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六歲時,曾有三條出路擺在蘇芩的面前。加入世外村武裝隊,和敵村武裝械斗;進入亂嶺,生育不包括女孩的三個孩子后再重返村子;穿上無上神恩賜的闖山裝,攀上望不到邊的神隱峰,得到神諭并為村莊開疆擴土。

  在此之前,她曾想過放棄唯一的目標——活著。但當蘇芩目睹神隱峰的云海繚繞,闖山裝的桎梏便成為她現在的家。

  當爸爸偷偷塞給她三個帶肉餡的包子時,她的手掌因過于激動,以至于讓穿山裝的手套把包子捏碎成條塊狀。灌湯從吹彈可破的薄皮當中傾瀉于綠地上,和地上的瑩綠色晶體混為一體,爸爸想去撈起還未滲進大地的肉汁,卻被蘇芩攔住了。

  這東西存在太久了,蘇芩指的是大地上存在已久的瑩綠晶體。長老們說過,它們是由沙粒變來的。

  闖山儀式開始的時候,爸爸沒來,蘇芩頂著晨日的蒸騰熱氣注視著村口的道路,終于沒再發現爸爸的蹤影。如果他回來,那也是奇跡顯現吧,蘇芩對自己呢喃道。

  世外村的文字記錄著最早的闖山事跡。第一次闖山儀式的參加人數達到六百人之多,年輕人們浩浩蕩蕩地披上倉庫中吃灰的闖山裝,在各自家庭的歡送下,義無反顧地想爬上神隱峰,進入神諭場,得到傳說中的終極領悟。

  最初決定去闖山的時候,幾乎沒人支持蘇芩,不管是父親還是阿琴阿虎,沒有人相信經歷過這么多事情的她能夠攀登上神隱峰。在神隱峰上,蘇芩見證到了當年的浩蕩光景,十余具僅剩空殼的闖山裝被鋼箭以殉道者的姿態釘在陡峭巖壁上,禿鷹幼崽從頸部連接口中探頭探腦地浮現,以好奇的目光打量著這個世界。

  看來這些人運數不佳,在攀登啟程不久就被仇人針對,如此凄慘地殞命于此地,埋汰年輕人的基因。蘇芩在心里暗笑,那些從小欺負自己的家伙們終究沒有參加闖山儀式,也許,他們還有一顆拋頭顱灑熱血的強壯心臟。和自己一起出發的,只有阿琴和阿虎二人,而自己對這對姐弟知根知底,少了些許對未知的恐懼,這闖山的過程或許因此能少些插曲。

  闖山裝能為蘇芩提供取之不盡的強勁動力,只要自己保持攀登的意志,它就能不間斷運作,攀登接近垂直的巖壁毫不費力。頭盔顯示目前蘇芩處于神隱峰1000米處,神隱峰拂動起涼爽的風,干爽而舒適。云海自上而下翻滾,透過輕觸可破的云絲,蘇芩將一只手扣進狹小的巖縫中,讓自己懸掛在3280英尺晴空之上。摘下沉悶的面罩,撲面而來的冷空氣急匆匆地灌進她的肺中,讓蘇芩不由得打了個結實的冷顫。

  從這里看的話,神隱峰與包圍世外村的其他山峰也沒什么不同。問題是,自己從小就聽大人們說,這座山隱居著神明,它知道這個世界的秘訣,只有堅強到能抵達巔峰的人才有資格知道。

  低頭看去,阿琴和阿虎仍在底下奮力攀登,這讓蘇芩回想起那個夏夜,自己和阿琴阿虎去村里的食堂偷吃剩菜剩飯。

  如果還能回到那個時候,該多好。

  根據費馬定律證明光的折射,光從空間的一點到另一點,是沿著光程為極值的路程傳播的,此極值有時候是最大值,有時候是最小值,有時候是恒定的。從另一個角度思考,光傳播的時候是“有意識”地進行傳播。極短光程原理恰恰說明了這個道理,但是知道這些理論的人卻完全不明白,他們身邊的森羅萬物,都具有自己的意識。

  青霉菌菌群從未如此精神抖擻過。

  在24個小時尺度前,它們曾捕獲到被一塊被人類世界稱為“饅頭”的巨型繁殖場。菌群喜聞樂見地分裂出大量直立的多細胞分生孢子梗,以智菌最為喜愛的姿態攀附在饅頭上,無憂無慮地搖擺,就連灰綠色分生孢子的生成也完全不受阻礙。截至到目前,菌群已然有1個小時時間尺度沒有攝入任何食物,分生孢子軟塌塌地棲息在干癟的指狀分生菌絲上,暫時失去為菌群添加新成員的能力。

  當濃厚肉汁兜頭澆在菌群面前時,整個族群都沸騰了。每一份青霉菌群的有生力量都爭先恐后地出動,順著淡色的菌絲體綿延而去。盡管這攤熱乎乎的肉湯當中混雜著些許奇怪的人類體細胞,但青霉菌們沒有因此放棄這壯大族群的絕好機會。大自然賜予它們的雜食性讓菌體們大快朵頤,分解蔬菜水果已經讓它們感到疲倦,那些被人類拋棄的腐食固然是好東西,但腐食生活不是它們的未來。

  智菌曾經如是說。

  能量流貫穿在整個青霉菌族群之中,分枝成帚狀的分生孢子從菌絲體伸向外界,孢子瓜熟蒂落,準備作為族群的遠征軍開拓族群的領土。智菌對他們表現出最高贊賞的信息素,帶領全族歡送遠征孢子。大部分孢子完成了使命,它們扎根在溫暖的地方上,與族群大本營進行勝利大會師。

  不幸的是,部分作為方舟的孢子音信全無,沸騰的菌群沒有加以注意,成員失蹤或是被敵菌殺死是大自然常有的事情。當激動的智菌順著菌絲體來到肉汁的邊界時,它萬分驚奇地發現,菌群被一顆顆散發著詭異熒光的晶體狀顆粒所組成的環擋住去路。早已失去生命力的孢子散落在晶體墻一旁,歷經千萬年生存進化斗爭而催生的直覺貫徹智菌的真核細胞體,這種綠光是危險的,不可接近,不可被它直接照射。

  它本想將這件事掩蓋起來,以免青霉菌族群發生混亂。可蘇醒的分生孢子實在過多,在富含營養有機物的肉湯刺激下,青霉菌產生大量灰綠色孢子,空中移民大軍很快抵達智菌所處的位置。

  “我們不應該靠近這里!”智菌搖動菌體,釋放出信息素,“轉移。”

  族群在智菌的帶領下已安然無恙地繁衍數十年之久,它的信息素在族群中得到充分的傳遞。菌群與輻射性顆粒物保持著10mm的距離單位,圍繞著綠墻建立起新的繁殖場。約莫經過三十分鐘時間尺度,菌群成功建立起穩定的繁殖場,質配、核配再到減數分裂在其中安全進行,菌落中回蕩著勝利的歡呼。

  不妙的是,智菌發現擋住青霉菌進發道路的輻射綠墻似乎沒有邊界,它呈現出一定弧度向遠處延伸,沒有缺失斷裂之處。它悄悄派出一只剛剛從梗上脫落的孢子探路,試圖找出綠墻的出口,但孢子給它的答復令它大為震驚——

  這堵對青霉菌有著致命輻射的晶體綠墻不僅沒有邊界,還恰好排列成圓環狀,徹底堵住了菌群的退路。盡管絕大多數菌體沉迷于吞食與繁衍中,沒有發現眼前的燃眉之急,可萬能的時間尺度終將讓這個生存困境臨到它們面前。

  不僅如此,智菌還嗅到了紅霉素的殘余氣味。很快,鉤環狀與緊密螺旋狀相結合的氣生菌絲浩浩蕩蕩地進軍到半透明的綠墻不遠處,它們是鏈霉菌的先鋒開拓者,每一根放線菌絲含有5到50個孢子。再過不久,鏈霉菌大軍將會大舉進攻,搶奪這塊目前屬于青霉菌的極樂繁殖場。

  現在,擺在青霉菌菌群面前的事實是——綠墻圈出的繁殖場畢竟面積有限,有機肉汁一時間無法全部分解完,可菌群的爆炸指數型增長速度終究將耗光維持族群生命力的有機物。同時,它們還將面臨尚無定數的鏈霉菌進攻,在十天前,青霉菌曾奪走對方的一處重要繁殖場,吞噬了全部有機質,還用青霉素殺死了所有鏈霉菌幼體。

  “這是……天意嗎?”智菌于綠墻前來回游動,思考著解決辦法。

  青霉菌菌群終于要面臨它們的命運奇點。

  在蘇芩的記憶里,她的童年是在村莊的養育場中度過的。

  每天早上,安裝在天花板上的電鈴就會自動開始吵鬧,嗡嗡嗡,震得人腦袋直跟著一起共振。你若想要毯子掩蓋電鈴的聲音,哼,電鈴反而會穿透毯子,發出讓人五臟六腑為之顛倒的雜音。不過在此之前,大人會拿著橡膠棍一個個“叫醒”賴床的孩子們。

  如果你逃過棍棒伺候,成功來到集訓場,不要太早放松,睡眼惺忪的孩子會被眼尖的教官用鋼戒尺拉回現實世界。這時候村里若有尚未完成的建設項目,教官就會命令所有孩子背上二三十斤的石灰袋和綁好的青磚,運送三次才算合格的晨練。有段時間,蘇芩的脊背被石灰袋壓到直不起來,被教官命令每天早上用青石板壓一個小時再晨練。駝背的毛病好了,她的腰卻在那段時間彎不下來,如同刀砍斧頭劈般的痛楚折磨著蘇芩的脊背。

  到了中午該開飯的時候,教官一改之前賊眉鼠眼的模樣,反而放任自流,讓學生在食堂自由活動。是的,真正意義上的自由活動,你想干什么都可以。

  蘇芩仍然清楚地記得,如果在打到飯后沒有及時和小伙伴們在餐桌前圍成一團,或是被孤立,那么午飯很可能保不住。每天的午餐定額非常少,不足以讓處于成長期的孩子們吃飽,于是,強壯的男孩成群結隊地在食堂中流竄,見到孤立者就面露兇相。識相者會默默讓出屬于自己的那一份,拿著小饅頭蹲在角落和著眼淚果腹。

  不識相的人,第二天也許會血肉模糊地出現在茅坑里。教官們鼓勵這些搶奪行為,他們認為,連自己的食物都無法保住,以后怎樣守衛四面受敵的村莊?多的,還要叫他們溢出來,少的,連果腹的眼淚也要奪去。為此,蘇芩吃過不少苦頭。

  男女交往行為是被允許的,前提是你能保住交往對象的“交往權”,如果有更多人想結識你的異性朋友,你就得面臨這些人的怒火。蘇芩沒有男朋友,也可以說,曾經有過。而蘇芩與阿琴和阿虎的結識,屬于教官口中沒有經過契約認定的“不正當聚集”,所有知情人都有權舉報,還有機會得到教官的減罰機會。

  在所有人對所有人的舉報暗流中,她淡忘了和他們倆認識的契機。反倒,記憶最深刻的是和他們一起去食堂偷吃東西的那個夏夜。

  那個夏夜,空氣濕潤,攜帶著讓人昏昏欲睡的氣息。這天晚上,巡邏員們忘記給儲存剩菜剩飯的冷柜上鎖,盡管是殘羹冷炙,對于中午沒吃到多少飯菜的蘇芩三人來說卻是不可錯失的美味。三人偷偷摸摸地摸索到冷柜前,打開柜門,蘇芩端出一盆吃得只剩下半邊身子的燉魚,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正準備飽餐一頓。

  不料,他們遇到了教官口中經常提到的“大狗”。

  大狗是個男孩,頭發被剃得精光,眼中綻出讓人不寒而栗的光芒。他屁股著地,前肢支撐在地上,雙腿的筋肉炸裂在皮膚上,隨時可能爆發。

  當時,大狗走過來,盯著蘇芩三人,很嚴肅,卻沒有說話。阿虎被嚇得驚叫一聲,還好被阿琴及時捂住,沒有發出太大的聲音。

  “你……你干嘛?”那時候,阿虎還會講話。

  大狗蹲著,很嚴肅,還是沒有說話。

  蘇芩瞬間懂了,她把裝著燉魚的不銹鋼盆子往前推了推,一起吃起來。人“狗”都沒有說話,惺惺相惜的氛圍彌漫開來,一種生活的幸福美滿。一套狼吞虎咽的動作后,蘇芩等人又吃了五個肉包,兩根火腿腸,一盤冷了的水餃。臨走前,眾人還喝了一瓶有著淡淡酒味的糖水。

  那是蘇芩的第一次偷吃,非常美好的夏夜,非常好的一個大狗。

  約莫一個月后,阿虎的飯菜讓給了饑腸轆轆的阿琴。晚上,依照慣例,三人摸去食堂,無意中看見大狗在冷柜里肆意撕咬著排骨,頭深深地插在冷柜當中。蘇芩悄悄跟上去,暗中觀察,盯著大狗,很嚴肅。

  可大狗察覺背后有人后,兩只長滿腱子肉的手死死護住裝著排骨的不銹鋼盆,回頭與蘇芩對視。她還以凝視,非常友善,和藹,沒說話。

  接著,蘇芩緩緩蹲下,意思是讓大狗給大家騰個地兒,大伙一起吃。沒想到,大狗嗷嗷地狂叫起來,阿琴急得撲上去制止他,無奈力氣比不過大狗。

  巡邏員很快趕到現場,慘白的光束照亮四個人的面龐,以高姿態審視著。

  蘇芩還記得當時自己的那番說辭。

  “叔……叔,你看,大狗他……他偷吃排骨。大家看!我聽見食堂有動靜,以為是賊,沒想到……沒想到是大狗,沒想到啊。”

  而阿虎就比較清新脫俗。

  “不信的話,你們看我的嘴巴和手。”阿虎伸出手就在嘴上抹了一下,然后向前攤開,“都沒油,說明我們沒有偷吃。”

  經過蘇芩三人的七嘴八舌,真相還原了,邏輯閉合了,大狗完全沒話講。夜晚,食堂的莊嚴得以保全。

  第二天,大狗被教官們吊起來,用橡膠棍往死里抽,整整三天沒讓吃飯喝水,如同干尸一樣吊在食堂門口。而蘇芩遭了“認錯”的罪,所謂認錯,就是被兩個大人按在木板上,一人給她嘴上蒙上一塊布,另一人往布上倒水,呼吸不得,窒息的強烈痛楚讓蘇芩幾乎喪失抵抗的意志。每次倒完水會就要跪下來向巡邏員認錯,舔鞋,直到他們滿意。可是自己根本不應該受這刑罰,只有打傷教官才會這樣,自己遭罰就像是三個人的罪同時定在自己身上。

  在此之后,蘇芩被送進禁閉室自省。阿琴和阿虎受到了什么處罰,蘇芩并不清楚,只記得,當自己出去后,他們倆就在外面等著。蘇芩問他們,他們也不答。

  還被關在禁閉室的那天中午,蘇芩忽然聽見外面人聲鼎沸,跑步聲急匆匆,又有東西墜落到地上的聲音。透出禁閉室老化產生的縫隙,蘇芩看見,一條條閃爍著熒光綠的魚兒從神隱峰與云端的夾縫中降落,天上降下的不是熱雨,而是魚雨。

