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云芎
“喂,死出來。”素顏發來一條簡訊,這是我在學校里關系挺好的同學。
“在。”我把飲料湊近臉前,深深地吸了口熱氣,騰出另一只手打字。
“我的論文又被教授打回來了,得重寫。”素顏道。
“恭喜,第四次了?”我咂了一口飲料。
“快把你的給我抄抄。”素顏打出一串表示可憐的符號。
“別提了,這次要還不給過,我就第七次了。”我一邊打字一邊看看表,已經是下午五點,時間不早了。
“還好還好啦,聽說有學長的論文二十幾次都沒過,直接被留級啦。”
“自從教授去做了共感手術之后就這樣了。”我把東西都裝進了包里。
“實話給你說吧,我也準備去做這個手術了。”同學說。
“你早該有這種覺悟了,我打算一畢業就去做。據說能講思維速度提高百分之五十,很誘人的。”
“也對。關閉一些不必要的感官,能提高我的工作效率。仔細想來也是,喜怒哀愁這些感情,對于今后的工作純屬多余,把用來多愁善感的大腦分區用來思考問題,不失為一項好選擇啊。”同學打出個無奈的表情。
“是最好的選擇。我已經提了申請了,現在隊列已經排到明年啦,你要晚一點,恐怕就要拖到后年咯。”我敲了一個慫恿的表情符。
“聽說教授關掉的是快樂、憐憫、憂愁這三個感情,以前他人挺好的,現在,去上他的課純粹是折磨人。”素顏說。
“是折磨人。但是能學到很多東西啊,做完共感手術之后,教授的學術水平可謂是頂尖。”
“哎,我去睡覺了,熬了一個通宵,到現在還沒睡。”說完素顏便下線了。
這座南方城市的冬天總是變幻無常,上午陽光還能懶洋洋地探出頭,到了下午竟然陰雨綿綿,令人措手不及。冬天的雨伴著風,陰寒刺骨,就像是有人在往身上倒冰渣一樣,我豎起衣領,加快步伐。從圖書館回到租房子的那棟小樓。由于臨近畢業,所以我落下的課業設計和論文不得不加緊了。學校的課程早已結業,對我們這個年級的管理變得相當松弛,加之我也懶得去和低年級的學生搶自習室,便在遠離學校的郊區租住了一間房子,打算一直住到領畢業證。
正上樓,聽見有人拄著拐棍的噠噠聲,這人正是房東王先生。王先生似乎早年害了病,累及了眼,結果視力一天不如一天,醫治無果,成了盲人,現在,他正拄著一根鐘紅木拐棍,從樓上下來,我退到拐角處讓他先過去。這是,他似乎聽著了什么,也停下不走,側開身子讓出一條道,示意我先走。王先生衣著簡潔,很有老學者的風范。他就住我的對門,每天的這個時候,房東先生都會走出房門,在拐杖“嗒、嗒”地指引下,把手里拎的垃圾扔到樓底的垃圾桶里,雖然他什么都看不見,但我從未見他把垃圾扔到垃圾桶外面。然后,再到附近的公園里散散步,喂喂鴿子,每天如此,準時準點。
我對他輕聲說了謝謝,兩步并一步往上樓跑,房東先生欠欠身子,突然問道:“年輕人,外面是不是在下雨啊?”
