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遇龍

 

  印遇龍在作學術報告。

 

  印遇龍在做豬營養實驗。

 

  印遇龍在做實驗。

 

在長沙市馬坡嶺,從一條小路進去,拐彎處有一個院子——中國科學院亞熱帶農業生態研究所。

當院子里只有3棟員工宿舍時,第一批來所里的湖南桃源小伙子印遇龍在宿舍后面建起了一棟豬舍。

“要研究豬,必須自己養一頭豬。”幾乎沒有人料到,這一“養”就是30多年,“養”出了一個國際知名的畜禽健康養殖中心,“養”出了一位中國工程院院士。

榮譽不斷,成果等身,為養豬業奔忙的印遇龍依然自嘲是個“養豬的”。

3月中旬,記者走進這個院子,試圖走近印遇龍沉浸其中的“豬世界”。

 

前輩一番話,改行結“豬緣”

 

10多平方米的辦公室里,堆了好多書。桌上,兩尊憨態可掬的豬雕像笑意盈盈,那是學生們送給恩師印遇龍的禮物。

時間倒轉到30多年前,印遇龍大學畢業分配到所里工作時,并沒有想過研究豬。

當時的副所長劉更另是土壤肥料與植物營養學家,他認為養殖業有著更大的發展空間,特別是第一大肉食來源的生豬養殖,國內飼料產業還沒起步。于是,期望放在了吃得苦的小老鄉印遇龍身上。

印遇龍學的是生物,研究生豬養殖相當于改行,談何容易?在被派到華中農大進修的一年多時間里,印遇龍如饑似渴地學習,回所后便開始了研究。

為了節省科研經費,他拉著板車去買豬。有個冬天的傍晚,買豬回所里的路上,人車豬一齊掉進了冰冷的水塘。

研究中要給豬做手術。獸醫請不到,醫生又不樂意干。他只好從桃源老家請來行醫的親戚,趁著周末坐車到長沙操刀。

飼料的種類來源越多,研究結果越有說服力。“那時買雜糧還要票據,老家的親戚、同事有些票據沒花出去,我打聽到就收集過來,買雜糧給他做實驗,也不曉得家里貼了多少錢,就是想幫幫他。”印遇龍的妻子陶立華回憶道。

 

兩次出國深造,回國繼續“養豬”

 

1986年和1994年,因工作業績突出,印遇龍先后兩次前往德國、英國和加拿大學習與工作。特別是第二次出國,妻兒同行。

在地球的另一端,他決定回國。帶回來的,除了國際視野,還有自費購買的價值1萬多美元的化學試劑和手術器械。

剛到德國時,印遇龍提交的一份實驗方案,被Oslege教授質疑:“這個研究我們都不敢做,你能完成嗎?”

當印遇龍發表論文后,1年多時間里,Oslege教授3次給他增加科研經費和生活費。2年留學期滿,Oslege教授決定長期聘請他留下來做研究,并再一次提高了待遇。

“當時,我也曾心動。但我平靜下來一想,我從一個不懂事的農村孩子到取得成績,離不開祖國和人民的培養。我婉拒了Oslege教授的好意。”印遇龍知道,回國后等待他的是非常艱難的一段路。

上世紀80年代,中國市場上豬肉產品緊缺,亟需研制出高質量的飼料,縮短肉豬的出欄時間,夢想著“讓豬吃下去的東西全部變成肉”。各種豬飼料的轉化率究竟怎樣呢?印遇龍和課題組成員一起,提出研究“豬飼料營養物質與代謝產物回腸末端消化率測定新技術”。

蛋白質、氨基酸、微量元素等營養物質的消化率,是指導豬飼料配方的重要參數。如果僅僅用糞分析方法,因大腸特殊環境的影響,數據會受到干擾;只有同時測量回腸食糜,才能得到真實數據。

測量回腸食糜,傳統方式是屠宰實驗用豬,一個樣品要用掉一頭豬。1986年進入課題組的黃瑞林研究員,還記得印遇龍回國后引進的瘺管手術新方式,“當時是國內第一家”。

印遇龍帶領團隊買來實驗材料,動手制作當時國內較先進的豬代謝籠。更難的,還在后頭。

他們用三輪車、平板車搬運和人工配制試驗飼料2.5萬多公斤,收集豬糞1萬多公斤、豬尿5000公斤,分析樣品達4萬多次。特別是豬回腸食糜的收集,按實驗要求,每隔7天就要連續收集2天,2天中每隔半小時就要在豬回腸中掏一次,并及時稱重、烘干、磨碎,接著進行10多種營養成分的分析。

豬糞臭味難聞,食糜臭味更沖,肥皂也難得洗凈。有一年夏天,因實驗室造成辦公大樓充滿了臭味,所領導準備找印遇龍談一談,但走到實驗室,看見門窗緊閉,印遇龍幾個人頂著炎熱和腥臭在工作,不忍心說了。