  在蘇芩能看見的范圍內,瘋狂的男孩捉起地上還在垂死掙扎的魚兒就往嘴里送,紅色的顏料濺滿饕餮的面具,生魚肉和著破碎的內臟一并進入他們腹中。

  三天后,蘇芩得以走出禁閉室。在食堂里,平時圍成團的小伙伴突然少了十位。而剩下的人們,腹部律動著詭異的綠光,仿佛有事物要從中孕育出。

  阿琴和阿虎跟上了自己的節奏。現在,三人處于神隱峰2000米處,云海在他們身旁流動翻滾。神奇的是,這里的重力似乎變輕了,倘若脫手,還能在空中低速滑翔,蘇芩已經這樣試過一次了,空無一物的深淵讓她感覺很不好。同時,光禿禿的神隱峰上開始綻放出白色的蒲公英,脫落的絨球在云海中潛伏,不時撞擊蘇芩的臉龐。攀爬時,阿虎緊緊跟在姐姐阿琴的身后,沒有一句怨言。蘇芩記得,阿虎是在那一天突然失去語言能力的。

  闖山裝持續提供的動力為登山減輕了不少負擔,盡管自己總感覺闖山裝里有什么東西在動。即便闖山裝如此強勁,蘇芩也很少聽過以前那些闖山者們的音信。按理來說就算周圍所有人都是敵人,神隱峰可供躲藏的地方也多,也應該有一部分人成功登頂。據說世外村有一位長老曾是村里唯一活著的闖山者,可從未有人從他口中撬出任何有效信息。

  “砰!”蘇芩腿旁兩米處的石壁忽然崩解,石子碎片浮在空中打轉,緩緩向下跌落,兩秒后,它突然加速,墜入寂靜之云海。底下姐弟倆相安無事,可阿琴與蘇芩發生眼神接觸時的回避過于奇怪,在她看來,阿琴臉上的血色不知何時變得慘白起來。

  “你,怎么了?”蘇芩停下問道。

  “我覺得……可能要休息一下。”阿琴擠出一絲微笑,“我有點奇怪的感覺。”

  剛好,在他們頭頂不遠處有著一塊十五米長、兩米寬的緩坡,緩坡傾角不大,鋪著不少小石子。不出蘇芩所料,這里有三具闖山裝空殼,離闖山者遺體不遠處還有兩只在風中凌亂的防風帳篷。阿琴躡手躡腳地走上去掀開簾子,欣喜地發現里面沒有任何雜物。

  這頂帳篷只有擋風簾一個出口,蘇芩進來時已經檢查過是否有其他出口。整頓休息花了一段時間,闖山裝的手臂和大腿處有數個儲物囊,她事先準備了一些食用水球和六塊壓縮餅干,以備闖山之需。

  阿琴來了,阿虎乖巧地跟在后面,前者脫下頭盔,面露不安之色。

  “我感覺有人在盯著我們。”還沒等蘇芩開口問,阿琴就將內心的焦慮拋出,“你難道沒感覺到,那層云里……有什么東西在監視我們,難怪我總感覺背上有種火辣辣的感覺,我的直覺一向很準……”

  在緊張時講起話來滔滔不絕是阿琴一貫的特色,阿虎及時握住她的手,這才讓她略為放松。

  “我也覺得,總有人在看著我們……是不是人不清楚。”蘇芩說道,“有可能就是因為這個存在,才會有這么多闖山者的尸體。”

  “我有點害怕……”阿琴怯怯地答道,“要是我們不來闖山就好了。”

  “阿虎會保護你,有闖山裝在,我們不用害怕。”說話的同時,蘇芩揀起地上的一粒石子,僅用大小拇指就將它捏碎,

  “天黑了,我們最好等有太陽再行動。”阿虎舉著手寫板。失去語言能力后,他總會帶著這塊用手指筆畫就能寫字的手寫板。

  在云海之上,太陽能夠毫無阻礙地直射,即便如此,這里的日照時間只有四個小時。失去太陽光的直射,神隱峰的能見度不超過十米。

  況且,蘇芩已經能聽到呼呼作響的妖風,在這種時候繼續闖山,恐怕不會太順利。

  “阿虎說的對,你們先休息一下,等外面好點再走。”蘇芩說道。

  阿琴看上去算是放心了,和阿虎回到了自己的帳篷。過了沒多久,阿虎悄悄摸進蘇芩的帳篷,舉著空白的手寫板,用奇怪的眼神盯著蘇芩,又像是放棄似的退了出去。

  關于阿琴的說法,蘇芩聯想到世外村流傳已久的傳說——神隱峰之妖。傳說這種隱居在神隱峰的妖怪能夠攝魂奪魄,讓闖山者們互相廝殺,失去理智,最后連血肉軀體都被這神隱峰之妖奪去。這些空空如也的闖山裝,經過數百年的風吹雨打也不見有絲毫銹跡,闖山者的骨骸卻不知道去了何處。

  然而,蘇芩十分明白這里曾是什么地方,也大概知曉發生過何種事情。對于鬼怪之事,她不會去相信,可就算是這樣的她,也選擇攀登神隱峰,去那遙不可及的神諭場聆聽終極領悟。

  太陽逐漸在神隱峰的尖角處隱去,氣溫開始驟降,寒風開始擊打蘇芩的睫毛。現在,她可以看見,在太陽隱去的一瞬間,天邊有個東西仍在反射日光,但也沒過多久,它也隨著太陽隱入視線不可及之處。

  “是神吶。”她說。

  鮮血在青霉菌的繁殖場旁流淌,而現在它們關心的是整個族群的存亡問題。

  隨著越來越多的新生孢子和菌絲的產生,肉汁有機物被大量消耗,一旦作為繁殖場培養基的肉汁被消耗殆盡,青霉菌就要面對食物匱乏和鏈霉菌壓境的雙重壓力。

  繁殖場開始有計劃地降低孢子生產效率,目前青霉菌族群足夠壯大,如果再在被綠墻圈起的窄環里增添更多新成員,恐怕有機質會消耗得更快。

  在這種時候,智菌卻反其道而行,它下令讓繁殖場繼續保持以往的生產速度,繼續繁殖不要停。整個族群大為震驚,其中有一部分青霉菌團團圍住智菌,要求后者給出充足的理由,不然就要召開審判會議彈劾智菌。

  避開智菌,部分青霉菌開始集體商討解決辦法。在各種密度感應和大量信息素的釋放之后,它們也沒有得到一個十全十美的辦法,沒有任何青霉菌能給出最佳答案,也沒有任何細菌敢于真正去面對這個實際問題。它們似乎想采用鴕鳥戰術來回避這個問題,以為車到山前必有路。

  這時,有年長個體回想起智菌當年所講過的——當菌群擴張到一定程度的時候,超過了它們的微環境所能承受的范圍,那么就會以細菌癌化戰爭、菌群自發減數等進行自然調節。它們似乎具有先輩的記憶,它們知道,自己的先輩細菌們從遠古到現在,都在經歷“微環境破壞——培養基匱乏——消耗菌群——達到平衡——再增長”這樣的過程。

  這是自然的客觀規律,細菌們之間的戰爭也絕不能忽視這一點。

  根據部分青霉菌反復計算得出的結果,到下五十個分鐘尺度內,綠墻中的菌群數量就會達到極限,這僅僅是它們保守的估計。盡管繼續有青霉菌單體重提限制菌群增長的計劃,但事實上沒有任何用處,這個辦法并沒有真正有效地控制住青霉菌數量的增長。五十個分鐘尺度后,有機物逐漸匱乏,這讓青霉菌不得不自己生產,然后以后代作為培養基,延長壽命,像是吸血鬼像通過吞噬自己的后代來延長壽命一樣。

  “為什么不放慢我們的繁殖速度?”一只地位略低于智菌的年長青霉菌發送出質問的信息素。此時此刻,族群正在召開公菌大會,大會的結果將會決定智菌的去留。

  這次,智菌做成的回答與以往不同,它沒有使用廣而告之的密度感應,而是朝年長菌發射了一個特定信息素,后者包含智菌目前的所有想法。在接受到這個信息素后,年長菌菌體都為之一震,青霉菌公民們只能通過它無意識的密度感應知道它現在的想法。

  “原來是這樣嗎……還可以這樣啊……”

  年長菌當即表明全力支持智菌的想法,并鼓動青霉菌長老們將所有權力暫時轉交給智菌,作為“戰時全權制”的首次執行。在得知這般結果后,青霉菌長老會為之震怒,青霉菌族群的命運軌跡絕不能如此武斷地交給一個較為年輕的智菌。盡管后者為族群立下汗馬功勞,可其中也有長老會的智力成果。

  “諸位擔憂我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后會草菅菌命,非也!如果不能保證青霉菌族群的延續,這軟弱的菌權又會有什么用!菌群共同做出的決定就一定會救族群的命嗎?現在是非常時刻,鏈霉菌隨時可能進攻,請知道我的想法后再做決定,休要妄下定論。”智菌在公菌大會上面對長老們,激動地扭動著菌體,發射數份信息素。

  青霉菌公民們憂心忡忡地等待著長老會做出最終決定。固然,它們對智菌感恩戴德,可這種空前集中的權力集中于智菌單體上的情況,自青霉菌族群誕生后從未有過。在以往的時間尺度里,它們可以通過公菌大會做成自己的選擇,現在,智菌卻鼓吹將生殺大權盡數攬入其身。

  史無前例的時期。

  “嗯……有道理。”

  “如果是這樣的話,也可以。”

  “我居然從來沒想到過,太慚愧了……”

  長老會釋放的密度感應讓前排的青霉菌驚呼族群大限臨頭,青霉菌長老竟然無一反對,反而當場宣布智菌將集“最高施行者”與“最高決策者”為一身,全權掌控青霉菌族群,當即生效。

  大會現場亂為一團,有的高呼智菌萬歲,有的痛罵智菌將斷送族群的前程,有的幾欲沖上去痛打智菌。它們沒想到的是,兵菌部隊已然把公菌大會現場堵得水泄不通。

  “各位請安靜。”智菌不再激動,“我將全面放開繁殖場的生產力,同時諸位都要為儲備青霉素貢上自己全部的力量,不準有保留。有誰反對嗎?”

  “你這個鏈霉菌派來的間諜!你會毀了整個族群!”馬上就有數十只青霉菌做出頭鳥,這些菌體也是平時公菌大會最為積極的群體,不會輕易放棄任何爭論的機會。

  不料,兵菌迅速沖上去將這些持反對意見的青霉菌粘結為一團,押出公菌大會現場。現在,沒有絲毫信息素釋放和密度感應的跡象。

  “它們從即刻起脫離所屬家庭,作為生產青霉素的排頭兵獻出自己全部的力量。現在,還有想追隨它們的嗎?”

  現場寂靜無聲。

  “很好。”智菌說道,“你們正確的決定,就會讓我們的族群再次復興!現在,兵菌們,搭建樓梯!”

  智菌指揮大量兵菌投入綠墻“樓梯”建設工程中。菌絲各細胞之間的橫膈膜在綠墻晶體輻射下逐漸溶解,莢膜和細胞壁的崩壞讓細胞膜脆弱不堪,兵菌們的細胞質揮灑在綠墻上,凝結成壞死的細菌階梯。通過階梯越過綠墻,能夠大大削弱綠墻輻射的影響。

  腳步聲和喊殺聲震徹大地時,在肉汁繁殖場中的青霉菌族群單體數量幾近最大化,有機質將要耗光,而智菌空前絕后的計劃進行到了第二步。

  那是在蘇芩十歲的時候,年齡超過九歲的她得以脫離地獄般的養育場,回到自己的家里,和父親在一起。呆在狹窄的養育場里太久,蘇芩透不過氣,總要求父親帶自己出去玩。

  那段時間是蘇芩最快樂的日子。白云會在神隱峰山間玩捉迷藏,太陽會出來陪伴蘇芩,蒸騰村中久積的雨水,帶來秋日的涼爽。蘇芩會踩著銀杏葉鋪作的黃金海洋,與爸爸玩著灌木叢間的捉迷藏。聽父親說,在這里曾有一座古碑,上面刻著“會有人帶來永久的和平”一行字,后來被村民們砸爛,說渴求和平是懦夫的表現,真正的男子漢要挺身而出,用強有力的武力保護世外村。

  她見過最神奇的是,世外村外只有一條徑流,可流經三臺五層樓高的煙囪后就會變成兩條。這還沒完,村外的小溪是從神隱峰的巖壁中奔流而下,攜帶數不清的熒光晶體,渾濁而狂莽。蘇芩曾在爸爸不注意的情況下偷偷嘗了一小口村外的水,當時嘴里就和打翻了醬油鋪似的,苦的咸的澀的酸的一并在嘴里炸開,直讓她惡心到吐了,連聲音都變得嘶啞。

  綠潮涌進煙囪旁的泄水口,噴涌出讓人難以忍受的熱氣,就消失不見,隨后在煙囪前的排水管道中形成兩股水量幾乎無差別的徑流。爸爸讓蘇芩嘗過左邊的水,甘甜帶勁,整個喉嚨都得到了滋潤。而右邊那條徑流,爸爸告訴她說是流進村里的大湖,給魚兒喝的。

  煙囪神奇的地方不僅在于這里,父親曾告訴蘇芩,這三座煙囪就是用這條來自神隱峰上的綠潮來給世外村發電的,就是產生能讓耕田機運作、讓廣播喇叭發聲、讓不乖的熊孩子為之嘶吼畏懼的力量,這叫做“電力”。

  “就像是村里的大水輪一樣嗎?”蘇芩曾經問過,世外村的水輪能夠利用水流的沖擊來提水,她想當然地以為是這樣。

  “不是。這些東西是用從綠潮里分離出來的什么東西來發電的,好像叫重什么……第二個字記不得了。這樣發電會很熱,非常非常熱,所以泄水口旁邊不能待久了。”爸爸曾回答道,他也是從長老偶爾的零碎交流中聽到的。

  “那東西,我們的湖里沒有嗎?”

  “好像沒有,只有外面的世界才有。”

  “外面?外面的世界是什么?”

  蘇芩很難想象還有比世外村更為廣闊的世界。

  “還記得你說以前天上下發光的綠魚嗎?那些魚就是從外面世界的大海來的——”說到這里,爸爸就不肯再回答蘇芩關于“外面的世界和大海是什么”的問題,極其回避。就連之后的玩耍,父親也是非常沉默,一邊粗魯地抽著自己卷的煙,一邊仰望著高聳入云的神隱峰。

  原本無憂無慮的室外活動,最后以哭鬧收場。在之后,蘇芩從長老那里聽說,自己的母親就是為了看看所謂的“外面的世界”,而毅然決然地拋下成婚五年的父親和三歲大的自己,成為世外村第一位選擇脫離武裝隊而去闖山的女性。當時,沒人歡送她,只有母親一人孤單的離去,要知道,闖山對于世外村而言是無上榮耀之事。

  自那以后,父親經常把自己一個人關在臥室里,抽著煙,凝視手中留有蘇芩媽媽身影的照片,任憑房間里彌漫著煙氣。有時候,蘇芩推開門偷偷看父親,會看見爸爸把右手放在兩腿之間,不斷地抽動,坐著奇怪的動作。蘇芩推開門去問,父親就會緊張兮兮地麻利穿好褲子,發出尷尬的干咳。

  “芩芩,你永遠是爸爸的小寶貝,是不是?”之后,父親經常會問出這樣的話,尤其是在酒醉后,會把蘇芩摟在懷里,粗糙的手掌在她裸露的脊背上撫摩,頭埋在她胸口,嘶聲哭泣著。有時候,會有奇怪的東西頂住她的背,父親抱久了,還會出汗,讓自己的背變得黏糊糊的。

  她甚至懷疑爸爸是不是在床上偷喝豆汁。

  蘇芩那時候還小,不懂大人的事情,只認為是爸爸想媽媽了,還在內心祈禱,希望媽媽有一天能回來。

  媽媽離開家后,蘇芩一直和父親睡在同一張床上,聽著父親微微的呼嚕聲進入夢鄉。可自從發現父親奇怪的舉動后,蘇芩在睡覺時會感覺父親的手會穿過自己的睡衣,有意無意地搭在她的胸脯上,不時還摩擦一下。

  “爸爸……”有一天,蘇芩開口問答,“你是在想媽媽嗎?”

