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大憂患而造大意境

  ——簡論毛澤東長征詩詞中的民族精神

  ■朱向前

  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朱向前 書

  為紀念長征勝利80周年,本版開設“毛澤東長征詩詞解讀”專欄,特邀中國毛澤東詩詞研究會副會長、解放軍藝術學院原副院長朱向前,分期為大家解讀毛澤東長征詩詞、解讀詩詞中的長征精神。這些長征詩詞,是中國工農紅軍在萬里征程中無懼無畏的史詩,更是中國共產黨人在重重絕境中血戰到底的誓言。這些詩詞,濃縮了多少曲折和悲壯、多少豪邁與榮光。“推翻歷史三千載,自鑄雄奇瑰麗詞。”讓我們一同攀越詩詞中的萬水千山,體悟長征精神的磅礴宏遠。

  我曾在毛澤東詩詞研究中多次談過兩個比較:第一個是詩與詞的比較,詞比詩好。人們常謂毛澤東詩詞,其實包含了詩與詞兩個部分,但若以質論,詞高于詩。正如1965年7月21日毛澤東致信陳毅所言:“我偶爾寫過幾首七律,沒有一首是我自己滿意的。如同你會寫自由詩一樣,我則對于長短句的詞學稍懂一點……”這種低調,既表明了毛澤東對于詩詞創作精益求精的高標準嚴要求的鴻鵠之志,也充分展現了毛澤東謙虛謹慎的大家風范,但同時還可以說是毛澤東關于自己詩詞評價夫子自道式的“實話實說”。為了論證,我們可以來做一個量化分析——即以目前公開發表且為學界認可的毛澤東詩詞69首論(《十六字令·山》按3首計),其中35首為詞,34首為詩,數量上平分秋色,算是打了個平手。但若以質論,我個人認為20首左右的上乘之作中,詩只有七律《長征》《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回韶山》《登廬山》《答友人》5首左右,其余15首(如《沁園春·雪》《憶秦娥·婁山關》《采桑子·重陽》《菩薩蠻·大柏地》《水調歌頭·重上井岡山》等等)都為詞。

  第二個比較是以創作時段為界,即青年時期勝過老年時期,新中國成立前勝于新中國成立后,戰爭年代勝于和平年代,動蕩不安環境勝于平安穩定環境。

  我個人認為,青年(30歲以前)毛澤東的詩詞主要是同學、朋友、情侶間的唱和,如寫給易昌陶、羅章龍、楊開慧等,基本取向是表達友情、愛情、同學情,風格尚未完全定型。毛詩詞真正成熟并走向高峰乃至巔峰是在兩首《沁園春》之間,即從1925年的《沁園春·長沙》到1936年的《沁園春·雪》,中間共約11年。而這11年,正是毛澤東個人和中國共產黨、中國革命最艱苦卓絕的時期,可以說是內憂外患,兇險萬狀,九死一生,前途未卜。創作條件和環境更加無從談起。但是毛澤東的過人之處就凸顯于此,巨大的壓力帶來了巨大的反彈,苦難的磨礪鑄造了輝煌的詩篇,毛澤東的詩情空前迸發,先后寫下了《沁園春·長沙》《菩薩蠻·黃鶴樓》《西江月·秋收起義》《西江月·井岡山》《清平樂·蔣桂戰爭》《采桑子·重陽》《如夢令·元旦》《減字木蘭花·廣昌路上》《蝶戀花·從汀州向長沙》《漁家傲·反第一次大圍剿》《漁家傲·反第二次大圍剿》《菩薩蠻·大柏地》《清平樂·會昌》等經典之作。但是嚴苛以觀,部分前期作品還未達到高峰,風格相對平實,如《西江月·秋收起義》:“地主重重壓迫,農民個個同仇,秋收時節暮云愁,霹靂一聲暴動。”顯然還不夠飛揚、浪漫。

  最令人嘆為觀止的是毛澤東的長征詩詞。中國工農紅軍的兩萬五千里長征,腳下是高山大川、急流險灘、雪山草地,面對著強敵包抄、圍追堵截、槍林彈雨……這是挑戰人類生存極限的悲壯歷程,更是閃爍中華民族精神的偉大史詩。毛澤東正是率領紅軍創造奇跡,開創歷史,以詩紀史,詩史合一的民族英雄。在生死不過一瞬間的長征途中,毛澤東詩興大發,先后創作了《十六字令·山》《憶秦娥·婁山關》《六言詩·給彭德懷同志》《七律·長征》《念奴嬌·昆侖》《清平樂·六盤山》,以及長征后期(以1936年10月為長征勝利結束計)的《沁園春·雪》。如此集中的、火山噴發式的詩詞創作(尤其是10月份1個月中就寫出了《給彭德懷同志》《長征》《昆侖》《六盤山》4首),這在毛澤東長達60年的創作生涯中是僅見的,也是空前絕后的。與此形成鮮明反差的是,此后在延安相對平和安定的13年中,毛澤東反倒詩情淡然,詩作甚少,僅得《臨江仙·給丁玲同志》《五律·挽戴安瀾將軍》《五律·張冠道中》《五律·喜聞捷報》寥寥4首,而且基本不能代表毛詩水平。

