陽中吸取能源的過程。

  但他突然注意到了一點異樣。

  “等一等,史蒂芬,這里是不是似乎有一點不對?史蒂芬!”

  少尉啟動了自己的權限,把正在播放的音樂停止了,并把艙內墻壁上四面八方的像舞廳一樣的光線恢復成正常的白光。

  “嗯?怎么了?不可能有問題的,計算機照著我的理論驗算過很多次,不會有差錯……”

  “不是說你的理論有問題,我是說這里,”少尉指了指屏幕上的一個位置,那個區域隨之放大了。是水星。

  “我沒看出什么問題,”史蒂芬盯著看了一會說道,“是不是你神經太緊張了,少尉?”

  “我大學里學的是天文學,太陽系星體運動的規律我背的滾瓜爛熟,這顆水星一定有問題,AI,計算現在水星運動的軌道,和數據庫里的軌道進行比對。”

  熒屏上沒有反應。

  “阿廖沙,照他說的做。”史蒂芬遲疑地看了一會少尉,命令道。

  幾秒種后,屏幕上便出現了兩個橢圓。一個是紅色的,是數據庫中水星應有的軌道;另一條軌道是綠色的,是現在水星所處的軌道。兩人驚恐地發現這兩條跡線并沒有重疊,而且綠色的那條軌跡還在隨著時間產生變化。

  少尉瞪大了眼睛,一把抓起了史蒂芬的衣襟,向他大吼:“這就是你嚴謹論證過的對太陽系星體的運行沒有影響?你睜開眼睛看看這是什么!迅速關停!這樣會毀掉太陽系的!”

  史蒂芬慌了神,但很快就恢復了理智:“阿廖沙!金星,地球!把太陽系剩下的行星都調出來看!”

  正如史蒂芬所預料的,其他星體的軌跡并沒有發生任何變化,少尉難以置信地看著這一切,抓著領口的手也放開了。“我們這種程度的開采對太陽的質量不會有任何影響的,”史蒂芬把歪掉的眼鏡扶正,“從其他星體的運動我們也可以看到,不是太陽系受到了什么影響,只有水星出現了異常。”

  “……是不是你的引力場距離水星太近把它牽引過來了?”

  “不,這不可能,這個引力場的范圍非常可控,它甚至不會越過我們飛船超過一厘米。少尉,可能的解釋只有一個,是有人在控制水星的軌道。”

  “人為控制……?是什么人?是什么目的?”

  “阿廖沙!你聽懂了吧!計算一下水星接下來可能的軌道!”史蒂芬扭頭轉向屏幕大喊道。

  屏幕上閃過一個巨大的“了解”,接下來是不停閃爍的各種算式。少尉和史蒂芬都屏住了呼吸,直到屏幕上浮現出了運算結果。

  水星最終可能的運動軌跡可能有兩條,一條沿著太陽的邊緣飛出太陽系,但它應該達不到逃逸速度,可能會成為一顆很久以后才會回歸的彗星;而另一條,那條曲線說的很明白了——將會撞向飛船所在的位置。

  “這是宣戰啊,少尉。”史蒂芬低聲說。

  “距離撞擊還有多久……阿廖沙?”少尉向AI問道。

  這一次AI回應了他:根據計算過的最優加速路徑,大約三小時。

  “足夠了,”史蒂芬臉上又泛起了燦爛的笑容,“我會通知技術部門關閉采集通道,回收收集艦的。對手也太瞧不起我們了,這都什么年代了,還試圖用撞擊這種小兒科的手段威脅我們?不用緊張,這艘星艦也是能加速到光速的,沒什么能難倒我們。”他拿起話筒,向負壓部門的控制臺喊道:“緊急情況,準備關停,通知運載部門回收收集艦,重復,準備關停,回收收集艦。”

  少尉卻眉頭緊鎖,他從史蒂芬手里又奪過話筒:“有多快動多快!注意,這不是演習!”