  半睡半醒的父親一怔,清醒過來,手本能地縮回來,以某種深邃的目光凝視著蘇芩。之后,他撫摩起蘇芩的臉龐,眼睛里流動著芒光,蘇芩以為父親要哭了,趕忙緊緊摟住他,像照顧嬰兒一樣拍拍父親的肩膀。

  “你長得好像你媽媽。”父親答道,他在蘇芩的臉上吻了一下,“是的,你不要怪爸爸,爸爸和你一樣,也很想媽媽。”

  “那你為什么要……摸?”蘇芩的聲音變得越來越低,她不自覺地把頭埋低。對,自己當時問過阿琴這件事情,阿琴的表情非常驚訝,并表示自己和父親是分床睡的,從來沒有過這事。可惜自己當時沒敢直接說出來,怕父親打罵。連對父親說起在養育場里被欺負的事情,他都是怪罪自己不夠強大,沒有保護好自己。

  “因為……因為啊……”父親一時沒能回答,“因為你是爸爸唯一的寶貝了,只要有你在,你媽媽就在。答應爸爸,永遠不要離開我,好不好?”

  “嗯……好。”

  這樣,蘇芩也沒再將父親的這些動作當回事,心里倍加思念長時沒有歸家的媽媽。也就是在那時候,蘇芩結識了那位可以稱得上是她男朋友的那個人。

  盛夏時,家里的飯菜忘記收進冰柜里,發臭了。父親便給了蘇芩一點零花錢,打發她去村里的公共食堂吃飯。蘇芩發自內心地不想去那里,因為沒有養育場的小伙伴聚集在一起,她的飯菜很可能被搶走。趁著陽光尚未毒辣之時,蘇芩跑去阿琴阿虎家想找他們一起去,有個伴總是最好的,這一次,他們倆似乎都不在家,沒有人應門。

  攥著父親給的二十元錢,蘇芩硬著頭皮走進公共食堂,點了份三元的蒸白菜葉,縮在角落里,時不時抬頭看看四周有沒有惡霸流氓找上門來。幸運的是,完全沒有人注意到這份不起眼的蒸菜,蘇芩正準備趕回家時,口袋里的零錢不小心滑了出來,正好掉到一伙走著海步的平頭古惑仔前頭。還沒等她去撿,就已經被包圍住。

  他們對蘇芩露著微笑,卻嚇得她退到了墻角,渾身顫抖。古惑仔們有意無意地顯出他們兜里揣著的小刀,刀刃每一下明晃晃的閃爍都讓她心跳加速,耳膜嗡嗡響,牙關上下掐架。

  “喲,小妹妹,年紀不大,這里挺大的。”有位平頭男亮出刀來,在蘇芩胸前戳戳。

  這時,一位滿臉橫肉、生著劍眉的高大男孩出現在蘇芩面前。他一把推開推搡著的古惑仔們,就像是推開阿貓阿狗,男孩搶走他們手中的零花錢,拉起阿琴的手往外拽。

  “冊那!敢搶我妹妹的東西!”

  古惑仔們看這男孩體格高大,不同與以往打壓的菜雞,選擇溜之大吉。蘇芩不知所措之時,男孩將錢放在她手上,臉上緊繃的橫肉舒展開,露出爽朗的笑容。

  “早看那群傻逼不爽了。下次沒有找到人一起來的話,隨時可以叫我,在這塊地喊我名字我就會聽到。”

  也就是在這一天,蘇芩認識了這位叫做“子安”的男孩,論年齡,子安還比她大四歲。

  直到一瓣雪花飄落在蘇芩臉上融解,她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睡去,眼前能見度極差,也就能看清阿琴阿虎住的帳篷的程度。

  闖山裝半透明的外殼內綻出溫暖的黃光,密布在外殼下的管路發光發熱,為蘇芩提供保暖的熱量,不至于身體被凍僵。借著闖山裝的微光,蘇芩得以觀察周遭的現狀,除了在冰柜的冷凍室內,她從沒感受過如斯凌冽的冷風割著自己的臉頰,也從沒見過滿天飄飛的雪片。

  走出帳篷,摸索到斷崖的邊緣后,蘇芩鼓起勇氣向下看,云海就處于足下。神奇的是,當四處飄零的雪花降落在云海上時,它會像時間暫停一樣固定在云海表面一秒,隨后融解成圓滾滾的水珠,翻滾數下后落入云海中。蘇芩用手擋住風,能聽見云海下雨點擊打山體那啪嗒啪嗒的聲音。

  她抬頭仰望,望見神隱峰上半部分山體隱入雪片組合成的幕布后,這座神秘的山峰到底何時才會展現它傲人的頂峰?蘇芩轉身走進帳篷,戴上闖山裝的頭盔,感受頸部涌上來的熱氣,然后盯著對面的帳篷,思考著一些雜念。

  闖山裝頭盔能夠過濾外部的雜音,在蘇芩戴上后便能感受到,伴隨著一股微弱的電流聲過后,耳旁雨聲風聲歸于寂靜,一些無法被注意到的細節被放大,她甚至能聽見對面帳篷的翻身聲。

  她禁不住向帳篷走去。

  “嗞——”蘇芩再熟悉不過,這聲音是每到中午需要切菜時爸爸從刀鞘里拔刀的聲音。她一激靈,全身的毛孔幾乎都要打開,在出發之前,蘇芩和阿琴、阿虎各自展示過闖山時帶的物資,可沒見誰帶著刀具。

  他們的帳篷里……還有其他人?此時,蘇芩聯想到了神隱峰之妖,或許帳篷里就藏著阿琴口中監視著他們一舉一動的人。也許,不是人。此刻,闖山裝頭盔自動點亮,蘇芩面前的視野變得非常清晰。

  緊接著是一陣深呼吸的聲音,帶著濃濃的殺意,這是男孩們打架時發出致命一擊的前奏。

  “啊——”是阿琴的尖叫聲,帳篷的防風簾被切割成碎布片,神似弓背貓的黑影捏著利刃從中顯現。就算頭盔的燈光直接打在上面,她也只能看見一團抖動的灰色粒子團塊。黑影朝蘇芩瞥一眼,隨后在雪地上留下兩只腳印,一躍而起,消失在雪夜中。

  蘇芩沖進帳篷里,只見阿琴縮在帳篷的角落,雙手抱住膝蓋,不住地哆嗦,闖山裝因此發出咔嗞咔嗞的摩擦聲。四下看去,卻沒有見著阿虎的身影。

  “阿虎呢!”扶起阿琴后,她還站在原地發抖。

  “找到他……找到他了……”阿琴自言自語道,“它來找阿虎了……”

  “什么東西?”

  “神隱峰的主人。”阿琴答道,“那只妖怪!我爸跟我說過的妖怪啊!”

  神隱峰之妖,是世外村口口相傳的傳說,如果按照阿琴的說法,那么這些死得莫名其妙的人們便有了因由。蘇芩跳上上方的巖壁,然而雪幕過于密集,她看不見有任何東西在上面活動,頭盔放大的細節也沒有異樣的雜音。

  蘇芩正準備下到平地上,哪知阿琴已經來到身旁,闖山裝全副武裝,一絲空氣都不能侵入。

  “我們去找他。”阿琴的聲音出現在頭盔內。

  “你瘋了嗎?這么大的雪,還沒有太陽,我們什么都看不到,上哪找去?”蘇芩當即反駁,“如果真有那妖怪,咱們現在上去不是送死嗎!”

  “那要怎么樣,你還想讓我在這里等嗎?他是我弟弟啊!”不等蘇芩做出反應,阿琴已經竄上山去,隱入皚皚雪幕中,沒辦法,她只得跟上去。

  現在處于神隱峰2700米,頂著厚重的大雪,蘇芩身上的闖山裝運作起來動作都變得粘滯。她還在思考,那團黑影,阿虎,到底是從哪拿來一把刀的。在開始闖山之前,蘇芩記得很清楚,三人展示各自的夾囊,絕無刀刃的存在。當時,她還這樣問過。

  “你們裝了湖里的水嗎?我帶了好幾個。”

  “那當然,不能渴著自己了。”阿琴答著,“倒是你,表情那么僵硬干啥?”

  當看到他們腰間夾囊中帶著的晶瑩水球后,蘇芩安下心來,她最怕的是阿琴阿虎這對馬大哈姐弟忘記帶湖水走。

  阿琴顯然無法冷靜下來,沿途巖壁留下的巨大裂縫就是證明。她真是太大膽了,讓闖山裝輸出功率一下子提高這么多,巖壁沒被震碎實屬不幸中的萬幸。

  這樣的話,要找到一個人獨處的她得花點功夫。

  在爬山開始時蘇芩就感覺到有異樣,似乎是身體上的,但又不是,總有某種東西在晃動,發出幾乎不可能被察覺的嗡嗡聲。再次上升一百米后,雪下得更大了,同時懸崖上開始覆蓋起薄薄的冰層,這讓她不得不慢下來觀察前進的方向。

  也就是在這時候,蘇芩的右手垂下來,臂間的夾囊哐當作響,接著是金屬落地聲。在這個夾囊里僅存放著三塊壓縮餅干和五個水球,沒有其他雜物。一種恐懼油然而生,她加快攀爬的進程,直到找到一處可以歇腳的空地。蘇芩抓起上面的闖山裝空殼就往下扔,急匆匆地坐上去,然后啟動臂間夾囊。

  在夾囊打開的過程中,蘇芩能聽見心臟嘭嘭嘭地撞擊著胸腔,快要通過喉嚨跳出來。

  這座神隱峰頭一次讓她有了害怕的感覺。

  夾囊里的干糧與食用水球已經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把造型別致的袖珍獵刀。

  “什……什么?”蘇芩驚得叫出聲來,在這個瞬間,她想到了幾分鐘前的那道拔刀聲,還有切口整齊的防風簾碎片。也許這一切,都是因為這把刀的存在。可讓蘇芩想不通的是,為什么這把獵刀會如此突兀地出現在夾囊里,原來的東西反而不見了,超自然力量呈現現場一般。

  從夾囊里掏出刀來,夾囊便自動關閉,明明蘇芩什么也沒做。袖珍獵刀拿在手上出奇得有分量,其刀身與刀柄顯然不搭調,方塊型刀柄黝黑笨重,拋光的刀身僅有食指長。

  蘇芩實在不明白這把刀能干什么,況且印象中黑影阿虎拿著的刀比這把大多了,酷似斬骨刀與鉛筆刀形成的強烈對比。她正想把刀收起來,闖山裝頭盔忽然打出一道綠光照在刀上,袖珍獵刀開始強烈不安起來。它猛地從蘇芩的手掌上躍起,突破常識般地懸浮于掌上,粗重的刀柄拆解成金屬絲,露出隱藏起來的扁長帶波紋的圓柱形刀柄。金屬絲粘附于刀身上,以白熱的高溫熔化,塑形,食指長的刀身忽然增長三十公分。當這把自我重鍛的獵刀掉在蘇芩手上時,刀身的高溫尚未褪去,雪片融解的水珠在上面跳起沸騰之舞。

  她用獵刀刺向地面,竟發現刀像切豆腐似的地沒入巖石中,拔出來也不費力。這把獵刀沒有鋒利的齒刃,就連刀頭都顯得圓頓,切開石頭居然這么容易,闖山裝手套捏碎石頭都需要自己稍稍發力。

  闖山裝腰間彈出一只固定支架,蘇芩試著把刀往上放,環狀支架自動展開,將獵刀包進去。現在,獵刀別在蘇芩的腰上,她去拔刀,動作絲毫不拖泥帶水。

  現在,身上的闖山裝和神隱峰布滿詭異的謎團。黑影帶走阿虎,夾囊突現獵刀,闖山裝還有專門固定獵刀的裝置,顯然是有人有意設計成這樣的。既然自己有一把獵刀,阿虎有一把,那么阿琴理應也有一把,只是她還沒有發現。

  蘇芩繼續攀登,直覺告訴她,阿琴離她不遠了。

  青霉菌族群繁殖場內扯滿蜘蛛絲般密布的分生孢子梗,數不勝數的灰綠色孢子從頂端脫落,著床在溫暖的肉汁池上,合適的溫度和富含營養的有機物讓這些孢子得以迅速成長為成體青霉菌。

  如果從外部視角觀察這攤地上的肉汁,就會發現其上青霉菌如同地衣一樣爬滿這片區域,而最高等的放線菌鏈霉菌在一旁虎視眈眈,裂生大量分生孢子進行散播、繁殖,它的部落小而致密、干而不透明。顏色單調且平滑的幼體鏈霉菌繼而發展成絨毛狀、表面起粉、色澤豐富的大鏈霉菌。它們的軍隊,在壯大。

  在智菌掌握整個青霉菌族群的大權后,所有菌體的有生力量都投入到生產當中去。每一只青霉菌隨時準備著分泌它們的大規模殺傷性武器——青霉素,每一只都為整個族群的興亡而勞累。

  “青霉菌族的叛徒!”常有菌體在生產中抱怨。這時,就有智菌的維護者跳出來反駁。

  “不不不,智菌是明智的,只不過在它身邊輔佐的長老會里有奸細。我們一定要相信智菌,它一直都是對的!”兵菌們就常常任用這些菌體充當監工,監視繁殖與生產狀況,整個繁殖場的效率提高了數個百分點,監工菌體為之感到自豪。

  “族長,鏈霉菌要攻過來了!”在綠墻上負責觀察密度變化的青霉菌傳來不妙的消息,“有強烈的密度感應浮動,我們不能再拖了!”

  智菌踏過兵菌尸體砌成的安全階梯,立于綠墻上,感受這漫天蔽日的殺氣。周圍的光線非常黯淡,這讓它想起了族群與草履蟲發生過的戰爭,在那時就是智菌建議長老會在夜晚突襲草履蟲,十萬大軍壓進草履蟲的棲息地,把這不知禮數的蟲子殺了個片甲不留。而現在,它們正要面對鏈霉菌的進攻,而后者的放線菌絲還在源源不斷地趕來。

  這將會是一場傳頌數個年時間尺度的史詩戰爭。

  “把沖鋒隊叫上來。”智菌吩咐道。

  青霉菌族群新建立的沖鋒隊由一千兩百只新生青霉菌組成,它們并不是族群中的中流砥柱,沒有強悍的戰斗能力,可能連成為兵菌的資格都沒有。可現在,智菌即將派遣它們作為排頭兵搶先突襲鏈霉菌。

  令這些新兵蛋子感到不解的是,智菌發送的信息素指令是讓它們奮不顧身地沖進鏈霉菌縱深處,遇到任何阻擊都不能停下來。如果還有余力分泌青霉素進行還擊,那就不要猶豫。

  “你鼓勵生產青霉素來搞大戰,那你自己愿意去送死嗎?”有一只年輕氣盛的青霉菌沖動地發射一粒信息素,旁邊的兵菌沒來得及攔截,信息素就已經被智菌接收到。兵菌一前一后地圍堵這只青霉菌,正準備將它粘在地上,智菌制止了。

  “年輕的個體,你問得好。”智菌游到年輕青霉菌前,搖擺著菌體,“我可以毫不虛偽地告訴大家,我當然巴不得其他真菌細菌死掉,然后自己生存下來,占有這些有機質資源,大自然賜予生物的本性就是自私,沒有其他細菌會相信圣母的鬼話!如果我鼓動了這么久的大戰有利于自身生存,而自己到頭來就沒了命,豈不是一切都歸于虛無?”

