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我常常想,這話如果僅僅用來作為人類某種情感的思考,未免太過淺薄了。
今天物種日歷的主角是鵝掌楸,這也是很多人都見過的一種城市行道樹。
從上海到成都的街頭,飄下一片秋葉,葉子像法國梧桐那樣裂開,卻只有四瓣兒,像一件短袖T恤,當(dāng)你抬頭,會看到一棵筆直優(yōu)美的大樹,葉子泛著金黃的光,那就是鵝掌楸。它還有個更形象的名字是馬褂木——“鵝掌”和“馬褂”,都來自葉片形狀的聯(lián)想。直溜的樹干和特殊形狀的葉子,也讓鵝掌楸從此躋身最容易辨識的樹木之列。
百合樹上一只“碗”
冬天的鵝掌楸會落去大部分的葉子,只在靠近枝梢留著幾片??扇绻阍?月的午后,站在同一棵鵝掌楸大樹下,那是另一幅壯觀的景象:寬大濃郁的綠色葉片蓋滿了整個樹冠,鵝掌楸葉子的綠是我見過最生機盎然的綠,仿佛要把所有的生命氣息痛快地傾瀉潑灑在春夏之間,陽光只在葉隙間透出一點點,如星光一樣。
葉片之間,那泛著翡翠般光澤、玉碗一般的,是鵝掌楸的花。玉碗中間鵝黃色的,是它的雄蕊和雌蕊。林奈給它取的屬名Liriodendron 意為“百合樹”,但其實鵝掌楸的花和百合花只是有幾分相似,無論花的結(jié)構(gòu)還是親緣關(guān)系都很遠——鵝掌楸來自木蘭科,它的雄蕊、雌蕊和玉蘭一樣是不定數(shù)的,也如玉蘭般螺旋狀排列,雄蕊一樣如長柄一般。玉碗般的是它的花被片——它們不像春天常見的薔薇科植物的花那樣會分成樣子顯著不同的綠色萼片和粉色的花瓣,所有花被片只有一個顏色,最外輪像勺子一樣張開,中間兩輪彼此重疊構(gòu)成了碗狀。
木蘭科唯一的翅果
鵝掌楸的“碗底”以及雌蕊上,通常會泛著油亮的光,那是花被片和花柱分泌的花蜜,香氣和花蜜吸引了一些甲蟲、蜂、蠅來訪,如果足夠幸運,鵝掌楸玉碗般的花會很快凋落,只留下中間的雌蕊,它在夏末秋初逐漸長成金屬簪花一般。十月之后,風(fēng)吹動簪花,簪花上的金屬鱗片掉落,竟然在空中如竹蜻蜓般旋轉(zhuǎn)起來——這就是鵝掌楸的翅果——憑借風(fēng)力,翅果能在空中滯留更長的時間,抵達更遠的地方。
整個木蘭科只有鵝掌楸屬的植物的果實是翅果,其它則多是蓇葖果,并且大多有鮮艷肉質(zhì)的假種皮吸引鳥類吞食傳播——木蘭科植物的分類尚有爭議,但特殊的果實類型以及足夠堅實的分子序列證據(jù),使得鵝掌楸屬始終在木蘭科中自成一家。
四季更替,樹木輪回
發(fā)芽、展葉、開花、結(jié)果、落葉——這就是一棵鵝掌楸的一年,也是一棵典型的北半球溫帶落葉闊葉樹的一年。
你也許會感覺到,樹和人、樹和草是很不一樣的生命形態(tài),看上去的確是這樣的。人和幾乎所有動物、真菌都是異養(yǎng)的,無法自己獲得制造有機物而需要從外界攝取,而植物有葉綠素,可以進行光合作用制造有機物。草本植物和木本植物的生活方式又有很多不同。草本植物一眼可及的大部分是有生命的細胞組織,而一棵冬天落葉的大樹,一眼望去的大部分組織,其實是已經(jīng)死去的。
闊葉樹在冬天落葉之后,軀干中的生命力被裹挾在死亡之中。一棵大樹上還活著的細胞,只占整個大樹重量的百分之一不到——如果是植物自己長出新生的枝條,那一定是在有分生組織的地方,比如形成層,或者樹梢。
還活著的形成層不斷地向內(nèi)分化形成導(dǎo)管,向外分化形成篩管。一年中四季有溫差,形成層生長分裂的速度有快慢,也就形成了一圈圈的年輪。那些死去的導(dǎo)管最終成為了大樹中間的堅硬的木質(zhì)部,一年一年積累下來,直到大樹死去,真菌和一些昆蟲將整個大樹的木質(zhì)分解,回歸于自然的物質(zhì)循環(huán)。
樹木就是這樣積累型的生命。積累的木質(zhì)有不朽的時候嗎?也許有,在3.7億年前的泥盆紀(jì),那時候地球上有了最初的樹和森林,可是還沒有演化出分解木質(zhì)的真菌——地球上的二氧化碳因為被樹木固定而大量減少,溫室效應(yīng)劇減。“不朽”,對于地球生命也許是一場災(zāi)難,地球曾可能因此變成了一個“雪球”。這也是泥盆紀(jì)末大滅絕事件的一部分,那些碳沉積到地層中,成為今天的煤。石炭紀(jì)之后,地球上出現(xiàn)了能分解木質(zhì)的真菌,從此地層里再也沒有了大規(guī)模的煤層,森林也從此成為了生命的搖籃而不再是殺手。
千萬年的分別
讓我們回到5月的午后,當(dāng)你按著我的文字,在街頭找到了一棵葉子像馬褂的鵝掌楸——好的,我們一起來尋花,也許你會忽然發(fā)現(xiàn)它的花是金黃鮮亮的,而不是綠色。嗯?是我寫錯了么?
