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154年的正月二十九日,大漢的御史大夫晁錯穿上朝服,整理好衣冠,準備朝見天子。

門外,是等待他的中尉陳嘉。

皇帝親自派中尉前來迎接,必然有重大的事情。而此時,最大的事情莫過起兵為亂的七國藩王。

也許皇帝還在搖擺不定,所以特別召見自己,以便做出最后的定奪。

在皇帝搖擺的時候,總是需要自己的意見,今天亦會是如此。

晁錯邁出家門。

馬車在出街道后,拐了一個彎,直接開到了長安的東市。晁錯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被拉下馬車,隨后,中尉陳嘉宣讀了他的罪狀:罪臣晁錯,不稱陛下德信,欲疏群臣百姓,又欲以城邑予吳,亡臣子禮,大逆無道。錯當要斬,父母妻子同產無少長皆棄市!



漢文帝前十五年(前165年),漢文帝為了選拔人才,搞了一次大考試,漢文帝親自出題,讓大家談談對建議大漢帝國有什么好的建議。

在這場考試中,晁錯名列第一。

晁錯,潁川人,青年時期順風順水,少年時學習法家,以文學特長進入漢朝禮儀機構太常寺工作,官居太常掌故。

很快,他就獲得了一個學習機會。

當年秦始皇焚書坑儒,很多書籍都失傳。秦朝有一位博士叫伏生,他在家中的墻壁里隱藏了一套《尚書》。

漢文帝時期,晁錯被指定為官派學員,到伏生那里學習《尚書》,等于是非物質文化傳承人。

學成歸來,晁錯的感覺不一般,畢竟受過名師指點,學過絕世經書,淡吐的檔次一下上來了,很快就引起了上級領導部門的重視 ,被漢文帝送到兒子劉啟那里上班。官居太子家令,相當于太子的老師。

史書記載,因為善于出計,深受劉啟喜歡,人稱智囊。

但司馬遷在《史記》中記錄了他的另一個特點:峭直刻深。

成為太子家令,晁錯“峭直刻深”的特點終于顯露出來了。

除了干好太子家教這份工作,還特別喜歡寫研究報告,給漢文帝提各種大漢改造意見,比如建議漢文帝對匈奴人不要太客氣,咱選良將精兵,懟他。

漢文帝看了一下,點名表揚了一下晁錯。

接下來,接下來就沒有了。

漢文帝對這個主動出擊的方案是點贊不行動。

過了兩天,晁錯又提了一個建議,大漢的法令過了這么久了,已經不合時宜了,是不是可以改一下?

同樣,漢文帝又點了一個贊,隨后刪除了他的帖子。

晁錯沒有放棄,過一段時間,又琢磨出一個東西:那些諸侯是時候該削一削了。

漢文帝依然給他一個紅心,然后拉黑了他的建議。

搞得久了,晁錯也有點不服氣,要是我提的建議不行,你就直說啊,你一直說行,又不按我說的做,這是幾個意思呢?

一沖動,晁錯給漢文帝打了一個報告,里面有一句話:狂夫之言,而明主擇焉。

看上去,晁錯是在謙虛,表示自己的意見是狂夫之言,但實際上卻在暗示,自己的意見行不行,就看領導明不明吧。

連皇帝都敢叫板,可見晁錯確實有點狂。因為這個,他在當太子家令這個冷門職務時,就得罪了一大批人,他在朝中幾乎沒有什么朋友。這其中,有一位跟他意見最大的,就是漢文帝相當器重的大臣袁盎。

這兩人不知道鬧了什么意見,反正達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兩人同朝為官多年,沒有說過一句話,兩人只要看到這個地方有另一個人的存在,立馬掉頭就走,絕對的有你沒我,有我沒你。

漢文帝是好說話的,他當然聽出了晁錯的弦外之音,但他沒有打擊晁錯,而是很誠懇的寫了一封回信,表示部下提的意見沒有狂不狂的,大家可以隨便提意見,我不會區分什么是狂的,什么是不狂。真正有區別的是做決策的人是否英明。如果我做決策不英明,那就是國家的禍患了。

言下之意,你再狂,也得經過我這一關,你再狂,能狂出我的手心?