  先鋒隊的年輕個體們接收到這個信息素后都不由地震驚,比起老一輩的菌體,這些個體生存于這個世界上的時間真的是太短,太短,沒能領悟到大自然的生存法則。

  見到自己的信息素取得如此成效,智菌趁機煽動這幫年輕個體的戰斗欲望。

  “事實上,這樣的戰斗是我們真菌進化的必然結果!因為我們和敵族之間爭奪有機物的斗爭一定會是越來越劇烈的,所以青霉素這種高效率的真菌調節工具,可以重啟微環境的平衡,繼續自然的循環!它不是大規模殺傷性武器,也不是殘害無辜的毒藥,它是我們生存于自然循環鏈里的唯一訣竅!”

  “沖吧!青霉菌的勇士們,族群將賜予你們最高榮譽!”

  智菌的煽風點火成功激起年輕個體們的戰斗激情,指令一下,它們盡數沖出綠墻,爭先恐后地向前涌動,有虎狼之勢。少量兵菌組成督戰隊緊跟其后,一旦發現有退縮的青霉菌,督戰隊就會即刻就地正法,以示警告。

  “哥……哥哥!”有年輕個體發現督戰隊中有自己哥哥在,欣喜若狂地朝它靠近,完全沒有理會它哥哥的勸阻。

  “不要退,千萬不要,你一退,智菌大人會殺了我們全家的——”

  太晚了,在年輕個體退縮的一剎那,三只兵菌已經把它黏住,向年輕個體菌體內注入消化液。這個天真的個體成為戰爭打響的第一個犧牲品,歸入煙塵。

  鏈霉菌猝不及防地遭了先鋒隊這么一出沖擊,固若金湯的首排陣地潰不成軍,年輕個體完全不顧自己的性命,往陣地深處沖擊。很快,后排陣地重整防御工事,傾瀉高濃度的紅霉素,這些抗生素在年輕個體中貫穿,與它們的核糖核蛋白體的50S亞單位相結合,抑制肽酰基轉移酶,影響核糖核蛋白體的移位過程,妨礙肽鏈增長,抑制年輕個體蛋白質的合成。年輕個體受此重擊,頓時減員三分之一,它們被鏈霉菌兵菌困在陣地中央,后者準備將年輕個體們一口氣消滅。

  過了兩個秒時間尺度,鏈霉菌陣地亂作一團。有兵菌發現為防御工事提供營養的基內菌絲突然斷裂,菌體的色素開始紊亂,鏈霉菌核區的裸露DNA結構變得不穩定起來,隨時有崩潰的可能。起初,它們以為這些沖鋒隊年輕個體攜帶著秘密武器,可這些年輕個體現在才開始分泌青霉素反擊,不像是有備而來。

  “是我們的武器!避開那些紅霉素!”有菌體發現隊友接觸自己分泌的紅霉素后,細胞壁溶解,DNA漏了一地。

  年輕個體們在敵方致命武器幕布中奮力突破,它們沒有退路,唯死亡與沖鋒可以選擇。在沖鋒隊背后,由萬名青霉菌兵菌組成的軍隊帶領著半數來自繁殖場的新生青霉菌,沖進鏈霉菌陣地,揮灑含有青霉烷的青霉素,迅速有效地破壞鏈霉菌的莢膜與細胞壁,殺滅未成體的放線菌絲,全力掃除戰場。

  “智菌萬歲!”遭到紅霉素攻擊而溶解的年輕個體在死前,竭盡全力向自己的繁殖場送出這樣一粒信息素。它感覺,自己的生命在戰場上得以盛開綻放,為青霉菌族群復興道路添上自己的一份力。

  它死了,它的家人仍在敵人陣地內苦戰。

  在繁殖場遠遠觀察局勢的長老會成員不由得放出贊嘆的信息素,在聽過智菌的作戰計劃后,它們深感自己還是老了,沒有年輕人那般迸發的靈感。有一點,它們仍然不太明白,為什么這些鏈霉菌的殺傷性武器會傷及自己人。

  “還記得上次我們遇到它們時,它們撤退到哪里去了嗎?”智菌問道。

  “好像……是那個大海。”一位長老接過話茬,“您還告訴我們千萬不能下去追擊,當時我們還在暗地里討論要不要一口氣追上去以絕后患,還好,還好……”

  “要是當時追進那片大海里,我們可能早就滅亡了!”另一位長老恭維著。

  “我的孩子曾經進去玩耍,誰知道會變成那樣子……”智菌徐徐道來,微微起伏的密度變化暴露了它的悲傷,“絕不能讓它的悲劇在族群里重演!”

  “智菌大人萬歲!”

  “智菌大人萬歲!!”

  在場長老無一不拜倒在智菌前,它前所未有的高超決策挽回了青霉菌族群的頹勢,放開繁殖限制而誕生的大量青霉菌在人海戰術上派上了用場。盡管出擊的青霉菌死傷過半,但是它們成功讓鏈霉菌撤退一米。由于這群勇士和鏈霉菌族群已混為一團,后者不會貿然使用紅霉素攻擊,這給了青霉菌極大的優勢。青霉素在族群正中央爆發,大片鏈霉菌尸體以環狀趨勢擴散開來。

  也許鏈霉菌會很快反應過來,會讓它們的兵菌分散開釋放紅霉素。也許它們很快會對青霉素產生耐藥性,大軍攻擊效果會大打折扣。但是——

  “在這場戰爭中,我們失去的,只不過是幾個小時的時間尺度……”智菌的信息素奔流在整個繁殖場中,反對者的聲音瞬間被族群沸騰恢弘之音蓋過,“而最后……我們收獲的,將是自然界循環的——”

  “巔峰!!”

  這時,在青霉菌繁殖場上空忽然出現成片的氣生菌絲,菌絲橫膈膜斷裂,分裂而來的節孢子強行空降在繁殖場的中央。仍然沉浸于狂歡的青霉菌族群沒有及時察覺到不速之客的到來,于是這些孢子分化為基內菌絲,大肆吸取繁殖場中剩余的肉汁,水溶性色素在轉眼間增粗的營養菌絲內滑動。

  當青霉菌反應過來的時候,另一波從遠處延伸過來的菌絲攜帶來五萬只兵菌,與營養菌絲已然結合。鏈霉菌兵菌菌體渾身散發著高度危險的信息素,一旁瞭望的青霉菌個體沒敢上前去。

  “是鏈霉菌!”

  “快跑快跑!”

  “再不跑就沒命了……”

  雜亂無章的信息素充斥于繁殖場中央,蓄謀已久的復仇兵菌早已按捺不住屠戮的饑渴。它們當即分散隊形,遍布在繁殖場的東面角落,面對青霉菌的圍堵,它們發出嗤笑的信息素。

  “就是你們在屠殺我的同胞嗎?”

  在場的個體,無論是剛剛從灰綠色孢子轉化而來的年輕個體,長于生殖的個體,還是勞累的、驚恐的、憤怒的、哀求的個體,細胞壁無一保留,在紅霉素的大范圍打擊下,化為戰場上的數股煙塵。

  長老會趕忙招來四批精銳的兵菌,全方位無死角護住綠墻上的智菌,以免被空降的鏈霉菌偷襲。現在,智菌能夠安然無事地撤離到繁殖場的安全地帶,但這意味著東面防守空虛,鏈霉菌可以肆無忌憚地闌入繁殖場。

  “大人,該怎么辦?”兵菌近衛隊隊長焦急等待著智菌下一步高明的決策。

  長老們,以及肩并肩保護智菌的精銳兵菌們,都朝向智菌。現場保持了約莫一個分鐘尺度的沉默,之后,智菌打破僵局,他用密度感應廣而告之。

  “繁殖場東面擁有很多殘余的,沒有消化的有機物,還有唯一的綠墻入口,戰略意義實在是高。”智菌講道,“為了我們的同胞,為了青霉菌族群的復興——”

  大家一齊等待著智菌的決策。

  “放棄繁殖場以東,我們能承受這些損失,撤!”

  “可……可是,我們的同胞正在被圍攻。”近衛隊隊長簡直不敢相信,智菌竟如此干脆地拋棄抵抗中的菌體們,它還期待著一場漂亮的反擊戰。

  “這是它們做出的選擇,族群會記住它們的犧牲。”智菌說道,“東面被紅霉素打擊過,已經不適合我們生存了,但是我們的有生力量還保存在西面。如果不趁現在轉移,還要等到什么時候?”

  “給我放棄繁殖場以東!”

  智菌的決策毫無商量的余地,長老會催促部隊開始轉移行動。就這樣,長老菌們和智菌倉皇出逃,沖向沒有紅霉素污染的西面。一路上,有一些青霉菌個體試圖擠進撤離大軍的行列當中,還沒靠近,就被兵菌粘在地上,等待著紅霉素的轟炸。

  智菌成功撤離到了西面,族群仍然擁戴著它,那些反對智菌決策的個體們,在大撤退中被拋棄,和辛苦繁殖生產的菌體一塊兒淹沒在紅霉素的汪洋大海中。鏈霉菌大本營被青霉菌的人海戰術沖得松松垮垮,繁殖能力暫時癱瘓。

  肉汁消耗殆盡,青霉菌和鏈霉菌的部分繁殖場均已不適合居住,沒有誰說得清這場抗生素大戰中誰勝誰負。但是,在青霉菌族群的心目中,是它們贏了,智菌帶領它們擊退了鏈霉菌大軍,沒有讓快樂的家園陷落,族群也得以生存下去。它們的DNA,將會繼續參與大自然的循環。

  怎么講,太陽即將升起,循環還將繼續!

  有一點,青霉菌和鏈霉菌都沒能注意到,就是在雙方大本營的正中央,有一顆看起來平淡無奇的黑色顆粒,表面坑坑洼洼,如同巨人癱倒在地。青霉菌偵查菌將它誤認為隨處可見的石子,與石頭不同的是,它內部回蕩著滴答滴答的摩擦聲。滴答聲在戰爭結束后逐漸加快,最后,只聽見咔的一聲,什么東西終于卡住了。

  真菌和細菌,它們內部作用力被赤紅色的沖擊波通通扯斷了。

  沒有誰注意到這場微觀戰爭,更沒有誰注意到這輕微的爆炸,今晚的世外村格外安靜。距離菌群三百米距離尺度的大湖,在這秋夜中酣睡,微弱的燈光照亮它紅色的湖面,平靜,不泛起任何波濤。

  攀爬神隱峰時,闖山裝表面覆上冰霜,每一次重復伸手動作時,手臂與肩膀的連接處總會發出噼里啪啦的脆響。

  大雪紛飛,與至黑之夜融為一景。蘇芩的眼睛不停撲閃,躲避不存在的雪花,久而久之,她已經產生視覺疲勞。每當眼睛一閉,以往的記憶就會瘋狂沖擊。

  熱管產生的熱量,讓蘇芩回憶起了在冬天的時候,她和子安在一起的記憶。

  和子安的相遇是在深秋季節,蘇芩一直沒能找到機會找他表達感激之情。畢竟,如果沒有子安保護自己,她身上又會添上刺眼的傷疤,和爸爸睡覺要是被發現了,還會被他打罵一頓,說她沒能堅強起來才落到被欺凌的地步。

  待冬天悄然而至時,蘇芩跟父親說自己找阿琴阿虎去玩,即便是這樣說,她還是等到爸爸呼呼大睡后才敢出門,怕爸爸跟蹤。如果子安暴露了,不知道父親會是怎樣的反應。來到村里的十字路口,蘇芩確認背后沒人跟著后,躡手躡腳地從田間小路繞行,從那些在耕田里轟隆工作的機械臂下穿行而過。

  今天的公共食堂不知為何關閉了,大門緊鎖,一些小孩在路邊扔著石頭玩。當蘇芩呼喚起子安的名字時,這群古靈精怪的孩子像是聽到奇妙的咒語,一窩蜂湊過來。

  “你是來找大哥的嗎?”

  “哇,姐姐你好漂亮。”

  “我去幫你叫他!”

  被這么一群活力四射的孩子包圍,蘇芩頓時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這群孩子的年齡還不足以進入養育場,天真與純潔的種子尚未腐化,對待她這樣的陌生人居然如此熱情。還好子安的出現及時替她解了圍,孩子們紛紛轉移到子安身旁,緊跟著他們的小領導人。

  “他們跟你這么熟啊?”蘇芩好奇地問道。

  “今天才認識的。”子安聳聳肩,無奈地望著身邊擁成一團的孩子,“他們今天在食堂吃飯又被那群人欺負了,這次我直接把他們的鼻子打歪了,血都止不住。你看,食堂都關門拖地去了。”

  “要不是子安大哥看見血就慫了,那幫狗腿子現在還不知道在哪里。”一個小孩在打岔。

  難怪在這個時間食堂會關著門,原來是這家伙搞的。

  子安的家隱藏在一條幽深的小巷中,穿過食堂對面的樹林才能看見,綠藤爬滿小巷的墻壁,在接近門口的時候,蘇芩發現墻上被人剪出三道弧形痕跡來,組成一張笑臉,很明顯是子安干的好事。

  他的父母恰好出門有事,子安神秘兮兮地把蘇芩領到一扇掛著大鎖的房門前,臉上寫滿興奮。

  “你知道嗎?平常這個房間我爸媽都不讓我進的,今天他們忘記帶鑰匙走了,剛好你來,我帶你參觀一下。”

  解開銹跡斑斑的鐵鎖,一股松香味撲鼻而來,這是只有在煙囪附近才可能聞到的味道。房間大約有二十平米,地上的木地板打滿蠟,一塵不染,靠近窗戶的地方擺著奇怪的蝶形金屬盤,三根金屬支架在金屬盤上方連接,對準窗戶外。

  子安管這東西叫“天線”,說可以發射看不見摸不著的叫無線電波的東西,同時又可以接收它。真正引起蘇芩注意的,是在天線旁的奇特機器,它是一個長條形的金屬盒,上面有著大大小小的橢圓按鈕,在中間還有一塊空白的屏幕。在金屬盒一旁,類似杯子的金屬物體通過彎彎曲曲的導線與金屬盒連接,其上有三個按鈕。

  “這是無線電臺。”子安介紹道,“旁邊連著的是話筒,可以用它說話。”

  蘇芩坐上電臺前的椅子,當電源打開后,這臺叫無線電臺的金屬盒發出嘀的一聲,本來空白的屏幕上顯示出了高低起伏的柱條和數字,同時,電臺發出嘩嘩響的噪音,子安說這是白噪音,沒有信號的時候就是這樣。蘇芩饒有興趣地扭去電臺的旋鈕,屏幕上的數字跟著一起變動,數字變成40的時候,電臺的白噪音消失大半,隱隱約約出現一些可辨別的聲音。

  “哦!這是村口老王家的信號,他一直想用這個和他兒子聯系。”子安說道。

  “那他兒子呢?”

