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11月的一天清晨,31歲的佐藤春雄再次來到日本佐渡島上的一處山間田地。那是大大小小的梯田,其中水田旱田交錯,四周為山林環抱,與外界僅有崎嶇陡峭的小路相通。當地將這樣的景致稱作“谷平”,除了耕作的農夫,鮮有人到訪。

一種通體白色,喙長而下彎,飛翔時能見到粉紅色翅膀的大鳥,是吸引佐藤一次次前往的理由。然而這種鳥并不容易見到。即便是對其習性有些了解的佐藤,也不是每次都能碰到,但就算是只能收集到一些這種鳥的糞便,也能讓他興奮不已。

這種鳥就是朱鹮。



倘若佐藤能回到大約兩百年前的日本,會發現從北海道南部開始,到幾乎整個本州島,乃至九州和四國島都有朱鹮的身影。周邊相鄰的沙俄遠東地區、朝鮮半島,以及中國東北、華中和華東也都分布著這種東北亞特有的鳥類。當年,朱鹮是如此常見,以至人們的日常生活中都有它的印跡。

日本明治時代中期,人們會把它和蔥、牛蒡、芋頭燉為一鍋。由于鳥肉最后會將整鍋湯染成血紅色,在光照良好的地方看,著實有些讓人下不去嘴。所以,這道菜肴也被稱作“暗夜鍋”,意思是只能在幽暗處摸黑享用。那時人們相信,服下此湯可以幫助產婦恢復體力,還能御寒和治療血液病。

在中國古代的典籍里,也不難發現朱鹮的影子。西漢時期,司馬遷所著的《史記》中就記載了一種叫作“旋目”的鳥兒。唐代,司馬貞所著《史記索隱》里又有“荊郢間有水鳥,大如鷺而短尾,其色紅白,深目,目旁毛長而旋,此其旋目乎”的描述。中國各類地方志中也有相關記載,例如據明、清地方志,湖南境內的常德府、辰州府,及新化、安化等縣,都有“紅鶴”分布。這里的“旋目”或“紅鶴”,指的都是朱鹮


盡管出現在古籍中已有上千年之久,但直至1835年,朱鹮才被科學描述。

時任荷蘭國家自然博物館館長的動物學家特明克(Coenraad Jacob Temminck)是第一個命名朱鹮的人。他依據的標本由德國醫生西博爾德(Philipp F. B. von Siebold)從日本帶回歐洲,因此特明克便以日語里的“日本”(nippon)作為該種的種本名。他還根據形態特點,將該種歸入鹮屬(Ibis),所以最開始朱鹮的學名是 Ibis nippon

1853年,德國鳥類學家萊辛巴赫(Ludwig Reichenbach)認為,朱鹮跟其他鹮屬成員差別明顯,應當建立新屬——朱鹮屬(Nipponia),同時為了紀念最初的命名人特明克,他將朱鹮的學名更改為 Nipponia temmincki

到了1871年,英國著名鳥類學家愛德華·格雷(Edward Grey)認可之前萊辛巴赫單立朱鹮屬的操作,但又覺得特明克最初起的種本名無需再改,因此他將朱鹮的學名修訂為 Nipponia nippon,并一直沿用至今。


作為今天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屬名和種本名都意為“日本”的鳥兒,朱鹮與這個國家真有著不解之緣。日本典籍里有關朱鹮的記載,最早見于公元720年完成的《日本書記》。而自690年起,每隔二十年,幾無中斷地都會在三重縣的伊勢神宮舉行一次神宮式年遷宮儀式。由于這里祭祀的是神道教最高神——天照大神,所以歷來選用與太陽色彩有幾分神似的朱鹮飛羽,來裝飾鎮宮之寶“須賀利御太刀”。朱鹮也由此被視為瑞鳥神鳥