方案你隨便提,決策我做,責任我負。

晁錯有才,漢文帝是知道的,但是,像這樣的年輕人,一定要磨磨性子,不然遲早要闖出大禍。

可惜,漢文帝沒多少功夫來磨他了,去世之后,晁錯這位被他壓了五百年的孫猴子終于蹦了出來。



漢景帝繼位后,立刻把晁錯提拔為內史,每天跟他討論國家大事,越聽越覺得晁錯有才啊,你說得都對,我馬上照辦。

晁錯官升得快,活也得干利落,為了對得起皇帝開的這份工資,晁錯很快提了一個大方案:削藩。

削藩這件事情貫穿了半個西漢,其實這個事情劉邦在干,呂后在干,漢文帝也在干,但都干得小心翼翼,生怕步子邁得太大,容易扯到不該扯的東西。

晁錯覺得過了這么多年,再這么小心有點趕不上大漢帝國快速發展的形勢,建議漢景帝加快步仗,大干三年大變樣。

而晁錯給的理由簡單又粗暴:今削之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其反亟,禍小;不削,反遲,禍大。

你削他們,他們會反,不削他們,他們也會反。削了,他們不過現在反,準備不充分,反而禍害少。稍遲了,他們有準備了,反而不好處理。所以,千言萬語換成一個字:削!

這個理由太簡單太粗暴,聽起來甚至不像是正兒八經討論國家大事的態度。但是,卻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當年賈誼給漢文帝提過無數次削藩的意思,晁錯也提過,但基本上都是被領導打了回來,表示你們提的這個意見很好,我們再商量商量,一商量就沒了消息。

直到晁錯提出這個削亦反,不削亦反的理由后,漢景帝腦子一熱,終于拍板:削他丫的。

楚王來長安拜碼子,晁錯報告,薄太后去世那一年,這家伙在自己家里搞娛樂活動,與女孩睡覺了,請誅之!

我就不知道,人家楚王在家里跟誰睡覺,晁錯是怎么知道的。

漢景帝沒有殺楚王,但用這個借口把人家的東海郡給削了。

沒過多久,又抓住趙王的一個鞭子,把人家的常山郡給沒收了。

又過一會,發現膠西王在買賣官爵時搞了暗箱操作,把人家六個縣給削了。

削完這些二線諸侯,終于削到硬骨頭了:吳王。

事實上,朝中還在討論怎么削吳王時,吳王就已經要反了。



說實話,晁錯說的削之反之,不削亦反,不是指別人,就是指吳王他老人家。這是當年劉邦就已經看出有反骨的人。而且漢景帝打死了人家的兒子,這種仇豈是說忘就忘的。

這些年,吳王在自己的封國異動頻繁。

比如他封國的百姓不用交賦稅,甚至連政府攤派的徭役也不用去,吳王全包了。逢年過節有各種福利。不但如此,一些在別的地方混不下去的人,包括一些流竄犯,到了吳國就等于進了和平飯店。

吳王太有錢了,他的封國本就是富庶之地,國內還有銅山,能夠自己制造錢幣,吳國的錢幣跟鄧通的錢幣是漢朝的兩大通貨。而且吳國還能制鹽。

當然,越是有錢越不能任性,做為一個封國,你沒事收買人心是什么意思?

對這些事,漢文帝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等這位彪悍的大哥壽終正寢。可沒想到,吳王挺能活的,熬過了會玩太極的漢文帝。

到漢景帝一上臺,這位新司機把大漢這輛剛做了保養的二手車開上了削藩的快車道。

按晁錯的說法,削之反,不削亦反。而吳王劉濞自己也覺得,我不想反,人家會認為我會反,我想反,人家也會認為我會反,那就反他丫的。

為了提高造反成功率,團結大多數諸侯。吳王熱情邀請大家一起共識盛舉。

劉濞先是拉擾了剛被削掉六個縣的膠西王劉昂,表示打下天下,兩人一起平分天下。

這個建議提出來時,劉昂的部下表示,這個估計是劉濞忽悠我們的,現在一個皇帝就把我們折騰得夠嗆,天下怎么可能有兩個皇帝而不鬧事的呢?

這個道理劉昂也懂,但他依然決定投入到造反大業中。原因很簡單,打下了天下,大家再重新競爭嘛,當年高祖皇帝不也是跟項羽平分天下,然后決勝出最后的勝利者嗎?