  “去闖山已經五年了。”

  子安說要給自己倒杯熱水,出去了。蘇芩擺弄著旋鈕,除了老王家的信號,沒有其他有趣的東西。這時,她將視線放到天線上,蘇芩記得他說這東西可以發射信號也可以接收信號,是不是這玩意沒有放對呢?

  這時太陽正準備劃過神隱峰的尖角,一個黑點出現在彩霞的間隙中。蘇芩突發奇想,將天線對準天上的黑點,想看看能不能聽見什么。用三本書墊住天線后,蘇芩才把它調好,她超級興奮地拿起話筒,把三個鍵一起按下去。

  “有人嗎?”她試探性地問著,然而電臺傳出的只有空虛的白噪音,“這個真的有用嗎?”

  突然,電臺嘶的一聲嘯叫,刺得蘇芩耳膜發疼。白噪音消失,徹底地消失,她呆呆盯著面前的電臺,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檢測到互害行為,請立即停止,我以人類殘支的名義警告你們,立即停止你們的互害行為。”從未聽過的女聲從電臺里傳出,蘇芩豎起耳朵聽著,心想天上那黑點還真有信號。

  但她靠近太近,電臺又是嘯叫一聲,蘇芩嚇得從椅子上摔了下來,屁股栽得生疼。恰巧子安端著水進來,見她倒在地上,以為出了什么大事,趕忙把蘇芩扶起來。

  “不舒服嗎?”

  “沒,我被這東西嚇了……”蘇芩指著發出白噪音的無線電臺,“從剛才開始它就叫了兩聲。”

  “不會吧,剛才我在外面只聽到白噪音。”子安很是不解地撓腦袋,“看來你真的不舒服,躺那兒吧,我幫你按摩一下,我爸說這樣會讓人很舒服。”

  這按摩是什么,蘇芩自己也不清楚。子安說是一天晚上聽見母親在房間里怪叫,就去看,看見爸爸媽媽光著身體在床上搖滾,父親還把手放在母親胸上不住地做著按摩,反正他爸之后是這樣和子安講的。按照子安的說法,蘇芩脫掉身上的衣,赤身躺在床上,子安把雙手搓熱,然后像揉面團一樣揉著蘇芩微微隆起的胸脯。

  原來,爸爸每天晚上做的就是按摩啊。經子安這么一揉,她的身體倒是微微發熱,沒有那么冷了。

  “你要是哪天不舒服,就告訴我,我幫你做按摩。”子安拍拍胸,一副盡管交給我的樣子。

  每當她去子安家玩的時候,子安都會自告奮勇地為她做按摩。

  在蘇芩11歲的時候,她的全部衣物都不夠穿了,原本平坦的衣服頂出兩座小山,蘇芩有時會照著鏡子,苦惱地觀察著胸前的兩團贅肉,心想為什么其他女孩沒有就自己有,這東西不是只有漂亮阿姨才有的嗎?和阿琴一起玩的時候,她總盯著蘇芩胸前的兩團包嘖嘖稱奇,有一天,阿琴把蘇芩拉過去,說起悄悄話。

  “我爸說,你這是中了魅妖妖毒。”

  蘇芩不懂阿琴說的魅妖是什么,也沒感覺身體中了什么毒,一切都和平常一樣,只不過身上鼓出兩個包,她看村里的阿姨很多都是這樣。那天回到家,父親就陰沉著臉把蘇芩拉到房間里,脫下她的褲子不由分說地就開始打。

  “你是不是讓子安那死崽碰你身體了?”父親邊打邊罵,粗糙的巴掌抽在蘇芩的屁股上,和在養育場里遭棍棒打沒區別,“你不是答應過我的嗎?怎么還要做這種事!”

  蘇芩不知道爸爸是怎么知道的,被父親抽得哇哇大哭,越掙扎他打得越狠。到晚上,她的屁股紅腫,根本坐不下來,也睡不了覺,父親披上一件大衣,拉著蘇芩就往長老家跑。

  阿琴的父親是世外村四長老之一,德高望重,很是受村民們尊敬。被父親扒下衣服后,蘇芩赤裸地站在長老前,低著頭抽泣。長老叫來五六位女孩,讓她們脫了衣服給蘇芩看,確確實實都沒有胸前的兩個鼓包,女孩們低聲議論著,向蘇芩投去憐憫的眼神。

  中了毒,自然要驅毒。當晚,長老燒起一堆篝火,把火鉗放在里面,然后神態癲狂地手舞足蹈起來,還一邊用手蘸著紅墨水在蘇芩的身體上寫字。末了,長老抽出燒紅的火鉗,橘色火焰還在上面跳動。

  “把你雙乳遮起來,我不便看見。因為這種東西,看了靈魂就受傷,能夠引起不潔的念頭。”長老輕聲說道,酷似給桃麗娜遞手帕的答爾丟夫,“孩子,待會可能會有點疼。”

  寂靜的夜空,唯有蘇芩的嘶吼聲撕裂長空。

  為了防止魅毒再次發作,長老還特意做了裹胸布,圍著烙上印記的胸口纏繞五六圈才作罷。裹胸布異常緊繃,裹得蘇芩快喘不過氣來,有一次她想解開這裹胸布,卻沒想到胸口的一塊皮都給撕了下來。

  從此,蘇芩的魅毒再也沒有興風作浪過,胸前的鼓包也沒有變大過,她終于和其他孩子一樣了。父親對蘇芩嚴加看管,不準她再找子安玩,蘇芩也就很少再見到子安。唯一一次是在她14歲的時候,蘇芩發現那張熟悉的臉蹲在樹林中,右手和父親一樣抽動,被發現后,子安紅著臉消失在樹林中,連頭都沒有回。

  也就是在那時候,蘇芩開始能聽見那聲音,那個來自天空的女聲。她會問那人這到底是為什么,得知答案后,蘇芩整晚都把頭蒙在被子里,臉紅熱著,心跳加速。

  神隱峰3700米處,蘇芩終于找到一處落腳點,闖山裝發出一陣轟隆隆的聲音,接著從背部排氣孔噴出一股熱氣。大雪依舊,她還是什么都看不清,耳旁的聲音依舊嘈雜。摸索著向前進發,約莫走了五十步,仍然沒有觸碰到山坡的存在,或許這里又是一處平坡,和之前帳篷的所在地類似,蘇芩這樣想。

  忽然,面前泛起雪白之外的熒光綠,蘇芩向著光的方向前進,只見一處小池塘出現在她面前。這處池塘與世外村里的不同,它看起來有三米深,里面的水在這種溫度下依舊活躍,一顆碩大的金屬球浸沒于其中,越接近金屬球的水,熒光越強烈。這讓她聯想到世外村的熒光晶體,和那天所見過的綠魚雨,一種會讓人生病的東西,大概就像是那個人說過的一樣,有輻射。

  觀察良久后,蘇芩發現這池塘也沒有異常之處,抱著這樣的想法準備離開,她腳下忽然踩中某種柔軟的物體,不等蘇芩去看到底是什么,她的身體就不由自主地向前滑,摔了個仰八叉,掉進池塘當中。

  闖山裝似乎是防水的。蘇芩在池塘里失去了方向感,掙扎了三秒才抱住金屬體。耳邊響起咔咔的叫聲,她松開手,站在水底,那雜音這才消失。直到這時蘇芩才發現,在水上看起來像球體的金屬體,其實更像是雞蛋一樣,它的殼體已經崩潰一部分,綠光從中彌散開來,她湊上去觀察其內部構造,忘記耳旁的咔咔聲已經如同警報。

  六顆圓錐造型的黝黑金屬殼固定在里面,上面雕刻著形形色色的文字,蘇芩自然是不認識,只看見殼體尾部標注著“W87”。

  池塘底部沒有其他異常反應,倒是金屬蛋旁倒著兩具灰白色的骷髏,頭上都插著兩把和蘇芩腰間佩刀造型一致的獵刀。剛開始看到的時候,蘇芩有被小小地嚇到。

  腳上一使力,驚人的力量從闖山裝的底部輸出,蘇芩從池塘中一躍而出,回到地面上。

  “這……這是……”她的喉嚨抽動著,卻說不出話來。眼前,大雪以一種時間靜止的狀態停留在空中,不再撲向地面。如果不是腳下的雪能被踢起,蘇芩甚至懷疑時間都停止了。她伸出手在凝滯的雪幕中劃來劃去,留下一道刀型痕跡。緊接著,停止降落的雪片們居然開始向上漂浮,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愈加迅速,雪幕重返降臨之處,隱入黑色的夜空中。她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仿佛神跡顯現。

  這……到底是何種力量造成的?在現在這種情況,花心思去想這問題顯然是不值得的。

  沒有了大雪的阻礙,蘇芩的視野倒是變得一片開闊。這道平坡近有百米寬,闖山裝的燈光照過去,除了積雪別無他物。她轉過身,發現浸在池塘里的金屬蛋還有水上部分,只不過被冰封在巖壁的冰墻里,一眼難以發現。金屬蛋尾部有三個螺旋造型的口子,像煙囪前的排水管,一旁還有十多顆圓錐金屬體,上面會系著纜繩,連著顏色各異的布包。

  蘇芩還在想剛剛讓自己滑倒的到底是什么東西,不料再次踩中,這次倒是沒有摔著。那是一只尚未腐爛完全的手掌,她踢開旁邊的雪,被拆解的闖山裝橫七豎八地藏在雪中。手掌一旁是半透明的櫥窗,結著厚厚的冰層,一眼看上去,似乎底下還有東西。

  “砰——”她毫不顧忌地擊碎櫥窗,連同冰層一起。底下別有洞天,半徑二十五米的洞向下一直延伸,形成一道豎井,不同的是,豎井的墻壁并不是石頭,而是細心打磨過的金屬壁。在豎井底部,蘇芩能看見,乳白色的金屬柱狀物拔升而起,挺立在豎井底部,黑白相間的殼體覆蓋于中間部位。

  她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個過去的詞匯——“導彈發射井”,那是那個聲音,不,應該說是神所告訴過她的。這東西里面藏著世界上最為致命的武器,據說這東西能夠讓毀滅神濕婆舞起濕婆業舞,能夠讓不存于世的火龍降臨,能夠讓最為沉默寡言的人為之哀嚎,能夠讓最為強悍的金屬拜服在地。

  熱核武器,神口中的潘多拉之盒,對于這些陌生名詞,蘇芩一概不知,只是從神的言語中聽來。對于這個東西,神很是忌憚,提起熱核武器的時候都要帶上最為強烈的譴責詞。

  既然這種東西在這里,也許那金屬蛋和圓錐金屬體和它是同等的存在。蘇芩走到冰墻前,一記重拳轟上去,只是一聲悶響,冰墻就垮了大半,她捧起嵌在墻中的其中一顆圓錐體,放在手上仔細把玩。

  蘇芩可不知道這種武器是如何使用的,更不知道會有怎樣的效果,也許在這里扔下去就能知道。她想了想,記起了差點忘記的那件事,這才作罷,小心翼翼地把圓錐體放在雪中,好生埋好,生怕它滑下去。

  那樣就可以了,而且,神是不喜歡打鬧的。

  “蘇……蘇……蘇芩……”沒有了暴風雪,蘇芩能聽見的聲音變得特別清晰,她聽見有人在呼喚自己的名字,似乎就離自己不遠。

  在厚重的積雪中穿行,一步一個腳印,能比到膝蓋部位。那個聲音更加清晰了,是阿琴,但聽起來不像是從地表傳來的。蘇芩借著燈光在雪地里努力搜索,才發現不遠處雪地上有著一道缺口,阿琴的聲音就是從里面傳出來的。

  “你……你在啊?快下來救我。”阿琴弓著身子倒在豎井里,與剛才的豎井不同的是,里面似乎沒有終極武器的存在,只有白茫茫的雪鋪滿豎井底部。奇怪的是,阿琴的手腳不知何時被捆住,像是被人從地面上拋進去的,而不是自己不小心掉進去。

  “你怎么掉進去的?”闖山裝燈光打在阿琴的臉上,透過打開的頭盔面罩,蘇芩發現,她的臉是紅撲撲的,嘴唇卻凍得發紫,嘴角還殘留著雪屑,“你怎么在吃雪啊?你的水球呢?”

  “我……吃完了。”阿琴這樣答道,闖山裝手足部位被鋼繩捆綁,不用細想就知道是誰干的。與蘇芩一起闖山的只會有阿琴阿虎姐弟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阿虎要把姐姐綁成這樣丟到豎井里。蘇芩想起一個小時前才見過的灰影,難道……真的是神隱峰之妖?

  蘇芩并不想下去,還沒有確認到阿虎的位置,說不定就在底下某處看不見他的地方埋伏著自己。在不確定那種狀態下的阿虎會不會攻擊自己之前,貿然下去說不定會丟了性命。

  而且……阿琴知道那件事嗎?蘇芩想道。

  “你那兒是一個空豎井,底下應該結冰了,我下去可能會不好。”蘇芩說道,“這附近有沒有繩子,我去找找看。”

  “別,不要離開我。”阿琴扭動著軀體,哀求著,“你有沒有刀之類的?丟下來讓我自己解開也行。”

  “你要刀做什么?”蘇芩下意識問道,這讓她感到有一絲不對勁,難道自己的說法有問題?

  “解繩子啊!”

  “噢……沒有,你知道我們都沒有帶刀。”

  雙方陷入沉默中,阿琴停止掙扎的姿態,轉而用著一種質問靈魂的眼神盯著蘇芩看,她臉上的血色逐漸褪去,變得慘白起來。蘇芩莫名緊張起來,這種氣氛讓她感覺非常不舒服,她偏過頭,假裝去尋找繩子。

  “你果然有刀!”阿琴的厲吼聲從背后傳出,蘇芩瞪圓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瞅著豎井圓洞,她是怎么知道自己有刀的?

  說不定只是猜測,蘇芩決定再裝一回。

  “哪有?我們大家不是都沒有帶那玩意嗎?有刀我早就丟給你了。”

  “沒刀你還問我用刀干什么?直接說沒有就是了,我看你是心虛了……”阿琴突然叫道,“有刀,就是說你不會用它救我,你……居然想殺我!你到底是不是蘇芩!”

  “阿虎!你這家伙要是還在就快來救我啊!”