就這樣,印遇龍團隊率先對中國40多種單一豬飼料原料和18種混合日糧中回腸末端表觀消化率進行了系統測定,在此基礎上制定了生長豬有效氨基酸的需要量。這些研究成果被收入中國飼料庫,在行業內廣泛應用。

1999年,印遇龍闊別祖國6年后,作為中科院“百人計劃”專家再度回到所里,組建了農區畜牧健康養殖研究中心,開始了第二次艱苦創業。

“當時沒地方住,我又不愿住賓館,怕給所里添麻煩,反正就我一個人,便在辦公室住了3年,天天吃食堂。”印遇龍回憶,最難過的是春節,吃著方便面繼續干。

 

多長“放心肉”,管好豬屁股

 

如果用3句話概括印遇龍30多年的研究脈絡,那就是:如何讓豬長得快?如何讓“放心肉”上餐桌?如何實現生態養殖?

這是一個從豬嘴巴到豬屁股的全程管控過程,也是中國走過豬肉短缺階段后,順應市場對品質和環保需求的必然過程,更是一個科學家對豬的營養密碼不斷破譯的艱難過程。

瘦肉精、抗生素、重金屬殘留,一度讓“放心肉”稀缺。印遇龍帶領團隊迎難而上。

仔豬斷奶會引起一系列的應激反應,堪稱“最難養的豬”。印遇龍團隊從分子水平上揭示了功能性氨基酸促進仔豬生長的機制,并研制了具有抗生素和激素功能的藥用植物營養調控劑,臨床抗生素的用量明顯下降。

價格昂貴的L-精氨酸具有重要的生理、代謝和營養作用。印遇龍以味精為原料合成出了價格僅為精氨酸十分之一的精氨酸生素,在豬體內能生成精氨酸,并且沒有抗生素和興奮劑殘留。

“半胱胺、亮氨酸和牛磺酸等功能性氨基酸可調控氮代謝技術”,則能在低蛋白水平上使豬的體形和肉質得到改善,避免了瘦肉精的使用;“氨基酸金屬螯合物技術”,能在豬營養和生長效果無顯著差異情況下,使微量元素得到安全利用。

飼料蛋白質轉化率低的“搗亂者”,也被印遇龍發現,并找到了“克星”。他在此基礎上開發了畜禽低氮低磷排放環境安全型日糧技術,被國內外企業廣泛應用。美國營養學會會刊稱贊,解決了國際豬營養學和飼料科學研究與應用中的許多重大技術難題。

“我國養豬業年產值約1.7萬億元,與汽車工業產值相當。聯盟要探索一條創新引領我省生豬生態養殖技術的發展之路,為畜牧業升級提供模版。”作為國家生豬產業技術創新戰略聯盟的發起人和盟主,印遇龍還挑起了更重的擔子。

 

“療養能請假,我就去療養”

 

印遇龍一天的工作常常從清晨開始。

“早上六點鐘就能聽到他與同事、研究生打電話討論工作的聲音。”住在印遇龍家樓下的王克林,笑稱印遇龍說話中氣很足。

性情直爽、行動飛快,是大家對印遇龍最深的印象。

“課題組有六七十個人,每月15日和月末在QQ工作群里匯報進展,印老師會第一個發他的工作總結。沒有完成的,會被點名批評。”博士畢業就慕名投奔印遇龍的孔祥峰研究員,如今已是團隊核心成員,依然懈怠不得。

印遇龍喜歡打乒乓球,也喜歡騎車。去年生日時,學生們送了他一輛嶄新的山地車。幾天后,用舊了的山地車在開會的時候丟了。妻子問他“怎么不鎖好車”,他說“一直就不鎖車的,鎖車耽誤時間”。

獲得全國先進工作者稱號后,印遇龍接到療養通知。他請妻子去問療養期間能不能請假。當得知可以,他說“療養能請假,我就去療養”。妻子才知道,原來周邊有他指導的企業和博士后工作站,可以工作之余療養療養。

 

名片

 

印遇龍,1956年1月生,湖南桃源人,中國工程院院士,中國科學院亞熱帶農業生態研究所研究員,畜禽養殖污染控制與資源化技術國家工程實驗室主任,國家生豬產業技術創新戰略聯盟理事長。長期從事“豬氨基酸營養代謝與調控”研究,帶領團隊在影響因子超過3.0和一區SCI期刊發表論文100多篇,H指數高達48,他引5286次,入選湯森路透2014年和2015年全球高被引科學家和中國引文桂冠獎。獲國家發明專利24項,以第一完成人排名的成果先后獲國家科技進步二等獎2項、國家自然科學二等獎1項。

 

評說

 

“只要你覺得有興趣又有意義,就去做”