很快,同一個漢朝,同一個夢想,許多的藩王加入到造反大業中,楚王劉戊、趙王劉遂、濟南王劉辟光、淄川王劉賢、膠西王劉昂、膠東王劉雄渠,加上吳王劉濞,一共七個六伙伴。

大漢建立后,最大的內斗七國之亂拉開了序幕。

一發動,陣勢有點大,劉濞表示自己今年六十二了,廉頗不老尚能飯,將親自擔主帥,自己的小兒子十四歲,也將上戰場。想起來也是有點心酸,自己的兒子當年要是沒被漢景帝打死,哪里需要老父幼子上場操練。

吳楚兩國國大縣多,實力雄厚,是造反的主力,兩國一發兵就盯住了另一個藩國:梁國。

梁國的梁王是漢景帝的同胞兄弟,梁國地大物博,是漢文帝在賈誼的建議下特意設立的大國,專門用來制衡吳楚兩國的。要想挺進長安,就必須拿下梁國。

在吳楚夾擊下,梁國屢戰屢敗,最后只能縮到都城睢陽防守。



諸侯的用兵之神速,完全出乎長安的意外。這一點上,晁錯同學要負起責任來,他提出削藩的建議,就應該有一整套方案,不能只靠漢景帝下文件去辦。至少,他得有緊急預案。

怎么削?如果削不動,怎么辦?削了人家要反,又怎么調兵?誰來當統帥?怎么打敗反兵?

對于這一些,晁錯并沒有提出具體的計劃。

好在這一切,死去的漢文景想到了。

在去世之前,漢文帝找到兒子,告訴他一句話:有事找周哥。(即有緩急,周亞夫真可任將兵。)

周哥,漢朝二代名將之首周亞夫。

找周哥是對的,當年細柳營,已經讓大漢看到了這位將軍的帶兵之道。



可在周亞夫出兵后不久,晁錯提了一個讓人匪夷所思的建議。他建議漢景帝到前線督戰,自己留守長安。

很多人認為,晁錯大概是腦子進水了,怎么會提這種荒唐的建議。皇帝在前面拼命,你在大后方歌照唱,舞照跳?

事實上,這樣的事情并非沒有先例。比如劉邦跟項羽爭天下時,就是劉邦在前面打仗,蕭何在后面負責糧草包郵。

但是,歷史告訴我們,照搬經營模式是會吃大虧的。劉邦那會是創業,創業當然是老板沖在最前面。而漢景帝是守業,守業當然要守在家里。何況,你晁錯能達到蕭何這樣的水平嗎?就是蕭何在鎮守后方時也是提心吊膽,擔心老板不相信他,把自己家的年輕人全送到前線,給劉邦當人質。

晁錯呢?什么都沒給,就要坐鎮后面了。

很多人認為,這是晁錯后面倒霉的主要原因。但是,晁錯的這個建議背后隱藏著漢朝政局變遷的真正秘密。

晁錯為什么請求漢景帝親征?難道漢景帝不能跟著晁錯一起坐鎮后面嗎?

原因是,晁錯意識到,漢景帝如果不親征,可能還真調動不了漢朝的將軍們。

這些大將不是別人,正是周亞夫們。

周亞夫不是別人,正是開國功臣周勃的兒子,是軍功集團第二代的領軍人物,而削藩這種事情,是軍功集團不愿意看到的。

劉邦建立漢朝,外封同姓王,內用功臣,大漢集團形了皇帝、諸侯、功臣的三角架。

什么樣的人會希望進行調整呢?當然是這個權力架構之外的人,也就是草根文官集團。

如果你仔細閱讀削藩這段歷史,你就會發現,積極建議削藩的賈誼也好,晁錯也好,他們都不是軍功集團的成員,他們是皇帝發掘出來的漢朝新興政治力量。

從劉邦到漢文帝,丞相都被軍功集團所壟斷,那些沒有軍功背影的人,就算能力再高,頂天也就混個九卿當當,而且還特別費勁,動不動就被軍功集團的人集體攻擊。賈誼就是這樣被郁悶成了屈原。

賈誼也好、晁錯也好,他們只有寄希望削藩打破漢朝的政治壁壘,從而躋身到官場的最高級。

那問題來了,晁錯們要將軍功集團擠下去,為什么盯著的是外面的藩王呢?