  這種現象,毛澤東自己也曾百思不得其解。1949年12月中旬,在迎接毛澤東訪蘇的專列上,蘇聯漢學家、翻譯家費德林當面向毛主席表達他對毛之長征詩詞的贊嘆時,毛說:“現在連我自己也搞不明白,當一個人處于極度考驗、身心交瘁之時,當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幾個小時,甚至幾分鐘的時候,居然還有詩興來表達這樣嚴峻的現實,恐怕誰也無法解釋這種現象……當時處在生死存亡的關頭,我倒寫了幾首歪詩,盡管寫得不好,卻是一片真誠的。現在條件好了,生活安定了,反倒一行也寫不出來了。”

  依我看來,這一個“毛氏困惑”應該又是典型的毛式幽默與謙虛,其實說白了也簡單,就是兩條:一是符合毛澤東極富挑戰性的個性,人無壓力輕飄飄,井無壓力不噴油,壓迫愈深,反抗愈烈;二是符合藝術創作規律:“文章憎命達”,“寫憂而造藝”。只不過毛澤東寫的是家國之憂、天下之憂、中華民族前途與命運之憂,而且是大氣磅礴地寫憂造藝,寫大憂患而造大意境。

  毛澤東天賦大才,胸懷大志,生性剛毅、決絕,一旦認定目標便跬步以行而又一往無前,永不言敗,典型的“吃得苦,耐得煩;不怕死,霸得蠻”的湖湘精神代表。其實,湘人這種雄霸天下的精神,300年來已為國人公認。早在20世紀初,陳獨秀就撰文指出:“湖南人的精神是什么?‘若道中華國果亡,除非湖南人盡死’。湖南人這種奮斗精神,卻不是楊度說大話,確實可以拿歷史證明的。二百幾十年前的王船山先生,是何等艱苦奮斗的學者!幾十年前曾國藩、羅澤南一班人,是何等‘扎硬寨’‘打死仗’的書生!黃克強歷盡艱難,帶一旅湖南兵,在漢陽抵擋清軍大隊人馬;蔡松坡帶著病親領子彈不足的兩千云南兵,和十萬袁軍打死戰。他們是何等堅韌不拔的軍人!”最后,陳獨秀大聲疾呼:“歡迎湖南人的精神!”

  惜乎,陳氏撰寫此文時恐怕還未識毛君,或者只認得一介白面書生毛潤之。陳獨秀可能萬萬想不到的是,自從1927年秋毛澤東揭竿而起、占山為王,又經過10年的以弱抗強、屢反圍剿、勇挫頑鋒,鐵流滾滾兩萬五,妙計頻頻煉奇兵,毛澤東已經從一個雖然不名一文卻敢“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的書齋馬克思主義知識分子轉變成了一個歷經戰陣、指揮若定的實力派三軍統帥,他今天的發問就不是“書生意氣”的“指點江山”了,而是勝券在握三軍外,豪氣干云一聲吼:“今日長纓在手,何時縛住蒼龍?”這個力量、氣勢和自信,比起他的那些湖南先賢們來,要強得太多太多啦!也就是說,天降大任于斯人,今天的毛澤東就是湖南人的代表,就是中華民族的代表。

  李大釗的名聯“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恰為此時毛澤東的精準寫照。鐵肩者,湘蠻子的骨頭夠硬;道義者,湖湘文化之要義,經世致用,改造中國,首先要讓1840年以來受盡屈辱的祖國和人民尋求獨立和解放,站立起來。妙手者,大才也,500年不世出。妙手因鐵肩而更妙、更有底氣、更加磅礴豪邁;文章者,文以載道,載的就是1840年以來中華民族要崛起、要昌盛的最強音。為達此目的,敢于藐視一切艱險,毫不畏懼任何強敵。這就是20世紀中華民族的心聲,它在血火迸濺中、在浴火重生里、在鳳凰涅槃間靈光乍現,轉化成了毛澤東在馬背上吟誦出來的一首首絕妙詩詞。不管是“倒海翻江卷巨瀾,萬馬戰猶酣”似的雄峰陡嶺,還是“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橋橫鐵索寒”的巨川深河,在毛澤東眼里都不過是“走泥丸”“騰細浪”而已,“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無論你山崩地裂、河海倒流,還是雪蓋昆侖、周天寒徹,我終是要“不到長城非好漢”,“三軍過后盡開顏”。甚至要“安得倚天抽寶劍,把汝裁為三截”。最終最終,“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這就是20世紀30年代中葉在苦難深重的絕境中浴血奮戰的毛澤東的心氣,中國工農紅軍的心聲,整個中華民族的心愿。

  試問,毛澤東長征詩詞主題何在?

  1935年12月27日,毛澤東在《論反對日本帝國主義的策略》一文中把它提煉成了3句話:“我們中華民族有同自己的敵人血戰到底的氣概,有在自力更生的基礎上光復舊物的決心,有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能力。”這就是毛澤東長征詩詞的主題,它如雷轟鳴,已經震蕩了80年;這也是毛澤東長征詩詞經久不衰的主因,它熱唱了半個多世紀,可能還要傳頌一萬年。

  (《中國國防報》2016年09月05日 04版)

毛澤東長征詩詞主題何在?

圖文簡介

朱向前 書  為紀念長征勝利80周年,本版開設“毛澤東長征詩詞解讀”專欄,特邀中國毛澤東詩詞研究會副會長、解放軍藝術學院原副院長朱向前,分期為大家解讀毛澤東長征詩詞、解讀詩詞中的長征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