印老師長期與國際同行保持緊密的聯系和交流,具有國際視野。同時,研究方向又與國家的科研需求高度契合。他重視基礎研究,論文質量高,在研究中特別能吃苦。他的副研究員和研究員職稱都是破格評聘的。

如今印老師還工作在科研一線,但比過去注重鍛煉身體了。每天只要在所里,他都要騎半小時自行車,或者去雜交水稻中心打乒乓球。

——中科院亞熱帶農業生態研究所黨委書記 王克林

1986年我加入到印老師的課題組,是他的學生和助手。這么多年來,印老師做事雷厲風行,想到就做,做就做到底。有時討論到晚上12點鐘才結束,第二天凌晨兩三點鐘又接到他的短信,有時凌晨4點鐘收到他的郵件。他的精力非常充沛。印老師不喜歡拖拖拉拉,也批評人,但講完就完了。

——中科院亞熱帶農業生態研究所研究員 黃瑞林

我讀博士期間主要從事中草藥添加劑研發。畢業到所里后,兩年出不了高水平研究成果,也沒有項目支持。印老師建議我結合國際學科前沿和國內學科發展重大需求,把研究方向換成了胎兒發育與氨基酸營養研究。后來在法國訪問期間,又開展了另一項研究。研究方向幾經變換,我一度有些“迷茫”。

有次受一篇論文的啟發,我非常想將研究方向整合為“豬腸道微生態與機體健康調控研究”。印老師很支持,說“只要你覺得有興趣又有意義,就去做”。如今我的研究取得了不少進展。

——中科院亞熱帶農業生態研究所研究員 孔祥峰

30多年前,我大學畢業時聽過印老師的學術講座,就是他的粉絲。他是全國養豬行業領軍人物,20多年前就提出了兩型畜牧業的理念,具有超前的戰略眼光。他在上世紀末就帶領我們從事畜禽氮磷代謝調控與環保型日糧及兩型養殖模式的研究,并執著生態養殖的推廣。當時,好多人不理解,他就說服大企業先用起來。后來,這項成果獲得了國家科技獎勵。

——湖南農業大學教授 文利新

 

手記

 

踏踏實實成了“豬王”

第一次和印遇龍打交道,記得是2008年的一次成果鑒定會。他帶領課題組開發的斷奶仔豬配合飼料在省內外多個養豬場推廣應用,長期困擾養殖業的“仔豬難養”將成為歷史。那次,常吃豬肉的我才知道可愛的仔豬不好養。

后來,斷斷續續做過幾次報道。有成果發布,也有成果獲獎。場面最大的一次當屬印遇龍當選中國工程院院士,他接受了集體采訪,話不多,談的主角依然是豬。

在粉絲們的眼中,印遇龍就是“豬王”。與豬相處了30多年,當初怎么結緣的?又是怎么一路走下來的?這次,當我一步步靠近印遇龍癡迷的“豬世界”,感覺也在一點點破譯他的成功密碼。

30多年前,豬肉稀缺,當他在老鄉前輩的期望下改行研究豬時,他豁出去了,從零開始學習。

艱難的起步階段,既有身體的勞頓,也有精神的煎熬。他闖過來了,贏得了出國深造的機會。

在發達的異國他鄉,膽識和勤奮讓他脫穎而出,他卻選擇回國。

艱難的攻關階段,他建造了中國豬飼料行業的基礎數據庫,又一次贏得出國深造的機會。

接下來,他還是選擇回到原點第二次創業,方向卻是具有超前戰略眼光的兩型養殖。此后的一系列成果,都是健康環保的戰利品,多項技術領跑全球。

方向對了,勁也使足了,還不言放棄,成功能遠嗎?

我問印遇龍,最喜歡學生的哪些品質?他脫口而出:踏踏實實。最不喜歡的呢?他又是脫口而出:拖拖拉拉,不誠實。

“現在國家對科技這么重視,年輕的科技人員要把科研當作最大的事,擺在第一位。要喜歡專業,堅持下來,不會吃虧的。”印遇龍說得好實在。

我問他愛吃豬肉嗎?他告訴我:“吃一點。”如果時光倒流,還會選擇研究豬嗎?他不假思索地說:“還會,和民生結合緊啊。”難怪,他要和產業界結盟,把中國生豬養殖變成技術創新的先鋒。

說話開門見山、想到事情就要去做、不愿在餐桌上浪費時間、喜歡穿著夾克運動鞋的印遇龍,快人快語出了名。

采訪結束時,印遇龍也修改完了一篇文章,起身拿起一個蘋果邊走邊啃,說:“還有人在等我。”幾分鐘后,他像一陣風走進辦公室,口里念著“忘了保存了”。輕點鼠標后,他又沖出了辦公室。

印遇龍院士:“養豬”自有大學問

圖文簡介

在長沙市馬坡嶺,從一條小路進去,拐彎處有一個院子——中國科學院亞熱帶農業生態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