答案很簡單,諸侯、軍功集團、皇帝是漢朝的三個支架。軍功集團跟諸侯雖然并不相干,但其實相互依存,皇帝用諸侯防止軍功集團逆襲,也用軍功集團壓制諸侯。這兩者中的任何一個被破掉,另一個也就沒有了存在的必要。

這些東西,軍功集團當然是了解的,所以他們明知道這些諸侯可能會鬧出亂子,但他們從來不提削藩的事情。

現在,晁錯捅了蔞子,還讓軍功集團去平叛?這不是讓人家賣自己包數錢嗎?
在史書中,并沒有記載漢朝平叛大軍的進展情況,但可以猜測,這些軍功集團子弟率領的大軍必定出現了磨洋工的情況。晁錯這才提出讓皇帝親征的事情。

提議皇帝親征,自己坐守后方,晁錯犯下了第一個錯誤,但緊接著他犯下了第二個大錯。



他要弄死袁盎。

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晁錯跟袁盎兩個原本沒什么交集的人成了死敵,同朝為官十多年,兩人一句話也沒說過,進了一個辦公室,只要發現里面有對方的存在,立馬甩袖就走。絕對的有你沒我,有我沒他。

晁錯一直想收拾袁盎,但無奈一直沒機會。吳王一反,晁錯覺得機會來了。

因為袁盎曾經當過吳國的國相。

晁錯跟屬下商量,袁盎在當吳國國相的時候,一直報告說吳王不會反,結果現在卻反了,袁盎一定是收了吳王的賄賂。

說實話,這就是公報私仇了。人家袁盎去吳國當國相,也不是自己要求的,是組織上安排的,而且吳王一向跋扈,漢文帝時候就已經這樣了,跟袁盎有什么關系?更何況人家在吳國的時候,吳王確實沒有反。吳王反的時候,袁盎早已經退休回長安。而說袁盎收受吳王的賄賂,那倒不是冤枉袁盎,不過,這個事情已經追究過了,袁盎正因為收了吳王的錢才提前退休,回到長安當了一個老百姓。一罪不能二罰,這時候再痛打落水狗有點不合適吧。

大概是覺得自己的理由有點牽強,所以晁錯遲遲沒有下定決心。

在他猶豫的一瞬間,晁錯的生命就開始倒計時了。

政治場上,公報私仇是常見操作,順手處理個把對手,政治家們經常這樣干,但問題在于,你不能猶豫。要么不要起心,起心就要做到底。

在晁錯猶豫的時候,袁盎收到了消息。可是,怎么逃過這一劫呢?

晁錯是當紅炸子雞,漢景帝正天天跟他商量削藩的大事,為了把這個事情辦順,為了能夠讓晁錯集中精力,漢景帝是不會在乎殺不殺一個袁盎的。

想了半天,袁盎終于想到了一個人。如果說眼下還有一個人能夠救他的話,非這個人莫屬。

這個人叫竇嬰。



之所以找上竇嬰,是因為竇嬰的身份特殊。

一,竇嬰是漢文帝竇皇后堂兄的兒子,也就是說他屬于外戚集團,能跟皇帝說得上話。更重要的是,要對付晁錯,千萬不能找軍功集團的人,因為找軍功集團的人會讓漢景帝認為這是政治攻擊。

二,竇嬰一向反對晁錯削藩。那天晁錯提出不削會反,削之亦反時,舉朝上下沒人敢反對,只有竇嬰站出來說不。

三,最重要的一點,竇嬰也擔任過吳國的國相,如果說擔任吳國的國相就有罪的話,那竇嬰也有罪嘛。

竇嬰很快明白,救袁盎其實就是救自己,他連夜進宮向漢景帝報告,說袁盎從吳國回來,他對吳國的情況了解,不如讓他進宮說說看。

想了一下,漢景帝同意了。

袁盎進宮了,進宮時,漢景帝正在跟晁錯商議調運糧草的事情。

看到袁盎來了,漢景帝示意他坐下,問了他最關心的事情:吳楚造反,你怎么看?

袁盎一開口就給漢景帝吃了一顆定心丸:“不足憂也!”