  阿琴的聲音通過豎井放大傳出顯得特別響亮,這讓蘇芩一下子慌了手腳,看樣子她還不知道那件事,只不過獵刀這么快暴露讓她很是不甘心。問題是,阿琴是怎么把帶刀和想殺她這兩件事聯系在一起的?蘇芩的思緒剛開始兩秒,闖山裝就捕捉到咔咔的異響,和之前水里的聲音不同,這種咔咔聲更像是某種物體斷裂的聲音。伴隨著阿琴尖叫聲的持續,咔咔聲愈加明顯,蘇芩抬頭去看,只見五十米外的山坡上正滑出一塊板狀雪塊,越滑越大,撲在蘇芩所在的平坡上,好在不會殃及自己。

  但只要阿琴不停下來,雪就會源源不斷地往下滑,神叮囑過她,在雪山上千萬不要大喊大叫,否則就會引起積雪的共振,從而帶動大量雪塊滑坡,也就是……所謂的雪崩。

  腰間固定獵刀的支架自動解鎖,蘇芩不由得將它攥在手里,她的眼神不經意地向阿琴的喉嚨鎖定。要不要就趁現在阿虎沒來,現在阿琴是一個人,要干掉她?否則,自己也會沒命。可是,刀扔出去后她不確定還能不能取回來,底下的冰層不知有多厚。

  “別管她了,跟我走吧。”有熟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蘇芩猛地轉身,只見父親披著破破爛爛的斗篷,立于雪地上,他朝蘇芩伸出手,“跟我回家吧。”

  “不……不可能是你,你也不可能在這!”蘇芩把手中的獵刀丟向父親,獵刀穿過父親的身體,只濺出一堆雪片。

  父親露出一副神秘的微笑,身體隨著寒風吹散,紛飛為天上的雪花。蘇芩走過去撿起陷進雪地的獵刀,這一幕讓她更加不安起來,本應該不存在的人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到底是誰在耍自己?

  凝視著手中的刀,蘇芩想了想,還是把它收了起來,這個還是留著對付阿虎比較好,不知道他會不會突然襲擊自己。

  阿琴的尖叫聲仍在持續,不斷有雪塊崩潰滑落,蘇芩一跺腳,豎井洞旁的積雪滑入井中,恰好落進阿琴的頭盔,堵住了她的喉嚨。雪不斷填進豎井中,蘇芩甚至還推來一塊從冰墻上脫落的冰錐,準備扔進豎井,讓阿琴徹底閉嘴。

  一只腳踩中蘇芩的右手,她抬頭想看,不料頭盔的下巴部位突然遭到重擊。始料未及的攻擊讓蘇芩的牙齒咬破了舌尖,血腥味在她口中蔓延。踢她的人目的顯然不是要她性命,闖山裝的力量遠不止如此,現在蘇芩仰八叉倒在地上,掙扎著想坐起來,那人踩著她的頭盔,不讓她恢復姿態。

  “不用動,這樣對大家都好。”一塊手寫板插在蘇芩頭盔旁的雪地上,毫無疑問,壓制住她的人就是阿虎。她抱住阿虎的腿,力圖起身反折他的關節,可絕對的力量壓制讓她無法使力。只見阿虎用手指彈開蘇芩腰間的支架,取走獵刀,透過頭盔的縫隙,她可以看見阿虎現在握著兩把刀,兩把一模一樣的刀。

  施加在蘇芩身上的巨力消失了,她立刻向后翻去,免得阿虎對自己不利。可阿虎并未有所行動,他所做的僅僅是撿起手寫板,快速寫下一句話——

  “不要傷害姐姐,也不會傷害你。”

  還是和以前一樣的阿虎,為了時時刻刻保護自己的姐姐而屁顛屁顛地跟在阿琴后面,活像一只跟屁蟲。

  “把刀還給我。”蘇芩說道。

  “你會用它傷害姐姐。”阿虎擦去手寫板的字,寫道。

  “那是我的刀,你為什么要搶走?”

  手寫板上的字并沒有變動,阿虎看起來根本沒有把刀還給她的打算,他把刀甩進雪地里,并用腳死死踩住。現在,拿回獵刀就更加不可能了。

  “你是蘇芩嗎?”阿虎寫道。

  “我不是誰是?”蘇芩反問道。

  “把你的面具拿下來。”這一行字顯得格外扎眼,沒想到不管是阿琴還是阿虎,都看出自己的臉做過手腳。蘇芩忽然很想大笑,都那樣處理過,還是被他們看出來了,要是父親那天沒那樣做就好了。

  釋然,她摘下闖山裝頭盔,任憑冷風的刀鋒割裂自己的臉。然后,蘇芩用手指捏住臉蛋部位,往外拉扯,臉皮像橡皮一樣被拉長,與面部的連接處開始斷裂。如果不是闖山裝,她很可能扯不下,用過的膠水還沒有干,它從傷口上拔起,連帶其他表皮一起向外撕扯。劇痛和嚴寒讓她的臉近乎于麻痹,可她的表情自始至終沒有變化,最后,覆蓋在她臉上的“面具”被撕了下來,那是一張真的人臉皮。

  看到阿虎那副駭人的表情也在蘇芩的意料之中,如果有鏡子的話,就能照出她的臉原本的模樣。幾乎造成毀容的撕裂傷代替原本白白凈凈的臉頰,從新創面滲出的血液滴答滴答地落入雪地里,染出一片紅。在出發闖山之前,蘇芩的臉就已經血肉模糊,盡管做了補救措施,可難逃被揭穿的命運。

  “你怎么了?”在寫字的時候,阿虎的手掌明顯在顫抖,寫出來的字形體也扭曲起來。

  “我爸爸。”蘇芩重新戴上頭盔,就算這樣,說話牽動傷口疼得鉆心,“當然,和你們也有關系。”

  像接受不了這個事實,阿虎抱住腦袋搖晃著,連手寫板也丟到了地上,他蹲坐在地上,雙手摟緊雙腿,身子來回搖晃。蘇芩忍痛靠近他,把手輕輕放在阿虎的肩膀上,輕聲耳語。

  “乖,把刀給我就行了。”

  她剛把手伸向阿虎大腿旁的雪坑,脖子便被死死掐住,隨后蘇芩整個人被輕而易舉地提起來,懸在空中。

  豎井洞迸出雪幕,阿琴重新出現在地面上,走著悠閑的步伐來到蘇芩面前,饒有興趣地觀察著蘇芩血肉模糊的面孔。

  “阿虎這家伙以為捆住我就能讓我動不了。”阿琴說道,“你還是你,這么說來,你是知道那天發生了什么,對吧?不然殺氣之刃也不會出現在你身上。”

  她撿起雪地中的兩把殺氣之刃,左手提刀在蘇芩的腿部闖山裝外殼上微微劃刻,僅僅是這漫不經心的一劃,闖山裝表面便留下數毫米深的劃痕。能夠輕易切碎石頭的獵刀,也能輕易切開闖山裝。

  蘇芩試圖掙開阿虎的手臂,然而只是徒勞,阿琴搖搖頭,在右手拿著的銀色盒子上點了兩下,蘇芩的闖山裝發出一陣怠工的哀鳴,失去動力。沒有了闖山裝的力量,蘇芩的身體正承受著整套裝甲的重量,不能動彈分毫。

  阿虎的眼神顯得如此無助和疑惑,也許正是阿琴的那盒子會對闖山裝起控制作用。

  “你做了什……什么?”蘇芩勉強從喉嚨擠出一絲聲響。

  “我爸爸告訴我,在闖山過程中起殺意的人,都會得到這把刀,我給它取名叫‘殺氣之刃’”阿琴把玩著手中的獵刀,沒有回答自己的打算,“要不是拔刀的時候被阿虎這災殃搶走了刀,在帳篷那兒你就該死了。”

  蘇芩本以為那是阿虎私藏起來的刀,沒想到那把獵刀竟是阿琴的。按照阿琴的說法,是她最先起了殺意,也許是發現了自己的異常,想以絕后患。

  她以為自己不知道那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蘇芩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那是背叛和絕望的交織。

  童年時第一次見到阿琴,是在養育場的公共廁所外面,那時候阿琴抱頭蹲在地上,像個小淚包一樣喊著爸爸媽媽的名字。每一天都能在養育場見到這樣的小孩,但阿琴和其他人不一樣,她有人守護,她的弟弟阿虎就是她的守護神,形影不離,膽敢欺負他姐姐就一定會以命相搏。那時,蘇芩懷著天真的想法來到阿琴面前,伸出稚嫩的小手,想扶她起來。

  大概是感應到了陌生人的氣息,阿琴停止了抽泣,呆呆看著面前與自己年齡相仿的蘇芩,一時無言。蘇芩原本是出于同情想要幫助這位梨花帶雨的小女孩,誰知這手伸出去兩秒鐘,自己的眼淚卻奪眶而出。她暗暗告訴自己沒事的,一切都會過去,要一直保持堅強的外表。可遇到這對相守的姐弟,蘇芩的內心還是決堤,她搖晃著雙腿坐在阿琴身旁,和她一起抱著膝蓋喊叫著爸爸媽媽的名字。

  直到教官們持著棍棒趕到現場維持秩序之前,蘇芩和阿琴都抱在一起痛哭。蘇芩和阿琴阿虎在小時候就是這樣認識的,脫離養育場之后她們仍然保持著密切的聯系。

  她記得在一天早晨,自己醒得很早,爸爸還在打著震天響的呼嚕。阿琴提著一只小布袋屁顛屁顛地跑到自己家里,拉她跑到院子的角落去。看阿琴那副興奮的表情,雙手還緊緊捂住袋子,還特意穿了一條光鮮亮麗的新裙子出門,蘇芩實在搞不清她想干什么。

  “給你看!”阿琴確認四下無人,從布袋里掏出一條帶血的貓圖案三角內褲,非常自豪地展示給蘇芩看。

  “啊啊,你怎么流那么多血啊?要不要去叔叔那看看?”蘇芩見了這攤血跡不由得慌了神,還以為阿琴又被人欺負了才流這么多血。

  “你傻啊,我爸說我今天成為小女人了!”阿琴挺直胸板,言語充滿興奮,“我爸告訴我這是來月經了,已經可以算是女人了,而且我屁股夠大,以后還可以生個力大無窮的男孩子呢!”

  蘇芩被她所說的吸引住了,她來來回回觀察著這條帶血的內褲,再扒開自己的棉褲一看,干干凈凈,沒有一絲血跡,甚是失望。

  直到14歲她也沒能來月經,從11歲開始蘇芩就感覺每個月總有那么幾天下腹疼痛,逐漸加重,還會有小包塊。她除了告訴過阿琴外,沒和任何人說過,當時阿琴神秘兮兮地講道——

  “你是石女。”

  石女是什么?就是不會來月經的小女孩嗎?她為之感到萬分羞恥,感覺自己又和周圍的小伙伴不一樣了,成為一個扎眼的異類。自己也許永遠都是小女孩了,再也不會長大,再也不會像村里的那些漂亮阿姨一樣楚楚動人了。

  到了蘇芩快要15歲的時候,世外村突然變得熱鬧起來,或者說緊張起來。亂嶺將要派出代表選出村里的一個家庭,送出一位15歲以下的女孩作為圣女進入亂嶺,被選中的家庭享有闖山優先選拔權。蘇芩曾經聽子安說過,那些被選為圣女的女孩高高興興地進山,認為自己為家族爭光了,然而進入亂嶺的圣女非死即殘,沒一個還有人樣,像被妖怪抽走了靈魂。

  沒有哪個家想被選中,對于世外村的所有人來說加入武裝隊或是闖山即最高榮譽。聽一些大人們的私下討論,在以前世外村會主動送圣女上山,后來因為有太多人反對所以停止送人,在那一個月之后,村里的小孩子夜夜都會尖叫著從噩夢中驚醒,自動耕田機罷工,雞犬不寧。

  年齡超過六十五歲的村民就會被自動驅逐,進入亂嶺生活,因為被驅逐的村民大多對世外村有過大大小小的貢獻,所以從好多年前開始向亂嶺送貢品。

  亂嶺代表選家的方式是在公雞打鳴前的凌晨時刻向村莊任意方向射出一支箭,被射中的家庭即被選中。那時村民們紛紛在自己家的屋頂加裝石板或鐵板,以免被選中,可總會有倒霉鬼被選中。

  這一年,阿琴家被選中了,而她家只有阿琴一位長女。

  蘇芩本想去安慰她,可是阿琴總把自己一個人關在房間里,不讓任何人進來,就連阿虎也被她趕了出來。她和阿虎面面相覷,不知道如何是好。眼看著送圣女進亂嶺的時限一天天縮短,阿琴也沒有絲毫出門的跡象,蘇芩很是為她擔心。

  “還好我們家沒被選中。”回到家,爸爸經常把這句話掛在嘴邊。

  這一天,阿琴拿著父親給的零花錢準備找阿虎和自己一起去吃飯,但阿虎不見了蹤影。她一人孤獨徘徊到公共食堂門口,心想子安要是還在這里就好了。一群小孩子忽然從草叢里鉆出來圍住蘇芩,沉默著,就是不讓蘇芩走,直到后腦勺遭人一敲之前,她還在好聲好氣地和那群孩子講道理。因為媽媽說過,要做一個溫柔的人。

  恢復意識的時候不知道過了多久,臉上罩著不知從哪里來的皮面具,嘴里混合著血腥氣與騷臭味。蘇芩試圖活動自己的身體,卻發現每動一下,下半身就會傳來撕裂般的疼痛,直痛得她哇哇大叫。她現在在一片茂密的叢林中,太陽光無法充足照入,讓周圍的環境變得昏暗。即便如此,她還是認出蹲在自己身邊瑟瑟發抖的少年,盡管高大強壯了不少,她還是能認出他。

  “子安……是你嗎?子安。”聲音如此微弱,“救救我,好痛,真的好痛,啊……”

  蘇芩用手摳進泥土,向子安爬去,地上拖出長長的血痕,她的下體還在滲血,好像有把鈍了的鐵片在攪動。手指觸碰到子安,他就如同遭了電一樣跳了起來,把蘇芩當做了瘟神,一邊猛地磕頭向蘇芩道歉,一邊往后挪。

  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我好害怕……”蘇芩頭一次見子安哭成這樣,失去以往勇敢威猛的形象,“阿琴她騙我,她還說這樣不會出血的,不會出血……”

  背后有腳步聲傳來,幾位蓄著花白山羊胡的老頭提著斧頭聞聲而來,看見蘇芩就像打了雞血,歡呼大叫。蘇芩想拉住子安的手,讓他把自己救出去,哪里知道子安提起褲子,還沒穿好就慌慌張張地向山下跑。

  “救……救我……”蘇芩的聲音淹沒在老頭們的狂歡中,那是她見到子安的最后一眼。

  三天后,蘇芩從綁住她的荊棘枝中掙脫,憑借強烈的求生欲望連爬帶滾逃回世外村,皮面具也在掙扎中掉落,蘇芩也沒去看。在看見父親的背影后,她終于脫力,從山坡上滾了下去。據說,三天前阿琴終于走出房間,在阿虎的護送下進入亂嶺,在這天和蘇芩同時出現在村內。有群小孩子聲稱看到蘇芩在山林里探險,無意間發現亂嶺的通道而誤入其中,在回到村里的一個星期里,蘇芩都沒有說過一句話,面容呆滯,閉上眼睛和尸體沒有區別。這幾天里,父親一直焦躁地在房間里跺腳,把房子里能打碎的東西都打碎了。蘇芩在一天早晨看見父親提著磨得鋒利的斧頭出門,沒過一分鐘就折返。

  “你為什么這么調皮?爸爸不是跟你說過不要亂跑,現在好了,蒼蠅不叮無縫的蛋,為什么你就會被盯上,別人不會?你看看阿琴,那圣女,回家兩天后跟沒事人似的,再看看你,整這樣子給誰看啊?你給我在這房子里好好反省一下,哪里都不準去!”父親抽著悶煙,自言自語似的責罵著自己,而蘇芩只想要父親一個溫暖的擁抱。現在她渾身發冷,下體還在疼,卻沒有一個人關注自己。