  一小時后,最后一艘收集艦也返回了艙內。這時飛船的視野里已經能看見水星了,盡管強度已經被削弱了幾十倍,人們也能感受到水星所反射的強度很大的日光。史蒂芬正端著酒杯凝望著它,哂笑著輕視他們的敵人。

  少尉則急的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回收剛一完成,他便催促史蒂芬馬上出發。

  “著什么急呢,你難道怕了么,少尉?”史蒂芬卻是這樣回應他,“我倒要看看我們的敵人是誰。諒他們也不能那我們怎么樣。”

  “這是命令!馬上出發!現在!開始加速!”

  史蒂芬有些不情愿地抱怨了幾聲,但還是操作控制器,命令AI返航。

  加速只持續了一小會就停滯了。太陽的表面僅僅與他們相遠離大概一倍的距離就不再動了。史蒂芬注意到了這一點,額頭上開始滲出豆大的汗水。

  “干什么呢?!快加速!最大功率加速!”少尉大吼道,甚至地板都為之一震。

  “少尉,”史蒂芬面露難色,“這已經是最大功率了……”

  “為什么不能加速?”

  水星反而突然開始加速了,他們似乎是故意讓母艦上升一點高度,方便他們更容易地調整水星的軌道。

  “少尉,我也不知道……”

  “為什么不能加速?!!”少尉臉上的青筋暴起,仿佛血液要掙破血管的束縛崩裂開來一樣。

  他們兩人突然同時陷入了沉默。AI剛剛在他們爭吵的時候放出了幾只無人機,沒有足夠好的加速引擎,他們從母艦中離開的一瞬間就被拉扯向了組織加速的源頭消失不見了。但即便如此,還是有些數據被發送回了母艦上——他們看到了水星的表面,上面是少尉和史蒂芬最熟悉的機器,除了體型龐大以外如出一轍。

  引力場發生器。

  史蒂芬面色蒼白。“我們今天是逃不過這一劫了。”他喃喃道,“這種形式的引力場發生器是針對空間的,它只要檢索到我們用于加速的引擎所控制的空間范圍,并針對它發生相應的力場,我們就永遠逃不掉。而且所能生成的最強場是超越我們已經認知的極限的……天知道他們在水星上存放了多少能源,只要功率夠,一瞬間把我們加速到光速理論上都是可行的……像這樣讓我們慢慢撞上去,反倒像是他們給我們的仁慈了。”

  “慢著,如果我們生成一個相等反向的力場與之相消不就能逃出去了嗎?”少尉一個激靈道。

  “可我們無法獲取他們所生成的那個場的位相,如果位相不同的話可能會產生不可預測的結果,我們對四維事件的相互作用了解太少了……”

  “不要想太多了,現在這樣不也難逃一死嗎?照我說的做,向他們下命令吧,出了任何差錯,算在我頭上。”

  ……

  據后來的資料記載,那一天一個奇點出現在了那艘巨大星艦的正中心,將星艦整個吞沒了,加速后的水星也沒有逃離被吞沒的命運。因為速度不夠,它們緊接著就落入了太陽中,引發了一次炫目的太陽爆發,八分鐘后,當時處于白天的地球居民大部分都受到了不可逆轉的視力損傷。

  3019年6月20日,一個被銘記在史冊的日子,那一天的事件標志著地球和木星正式的戰爭。這是人類在地球之外的行星上建立文明八百年后,第一次向他們的母星發起的戰爭,也是在同一天,太陽系的第一顆行星,水星從宇宙中被抹去了。

  告訴我戰爭的結果。西格爾從冬眠中醒來,恢復意識后第一件事就是用瞳孔的角度對著熒屏告訴秘書這句話。

  “您冬眠之后戰爭又持續了三十六年,”秘書翻找著記錄,說道,“戰爭沒有輸贏,為了爭奪太陽中的資源,雙方甚至消耗和損失了更多。十七年以后雙方休戰,約定共同開發太陽,但實際上仍在明爭暗斗。休戰不到半年,木星方面單方面撕破停戰協議,聲稱自己的行星離太陽更遠,開采消耗的資源更多,理應開采更多資源。于是雙方的戰場從兩個行星之間轉移到了太陽表面。”

  冬眠機器已經恢復到了恒定體溫的溫度,西格爾感覺自己恢復了力氣:“最后呢,他們送走了多少人?”