漢景帝來了興致:“吳王即山鑄錢,煮海為鹽,誘天下豪杰;白頭舉事,此其計不百全,豈發乎!何以言其無能為也?”

吳王這么強大,要錢有錢,要豪杰有豪杰,你怎么說他們沒什么作為呢?

袁盎正色答道:“吳國確實有銅鹽之利,但哪里有什么豪杰啊,要真有豪杰,應該安心輔助吳王,就不會造反了。現在吳王招攬的那些人不過是一些無賴之徒亡命之人,他們能成什么大事?”

這一頓話,不但讓漢景帝心花怒放,就連晁錯都聽了連連點頭。

“袁盎說得很對!”晁錯禁不住說道,他甚至有些抱歉,他原本以為袁盎這次來會夸大吳楚的實力,阻止皇帝用兵,沒想到袁盎是來打氣的。

就在晁錯放松的時候,漢景帝問了一句:“那現在怎么辦?”

袁盎沒有馬上回答,而是左右看了一下,然后說道:“請陛下屏退左右。”

隨從退下去了,只有一位老兄穩如磐石,一般沒有挪屁股的意思。

這當然是晁錯,我是皇帝大秘,我當然不用走。

袁盎上前了一步,“臣說的話,人臣不能聽。”

晁錯露出了錯愕的表情,他現在終于回過神來,今天袁盎一定是來對付自己的。說實話,他不想走,可是想賴著不動也不合適,皇帝的眼光已經掃了過來。

晁錯只好行禮退下,他不情愿的邁著小碎步走到東廂房,臉上已經難抑恨意。

從這一刻,他的命運就已經不在自己的手里。

“現在應該怎么辦?”漢景帝又問了一次。

袁盎這才說出了自己的計劃:殺晁錯!

袁盎的理由如下,吳楚等國造反,就是因為晁錯要削藩,他們打的旗號也是殺晁錯,清君側!把晁錯殺了,再把那些削去的地盤還藩王,他們自然就退兵了。

漢文帝陷入了沉默,良久,他說出了決定晁錯命運的一句話:“吾不愛一人以謝天下。”

十多天后,正在家里的晁錯接到消息,皇帝召他去巡查一下街市。

晁錯如同往常一樣穿好朝服,他還希望巡察完街市能夠再見一見皇帝。他心中有無數的事情要跟皇帝商議,削藩之后,還有大漢律法的改革,還有對匈奴的用兵。在他心中,早就規劃好了一切大漢的未來。

可惜,政治不會給他這樣的機會了。

開到東市,車子停了下來,車簾拉開時,晁錯看到了全副武裝的士兵。

晁錯被拉扯了下來,史書中沒有記載晁錯的反應,甚至連一句話也沒有留下來。但晁錯大概也曾經想到過這樣的結局。

建議削藩時,他的父親從家鄉潁川趕來,逮住他就罵:“上初即位,公為政用事,侵削諸侯,疏人骨肉,口讓多怨,公何為也?”

晁錯的父親也許沒有什么治理國家的大智慧,但他卻懂得人情世故。皇帝才剛繼位,根基不穩,一上來就要削藩,這是得罪人的事情。

晁錯固執的說道:“我做得沒錯,不這樣做,天子就沒有尊嚴,宗廟就不能安寧。”

父親盯著兒子,他知道自己如何也勸阻不了,只好氣得甩手離去,“你這樣搞,姓劉的是安全了,我們姓晁的呢?”

離開之后,父親服毒自盡,留下了一句預言也是遺言:“我不忍心看到族滅的那一天。”

在東市,晁錯聽到了他對他宣判,他的罪名是莫須有的,甚至是東拼西湊的。

“不稱主上德信,欲疏群臣、百姓,又欲以城邑予吳,無臣子禮,大逆無道。錯當要斬,父母、妻子、同產無少長皆棄市。”

罩你的時候,你拆了太廟的墻,也是我的指使,不罩你的時候,你連呼吸都是犯罪。

晁錯被處以最為嚴厲的懲罰:腰斬。



從腰部斬下的人,通常不會立刻死去。歷史上最后一位被腰斬的人叫俞鴻圖,因為科場舞弊,被處以腰斬。被腰斬后,俞鴻圖痛得在地上連寫了七個慘字。這件事情傳到雍正皇帝的耳里,這才廢除了腰斬這項酷刑。

這是西漢歷史上最為黑暗的一幕。自古以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至少也要給一句話,光明正大的處死臣子,而晁錯卻是穿著朝服被騙到刑場腰斬。這不得不說是漢景帝的一個洗不掉的污點。史書不會忘記這一幕,在記錄這件事情時,他們永遠會寫清楚:上令晁錯衣朝衣斬東市。

晁錯啊,他是穿著朝衣被騙到東市處死的啊。

那么,晁錯的死能夠換來吳楚等國的罷兵嗎?