江戶時期,僅上級武士才有資格狩獵野物,普通人不得染指。割據的諸藩又將朱鹮引入到自己的領地加以保護和繁殖。因此,朱鹮常見于當時日本的很多地方

1868年,明治維新開始了,日本朱鹮的命運也隨之徹底轉變。武士特權不再,普通百姓也可以開始狩獵。朱鹮、丹頂鶴等大中型鳥類首當其沖,成了獵民們的目標。1892年,日本政府頒布《關于狩獵之規定》,將33種鳥類劃為保護種類,朱鹮卻不在其列。曾經的神鳥被大肆捕殺,肉供人食用,飛羽、尾羽被用來制成箭羽,出口到中國、俄羅斯等地。與此同時,人口的增長和工農業的發展,日漸侵蝕著朱鹮的安身立命之處。它們營巢的高大樹木被砍伐,覓食的濕地被人為開發,可謂厄運纏身。


生活在東北亞大陸上的朱鹮,并沒有比日本的同類幸運到哪兒去。進入20世紀中葉,各地朱鹮的數量都開始急劇下降,分布范圍也迅速萎縮。1963年后,前蘇聯遠東地區再無朱鹮的確切記錄;1979年在朝鮮半島非軍事區內發現的1只,被認為是半島上朱鹮的最后一次歷史記錄。中國境內,雖說截止1958年,每年仍在向日本出口相當于5只個體的朱鹮羽毛,但是到1964年6月,于甘肅省康縣有過標本采集記錄之后,十余年間再沒有發現朱鹮的任何蛛絲馬跡。

彼時,生活在日本佐渡島和能登半島的區區幾十只朱鹮,被普遍認為是這一物種在地球上最后的血脈了。盡管朱鹮瀕臨絕境,但人們對它的了解少之又少。


機緣巧合,土生土長于佐渡島,從小喜愛鳥類的佐藤春雄就在這一時期開始關注朱鹮了。

身為中學教員,佐藤并沒有受過生物學或鳥類研究的系統訓練。但他通過收集糞便并加以觀察分析的“笨辦法”,逐漸了解到當地朱鹮的食性和變化。從春天直至秋季,它們大多捕食蚱蜢、蝗蟲等昆蟲,以及泥鰍、鯽魚等小魚;而到了冬季,隨著降雪和冰凍的來臨,朱鹮不得不轉到不會凍結的溪流捕食小河蟹。

佐藤一直保持著收集、分析朱鹮糞便的習慣,這為后來揭示人類活動導致的環境變化對朱鹮的影響,也起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時間回到1934年,日本農林省當時已將朱鹮指定為“天然紀念物”,嚴禁捕獵。那時佐渡島上還有大約100只朱鹮,如果真正得到有效保護,沒準能改寫歷史。然而,隨后到來的殘酷戰爭,使得人尚且自顧不暇。這里原本豐茂的山林被大規模砍伐,燒成木炭運往本州。饑腸轆轆的人們為了果腹,也不會放過包括朱鹮在內的山野生靈。

1952年,佐藤的家鄉只剩下約24只朱鹮了。也是在這一年,農林省把朱鹮升格為“特別天然紀念物”。紙面上看,朱鹮的保護級別在不斷升高,可實際的保護方案和措施卻似乎又遙不可期。當年6月,佐藤加入了“日本野鳥會”,他已在野外觀察了6年多朱鹮,算得上是全日本最了解朱鹮的人之一。但苦于自己既不是學者,也非專家,只是個默默無名的普通教員,佐藤連給野鳥會的機關報投稿都缺乏勇氣。

天道酬勤,謙卑的佐藤做出了原創性的科學發現。依靠自己在野外的扎實觀察和細致研究,他提出,之前人們以為朱鹮具有白色和黑灰色兩種色型的看法并不正確。繁殖期,它們將脖子上的分泌物涂抹到身上,使羽色變灰,秋季換羽之后又會變回白色。這種獨特的羽色變化,在鳥類中并不多見。


隨著時間的推移,野外的朱鹮每況愈下。1956年,盡管又在能登半島新發現了一小群,但和佐渡島的加在一塊兒還不到20只。進入20世紀60年代后,朱鹮總數更是長期徘徊在10只左右。通過糞便分析,佐藤發現不過五年光景,朱鹮吃下的小河蟹、泥鰍骨頭以及昆蟲外骨骼就明顯減少,農藥在當地的大量使用難辭其咎。

