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嗯……媽您放心吧,我會跟丁教授禮貌地說的……嗯,東西昨晚就收拾好了……知道知道,我路上會注意安全的……好的好的,媽,先不說了,完事我再打給你?!?
程飛掛掉了電話,盯著鏡子里面的自己,自言自語:“還有兩個星期就是媽媽的生日了,這次無論如何也要辭職回家?!?
鏡子里的程飛,全然沒有他這個年齡的人應有的活力。憔悴蒼白的臉上倔強地印著兩個黑眼圈,暗紅的血絲像一條條樹根,牢牢地扎在他的眼白里。
程飛算了算日子,他已經有三年的時間沒有回家看看生病的母親了。這三年里,程飛的吃喝拉撒睡全在丁教授的實驗室,一步都沒有離開過。其實他早就想辭掉這份枯燥的工作,回家孝敬母親,但每次他把辭職信寫好了,卻又都揉成紙團扔進廢紙簍。不知為什么,丁教授的實驗室總是像一只大手,死死地抓著他。
程飛放下擦臉的毛巾,從睡衣兜里掏出昨晚悄悄打印好的辭職信,鋪在丁教授的辦公桌中央,以便讓丁教授能盡早看見,免得自己又像以前那樣改變了主意??粗〗淌诘霓k公桌像一座被占領的城池,而那封辭職信就像在城頭飄揚的勝利的旗幟,程飛滿意地笑了笑。他看了看手表,離丁教授來實驗室還有兩個小時。該工作了。
雖然他對這工作早就厭倦透頂,還無數次地幻想過把這間實驗室砸爛,但想到馬上就要離開了,程飛還是覺得應該留一個好的結尾。作為丁教授的助手,每天的白天和晚上,程飛主要的工作就是照顧并協助研究丁教授的祖宗們。丁教授的實驗室里養著一些“足蟲”,丁教授把它們看得如同寶貝一般,程飛覺得“足蟲”和“祖宗”的讀音差不多,就在心里把它們叫做丁教授的祖宗。
“足蟲”是一種外星生物,有個淡綠色橢圓形的軀體,從這橢圓形的一端又長出五條小短腿,整個兒身體的形狀看上去有點像人類的腳,所以人們給它們取名叫“足蟲”。足蟲的五條小短腿輪流屈伸,拖拽著身體慢慢地向前移動,它爬過去的地方會留下一道黏液的痕跡,淡綠色漿糊狀的,樣子氣味都令人作嘔。程飛經常想,宇宙中怎么會有這么丑陋的生物?一定是造物主覺得太悶了,想惡心惡心自己,所以才開了這么一個莫大的玩笑。
其實這東西本來不該呆在地球的,按原計劃,三年前訪問那個什么星球的那艘叫什么號的無人飛船本來不打算帶回生物標本,因為人們根本不知道那顆行星上有生命存在。鬼知道那個返回艙里怎么會帶來那么多丁教授祖宗的活細胞!這些活細胞一被發現,全人類都振奮了——這也可以理解,畢竟這是人類首次發現外星生命。
程飛當時在大學里學習生物科學馬上要畢業,也是沖著對外星生物的好奇心才興致勃勃地申請到這里來實習。他是個有志氣的小伙子,他也希望能功成名就,能像丁教授那樣成為生物學界數一數二的人物,他覺得這是個絕好的機會??墒钱斔谝谎劭匆娪媚切┗罴毎寺〕鰜淼淖阆x時,一股酸水從他的喉嚨里漾了上來,他是強忍著才沒有嘔吐。那是程飛第一次渴望沖出這座實驗室,可他想了想自己燦爛的未來,又想了想上初中時背過的“故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勞其筋骨……”這才咬牙決定留了下來。三年了,老百姓對這外星生物的新鮮感慢慢地消退了,科學界對這玩意兒的研究也并沒有什么能引起人們興趣的進展,現在連那些無聊的媒體都快把“足蟲”兩個字忘了。到現在,只有丁教授對祖宗們的熱情不減。而程飛,在漫長的工作中漸漸地發現,其實他內心深處真正想要的并不是功成名就,而是做個平凡的人,過簡簡單單的生活。