  阿虎曾經來看過自己,他總是不停在問蘇芩當時記得什么,說要替蘇芩報仇。她什么都不想聽,什么都不想答,只想現在閉上眼睛就死多好。

  “你忘了嗎?”阿虎問道,她也沒做回應,從阿虎的眼神來看,他似乎是默認自己忘記了。

  一個月后,當父親見到蘇芩濺滿鮮血的內褲后,表情大變。

  “脫褲子,讓我看看!”蘇芩拼命捂住褲腰帶,不想讓父親看,這讓她回想起在亂嶺的非人遭遇。可自己終究拗不過父親,褲子被他強行扒下來,雙腿也被分開,父親眼睛直瞪著蘇芩雙腿內側,希望那血跡只是他的幻覺。

  “不……不可能……”父親呆滯地呢喃著,“為什么……不是我先……”

  父親突然猛地向自己懷里鉆來,一邊按住蘇芩的雙手,一邊解著自己的褲腰帶。蘇芩哭喊著,雙腿亂蹬,無意中踢中他的下體。

  他突然撲倒在地上,以頭搶地,掌摑自己的臉,痛哭流涕,抱緊母親的照片嘶吼著。蘇芩縮在床上,抽泣著,什么也沒說,也不敢看父親。從此以后,父親提出分床睡,理由是怕自己打呼嚕影響蘇芩休息,他也沒有再對自己上下其手過。

  一周后,蘇芩終于出門了。她第一件事就是打聽那群小孩子去哪里了,然而大人們告訴她,那些人貪玩,跳到湖里游泳淹死了。

  也就是在這時候,阿虎不能說話了。

  出門后的一天,是蘇芩的十五歲生日。父親從村里的磨坊帶回兩條噴著新鮮出爐香氣的長棍面包,作為生日禮物送給蘇芩。再過一年,就是蘇芩的成年儀式了,她需要在三條路之間選擇。于是,父親問起她以后的愿望是什么的時候,蘇芩直截了當地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我想去闖山。”

  爸爸的笑容在那一刻凝固。

  所以,蘇芩打心底相信,世界上是沒有鬼怪的,即使村里的大人們把神隱峰之妖傳得神乎其神,在她看來就是謬傳。她想著,世界上就算是有鬼怪,那也是極其膽小無能的,它們或許有介入現實的能力又或許沒有,不管是哪種情況,這些膽小怕事的鬼怪對世間發生的慘劇視而不見,以人們的命運為談資,看完一出戲便莞爾。沒有詭異的報復,沒有命運的詛咒,這個世界上只有人,和編寫笑話的神。

  當獵刀刺破闖山裝,貫穿蘇芩的腹腔時,蘇芩記起神對她說過的話,那番至今還沒能理解的話。

  “所有人對所有人的戰爭,在微生物的行為分析中就已經出現,我們尚且不知道早期人類是否有這種底層互害的行為,但是戰我們后的研究發現,在人類基因組中發現了19個特殊DNA片段——它們來自古老的病毒,這些病毒在成千上萬年前感染了我們的祖先,并從此潛伏在人類的DNA中。它將遺傳物質嵌入人類祖先的基因組中并遺傳下來的基因信息。這種病毒同樣也感染了細菌,我們和它們一同進化,互害行為在基因上被確定。”

  肚子好痛啊,和那天一樣,不同的是沒有拋棄和責罵,只有阿琴欲圖殺死自己的現實。蘇芩垂下頭去,看著殺氣之刃貫穿造成的傷口,和著頭盔漏出的鮮血一同滴進雪地。

  在和阿琴相處的一年時間里,蘇芩無時無刻不想著她單獨一人在外的假設,殺意在闖山開始時就已經顯現。為什么,自己不早點正視這個念頭?現在是不是有點太遲了?

  “看你那眼神,想把我撕碎一樣。”阿琴扭扭頭,“可惜你的臉花了,我看不清你的表情。”

  “我爸告訴過我,這個游戲只可能有一個人勝出,其他人要么棄賽要么去死,我感覺你應該是選擇后面那個選項,對吧?”獵刀從腹腔中抽出,血液迸濺而出,染紅了阿琴的闖山裝。阿虎的手臂,在顫抖。

  蘇芩張開嘴,說不出話,寒氣灌進腹部,麻痹了傷口,卻止不住血。

  雖然要死在這里了,但是總比死在世外村好吧,蘇芩意識開始變得模糊,氣息游離,吸入的空氣不再是充斥著腥氣,寒冷中,竟有一絲香甜。

  “阿虎,掐死她。”模糊中,她看見阿琴用盒子對阿虎下了強制命令,“抱歉,在闖山裝面前,人人平等。”

  闖山裝面前……人人平等?一開始,蘇芩并沒有理解阿琴這句話的意義,或許是她的長老父親告訴她的。視野變黑之前,蘇芩的大腦里突然有了一種莫名的亮光,好似死前的回光返照,盡管阿虎的手指已經要捏斷頸部保護層。

  她理解了這句話的深層含義。

  既然在闖山裝面前人人平等,這個平等的基礎一定是建立在雙方都有闖山裝的前提下,蘇芩的大腦神經電光火石般炸裂。那么,如果有人打破了前提,破壞了平衡,會發生什么?

  “神……祂會……會……”蘇芩張開嘴,一字一句地呢喃著,肺部里最后一絲空氣排出,“懲-罰-你!”

  “嚯——我本來以為你不信神的。”阿琴邁著極度自信的步伐,無視垂死的蘇芩,“阿虎,快一點,我們還要繼續闖山。”

  “正在平衡系統環境,開始重新分配。”若有若無的聲音回蕩在蘇芩耳邊。

  起初有了鼓聲,咚,咚咚,咚咚咚。蘇芩以為是臨死前聽見自己的心跳聲被放大無數倍,但是腹部的溫暖讓她感到周圍環境的不對勁之處。阿虎的手掌松開,她轟然墜地,差點沒鉆進雪里。血液模糊了視野,盡管如此她還是看見周圍的一切都開始漂浮,一點一點被神秘的力量拔升,灰塵、雪片、石粒等雜物脫離引力,劇烈抖動,殘影的流光從其邊緣衍生。

  被刺穿的闖山裝破片重新融為一塊整體,附著在蘇芩的腹部,緊接著,一陣刺痛感貫通皮膚的痛覺神經,有液體注入自己體內。她那緊咬著的牙關敞開,貪婪地攝取空氣,有求生的活力激蕩在血液中,蘇芩覺得身體不再冰涼,生命不再流失,闖山裝的動力重新上線,也許體內斷了幾根肋骨,有這套闖山裝動力支持的話,她能撐下來。掉在地上的頭盔被分解,黑色顆粒組合成的游龍盤踞在蘇芩的頭上,鏈接頸部保護層,一行一行地重組。當面罩出現時,有霧氣噴在蘇芩破損的臉上,隨著刺痛的消散,臉上的血液開始凝結,不再向外逃逸。

  “怎么回事?”她聽見阿琴驚詫的叫聲,闖山裝嗡嗡運作,讓蘇芩重新站立在雪地上,與阿琴對視,“你為什么沒死!你明明已經死了!”

  是啊,自己本應該死了,如果你沒有作弊的話。偉大的神靈寫下這套可笑的劇本就是為了娛樂自己,現在你打攪了祂的興致,就要付出相應的“補償”。

  “阿虎!保護我啊!”阿琴急切地跺著腳,又朝手中的盒子一頓亂按,阿虎都是抱頭在地,遲遲沒有反應。她又朝蘇芩一頓亂按,這次,盒子化為一團白色顆粒,散亂在空中。蘇芩扭扭頭,一步一步地挪向阿琴。

  “你……你以為我不能控制就打不過你嗎?”阿琴向下蹲伏,準備奔來,第一個步子邁開的時候,闖山裝靴子脫離,她一下子倒在雪地里。熱管光芒消散,阿琴的闖山裝部分停運,“彈開,給我全部彈開!”

  所有部件在一瞬間從阿琴身上抽走,那些懸浮在空中的顆粒出擊,一頭撞擊在脫離的闖山裝上,讓后者墜入阿琴背后的懸崖,她抱住身體,單薄的毛衣完全無法抵御寒冷。

  這幅場景多么熟悉啊。在闖山開始之前,父親曾塞給自己幾個肉包,蘇芩一個個逐一捏碎,肉湯漏了一地。他的那副表情,就好像在說那天得到蘇芩身體的為什么不是他,父親倒地痛苦的場面回放在她眼前。是的,拜阿琴所賜!她來月經了,已經是小女人了,父親如果對自己做進一步的事情,一定會被別人發現,尤其是四長老。父親他,完全把自己當成媽媽了。

  “這是我用咱們家所有家當從四長老那換來的。”父親跪倒在地,準備去撈那肉汁,被自己攔了下來,一聽到四長老這個詞眼,潛意識告訴她有不對勁的事情。

  村里還有人沒有喝湖水!

  就在那時,被捏碎的包子屑中有黑色糖豆樣珠子濺射出來,直撲蘇芩的臉。她忘記蓋上面罩,糖豆在蘇芩臉前爆炸,撕裂了她的臉皮,爆炸余波甚至震塌了她的鼻梁。蘇芩的臉,就是在闖山前一天被父親炸破。

  “我的寶貝……你為什么要像你媽媽一樣離開我?”父親緊緊抱住蘇芩的腿,“把這些糖吃了,和爸爸一起走吧。”

  “啊啊啊你去死!”極度憤怒的狀態下,蘇芩使出全力把父親甩了出去,他就像一顆釘子打進墻壁,身體向后弓著。

  “為什么要離開爸爸……”爸爸抬起頭,滿臉是血,“我……好想……在一起……”

  他腦袋一垂,沒有再說話。

  記得當時,蘇芩拖拽著父親的遺體忍著劇烈的疼痛叩開四長老的家門。這家伙見到自己的表情,和現在面前的阿琴一模一樣,不愧是有其父必有其女。

  蘇芩繼續朝阿琴走去,她一步步后退,接近懸崖的邊緣。

  四長老身為闖山者中唯一的幸存者,家里藏有太多秘密。蘇芩威脅他把自己的臉修好,否則現在就要把他的手腳給扯斷。四長老一邊從容地退后,一邊從房間里推出那臺神秘的機器,機器里射出一道藍光,從父親臉上掃描到她臉上,有東西覆蓋在自己臉上。結束時,蘇芩的面容已然被修復,而父親儼然破相。

  雖然自己答應過會放四長老一條生路,但是蘇芩還是恨得咬牙。如果不是他當時沉醉于蘇芩母親的美色,想通過武力決斗奪走她母親,而母親為了不讓父親受辱,毅然選擇闖山,甚至于闖山裝都沒有穿戴。而父親想和自己一同炸死,為的就是防止四長老當年的行為再次發生。

  有神提供的解析,蘇芩終于理清了一切矛盾的源頭。要是四長老當初死在神隱峰多好,要是他再也沒能下山多好,自己也許都不是現在的自己!

  被關進地下室的時候,四長老的表情還是一如既往的從容,似乎早已接受自己的命運。蘇芩還是不解氣,她從附近的人家里牽來幾條饑腸轆轆的獵犬,它們家主人已經有段時間沒給它們喂東西了。

  “你已經明白了。但是這個道理,我已經告訴阿琴和阿虎了。”在鎖緊地下室的門前,四長老的聲音透出來,“總會有一個人接替我的地位。”

  是的,在這個地方,在這個世界,純粹的以暴制暴比得到程序性的正義要實惠得多。蘇芩活了十六年,只在成年那一刻才知曉這個世界的運作規律。

  所以現在,拜托你去死一死吧,死于世界運作的必要條件沒什么可恥的。

  蘇芩走路的動作逐漸發生變化,她開始走一步垂一下腦袋,阿琴見了大驚失色。

  “不可能……不可能……”阿琴捂緊嘴巴,努力不讓自己叫出來,殺氣之刃掉落在地,“零,你……你早就死了。”

  是的,這位曾經那么喜歡你的男孩復活了,盡管他說數只會一個零,但他還是堅持和你處好關系。

  “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要過來!”

  也許你的父親告誡給你一切事情都要計劃好,以防意外發生。零只是送給你一束沒有拔刺的美人荊棘花,扎傷了你的手,就這樣,丟了性命,在一群擁護你的男孩子拳腳下。你只需要阿虎,對嗎?其他人都不值得信任。

  “對不起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當時蘇芩偷聽的時候,也發現阿虎背對著自己在不遠處的草叢里觀望。是啊,你的執念只是保護你的姐姐不受傷害。至于不想傷害我,完全是出于自己的出生保住了你的姐姐。曾經聽爸爸說,阿琴最先出生,四長老見是女孩,搖搖頭,準備把她丟到尿盆里溺死。這時,蘇芩在隔壁出生了,嗷嗷啼哭的聲音讓四長老分了神,阿虎就是在此刻呱呱墜地,他沒想到自己竟然得了一對龍鳳胎。有了男孩,四長老就沒有溺死阿琴的必要。這件事,四長老后來當著他們的面講過。

  阿虎擋在了蘇芩面前,猶如一座山死死擋住自己的去路。

  “我要保護姐姐。”他說道。

  噢,你的寶貝姐姐。蘇芩曾不止一次聽到過四長老對阿琴說她的命是她弟弟給的,要好好對自己弟弟。也許你產生了愧疚之心,一心只想保護你姐姐,不讓她的生存權利被侵犯。真是一位好弟弟,同時也是一位蠢到家的傻子,保護你姐姐難道一定要建立在對他人侵害的基礎上嗎?

  你偷聽到你姐姐和子安商量的事情,保證不會說出去,可是你姐還是給你灌了好幾口未經過濾的綠水,直到你的喉嚨干啞,不能再講話。難道你就一點也不怪她嗎?就想著一心一意做她的狗嗎?

  “我不會。”蘇芩回答道,“倒是你姐,又有什么壞心思。”

  看到阿琴眼珠子咕嚕一轉,害怕的神情轉瞬消失,蘇芩就知道不會有好事情發生。阿虎不相信,依舊攔著她。

  “我,不需要靠著任何一個人才能活著。”阿琴逐字逐句宣告,身體的寒冷被遺忘,“不要害怕,有這樣的結果一點也不意外。”

  尖叫聲撕裂寧靜,爆發如此之強,讓一切行動都為時已晚。阿虎轉過身捂住姐姐的嘴巴,可是雪崩已經開始,最初的雪球越滾越大,轉變為龐然大物,攜著積雪以磅礴之勢襲來。

  蘇芩瞪著阿琴,原來她是想同歸于盡。阿琴完全沒有一絲悔恨與絕望,她反而大笑起來,笑得那么燦爛,又那么殘忍。

  “你以為我在害怕嗎?死人就應該好好地去死。”阿琴拍開阿虎的手掌,張開雙臂,好似要擁抱世界,“我就喜歡你那副看不慣我又干不掉我的樣子!”

  她閉上眼睛,一躍而下,就連阿虎也沒能及時抓住,阿虎向著空氣抓取著,恍然若失。阿琴已經墜下云端,不見了蹤影,說不定已經在斷崖上摔成兩段。阿虎還不相信,抓捕空氣,想要姐姐的身影回來,可惜的是,阿琴主動選擇了離開他。

  沒能親手殺死阿琴,是蘇芩的一大遺憾,可眼前,雪崩將要到來,再不行動,可能尸骨無存。

  “你回去吧。”蘇芩說道,“世外村不會再有欺凌,不會再有兇殺,不會再有任何不公平。你不用再保護任何人了,你只需要為自己活著。”

  她轉過身去,準備去巖壁下躲避。

  “我只為姐姐活著,我的價值就是保護她。”

  蘇芩定住了,她萬萬沒想到的是,阿虎竟然說話了。

  “你……你說話了?”

