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鬣
“我現在要與你們和你們的子子孫孫,世上的生靈,那些與你們從方舟中走出的走獸,飛鳥立約,我應許你們:所有的生物絕不再被洪水消滅,不再有暴虐的洪水毀滅大地。
我使我的彩虹在云端出現,作為立約的永久記號。
這約是我與你們以及所有生物立的,彩虹即是我與世界立約的記號。”
錯了錯了,也許,我不應該念這一段。不過……算了,暴雨又要來了,還是趕緊進行最后的一步吧。
雨幕之下,我把圣經安放在床板上的老頭的胸口上,然后把床板推向海洋。手上的重量很輕,老頭子的尸體像肉干一樣干癟。注視著床板晃晃悠悠地向遠處飄去。那一葉承載著我唯一親人的木板漸漸地在視野中縮小,仿佛墜入灰色深淵的一片葉子,飄飄搖搖,無依無靠。
很遺憾,我不是基督徒,也不懂海葬。拿起圣經,我甚至無法選擇合適的禱詞為你送終。不過,我知道你相信上帝,相信那向人類所應允過的溫暖光明。無論如何,你在世間的生命與責任,都已經隨著死亡而走向終結。在你所去的那充滿祥和和歡欣的天堂里,一定也充滿著那我們都憧憬著的和煦陽光。
永別了,父親。
最后看了一眼床板消失的那個方向,我不由得嘆了口氣。打開艙門鉆到了球形艇里的世界,只不過這一次,里面沒有一個一見我就罵罵咧咧的老頭子了。
我轉動滾輪收起船帆,讓密閉的球形艇的主體下潛,僅讓周圍保持平衡并提供浮力的鉛氣囊留在外面,這樣,盡管這一段時間無法前進,但船的主體處于水下,避免了風暴的損害。
此時,窗外的風光已經被墨色的水所占據。
風暴來襲,艙室開始劇烈地搖動起來,讓我感覺很不舒服。如果是在海面上,這種搖動還要猛烈十倍。
窗外一片漆黑,看不見任何活動的東西。可我知道一切都在。我的船艙仿佛是在一片遼闊的正在痙攣的灰色外皮下的一只瑟縮的蟲豸,除了等待,什么都做不了。
直到我發現我自己在發呆以前,我都在一動不動地望著窗外的黑色世界。
一場持續半個世紀之久的豪雨,會在什么時候結束呢?又會在結束之后,留下多么輝煌的彩虹呢?
船劇烈地晃了一下,我一個趔趄,被甩到一堆堅硬的東西上面,屁股受到了重擊不說,脖頸還被什么東西的邊角狠狠地戳了一下。
一邊揉撞疼的部分,我一邊回頭查看到底是什么危險的東西擺放在這里。原來,是老頭子那已經失去床板的床惹的麻煩,在我倒下的時候,它的一角正好對著我的后頸。
床里面的東西因為剛才的震動被震亂了,有一堆維持生活的工具,槍支,還有一堆無序四散的紙堆。我騰出左手抽出幾張紙,拿在手中翻看。
第一張的上面用中性筆畫著一副歪歪扭扭的圖畫,一個大圓,八個小圓,八條曲線,還有一個畫在其中一個圓上的小船。接下來的也畫著各種圖案,越來越細致,筆調卻越來越悲傷。
紙張有點受潮了,不過我依然能看出,依然能記得這上面的圖案來自我小時候的手筆。來自我從老頭子那里聽到一個沒有收尾的故事。
四十年前,在這太陽系的第三個星球上,有五個寬廣的大陸,遍布著人和其他生物的蹤跡。人類沐浴在陽光下,建立城市,傳播文明。然而宇宙那叵測的命運對人類開了一個玩笑。太陽系按照創世時的動量在宇宙中滑行時,不慎撞入了一個天然的陷阱。
一條長長的光年尺度的冰隕石帶橫亙在滑行的軌道上,在人類毫無察覺的時候,太陽系就漸漸淹沒到細密的冰隕石組成的海洋之中。
大量的塵埃和水分落入地球的大氣層,起初,只是全球降雨的迅速增加,部分地區發生洪澇災害,后來隨著冰隕石帶的密度逐年增加,大氣層堆滿了粗重的云霾。
水與凝結核,以及高空的低溫,這是水化為雨的三個條件。而這場隕石的侵襲使災難的發生變得不可逆轉。終于,地球上不再有晴空萬里的景象。海平面上升,莊稼大面積死亡,暴雨災害頻發,人類數十萬年來積累的對抗自然的自信蕩然無存。
幾十年過去了,雨依然在持續,而人類的國度早已隨著大陸一起消失。遺留下來的,只有幾百萬艘有大有小的艱難維生的救生艇,還有一個飄渺的陽光井的傳說。