不,你看到的很可能是一棵北美鵝掌楸 Liriodendron tulipifera,它是我們的主角鵝掌楸的親戚。不信你看它的葉子,如果在四瓣兒之外還有一對齒,就像馬褂袖子被人剪了兩刀,那就幾乎一定不是鵝掌楸,而是北美鵝掌楸或者兩者雜交產(chǎn)生的雜交鵝掌楸了。
樹木不像動物那樣有著手足,北美鵝掌楸來到中國,那是借著人類的腳步帶過來的。但是,為什么兩種關(guān)系如此之近、如此相似的植物,原產(chǎn)地會隔著山和大海,一個在北美東部,一個在中國呢?
因為地球原本不是今天的樣貌。在非鳥恐龍徹底滅絕大約1000萬年后,地球到達了新生代以來最溫暖的時期。這次劇烈升溫使得熱帶闊葉林一度覆蓋到了近極地,從北美到歐亞大陸連成一片,兩種鵝掌楸的共同祖先也在這片郁郁蔥蔥的森林里——證據(jù)就是這一時期的鵝掌楸屬植物化石也出土于歐洲和中亞,遠在它今天的分布范圍之外。
但在500萬年后另一次溫暖事件之后,地球平均氣溫一路走低,在2000萬年后,南極冰蓋開始形成,溫帶針葉林取代了熱帶闊葉林,草原開始出現(xiàn)和擴張。到了2000萬年前的中新世早期,冰川從極地一路南下,摧毀了大部分北半球森林,特提斯海消失,青藏高原隆起,一些植物被逼入了山脈溝壑間的“避難所”,歐洲的鵝掌楸滅絕了,亞洲的鵝掌楸和北美的北美鵝掌楸從此天各一方——這也是生物地理學(xué)上“歐洲-東亞-北美間斷分布”的一個案例。
早在分別之前,我們就已相遇
物種分隔的就像一次離別,如果時間足夠長,也許就形同陌路了——且慢。
2018年,由中國科學(xué)家主導(dǎo)的鵝掌楸全基因組測序完成,并且圍繞測序結(jié)果有了一系列的分析研究發(fā)表于國際學(xué)術(shù)期刊《自然-植物》(Nature Plants)。這一成果對整個被子植物系統(tǒng)演化研究提供了很多重要的信息,但對于鵝掌楸本身而言,我們忽然有了全新的認(rèn)識:相關(guān)結(jié)果顯示,北美鵝掌楸的遺傳多樣性要遠低于東亞的鵝掌楸,并且相比之下,分布于中國東部的鵝掌楸和北美鵝掌楸關(guān)系更近。這意味著現(xiàn)存的北美鵝掌楸可能比我們想象得更晚從東亞到達北美東部,或者在我們以為的隔離之后,白令海峽沒有成為徹底的溝壑,兩者之間依然存在絲縷的聯(lián)系與基因交流。
兩種鵝掌楸(或許是三種),遠在我們的祖先走出非洲,來到東亞和北美兩塊土地,把它們帶到一起之前,就已經(jīng)重逢了,時間比我們的想象更加偉大。
《莊子·逍遙游》里寫完朝菌、蟪蛄,又仿佛是自顧自抬杠一般,寫了一句“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以八千歲為秋”,可他何曾會想到,用樹來喻人,終究還是把這些生命瞧得太小了。
我曾在一個春天開車經(jīng)過北美東南部的大煙山,半個山坡都是北美鵝掌楸新生的嫩綠。在阿巴拉契亞山脈南部的北美鵝掌楸能長到近60米高,北美原住民視其為最重要的木材——人類遇上植物的故事都是相似的。
中國的鵝掌楸和北美鵝掌楸都已經(jīng)被人帶到了世界各地開枝散葉,它們會繼續(xù)活過下一次洪荒嗎?
本文是物種日歷第5年第361篇文章,來自物種日歷作者@鐘蜀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