晁錯被斬后,袁盎出發了,前往面見吳王劉濞。算起來,袁盎跟劉濞也是老朋友了。當年袁盎在劉濞手下當國相時,基本上是道系國相,一天不管事,也不打劉濞的小報告,專心當三陪,陪吃陪喝陪吹牛皮,所以關系還是不錯的。

看到袁盎求見,劉濞當然明白這是來勸自己撤兵的。劉濞笑了,“我都已經做了東方的皇帝了,不好意思,我的膝蓋彎不下去,沒辦法向人跪拜了。”

連劉濞的面袁盎都沒見著,就直接被扔到營賬關了起來。



晁錯的死,誰也不關心,史書壓根都沒有記載袁盎有沒有匯報晁錯的死,也沒有記載劉濞對晁錯之死的評價。仿佛這只是一個打醬油的配角,在東市領了自己的盒飯后,再也沒有人記起他。

七國反不反跟晁錯有關系,但跟晁錯死不死沒有關系。晁錯不死,反!死,也要反。

說話劉濞原本想讓袁盎給他打工,袁盎誓死不從。得不到你的心,那就得到你的人頭吧。劉濞決定殺死袁盎。可正當袁盎等死的時候,救難求難的兄弟來了。

來人是一位校尉。當年袁盎在吳國工作的時候,這位校尉是他的從史,卻跟他家的婢女發生了一些不好描述的關系。校尉害怕袁盎找他麻煩,所以私自逃跑了。

我比較關心校尉逃跑時有沒有帶上婢女,可惜史書沒有記載,只記載袁盎追上之后,不但沒有責怪處罰他,反而把婢女送給了他。

校尉知恩圖報,變賣自己的財物,花錢買酒灌醉了守城的士兵,又潛入營賬,將袁盎救了出來。

袁盎算是漢朝的著名杠精了,上懟皇帝,下杠群臣,但這位哥們的情商并不低,知道什么時候應該堅持原則,什么時候可以變通。比如他懟了一輩子周勃,可等周勃入獄后,他卻跳出來替周勃說話,在周勃最后的兩年里跟周勃成為了朋友。

所以,一跟袁盎談公事,不少人狠他牙恨發癢,但一談到私情,都說這小子其實人不錯。

袁盎活著從吳軍大營里逃了出來,但他出使的任務失敗了,他并沒有用晁錯的死換來劉濞的退兵。

而不用袁盎回報,漢景帝就已經知道了結果。



一位叫鄧公的校尉從前面回來匯報軍情,漢景帝特地問他:“你看吳國和楚國退兵了沒有?”

這位老校尉苦笑了。

“吳王準備叛亂已經幾十年了,殺晃錯只是他的借口,他原本的目標就不是晁錯,殺了晁錯怎么可能退兵呢?現在我只擔心以后沒有人跟陛下你說實話了。”

漢景帝愣住了。

“為什么!”他問道,我只是殺了一個晁錯,后果就這么嚴重嗎?

鄧公指出了其中的關鍵,“晁錯是擔心諸侯的力量太過強大,朝廷不能制服,所以才提出削藩。這本來就是造福萬世的好事,計劃剛開始,他卻突然被殺。這不是對內堵眾人的口,對外替諸侯報私仇?”老校尉直率得說道,“陛下真的不應該這么做啊。”

漢景帝沉默了,良久,他長嘆了一口氣,“你說得對,我也很后悔。”

這是一段很奇怪的對話。一個來匯報軍情的校尉怎么具有直接向漢景帝匯報的資格呢?

這一段對話,無非是讓我們加深了一個印象,漢景帝是被袁盎給欺騙了,是為了平息七國的怒火而殺了晁錯。

那么真相到底是不是這樣呢?