而其中的一個救生艇上,曾有幾個相依為命的人,而還是小孩子的我,被從一艘沉船中被一個結實的臂膀抱起,帶回到這個我生活了十幾年的家。
我把這些廢紙收起來,準備等雨小些后丟掉它們。的確有些記憶沉淀在這些紙張上的圖案與文字里面,但是他們都過去了,無論老頭子有多么喜歡這些東西,現在都到了忘記它們的時候了。
翻著翻著,我找到了一張已經被水弄模糊的畫作,上面畫著一個溢滿陽光的井口。這一張,我把它釘在我的床頭,因為即使是現在這樣的境地,我也需要一個希望的象征,為我指引我的歸處。
天氣極其糟糕的時候,總是很難分清白晝與黑夜,為了保證體力,我睡了一覺,在船體震蕩的不斷干擾下,這一覺我睡睡醒醒,完全無法休息充分。暴風雨的跡象暫時平息了,我打著哈欠爬出船艙,打算去捕捕魚填飽肚子,暴風雨過后,總有許多耐不住憋悶的小海魚在淺海逗留。
出乎意料的,抓了半天,直到筋疲力竭,我的網里也僅僅有幾條消瘦的小魚。如果老頭子在旁邊的話,他會一邊發抖一邊罵:
“瞧瞧你逮的那幾條蟲子,真不知道當初我怎么救了你這么個廢物,只知道擺弄圓珠筆畫畫的小公主。”
哦,對了,我好像是個女孩。然而只有老頭子好像才會特意強調這一點。無論是在他責罵我做的活計太少時,或者是他想念他那故去的兒子時,或者在他只是覺得不爽,而開始宣揚他那大男子主義的時候。
我抓起一條還在掙扎的魚,在地上狠狠地摔了幾下,把它拍暈。然后抓住魚尾,直接咬魚頭。一使勁,一股濃重的魚腥味和夾雜著一點苦咸的海水味即刻充斥了我的整個口腔。
以前船上還有一點燃料的時候,我們還會把它弄熟,不過現在,已經不是挑食的時候了。我一口一口地把魚肉咬碎,咽到肚里。僅僅吃下了一條小魚,饑餓感就減輕了不少。
好吧,盡管你不是個稱職的漁民,但你也不是一個公主。
我又啃了幾條生魚,確定自己能再挨上一段時間后,我靠在艙門前,思考人生的下一個步驟。
雨紛紛揚揚地下著,一仰頭,灰色冰冷的水就會往眼睛里,鼻子里,還有嘴里鉆。給人一種凝重的窒息感。我的記憶還很模糊的時候,我曾認識一個與這水屬性剛好相反的東西,一個明亮的,溫暖的,帶給人以溫暖和安詳的東西。即使被它包圍,也不會被淹死,反而會是一種充盈的享受。
陽光,真的被這個絕望的世界所隔離了么?
從老頭子的嘴里,我還聽過一個傳說,傳說有那么一個地方,光明依然在上空照耀,厚厚的風暴云被分離成高大的墻壁,圍繞著那不凡的圣地。而圣地上,居住著人類最后的城市。那個地方,就是我們日思夜想的陽光井。
不知道這樣的說法從何而來,也許人類逃難時,早有人留下了信息的種子,也許是來自某個曾經去過那里又返回的探索者,也許那只是一個虛構的故事,而真相只是無邊無際的濕冷的灰。但無論如何,除了生存以外,我還有大量的時間能用來尋找這個地方,哪怕它根本不存在,我也不會后悔。
我已經張開了船帆,按照指南針矯正了我的航路,讓它往東北方向前進,因為我覺得那個方向的雨更小一些。不過是不是只要往雨小的方向前進就能找到它,我卻無法肯定。不過我猜想,如果隕石群從某個固定的方向襲來,那么也許某一點會有被地球本身遮擋而尚未被完全污染的地方。不過,大氣層是一個連續的整體,再加上行星的運動,也許這個猜想毫無道理。
接下來,我得做好一個人冒險的準備。也許,我可以向那個漂流的魯濱遜一樣,為了避免精神失常,給自己準備一個想象的男朋友,不過,也許那樣更會精神失常吧,嘖嘖。
在無止境的風雨中漂流,一切的景物都是相似的,只有指南針能減少我所走的彎路。漸漸地,我真的覺得自己需要一個在我身邊能跟我說話的人了。
如果要事無巨細地去講我如何漸漸適應了這種一個人的生活,又如何多次遭遇險境又僥幸化解的一樁樁小事,那就是橫跨一年兩年的又咸又腥的文字。按著指南針,我努力向一個地方前進著,心想著這樣至少能避免重復的路線。潮化破爛的日歷上,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大多數情況下,只有無數灰色的線在我的小船周圍織出一張細密的網。