  “最后也是木星單方面停戰的,木星上的人口比地球上少的多,隨著資源的開采,木星上離開太陽系的人越來越多,最后無法組織起戰爭了力量,甚至連生活的基礎設施都難以維持了,剩下的難民一部分前往了火星,還有一部分回到了地球。火星是這場戰爭中最無辜的受害者,地球和木星相距最近時的戰火在火星軌道上留下了許多碎片,同時還誤傷了許多從火星出發離開太陽系的飛船。但最后火星民眾還是接納了木星的難民。”

  “呵,那他們也還真敢來地球啊。”

  “是的,結局您也應該猜得到——地球上的暴民把木星難民們毆打致死,一個不剩。”

  “畢竟就算來到地球上也是資源的競爭者啊,地球上剩下的人也是想飛飛不走的人,心里必然積壓了很多怨氣,”西格爾穿好了衣服,然后又想到了什么,挽起了袖子,“來,給我扎一針。”

  秘書遲疑了一下,突然反應了過來:“噢,西格爾先生,從上次冬眠起的緩質劑就已經不需要再注射恢復劑了。現在的納米材料會自動響應非冬眠環境失去效果的,您下一次冬眠也不必再重復注射緩質劑了。”

  西格爾站起身來,舒展了一下身體:“那么這次把我叫醒又是什么大事?”

  秘書面露難色,不好意思地說:“很抱歉西格爾先生,不是什么和地球文明性命攸關的大事,然而我們寰球冬眠公司也要離開地球了,這個項目大概還有四五年就要啟動了,目前準備把地球上的冬眠設備與地盤出售出去。我們的目標已經選好了,準備完成后我們將前往獵戶座。我們希望西格爾先生能夠跟寰球公司的員工一同前往,以及您在寰球公司五分之一的股份,也將變成艦隊上五分之一的資產,只要您在這個文件上簽字即可。”說罷,秘書掏出了一份早已準備好的合同。

  “讓我考慮一下。”西格爾不加思索地回復道。

  ……

  “哎呀,這不是西格爾嗎?”在寰球公司大廳的前臺,一位矮胖的光頭中年人向他打了招呼,“怎么,你也余額不足了?”

  看西格爾一臉不明就里的表情,胖子拍著腦袋說:“咳,我忘了,你是終身冬眠服務是吧。那我這次趕上你醒過來可真是好巧不巧啊。你知道時代的不同,維護冬眠服務的費用會發生變化吧,有的時候你交給公司的會員費是不夠漲價的時候維護你到預定時間結束的,尤其是打仗那會,嗨呀,真是死貴死貴的,費用比咱們那時候翻了幾百倍。好在我還是有幾個小錢兒,把那段窮苦日子睡過去了,不過啊現在也不是什么好日子,在這會用光余額了也算我倒霉,好在還有西格爾小老弟陪我啊,哈哈。”胖子自顧自地笑了起來。

  西格爾回憶起來了,這個光頭名為盧克,是二十三世紀在茶館認識的,那天好像是人類歷史上最后一場正式的話劇演出。盧克和西格爾聊了幾句便一拍即合(當然,這是盧克自己以為的),覺得西格爾的理想非常精彩,于是也追隨西格爾一起進入了無邊的冬眠。但西格爾幾次蘇醒都沒見過這胖子的影子,估計胖子設定的蘇醒條件和西格爾不太一樣吧。

  “西格爾老弟啊,你在二十八世紀四十年代蘇醒過嗎?”見西格爾搖了搖頭,胖子興奮地繼續道,“哎呀那可真是可惜極了啊,我跟你說那個年代的女孩子可真是絕了,嘖嘖,更神的是好多男人長得和女人一個樣子,我在那個時代紙醉金迷了七八年……”