考慮到日本朱鹮面臨的困境,究竟是讓它們在野外自己繁育,還是抓起來實現圈養繁育,成了爭論不休的焦點。佐藤傾向于在冬季食物來源缺乏時,為朱鹮人工投食,并減少繁殖季節的人為干擾,希望仰仗自然的力量復壯日本政府則對人工繁育抱有更大信心,并于1967年在新潟縣建立了朱鹮保護中心。

無奈,最初圈養的幾只個體先后由于寄生蟲和感染等原因殞命。能登半島的最后1只朱鹮在被捕獲飼養一年多后,也不幸死亡,尸檢發現其體內有著高濃度的有機氯農藥和水銀殘留。無獨有偶,20世紀50年代后期至70年代,正是日本經濟高速發展的階段,這一時期在社會中也出現了以“水俁病”為代表的“四大環境污染公害病”。


最終在1980年12月,日本政府決定啟動“完全捕獲”計劃,要將當時野外的全部5只朱鹮都抓住,轉入圈養繁育。1981年1月22日,計劃實施成功,世間再無野生日本朱鹮存在。第二天,佐藤去了捕獲現場,采集到最后一份野生日本朱鹮的糞便樣本。

不幸的是,這5只朱鹮連同之前于1968年捕獲的“小金”(Kin),都沒能留下子嗣。隨著2003年“小金”壽終正寢,日本的朱鹮全部滅絕。

在圈養條件下存活了35年的“小金”,創造了世界鹮科鳥類人工飼養的最長壽紀錄。


萬幸的是,天無絕朱鹮之路。1978年起,中國科學院動物研究所的劉蔭增先生與同事一道,在歷史分布區內的數個省份尋找朱鹮。經過近三年的苦苦尋覓,行程超過5萬公里,終于在1981年5月21日,他們于陜西省洋縣境內的金家河和姚家溝兩處,跟佐渡島“谷平”很相似的環境里,發現了兩巢共7只朱鹮。這便是當時世上已知最后的野生朱鹮種群。

充分吸取了日本朱鹮的經驗教訓,中國方面實行以保障朱鹮野外自然繁育為主、圈養繁育為輔的策略。洋縣境內成立了專門的保護管理機構,對朱鹮及其棲息地進行切實有效的保護。在繁殖季,禁止在朱鹮取食的水田里施用農藥和化肥,還在營巢地周邊人工投入泥鰍等食物;冬季則保留一定的冬水田,利于朱鹮覓食。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的種種舉措,為朱鹮創造出了有利的生存繁衍條件。這一過程當中,日本政府和民間組織也提供了寶貴的資金和設備支持


截止目前,全世界已有約2600只朱鹮,創造了極小種群野生動物保護領域的一個奇跡,也成為了國際瀕危物種保護的成功范例。日本和韓國,在中國捐贈或租借個體的基礎上,先后建立起了自己的朱鹮繁殖種群。


2008年9月25日,闊別朱鹮多時的佐渡島迎來了首次試驗放歸。

為保護朱鹮奔走了幾十年,時年89歲高齡的佐藤春雄受邀參與了當天的儀式。那天共有10只朱鹮被放歸野外,重新飛翔在了佐渡島的天空。


佐藤先生在接受采訪時講道:“六十多年的保護生涯,今天是最高興的一天。雨現在也沒停,完全捕獲之前,但凡遇到下雨、下雪或大風天,我總會擔心朱鹮的冷暖。時隔二十七年,終于又有了這樣的擔心。”

根據化石記錄,朱鹮所屬的鹮科(Threskiornithidae)鳥類,早在6000萬年前就已生活在地球上了。而從朱鹮最早被科學描述,到完全絕跡于日本,只用了僅僅145年。在劉蔭增先生和佐藤春雄先生等許許多多仁人志士的不懈努力下,歷經38年,朱鹮終于從滅絕邊緣被拯救回來。我們應當銘記這段歷史,并從中汲取如何跟自然和諧共生的智慧。

本文是物種日歷第5年第364篇文章,來自物種日歷作者@鳥人Robbi。


為什么說,朱鹮的“重生”是一個奇跡?

圖文簡介

作為今天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屬名和種本名都意為“日本”的鳥兒,朱鹮與這個國家真有著不解之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