真相當然不是這樣。因為是個正常人都知道清君側不過是反王的一個借口,沒有人會真正指望殺了自己的大臣,能夠讓人家退兵。

而且袁盎如果真的是忽悠漢景帝殺了晁錯,為什么吳楚不退兵,袁盎也沒有被治罪,反而被判有功,重新得到任用呢?

那么,漢景帝為什么要殺晁錯?

真相是,漢景帝殺晁錯,并不是殺給七國看,而是殺給另一群看。這就是軍功集團。

史書里記載了奇怪的一刻。在袁盎建議漢景帝殺晁錯后,漢景帝等了十天才開始安排誅晁事宜。這很不合常理的。因為如果要殺晁錯給諸侯看,應該越快越好,讓這些反王及早退兵。

漢景帝為什么要等十天呢?他到底在等什么呢?反叛的諸侯正加急用兵,他們是不需要觀望的。

真正在觀望的是軍功集團。



這十天里,漢景帝在等軍功集團的反應。我們前面已經分析過,晁錯提出了不合理的請求,讓漢景帝到前線親征,其原因就是前線出現了怠工的跡象。

這在漢朝的歷史上已經不是第一次。當年齊王劉襄也是打著清君側的旗號誅諸呂。開國元勛的灌嬰帶著兵馬去平定齊王的叛亂,結果走到萊陽就按兵不動,跟劉襄達成了秘密協定。

現在前線的那些開國元勛的二代們,這些手握兵權的將軍們,會不會重演呂氏時代的一幕?
這十天,是漢景帝密切觀察形勢的十天。平心而論,他也不想殺死自己的老師,晁錯是從太子時期就輔佐他的人。因為晁錯的智慧,漢景帝才能夠一帆風順的成為皇帝。但當袁盎跟漢景帝提出誅殺晁錯時。

漢景帝的回答是:“吾不愛一人以謝天下。”

我愛我的老師,但我,還是更愛這個天下。

漢景帝走出棄卒保帥的一步。他示意彈劾晁錯的三個人,丞相陶青、中尉陳嘉、廷尉張歐不是別人,正是代表著軍功集團的軍功二代們。

陶青,開國功臣開封侯陶舍之子。

陳嘉,功臣復陽侯陳胥之子。

張歐,功臣安丘侯張說之子。

這些人的父親原本就不是什么顯赫的功臣,他們自身也資質平庸,一生毫無作為。比如這位廷尉張歐,后面當了御史大夫,主管刑法。可是一年到頭,什么雷霆手段都沒有,一副以和為貴的樣子。有什么罪犯落到他手上,一律打回票,實在打不了,連案卷都不忍心看,有時候還會替犯罪份子流眼淚。

說得好聽是黃老之道。說得不好聽就是爛好人嘛。

這三人這輩子干得最大的事情就是誅殺了晁錯。

他們自身沒有什么才能,卻憑借著父親的功勛牢牢的把持著高位,排擠著有才華卻沒有根基的人。

這些東西,漢文帝知道,漢景帝也知道,他們不是不想改變,只是無力改變。因為這天下不是一個人的天下,從劉邦創業打天下起,這天下就是一群人的天下。

要把這群人從帝國的體系中請出去,談何容易。

劉邦不過完成了誅異姓王的部分。

呂后不過安排點外戚,為大漢注入了一點不光彩的裙帶新血液,就被連鍋端了。

漢文帝不過提拔了一些人,還不敢太高調。

漢景帝、漢武帝……或許大漢滅亡的那一刻,大漢的殘磚斷瓦,還有他們的身影。

這就是晁錯的故事。


蔣柳,文史作家,歷史自媒體“腦洞歷史觀”主筆,頭條學院講師,國學文化專業委員會副秘書長,倡導打開腦洞看歷史。著有《讀懂春秋,就懂了當下》《諸王的游戲》《隋唐不演義》《唐末刀鋒匯》等。其自媒體“腦洞歷史觀”,擁有百萬訂閱,閱讀達二十億人次。



西漢最黑暗的故事,一位國家功臣,被皇帝騙到東市腰斬

圖文簡介

公元前154年的正月二十九日,大漢的御史大夫晁錯穿上朝服,整理好衣冠,準備朝見天子。門外,是等待他的中尉陳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