  西格爾突然對面前這人升起了油然一股厭惡之情。但胖子很快就收起了那副意淫的嘴臉,嚴肅地問西格爾:“小老弟,你這之后準備怎么打算啊?也準備飛走了?”西格爾料想他還不知道寰球公司準備拆解的事,便沒有透露,只是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胖子拍了拍西格爾瘦削的背部,“別看我這不招人喜歡的樣子,我對地球這里的眷戀絕對不比你弱。”他望著大廳玻璃外面四處飛行的出租車,繼續說:“你是個名人,西格爾,你不了解我但是我了解你。你是這世界上最不可能離開地球的人了。如果你還想用自己的余生為遲暮的地球做一些事的話,可以和我一起。”他遞給了西格爾一張文件,“我先走了,有事情聯系我。”

  西格爾與他作別,低頭看了看手上的電子紙,變幻的文字清楚地說明了幾點信息:由于圍繞太陽的戰爭和開采極大地縮短了太陽的壽命,從以前預測的五十億年到現在的兩萬年,胖子在這幾個月里一直在向地球的政府部門申請在冥王星上為地球的文明和文物建立一個博物館,使它們能夠免受超新星爆發的毀滅。但地球上的政府已經形同虛設,除了維持貨幣的穩定性外,不可能有任何一點公共資源拿出來分配到這種“無所謂的事情”上,社會的資源主要集中在各大財團手中,好在他們還有些良心,維護著世界的秩序。

  西格爾走出了寰球冬眠公司的總部大廈,在平臺上揮手搭了一輛出租車。這個時代已經沒人認識西格爾了,大家都只關注自己的生活。司機甚至沒正眼瞧西格爾一眼,就說:“又是余額耗盡的?最近這種人有點多啊。說吧,去哪兒?”西格爾隨口說了一個地名,好在那東方的紅色政權還是在這大地上屹立不倒。司機抱怨了一句這都要跑到地球另一邊去了,便升空開始加速。

  “我說啊,你們這些冬眠的人啊,不覺得羞愧嗎?”車子速度剛一穩定下來,司機就喋喋不休地說道,“每個時代都有人要為其他人做貢獻,為整個時代做貢獻,而你們這些冬眠的人就是勞動力的吸血鬼,只有別人供養你們的份,沒有你們貢獻自己的份。憑什么啊?好些個冬眠的人,一到星際旅行技術成熟了,立馬蘇醒過來拍拍屁股走人,那次大蕭條就是這么來的,就剩下我們這種走不了的市井小民吃苦受罪。媽的上次我們都打到這冬眠公司門口了,就是遭不住這氣,要不是總裁明事理,許諾把冬眠價格調高個幾倍,又緊急喚醒了一幫人起來建設世界,我們非把他樓砸了不可!”

  羞愧……嗎?西格爾向窗外看著這個蕭條而冷清的世界。不,羞愧的應該是把這里毀掉的人。所謂為時代作貢獻的人并沒有為地球作貢獻,相反,他們剝削他們的母親到一絲不剩。

  “我放棄我五分之一的股份。”到達住所后,西格爾給他的秘書打了個電話,語氣中沒有絲毫感情,“但是我有條件。給我一個客運級星際飛船的使用權,然后在冥王星上準備一個冬眠基地。然后準備一個小型行星改造機,再幫我向各國政府申請文物的轉運權——你明白我要做什么吧。我不接受討價還價,我們都知道這和一個未來世界的五分之一所有權相比不值一提。”

  交涉完畢后,西格爾整個人癱軟在床上,一股疲憊感涌上了他的全身。這并非來自冬眠,他知道。

  被AI從冬眠中喚醒時,西格爾在做一個冗長而不停循環的夢境。

  “他們來了嗎?”西格爾問。

  他們來了。AI柔聲說。

  “在什么位置?”

  大概四光年,速度是準光速。

  “我知道了。武器準備好了嗎?”