“嗯,小雨,不大。”他那雙躲在墨鏡后的眼睛轉動著,像是在我身上掃來掃去,讓我感覺不自在。
“本來想到公園里坐坐,既然在下雨,還是不去了。”說完,房東先生慢慢轉過身來,沿著樓梯走了上來。我正準備回房間,他突然說道:“哎,對了,今早有寄給你的快件,給送到我這兒了,我這人老了,愛忘事兒,差點兒就給忘了。”
他掏出鑰匙,用手指稍微對合就插進鑰匙孔,嫻熟地打開了門。房里被打整得井井有條,瓶瓶罐罐歸位得整整齊齊,就好像,在老先生的生活中,有一雙看不見的眼睛在指引著他。“這是你的郵包,聞起來就是棉花和陽光的氣息,應該是你家里給你郵的御冬的被子錯不了。”他臉上泛起微笑,昏暗的房間里窗戶緊閉,他整個人和晦暗的房間融為一體。
“謝謝你了。”我開口道謝。
“正好前幾天買了點川都的竹葉青,愁著好茶只能孤賞,要不,干脆進屋里來坐坐?”王先生突然來了興致。我又冷又乏,本還琢磨著房間里沒有烤火爐也沒有暖氣只能窩在被窩里取暖了,一杯熱騰騰的綠茶真是太好了,便欣然同意。這間房子的格局和我租的那一間差不多,都是一室一廳小戶型,里面的家具陳設都很簡單,甚至有些簡陋,對于盲人和短期住宿沒什么,但是如果長期住下,肯定不習慣。
房東先生示意我找張椅子坐下,按開了飲水機的熱水扭,然后很熱情地講起一些老年人的老生常談,比如他剛搬來時,街道很窄,外面的店家也很少,他還清楚地記得曾經這兒是有兩座公園的,后來比較大的那一座被改建成了停車場。他還談起樓下那家開了二十多年的川菜館子,“分量一年比一年少,老早以前一盤回鍋肉只要五元,現在都要十五咯。”一邊說著,他還拿出糕點,都是很常見的冬瓜粉餅以及曲奇。“我本來還想買一點年糕,但后來想想還是烘焙糕點更適合我的胃,吃這個容易消化。”
房東先生生在這座城市,也長在這里,似乎二十四歲的時候,就害了病,眼睛就和蒙上層砂紙一般變得模糊,后來,終究還是沒能保住視力。
“這些年來,冬天越來越暖和了。記得以前,這兒還下過雪。”
“下雪?這兒可是長江南岸吶,怎么會下雪?”
“有一年的冬天非常冷,這也是這座城市這幾十年來下的唯一一次雪。記得那年我十歲。”
“有趣。”我的好奇心已經被他的三言兩語激發出來了。
老房東端起杯子深深地喝了一口,清清嗓子,一副滿足的表情:“本來以為下雪會很冷,所以我特地穿上最厚實的衣服,還專門買了從來只是見過沒用過的手套,早早地出門了,令我遺憾的是天氣意外地很暖和。”
“真是大煞風景啊。”
“哦不,我也沒覺得啥。當時雪下得不大,一接觸到路面就成冰渣子了,路上滑的很,也沒積起來,整個街道只是被上一層薄薄的白紗而已,不過那時候覺得很新奇,有一種說不抽的感覺,一種童話感。”
外面起了風,刮到窗戶上時發出凄厲的悲鳴,雨是越下越大了。我把清茶喝掉了一半,寒意頓無,舒展了一下胳膊,老房東似乎又回憶起了什么,繼續講:“我看著路上的腳印,車轍印出神,一路走下去。剛開始街道上還都是看新鮮的人,到后來大家都回房子里去了,街上人就少了。后來到了一個十字路口,我突然感到很陌生。”
“真不好,竟然迷路了。”
“不不不,我沒有迷路。那是一處十字路口,離學校不遠。那是一種很迷茫的感覺,一剎那間,失去了方向的感覺。畢竟當年我也才十歲,甚至更小,我自己也說不清楚那是什么感覺。就在這個關口上,我撞到了一名女孩。”
“也是十來歲?”
“對。我可害怕極了。”老房東用手敲了敲茶杯,“我意識到自己闖禍了,并且在念高中前,都對女生心存陰影。小時候總是和女生打架,但我又總是打不過。”
“我差不多,只打贏過一次。她向我表白,我不僅打了她,還在老師那兒告了狀,我到現在還沒有女朋友,應試教育害死人。”我不知為什么笑了起來,不禁也想起自己十歲的事兒。
“當時我沒事兒,她哭了。一股成就感油然而起,因為這是我第一次把女生給弄哭。能和你聊聊小時候的事兒真好,年輕人,有些事情憋屈在心里久了,鬧得慌。”
“真的,很有趣。”我說道。“后來呢?”