于是,三年來他無數次幻想著,辭掉工作,回家鄉的小縣城,照顧好母親,再找份普通的工作娶個普通的妻子,聊度余生。可是,他的辭職信寫了又扔,寫了又扔,每次都是馬上就要把信交給丁教授了,又臨時改變了主意。
但這次,無論如何他也要走了。
程飛戴好了一次性手套。早晨的第一項工作就是從冰柜里取出丁教授配制的食丸丟到墻角里,讓足蟲們爬過去飽餐一頓。聽起來很簡單,可是程飛要走到冰柜去取食丸,必須經過足蟲們爬過的地方。丁教授的那些祖宗雖然蠕動得很慢,但經過這一晚上的時間也已經爬過了很多地方,有的已經爬到實驗室門外了。地板上到處都是它們留下的淡綠色黏液。因為太惡心,程飛曾經試著不去正眼看那東西,只憑眼睛的余光和自己的感覺,踮著腳尖小心跨步踏過地板上稀稀寥寥的幾塊干凈的地方,走到冰柜去取食丸。可是就在第一次這樣做的時候,程飛就遇到了麻煩——他的一只鞋被黏液粘掉了,一著急,另一只腳也沒站穩,整個人摔倒在黏液上,還有一只手竟然摁到了一只足蟲身上,弄得他好幾天茶飯不思。后來程飛再也不敢大意,總是先屏著呼吸忍著惡臭把地板上的黏液打掃干凈再去取食丸。
今天的地板打掃得格外干凈——最后一次嘛。打掃完,程飛使勁洗了洗手,去冰柜取出了一些食丸,遠遠地丟到喂食的墻角里,然后自己趕緊遠遠地避開。只見丁教授的祖宗們一聞到食物的氣味,馬上掉轉了方向,向食物爬過來。剛才還都在懶洋洋地蠕動,現在卻紛紛變成了快速的競賽,速度大概已經超過了蝸牛。本來已經爬出門外的幾只足蟲也爭先恐后地爬了回來,剛打掃的地板上又布滿了淡綠色的黏液。估計它們還要一兩個小時才能爬到食丸旁邊,現在程飛可以休息一下了。
他坐在那把辦公椅上。實驗室里只有這一把椅子,是給程飛坐的——誰都知道,丁教授是不需要椅子的。程飛坐下來,回想著三年來自己在這實驗室里的點點滴滴。
丁教授對工作有著近乎瘋狂的熱情,這曾經讓程飛打心里感到敬佩。丁教授對待那些丑陋的足蟲,真的像是在伺候自己的祖宗。程飛剛來時,丁教授再三地囑咐著程飛怎樣控制足蟲的進食量和進食時間、怎樣給它們調節氣溫、怎樣給它們殺菌消毒……他要求程飛把那無數的注意事項記在本子上背下來,還經常像古時候的私塾先生那樣檢查程飛的背誦情況,背不熟要扣工資的。那時程飛是個剛離開校園的小伙子,有年輕人的激情,雖然不太情愿,但也一絲不茍地按丁教授要求的去做;有不懂的,也會積極地找丁教授去問。
有一次程飛耐不住好奇,問道:“丁教授,我們實驗室的門就一直這么開著嗎?”
丁教授的眼睛沒有離開顯微鏡,他埋著頭說:“嗯??諝庖魍?。關上門它們會憋死的?!?
“足蟲就在房間里放著,開著門不怕它們跑掉嗎?”
“你來這么多天了,見過一只足蟲跑掉嗎?”
“沒有。為什么?”
“你覺得呢?”丁教授抬起頭來,準備給程飛上一課。
程飛試探著說:“我想過,它們是不是喜歡實驗室的環境,不需要自由?”
“哼,它們的故鄉可是地廣蟲稀啊,進化決定了它們非常需要自由。它們到死都不會適應這么狹窄的空間的。”
“那就是它們太懶了,不愛動?”
“你是怎么看出它們不愛動的?它們行動雖慢,可是那五條小短腿幾乎不會停下來,比人類勤快多了?!?
“也對。我有一次就看見有的足蟲都爬出去了又爬回來。這個我怎么也想不通?!?
丁教授的臉上露出了難得一見的笑容:“程飛,你上學的時候有過什么不良嗜好嗎?比如抽煙喝酒之類的?!?
“嗯……抽煙喝酒倒沒有。我這個人嘴饞,愛吃零食算不算?”
“好,就拿你吃零食來說吧。有些零食是垃圾食品,吃了對身體不好,你知道嗎?”
“知道。”
“知道怎么還吃?”