偶爾地,我也會找到以往的痕跡,比如說一些聳出水面的規整的礁石,來源于某個城市的高樓大廈,以前,它們是城市里的巨人,現在,它們是化為枯骨的守望者,沒有被這末日的洪濤所淹沒,只是默默堅持著,守候著往日的光榮。
只有那么一次,我看見過一個完整的大型人造物體。
那是一艘游輪,沒有燈光,沒有人聲。我在一個風浪較為平穩的水域遇見了它。那高于我的船幾千倍的影子,差點讓我以為我遇到了同類,遇到了伙伴。直到我興奮地游過去,攀上船舷,費力地砸開生銹的艙門,看到里面的累累白骨,我才明白這也僅僅是一個龐大的幽靈而已。
找遍整個游輪,我也沒有發現一個活人。
看上去,他們已經死去很久了。
在船長室,我發現了船長的日記,上面記載了一個可怕的悲劇。在災難開始之時,他們的國家建造了幾艘海上避難所,試圖來一次諾亞方舟式的自救。這些船以核動力驅動,能夠航行很長時間。準備了一切能用在海上求生的設備如漁獵工具,醫療工具,集雨工具等,當大陸被淹沒之后,獲得船票的人就登上了這些船。
而其他未獲得之人,比較幸運的獲得了向我那樣的球形救生艇。不幸之人也就只能望著越來越高的海平線,聽天由命。
而這艘幽靈船就是其中的一艘方舟,理論上說,他們能在優秀的環境條件之下延續很長時間的生命。然而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是,隨著雨落到地球上的,不止有塵埃和水。還有一些沉睡的,惡毒的小生命。
一種僅靠著水蔓延的瘟疫侵襲了他們,原因也許是某場毒雨污染了他們的集雨器。總之,在船上的醫生集中研究后,發現他們患上了一種不屬于地球的沒有解法的病癥,唯一可知的就是這種病毒同朊病毒類似,能夠使正常組織同化成變異的組織,與一般的病菌完全不同。
這種病毒感染了人體后,一般會安靜地潛伏,直到他們遭遇某種外傷或者心理突變的刺激,才會引發病癥。
受害者將會看到以往的幻覺,而幻覺又進一步刺激了他們的發病,最后輕則變得瘋瘋癲癲,重則全身壞死。
日記的基調越來越絕望,最后終結在一個久遠的日期。
瀏覽那些哀傷痛苦的句子,我仿佛體會到了當事人的那種恐慌。看著自己身邊的人一個個發瘋或死去。醫生徒勞地治療他們,看著船員們不惜耗費珍貴的能量去清潔淡水,看著人們不斷地把那些無法自控的同類關在一個專門騰出來的倉庫里,看著一具具了無生氣的尸體被拋向汪洋。
瘟疫殺死了一半的人,又有一部分死于絕望。當死亡不斷地在身邊發生,目睹同伴的慘狀徹底擊潰了某些心理薄弱的人的意志。這位船長顫抖的筆觸下,描述了一樁樁人類在極度崩潰之下所能做出的惡行。
最后,當一切平息下來的時候,船上的資源已經損耗了大半,核能也發生了泄露。剩下的人失去了延續生存的機會,僅僅能在茍延殘喘中等待死亡。
還沒有看完,我就把日記合上了,擔心那種絕望會污染我的心靈。
這樣看來,這是個危險的地方,我不可能在這里久留了。我帶走了一些大船上的工具,比如幾條魚叉,幾條繩索,氣槍,還有幾條很長很重的“可能有用”的鐵鏈。又帶走了一些航行記錄文件,上面包括一些他們對各種氣象數據測量后得出的一些結論。
一切整理完畢,回到自己的小艇上,最后看了一眼那巨大的游輪,我升起了我的船帆。
我把一張衛星云圖貼在床那張粗糙的畫的下面。圖中,那顆曾經是色彩斑斕的星球覆滿了粗重的白色,還有巨大的氣旋像眼睛一樣出現在世界的各個地方。
我坐在甲板上休息,淋著雨,看著那靜默的墳墓漸漸變小,心中努力地保持平靜。
安息吧,一切都已經過去了,一切也終將過去。
不知不覺地,時間來到了一個依然沉悶的七月,我的日歷已經不夠用了。
事情發生在一個較為平靜的夜晚。我正在睡覺,突然感到一陣劇烈的抖動,還有一聲不祥的悶響,霎時我睡意全消,跳起來往艙外跑去。