  “我只是不想被姐姐當做是威脅,所以才裝啞。”阿虎摘下頭盔,面對蘇芩,表情五味雜陳,“告訴我,回去能干什么?”

  雪崩越來越近,蘇芩想要走,卻被阿虎一把拉住。

  “不要逼我,我給了你走的機會。”蘇芩威脅道。

  “告訴我,回到家面對我的爸爸媽媽,他們會問我你姐姐去哪兒了,我該怎么說!他們對我這么有信心,我一直相信能保護姐姐到死,現在她一個人先走了。我要是回去了,早上醒來總會覺得身邊少了人,吃飯的時候也是,玩的時候也是,被罵的時候也是!你告訴我,這是什么感覺,我還不如死了算了!不用每天都去想到底是誰不見了。”阿虎怒吼道。蘇芩急得撿起地上的殺氣之刃,朝他揮了幾下,都被他躲了過去。雪崩的聲音已經震得她耳膜嗡嗡響。

  “你瘋了!你是一個人,不是你姐姐的一條狗!”

  “姐姐因我而生,我也因她而存在。她讓我不再懦弱,姐姐一直都是我的英雄。”

  雪崩經過最后一個山坡,只須沖過坡度不高的巖壁,蘇芩和阿虎都得殞命于此。

  巨大的雜音和強烈的求生欲望擾亂了蘇芩的聽覺,她只看見面前的阿虎嘴唇在動,聲音卻已經在風中凌亂。

  “你說什么?”

  阿虎又陳述了一遍,嘴型一模一樣,但是聽不清講了什么。

  “我聽不清!”

  阿虎搖搖頭,嘆了口氣,掄起拳頭就往蘇芩頭上招呼。她趕忙舉起獵刀格擋,但阿虎的力量過于強大,兩把獵刀雙雙被震飛。

  這家伙,想給自己姐姐報仇嗎?真是徹底瘋了!阿琴她明明是自己跳下去的!

  蘇芩想繼續擋,身體的虛弱讓她的動作遲緩了一步,阿虎抓住這個空當,沖著她腹部來了一記重拳。蘇芩往后倒飛而去,劇痛讓她無法動彈,撞在巖壁上才停下來。這時她才明白阿虎的目的,可雪崩已經傾瀉而下,白色洪流吞沒了阿虎,也吞沒了未引爆的熱核武器。

  阿虎或許以為自己是以殉道者的姿態犧牲,可沉默偏偏正是他最大的沉默,見證了這一切,仍舊不肯割舍與姐姐的聯系,毅然決然地做著阿琴的忠犬。

  或許這就是有弟弟的好處吧,阿琴有這樣的弟弟不知道該說好還是壞。如果阿虎沒有那么高大強壯,沒有那么有攻擊性,沒有胯下那多余的玩意,自己說不定會很樂意和他相處。和如此強硬的男人待在一起,總會讓蘇芩渾身發抖。

  如果他是那樣柔弱矮小的人畜無害少年,讓他叫自己一聲姐姐就好了,在積雪掩埋自己之前,蘇芩這樣想著。

  你是怎么和我說話的?蘇芩好奇地問道。

  你可以叫我神,曾經有段時間我們是唯一的人類,我們習慣于“神”這個代號。我們已經徹底研究了人類,至于是怎么和你說話的,我們把說的話變成物質波,這種波會在穿透大氣層后通過某種過程轉為聲波柱,精確無誤地讓你聽到我們說的話。你說什么,我們也聽得到,以你們現在的科技水平是無法理解的。

  啊,我聽不懂你們在說什么,蘇芩對這一大堆專業名詞無法理解。

  你只需知道我們在太空,而且我們知道這個世界以前發生過什么這個事實就行了。

  太空是什么?

  太空就是星星在的地方。

  哇,那么高啊。那以前的世界是什么?

  起初,我們人類誕生在這個叫做地球的星球上,攜帶著遠古病毒的遺傳信息,其實不只是人類,其他生物都發現有這段DNA。高級人種吃掉低級人種而獲得了生存權,在經過相當長的時間后,我們進入了文明時代,不再像以前一樣食人血肉。但是,經常爆發的戰爭導致的人口周期性滅絕和家常一樣普通,在廝殺中我們經歷過智者學派、諸子百家、文藝復興、工業革命,締造了輝煌的人類文明。

  可這種從基因上就已經決定的互害行為讓我們繼續歷史的重蹈,歷史給人的教訓是人類從來不會吸取歷史經驗教訓。我們發明了原子彈、氫彈等大規模殺傷性武器,以此對峙。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的人口激增,國家這樣的共同體不再能安穩支撐如此龐大的人群。

  在某種歷史的必然中,有國家首先動用核武器打擊敵國,緊接著有國家全面放開人口限制,并且開放國界,讓鄰國人口與本國人口混合,鄰國投鼠忌器,可是這些國家毫不顧忌。在核戰火中,我們的底線被一次次打破,國際法蕩然無存,最后,我們在核戰爭中毀滅了自己,葬送了人類文明。

  殘存的人類在廢墟中艱難求生,他們在隨后的七百年內聯合為一支,主張重建人類文明,當時我還是負責收集戰前廢舊物資的大隊長。

  哈哈,神也是需要撿垃圾的嗎?蘇芩笑道。

  那當然,這是重建文明的必要過程。我們徹底摒棄核武器,一旦發掘到立即銷毀。我們的文明在第一個五十年內安穩成長,隨后,科技樹發生爆炸,我們掌握了可控核聚變技術,解決了能源問題。你見過那個煙囪,它是通過核聚變為主、核裂變為輔的方式給你們的世界提供電力。我們借此機會建造了避難所,也就是我現在住的地方,它是一種軌道棲息地,存放著冷凍人類胚胎和大量科學技術,以備災后文明重啟。

  就在這時,地球最大的災難——谷神星墜落事件發生了。我們不知道它是怎么改變軌道的,也許是因為奧陌陌。當時避難所已經發射,地球沒有更多的物資用來建造防御系統,有人提出用核武器,但絕大多數人都反對,我們認為不能再讓核武器再現于世間。

  地面上的人安然接受了被毀滅的命運,畢竟有避難所在,只要希望在,人類文明就有重生的可能。

  谷神星飛過1.8個天文單位,還帶著一大批從小行星帶帶來的碎片襲擊地球。這場撞擊徹底顛覆了地球的地質結構,讓地球重歸熔巖狀態。我們等了十萬年,改造大氣環境,重建生態環境,嘗試讓植物動物在地表上生存。又過了一千年,人類終于重新在地球上繁衍。

  谷神星撞擊導致地表出現大量盆地地形,造山運動讓這些盆地被平均海拔7400米的群山包圍,這是我們所希望的。讓人類一片一片地分開居住,等到時機成熟再讓人類匯合,我們為每個居住地提供了充足的技術和理論操作記憶,讓他們自然發展。

  對了,忘記告訴你,避難所原本是有人類的,但是為了度過漫長歲月,我們選擇上傳我們的大腦,以數據的方式存在于世界。

  哇,好神奇,面對如此龐大的信息量,蘇芩只能如此感嘆。

  由于長時間不間斷的運作,我們的承載體出現了邏輯計算壞道區,為了高效率運作,我們將這塊壞道轉移到了地球上目前的最高峰上封存,也就是你們所說的神隱峰。經過一百年的重啟刷新固件后,我們驚訝地發現各個居住地上的人類文明科技水平都倒退了,并且信仰著一個叫“神隱峰之妖”的神。經過我們的檢測,神隱峰之妖就是一百年前的邏輯壞道所形成的全新意志,但是我們卻無法突破它的系統。

  神隱峰之妖不是神嗎?蘇芩問道。

  當然不是,其實我們從嚴格意義上來講也不算是。定點注射納米機械藥物的計劃因未知原因取消,人類繼續開始史前的廝殺互害行為,壞道還保留了一些核武器,這是我們最為反對的行為。人類居住地駐留的技術人員大多去世,你們這個居住地唯一一位技術員在幾年前離開,從遺傳學上講,這位技術員就是你的母親。

  我媽媽?她現在在哪里?為什么不回來?蘇芩一連問了三個問題。

  我們也不知道,但是你母親的生命信號仍然能被感知,具體位置還無法確定。再過三天就是太陽活躍期,我們打算利用這段時間全力進攻壞道區系統,能拜托你一件事嗎?

  什么事?

  那支每個居住地都會分配的納米機械藥物,現存的一支正在你床底下,想必是你的母親藏起來的,有人想毀掉它。把它拿出來,丟進水源區,納米生物會進入每個人身體,驅除遠古病毒植入的基因片段。具體不良反應尚不明確,當務之急就是讓每個人用藥。

  就是這樣,孩子,我們相信你,你是預言中的那個人,將要為人類帶來和平的人。

  在此之后,神和蘇芩失去了聯系,那支藥因為爸爸的存在而無法取得。在成年那天,蘇芩突然想起這件事,于是趁父親外出散心,把那只藥劑取了出來。

  藥劑被一個銀色盒子鎖死,中間有凹陷區域,寫著指紋識別。在一旁留著一卷帶有指紋的膠帶,還有一行備注。

  “用這個,孩子。”

  是母親的指紋。成功解鎖后,銀色盒子解鎖,藥劑出現在她面前,平淡無奇,像一根玻璃管裝著一管水。盡管如此,她還是想去試一試。

  藥劑被打碎投入村里的大湖,在此之前,她準備好了留給自己的水球。恰好有五十來個少年在此地匯合,為此后的闖山加油助威。他們每人飲上一杯湖水,打打鬧鬧,翻似小孩子,但是他們當中每一個人都曾在養育場和公共食堂搶奪過他人的飯菜,這種場景在蘇芩看來沒有任何溫馨之處。一個小時后,相繼有人倒地,全身發抖,有黑色顆粒物從他們的口鼻中噴出。

  那就是神說的納米機械嗎?如斯神奇,這樣一來,世外村就要迎來和平。

  不行,蘇芩需要親自確認這個結果。

  她笑吟吟地走過去,撿起掉地的一把折疊刀,來回甩動著,在這些男人面前晃呀晃。每個人都在發抖,卻沒有人來攻擊她,蘇芩走到這群人的首領——大狗前,蹲下觀察著,手中的折疊刀停止甩動。

  和平時代要來了?

  大狗的臉被迅速切開,他哇哇大叫著,揮舞著手臂,不曾碰著蘇芩的身體。在幼年時代,是他搶走了自己最多的飯菜,是他總是在挑釁自己,是他首先為偷吃東西而告密。

  此世全部之惡便是他呀!

  和平時代要來了!

  折疊刀捅進大狗的心臟,徹底了結了他。有些男人強撐起身體,往村里跑,身影極為狼狽可笑,完全喪失了以往的威風。蘇芩不敢相信地抹去臉上的鮮血,她的手臂因為激動而不住抖動。

  和平時代終于要來了!!

  他們那么柔弱,那么膽小,生怕自己的行為會傷害到蘇芩。多么值得疼愛的人兒啊,可是一想到他們以前做過的事情,就如同看見無惡不作的蛆蟲,忍不住想要一腳踩死。

  她抓住一位踉踉蹌蹌逃跑的男人,把折疊刀塞在他手上,然后,蘇芩挽住他的手腕,反折他的關節,讓這個不知好歹的蟲豸知道自己即將傷害她。折疊刀劃開蘇芩的手背,血液馬上涌現出來,那男人見了這幅場面,眼睛翻白,倒在地上痙攣抽搐,口吐白沫。

  “嘻嘻哈哈哈哈……”蘇芩捂著半邊臉,不忍直視這可笑的畫面,咬著牙關抽笑著。

  “你們盡管可以逃跑,但在天黑之前,我會找到你們。”蘇芩握著刀,感覺自己充滿了力量。

  這樣一來,闖山就能省去不少麻煩呢。

  藥物不會一下子擴散,但是時間會擺平一切,人類的和平時代將要徐徐展開。

  在積雪掩埋中,她感覺有力量在拖拽著自己的身體,把她拖出了雪崩層。闖山裝提供的空氣讓她挺過了積雪的掩埋,為自己贏得了勝利。蘇芩感覺全身都沐浴在陽光的照耀下,靈魂因此變得通透,細胞為此感到歡騰,精神為之升華。

  馬上就要見到被稱為神隱峰之妖的神了呢,祂可能會有點生氣吧。畢竟它是通過闖山來選擇有資格生存下來的人,只有最強的人才有資格存活,當這些人達到一定數量的時候,這個居住地就會失去意義,然后毀滅在核火花當中。這個和平的世界,是太空堡壘的那個神最為歡喜的。

  世外村每一個人都會飲用湖水,沒人能阻止藥物的擴散,惡毒的遠古病毒基因片段將會永遠被驅逐出人類文明。到時候,即便是世外村敵人攻入世外村,也會被這和平的模因所感染,一支接著一支勢力攻入世外村,無論多少,無論多么血腥強大,都會放棄多余的武力,發現女性的陰柔美,最后投身于和平社會的建設中,人人平等,沒有互害,只有互愛。

  說不定再過幾萬年,外面的世界也將吹起和平之風!希望這個神也能喜歡這個和平的社會!

  當然,只有堅強到能撐到最后一步的人才能享受和平的福利。

  媽媽,你看吶,我們不用再擔驚受怕了。等我過來了,請您務必告訴我,像您這樣溫柔的人,還沒有穿戴闖山裝,是怎樣完成闖山的?

  我會非常期待的。

  蘇芩不知道自己上升了多少米,現在在神隱峰的何處,5000米,6000米,還是7000米?身體漂浮在空中,沉浸于陽光的滋潤,這時,有聲音傳入自己的腦袋,空靈而富有神韻,一定是祂,一定是神隱峰的神!祂接納了自己,也接納了這個和平人類世界。

  祂說:

  太陽落了,

  我是你的渡船,

  你的錨。

  愿太陽出來的時刻,

  能照耀到每一位堅強者的靈魂。

堅強者游戲

圖文簡介

隨著越來越多的新生孢子和菌絲的產生,肉汁有機物被大量消耗,一旦作為繁殖場培養基的肉汁被消耗殆盡,青霉菌就要面對食物匱乏和鏈霉菌壓境的雙重壓力。長老會釋放的密度感應讓前排的青霉菌驚呼族群大限臨頭,青霉菌長老竟然無一反對,反而當場宣布智菌將集“最高施行者”與“最高決策者”為一身,全權掌控青霉菌族群,當即生效。青霉菌族群繁殖場內扯滿蜘蛛絲般密布的分生孢子梗,數不勝數的灰綠色孢子從頂端脫落,著床在溫暖的肉汁池上,合適的溫度和富含營養的有機物讓這些孢子得以迅速成長為成體青霉菌。在沖鋒隊背后,由萬名青霉菌兵菌組成的軍隊帶領著半數來自繁殖場的新生青霉菌,沖進鏈霉菌陣地,揮灑含有青霉烷的青霉素,迅速有效地破壞鏈霉菌的莢膜與細胞壁,殺滅未成體的放線菌絲,全力掃除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