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人似乎最易思鄉。

太湖一帶湖澤眾多,低洼處每年汛期常會變成一片澤國,水中出產的眾多水菜便也成了因地制宜的風味。當地有水八仙”一說,即芰[jì,也就是菱角]、荷、茭白、慈姑、荸薺、水芹、芡實和莼菜。它們如同過海的八仙,各顯其味。

或許正是因為這富饒土地上養出的水菜,別處恐怕很難如此新鮮與齊全,客居他鄉的江南人才難以忘懷吧。



莼鱸之思

提到思鄉這個話題,自然會提到“莼鱸之思”。這個故事發生在西晉大文學家張翰身上。彼時朝野紛亂,在洛陽為官的張翰是齊王司馬冏的門客,因而得到齊王籠絡。正當齊王對其重用之時,張翰卻提出:“因見秋風起,乃思吳中菰菜、莼羹、鱸魚膾?!饼R王不得,便遂命駕而歸了。


張翰是真的看到秋風襲來,才對蟹腳癢、鱸魚美、莼菜滑的家鄉美食心生思念?其實不然。身處朝野亂局的張翰早知齊王的野心。他早已看出朝綱必亂,于是借著對“莼鱸”的思念,逃離了這趟渾水。在他離開后不久,齊王便在“八王之亂”中被誅。


“莼鱸之思”雖然只是張翰逃離朝野的借口,不過想必齊王也知曉江南秋天里莼菜和鱸魚的美味。這種他處無可尋的思鄉之味,正是張翰最好的理由。若是僅僅借由“采葑采菲”這樣四處皆有的鄉間粗食,恐怕齊王并不會讓他走。張翰的借物明志很巧妙,莼菜、鱸魚都是喜生凈水之物,以此來提醒齊王他“本潔之心,不愿趟齷齪之事”的態度,故而才肯放他而去罷了。



千里莼羹,未下鹽豉

莼菜這種浮水的植物,喜歡清冽的淺水,水要輕微流動以保持水質的清新。莼菜懼怕風浪,柔弱的莖葉很難在水濤中持久漂泊。

莼菜水中莖葉上生長的纖毛會分泌出透明的膠質,可以保護柔嫩的莖芽不被外界傷害,同時還會用黏液來保持莖葉清潔。


人們喜歡莼菜,尤其是那包裹著膠質的嫩莖芽,被看作不可多得的鮮滑之物。莼菜分布狹窄,也是因為它獨愛清潔的癖好。明代的袁宏道在《湘湖》中描述它:“惜乎此物,東不逾紹,西不過錢塘江,不能遠去,以故世無知者?!?/p>

除了張翰,同生活在西晉的陸機也對莼菜贊賞有加。太康年末,陸機到洛陽后,侍中王濟拿著羊酪(當地的鄉土美食)問陸機:“卿吳中何以敵此?”陸機答:“千里莼羹,未下鹽豉。”張翰與陸機對莼菜的推崇,使得莼菜名聲大噪。



莼菜的“無”,思鄉的苦

嘗過莼菜的人,大多會對它交口稱贊。但同時他們也明白,莼菜羹的鮮美究竟源于何處。

莼菜不能生食,但只需微燙便可以制成羹肴。鮮嫩的莼菜膠質豐富,但也缺乏味道;而葉芽開展的老莼菜則有一絲苦味,也叫“豬莼”,只能當做豬吃的草了。上等莼菜叫做“絲莼”,取五月間第一茬萌發的嫩芽,其膠質細膩,葉片微展。

做莼菜羹的配料極其豐富,雞湯、火腿、筍絲、魚肉,皆是鮮香十足,莼羹的味道正是源自這些配料。主角莼菜僅僅是入眼罷了,依靠滑溜溜的膠質,很快就消失在食客齒舌之間。


人們還是贊嘆莼菜的,贊嘆它美到無形、美到無味,美到你愛雞汁它就是綠色的“雞汁”,你愛火腿它就是翠色“火腿”,你愛鮮魚它就是碧色的“鮮魚”。

我并不是在取笑莼菜的“無”,而是作為一個外鄉人,無法完全了解江南風物對江南人的含義,就如同無法感同身受地去了解一個異鄉人思鄉之情的純度。人出生在一處,自幼喝鄉井的水,吃鄉土的飯,品這水土調成的羹。這種味道的鮮美,是他鄉人無論如何也品不來的。



葉團圓,人團圓

莼菜古稱“蓴[chún]菜”,《本草綱目·莼》中有:“蓴字本作莼,從純,純乃絲名,其莖似之,故名?!崩顣r珍是想糾正“蓴菜”為莼菜的。不過我更喜歡“蓴”字,因為它就是莼菜橢圓形團團無縫的葉片的寫照,象征著人們團團圓圓。



莼菜葉片如團,且是水生植物,與睡蓮相近曾被置入睡蓮科。它雖然像睡蓮,但其親緣關系與常見水族觀賞草水盾草更為親密,因而水盾草與莼菜后獨立為莼菜科。水盾草沉水葉片形如松藻,且適應能力強,常作為水族常用觀賞草而在世界各地散布并歸化。而喜好潔凈清水的莼菜的野外種群卻每況愈下。


水生植物極容易受到外界環境變化的干擾。人類污染首先污染水體,水質的變化很容易影響水生植物的生長。很多柔弱的水生植物靜悄悄地在水中沉浮,如果不開花結實,大眾很難發現。

由于人類活動日益頻繁,很多沉水植物的生存都受到了極大的限制,很多自然濕地要么被蠶食,要么被污染,那些與人往來較少的水生植物便毫無聲息地消失了。野外生存的莼菜,正屬于這一類植物,它們在僅有的野生環境中苦苦掙扎,卻極少受到人類的關注。


或許莼菜象征團圓,大抵不過是人類的一廂情愿。但還是希望莼菜和它那些脆弱的鄰居們一起,能一家子整整齊齊、團團圓圓地生活下去吧。

本文是物種日歷第5年第339篇文章,來自物種日歷作者@阿蒙。


嫩的乏味,老的喂豬,憑啥叫它“水八仙”?

圖文簡介

太湖一帶湖澤眾多,低洼處每年汛期常會變成一片澤國,水中出產的眾多水菜便也成了因地制宜的風味。當地有“水八仙”一說,即芰[jì,也就是菱角]、荷、茭白、慈姑、荸薺、水芹、芡實和莼菜。它們如同過海的八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