黑黢黢的夜色里,只能聽到雨的聲音。
我想了想,擔心有什么東西撞壞了我的船,還是回去拿出了用某條倒霉的殺人鯨的皮下脂肪制作的應急油燈,罩好火焰,出去查看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
船邊上有一些基調為白色的不明物體,一片片地相互粘著著,組成了一個絮狀的小島,阻礙了船的運動。我用一根魚叉挑起來一點,放在燈下辨認。
是塑料制品的殘骸。
不知道為什么,我的船被這些漂浮的垃圾擋住了。看上去這些垃圾不構成什么致命的威脅。不過出于擔心周圍的氣囊會被什么銳器所損壞,我還是決定下水看一看。
我在身上系上繩索,慢慢進入水中。海水冰冷刺骨,更何況還有周圍的垃圾在不斷刮我的臉,一些塑料袋像海藻一樣拉拽我的手腳。不過我還是咬著牙把所有的氣囊都檢查了一遍。
還好,一切正常,唯一不舒服的是我的肩膀被不知名的東西劃了一道傷口,流了點血。我把自己拉上甲板,然后回到了艙室中簡單包扎了一下。我不知道目前的情形意味著什么,不過還是按兵不動,先休息一晚上吧。
天色稍微亮些時,我醒來了,這時我才能看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
我的船撞到了一條海洋上歪歪扭扭的垃圾帶中。
在陽光依然沒有被烏云淹沒時,海上就已經有這些垃圾組成的“島嶼”了。源于人類不計后果的建設和對環境的消費,大量的垃圾掉到河里海里,最后因為洋流的運動匯聚到海洋上的某一點,就組成了一片垃圾大陸。想必在城市被紛紛淹沒之后,它的面積又擴大了不少。
而現在,受到氣候變化的影響,這個大陸被撕裂成一條蔓延到海平線深處的長帶。
而不知該表示驕傲還是悲哀,這些文明的副產品即使在多災多難的當今,也依然留存在這個地方。
突然,我發現一旁的垃圾中有異常的動靜。
當我謹慎地扒開上面一層破漁網時,一張大嘴突然出現在我眼前,把我嚇了一個趔趄。冷靜一下子我才意識到,那是一條被漁網困住的鯊魚,它的尾部被纏的死死的,盡管還能掙扎,但是看上去完全無法離開網的束縛。
它是什么時候在這里的?
我回憶了一下昨晚的情形,我驚恐地想起那時我的背后的確有奇怪的聲音。也許是它在遠處聞到了我傷口流出的血的味道,便在黑夜中向我靠近,卻不慎被網纏住,讓毫不知情的我撿回了一條小命。
還好,我的運氣還不算太差。
我轉身拿起了魚叉,用力扎了下去,第一次偏了一點,在它的外皮上打了個滑,第二次,魚叉直接刺進了它的腹部。周圍的垃圾和海水立刻被血所染紅。
一兩分鐘過后,它終于失去了所有的力氣,停止了活動。然而它的身體依然被網繩纏著。最后,我決定下去把那一團亂麻解開。
我跳到水中,慢慢接近那條死魚。周遭依然是冰冷的海水,相互搭纏的垃圾,還有那條魚的血……等一下,我突然反應過來,如果昨晚上附近有那種兇猛的肉食魚類會順著血跡過來襲擊我,那么現在,它們也應該向這里趕來了。
仿佛感到腳下一股危險的水流,我連忙掉轉方向,向船沿游去。
還好,船沿已經近在咫尺,我只要伸手就能……
一條腿的小腿處突然一陣可怕的劇痛,我不由得尖叫起來。
那感覺就像一個帶鋒利尖刀的老虎鉗突然夾住我的小腿,而且還在不斷鉗緊。我意識到,預想中的襲擊還是及時降臨到我的身上。
襲擊者繼續它的攻擊,似乎想我往水下拽,我慌忙伸出右手扣住船沿。但那難忍的撕裂感直接沖擊著我的中樞神經。如果被它拉下去,就將處于更大的劣勢。
我的腿骨應該已經折了,我甚至感覺它已經徹底斷掉了。我一邊大聲叫罵一邊用另一條腿去蹬踹,想讓它稍微受點驚嚇。然而,在那畜生的力氣面前,我的手越來越麻,馬上就要堅持不住了。

【小說】陽光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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