“我覺得作為勝者應該做點什么,于是買來瓶豆奶給她喝,還送她回家了。”
“這是艷遇啊。再后來呢?”我評論道。
“再后來,我們就認識了,一來二去也熟了,再后來,我們考上了同一所大學,覺得彼此之間還是有緣分的,畢業后,就結婚啦。”
“哈哈,撞出來的愛情呀。”我站起來,在屋里子四處走動。居室面朝窗戶的墻上掛著一個相框。相框一定已經有好幾十年了,里面的相片不僅嚴重泛黃,靠近邊縫的地方還沾染上了霉斑,并且整個相框都占滿了灰塵。老房東的房子很整潔,平時肯定花了不少時間來打理自己生活的小屋,然而,唯獨這相框,與周圍的干凈整潔格格不入。我湊近仔細看,這是老房東年輕時代的照片,他正站在一座宏偉的大樓前,身旁站著一位姑娘,根據兩人身后的路牌漏出來的幾個字,可以判斷這座大樓是某個研究院的主樓,更詳細的內容,已經看不清了。老房東的確結過婚,但卻沒有孩子,這間屋子里除了這張照片以外,沒有任何第二個人生活過的痕跡。我不想去猜測這其中的原因。
書桌的一側,擺著一架播放機和幾張碟片,碟片中間塞著一封未開啟的信,我仔細瞧了瞧,信封的郵戳上戳著“中華科學院-郵資已付”的印章,送達方式上蓋著“加急”和“掛號”兩個綠色的郵章,這肯定是非常重要的信件。我一邊想著中國科學院能給這位盲老頭寫什么信,一邊想著自己也許可以幫什么也看不見的老房東念念信件的內容,但信封一拿到手里,就感覺到滿手是灰,再一看發信日期,已經是五年前了。這種信件還不止一封,一旁的書柜上,以及碟片盒里,都散放著好多封這種未被開啟的信件。科學院從十幾年前就很有耐性的一年一封的給老房東寄信,而老房東更有耐性的一封也不拆開。
“你也喜歡貝多芬?”我雖然好奇,但決定還是不去提那些古怪的信件。
“是的,偉大的音樂家,自己忍受命運的折磨,卻還在用音樂安撫別人的靈魂。”
我們又聊了一會兒,講著講著老房東打出一個大大的哈欠,我想起他的確有早睡的習慣,每天都睡得很早,白天也起得很早,這個哈欠在空氣中傳播,我也打了一個哈欠,慵懶和疲倦擠滿了整個客廳。我匆匆告辭了,回到自己的房間里,燒水暖暖手腳,拆開郵包,果真是從家里寄來的被褥。
想起這是前天,老媽給我打電話,媽媽問我:“還需要什么啊?”我說:“不需要,一切都好。”她又問:“冷不冷啊?”“恩。”
沒想到她竟然掛掉電話就給我買了床厚被子,然后用特快發過來,今天,我就收到了。記得當時我還窩在被窩里賴著不想起床,一只手伸出被窩扶著電話,冷風直呼呼往被子里灌,凍得我直咬牙,不經意間說了那句“恩。”,雖然已經是出門在外的第四個年頭,媽她總是說我照顧不好自己,數落我睡覺太晚,起床太晚,生活作息沒規律,告誡我少吃點泡面,對身體不好。這床被真厚,蓋著竟還有點熱。
想起以前在家里,除了吃飯在一起,平時我喜歡呆在自己的房間里玩游戲,老爸喜歡約人打牌,老媽則是坐在沙發上看著電視劇,在家里呆久了也沒啥意思,我渴望完全屬于自己的世界。只有偶爾打回家里的那一通電話,成了我與父母不多的聯系。電話里,老媽會問,“需不需要什么啊?要不要厚衣服啊?”我說:“媽,再郵衣服來,衣柜就要炸了。”聽到這兒,老媽都會默不作聲地把電話交給老爸,老爸會說:“兒子喲,你要爭氣喲,想當年你爸畢業時,就提一個小箱包來這座城市找工作,住得可是八平米的小屋子,你要吃得苦,耐得勞。”我說:“爸,您老人家就省省心吧。”
每每這時,老爸又會補上一句:“錢不夠了,記得找家里要。”末了,還會記得加上:“別亂花錢。”
后來幾天,老房東又邀我吃過一兩次飯,這么一來二去,我和他也混得熟了,常常在一起聊聊天。話題打開了,我也會有意無意地打聽那些信件,他的妻子,之類的問題。

【小說】我的房東先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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