  按您指示的,全都準備好了。

  “我改變主意了。我希望先和訪客對話,然后和他們來一場原始的戰斗。我可能會死,你能幫我善后嗎?”

  如您所愿。

  “好的,這樣我就放心了。”

  我還有四年的時間啊……西格爾想。他走到被他殺死的尼克斯的墓前,幾萬年的時光過去了,連用來標記位置的石碑都消失了。這個時間旅行者是他在這幾萬年間見過的唯一的人類了,但他并不能憐憫尼克斯,無論他的理由有多么高尚,他都無法拜托他的原罪——毀掉太陽系然后離開。

  在西格爾上次冬眠之前,他恰好迎來了唯一一個人類訪客。那個人類訪客自稱是尼克斯,是一名時間旅行者,也是一個軍人。他聲稱四萬年后會有一位與人類文明水平相近的文明領袖來太陽系考古然后銷聲匿跡,那個文明認定是挑釁的暗殺,于是與人類聯邦開展了數千年的戰爭。尼克斯希望能夠繼承西格爾的位置,在他之后守護這個冥王星上的地球博物館,并保護好之后那位文明領袖,從而避免戰爭的發生。一個和平主義者,甚至還對地球的歷史有所研究,喜歡文藝復興時期的樂器……如果是在地球上生活的年代,西格爾大概會和這種人成為很好的朋友吧。

  然而西格爾開槍殺死了他。

  抱歉啊。西格爾對著埋葬他的土堆默念道,他是憑借記憶走到這里來的。這里不是什么博物館,而是地球文明的墳墓。這里只是稍微復雜一點的,記錄了地球文明生平的墓碑罷了。

  感謝你啊,尼克斯,你告訴過我這個文明是碳基文明,這給了我能與那個文明的領袖以最野蠻的生物的方式戰斗的機會。我只是一個守護者,我將會用自己的生命保護這里不被玷污。

  西格爾站了起來,環顧著四周。幾萬年的時間過去了,這地面上的樹木已經不是他所熟知的那幾顆了,之前的千年巨木早已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而倒塌,在它的尸體上又生長出了新的樹木,如此這般已是好幾遭了。像這樣生命的循環永遠無法落在文明身上吧,西格爾想到了已經膨脹成紅巨星的太陽,文明一旦被自身的重量壓垮就再也無法在它的枝杈上生發出新的文明。不過也許和生命一樣,新的文明的誕生一定需要老舊的文明的覆滅……

  一聲驚雷劃過天空,幾千米高的虛擬穹頂被陰云所籠罩了,也將西格爾從無邊的思緒中拽了出來。AI控制的機器人適時地給西格爾送來了傘,與沉默的西格爾一同站在雨中。

  也許是時候放棄掙扎了,哪怕是如此頻繁的冬眠,西格爾的鬢角也已經染白。他就像地球的暮年一樣,在風雨中茍延殘喘而不放棄希望。然而希望終究是沒有的,人類的文明終究要離開地球,成為對地球而言非人的存在。

  但即便如此,我仍要守護最后的尊嚴。西格爾想著,向雨中走去。

  這是我最后的尊嚴,也是地球最后的尊嚴。

人類往事:地球

圖文簡介

”秘書面露難色,不好意思地說:“很抱歉西格爾先生,不是什么和地球文明性命攸關的大事,然而我們寰球冬眠公司也要離開地球了,這個項目大概還有四五年就要啟動了,目前準備把地球上的冬眠設備與地盤出售出去。盧克和西格爾聊了幾句便一拍即合(當然,這是盧克自己以為的),覺得西格爾的理想非常精彩,于是也追隨西格爾一起進入了無邊的冬眠。”西格爾與他作別,低頭看了看手上的電子紙,變幻的文字清楚地說明了幾點信息:由于圍繞太陽的戰爭和開采極大地縮短了太陽的壽命,從以前預測的五十億年到現在的兩萬年,胖子在這幾個月里一直在向地球的政府部門申請在冥王星上為地球的文明和文物建立一個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