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西哥尤卡坦半島的夜刮起了徐徐的風,來自大西洋的暖意裹挾著細雨,撩動著東海岸的樹叢。風雨掃過茂盛的鳳梨葉叢,發出沙沙的聲響。

然而只需側耳傾聽,就會發現這并非今夜唯一的演奏者——“ch”,一聲低鳴從翠綠的葉片上發出,似乎不滿足于烏云將月色掩蓋,兩輪“紅日”在葉片上驟現:我們的主角舒展四肢,開始了又一次的夜色潛行。 

當巨龍倒下時

中美洲的疆域并不遼闊,但在歲月長河中,這里也曾舉足輕重。6500萬年前,天與地的碰撞在這里激蕩,從尤卡坦蔓延到全世界,威武的巨龍接連倒下。

然而在許多被人遺忘的角落,另一場爆發正在小巧的幸存者體內醞釀——距離碰撞點8000公里外的南美之南,原本就擅長在微型生態中棲息的雨蛙超科的原始類群幸存下來。驟然出現的生態位空缺,推動了它們的無限可能。

自那時起,微不足道的雨蛙踏上了走向全世界的旅行。它們中的一支以還未冰封的南極大陸為跳板來到澳大利亞,另一支則穿越逐漸恢復的南美雨林和浮出水面的地峽,一路北上來到了故事的起點——尤卡坦。 

對初來乍到的紅眼樹蛙(Agalychnis callidryas)來說,這片位于兩塊大陸和兩片大洋之間的狹長地帶危險重重,它必須學會在蛇、狨、鳥類,甚至食肉昆蟲的堵截下夾縫求生。亮紅的眼睛使它成為中美洲的象征,澄藍的體側紋路和橘紅的腳趾讓它成為蛙中絕色,但在陽光下展示美麗意味著致命的代價,它不得不將驚艷一一藏起——收攏四肢覆蓋體側,并攏腳趾藏于肚下。

最后,它閉上眼睛,背部的綠色讓它融入自然

一生的機警

這著實是個無奈之舉。和那些同樣靚麗的遠親——譬如大名鼎鼎的箭毒蛙相比,紅眼樹蛙并沒有讓天敵望而卻步的毒素,但坐以待“避”的方式總是不夠穩妥,畢竟總有一些樹蛙找不到顏色相近的樹葉,也總有一些天敵能察覺到樹葉上與眾不同的“凸起”。

這時,巨大的紅眼就是它賭上一把的本錢:即便是在睡覺時,警覺的紅眼樹蛙依舊在察覺著樹上輕微的顫動。當那種蛇鱗和樹干輕微摩擦的聲音隱隱傳來時,樹蛙已經張開了半透明的網狀瞬膜。

它不想過早暴露行蹤,亦不愿莫名其妙喪身蛇口。而當翻吐的信子終于從葉片下出現,決戰的時刻到了:巨大的血色眼球突然翻出,甚至連兇猛的天敵也會猛然懷疑,自己是否選錯了大餐。

生與死就在這一剎那,緊接著神經電流刺激腿部肌肉,樹蛙奮力一躍,逃出生天。

而這種瞬間變化的能力,在紅眼樹蛙的生命之初就已經寫就。

和大多數葉泡蛙一樣,紅眼樹蛙將卵泡粘附在水面上方的樹葉上。在理想情況下,辛苦孕育的后代可以借此大幅避免葬身魚腹的可能。在它們孵化之后,就可以直接掉落到水中。

這一過程往往需要一周,但總有一些意外會打亂蛙卵的“預產期”——尚在孵化中的胚胎已經可以區分樹葉的搖擺到底來自風的輕撫,還是一張迫不及待的掠食之口,它們甚至可以在幾秒之內加速孵化,以早產的方式躲過一劫。

極致的謹慎、警覺和隨機應變,這是紅眼樹蛙以及所有蛙類的共性。橫掃天敵的浩劫沒能將它們抹去,殺伐迅猛的天敵不曾令它們屈服,它們的身影遍布在藍色星球的各個角落——無論是冰封的北美,還是酷熱的澳大利亞沙漠。

然而,當新的威脅以更迅猛的速度重塑世界時,蛙類的危機終于出現了。

看不見的陰影

上世紀80年代以來,中美洲和澳大利亞東北部的兩棲動物同時陷入了困境。它們皮膚中的角蛋白似乎出了問題,致使它們呼吸困難,無法調節滲透壓,從而體液失衡引發心臟病。1998年,人們將罪魁禍首鎖定到一種真菌——蛙壺菌(Batrachochytrium dendrobatidis)。

2004年的研究發現,這種真菌的源頭源自一只1938年采集自非洲南部的爪蟾。致命的是,這種爪蟾曾被廣泛出口到全球——在上世紀30年代到60年代,將女性尿液注射到爪蟾皮下的驗孕法,有著不可替代的準確性。

在性解放思潮最為活躍、對驗孕需求最為旺盛的美洲和澳洲,診所或實驗室的大量爪蟾,成為了蛙類世界的“傷寒瑪麗”。意外逃逸到野外的爪蟾,將這種對自身影響不大的真菌傳給了野生蛙類。由此,從北美、歐洲到澳大利亞,橫掃世界的蛙壺菌將三分之一的蛙類物種推上了滅絕的懸崖。

蛙壺菌不耐高溫,在溫度高于28℃時就會停止生長,人們對于感染蛙壺菌的野生蛙類的救助,也普遍采取升溫的方式。受到感染的紅眼雨濱蛙在37℃時就會痊愈。這一度讓人們誤以為,地處中美洲熱帶雨林的蛙類可以從浩劫中幸免。然而就在2004年,巴拿馬的林地受到蛙壺菌橫掃。一年之內,這里就失去了30種蛙。

而發生在紅眼樹蛙的近親,長著黑眼圈的狐猴葉蛙(Agalychnis lemur)身上的故事最足以讓我們警惕。

和紅眼樹蛙一樣,狐猴葉蛙更喜歡活躍在溫度較高的低地雨林中。狐猴葉蛙的皮膚擁有特殊色素,可以保證它在太陽直射時也不至于脫水,更不用說它的皮膚分泌的抗菌肽還能極大地抑制蛙壺菌的活性——這都應成為其克制真菌的利器。

然而,在2010年前還很常見的狐猴葉蛙,其野外種群卻在短短10年間暴跌8成,以至于迅速淪落為極度瀕危的物種。

同是紅眼蛙屬的紅眼樹蛙,或許擁有狐猴葉蛙的一切優勢,但它晝伏夜出的習性,讓曬太陽抗菌的操作變得難以實現,而活性肽的抑制作用也僅僅是降低了它們喪命于真菌的可能性。

狐猴葉蛙的悲劇,也有可能在紅眼樹蛙身上重演。

不會被嚇退的敵人

然而,蛙壺菌只是狐猴葉蛙野外瀕危的原因之一。狐猴葉蛙的棲息環境太過狹窄,林地破壞對它的威脅,或許比蛙壺菌更為嚴峻。與之相比,廣泛分布在中美洲林地的紅眼樹蛙有更多的騰挪空間——但這并不代表紅眼樹蛙不需要面臨同樣的困境。

在過去70年里,中美洲三分之二的雨林被砍伐或開墾為農田,而除了暴漲的人口帶來的發展壓力之外,這里的雨林破壞還有一種獨特的誘因——毒品貿易。

毒品貿易給中美洲帶來了嚴峻的環境困境。當轟轟烈烈的掃毒戰役在中美洲各國掀起時,除了能依靠強悍火力和政府正面對抗的少數幫派之外,大多數毒梟選擇向雨林深處轉移陣地。為進行貿易而鋪設的走私機場跑道和道路,將雨林成片切割;而為了銷毀證據,一些販毒集團在撤退時還會將藏身的林地付之一炬…… 

千百萬年來,紅眼樹蛙以自己的方式應對著一切。然而,看不見的真菌以及遠方隆隆的伐木機聲,卻不會被赤紅的雙目嚇退。

在尤卡坦半島的海天一線,紅日正緩緩上升。在尤卡坦半島的鳳梨葉片上,紅眼樹蛙閉上了眼睛。

本文是物種日歷第6年第54篇文章,來自物種日歷作者@一個男人在流浪。

蛙:給你個眼神,還不快滾?

圖文簡介

墨西哥尤卡坦半島的夜刮起了徐徐的風,來自大西洋的暖意裹挾著細雨,撩動著東海岸的樹叢。風雨掃過茂盛的鳳梨葉叢,發出沙沙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