程飛啞口無言。他說不清自己為什么明知那是有害的東西還要吃,更不知道丁教授為什么要和自己聊這個。
丁教授說:“如果有一件事,從長遠來看是對你不利的,可是對眼前來說,它卻可以帶來一時的愉悅。這個時候你會怎么選擇呢?做還是不做?”
“當然不做。眼光要放長遠嘛?!?
“錯。面臨這樣的選擇,理智告訴你要注重長遠利益,欲望卻會催促你享受眼前的感官刺激。就像你面對著垃圾食品,理智告訴你它對身體有害,欲望告訴你它很好吃。你最終選擇了屈從于欲望,是因為你的理智不夠強大?!?
程飛愣了半天,說:“我好像懂了。”
丁教授接著說:“我們經常說誰的意志堅強,其實意志堅強的本質就是理智足夠強大,能為了長遠目標犧牲眼前的享受。你不就是這樣嗎?想做我助手的人那么多,你是唯一的一個看見這惡心的東西還決定留下來的,而且一直堅持到現在。說你堅強,不如說你在這件事上有足夠的理智?!?
“嗯……好像是這樣。”
“但是,每個人的理智都是有限的,只要眼前的感官刺激足夠誘人,人們很容易向欲望屈服。有的學生明知道玩電腦游戲很浪費時間,可還是忍不住去玩;有的人明知道抽煙有害健康,可還是戒不了;有的女孩明知道這個男人很花心,跟著他不會有好的未來,可還是不愿意離開他……這世界上每個人、每只動物甚至每株植物,都有這個弱點,連外星生物也不例外?!?
程飛低頭看著蠕動到他腳邊的一只足蟲,下意識地向后收了收腳。
丁教授說:“你看它們,它們也不喜歡這里,也想到更廣闊的空間去,而且它們的生存能力極強,可以在外面的空間生息繁衍??墒沁@種生物的理智遠遠不如欲望更強大。當它們試著向外爬想要去爭取自由時,一嗅到我精心配制的美味的食丸,看見眼前的利益,就忍不住掉頭返回那個墻角了?!?
程飛明白了,原來實驗室的門根本不用關,丁教授早已為足蟲們量身定做了一個看不見的牢籠。
三年了,雖然程飛早就厭倦了照看丁教授的祖宗,但唯獨對喂食這件事,他絲毫不敢疏忽大意。有一次他睡過了頭,差點耽誤了喂食,趕忙從床上爬起來,連衣服都沒穿就跑去拿食丸,幸好沒被丁教授撞見,只讓丁教授的那些低智商的祖宗們看見了他的裸體。
門外傳來了熟悉的“吱呀吱呀”的聲音。程飛收回了思緒,轉頭看著門口。門口的丁教授還是那副樣子:頭上頂著一堆灰色的、亂蓬蓬的頭發;又大又厚的眼鏡后面藏著一雙渾濁的眼睛;黑瘦的面部讓人忍不住懷疑他究竟幾天沒有洗過臉;一套破舊的、油漬麻花的西裝,皺巴巴地裹在身上。他用枯柴一樣的手費力地搖著輪椅,那輪椅已經銹跡斑斑,一邊勉強地向前挪動,一邊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像是在抗議。當然,程飛討厭丁教授有一部分是因為他的樣子太邋遢,可是現在程飛還是忍不住想多看他兩眼,因為畢竟共事了三年,很可能以后他再也見不到這個老頭了。
在一圈胡子茬的包圍中,丁教授那干裂的嘴唇動了:“喂食了嗎,程飛?”
“嗯,剛吃飽?!?
“準時喂的嗎?”
“嗯?!?
“那就好。怎么了?心不在焉的,有事???”丁教授說著這話,眼睛卻盯著地上的祖宗們。
“沒……沒事?!背田w不想把“辭職”兩字說得太早,他想先和丁教授聊會閑天,畢竟要永別了嘛。反正丁教授一會就會看見辦公桌上的辭職信的。
“沒事就好。程飛啊,工作累嗎?”
“嗯——還行?!?
“在實驗室里不經常活動,平時要注意身體啊?!?
“嗯。”
“別無精打采的了,我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昨天的實驗現在得出結果了,和你預想的一樣?!?
程飛黯淡的眼睛里有了一點亮光。他抬起頭等著丁教授說下去。
丁教授對程飛的這個反應比較滿意。他接著說:“我就知道你小子是青出于藍勝于藍,這一次你又超過我了。我看這類項目還是比較適合你,接下來的實驗,你來做吧?!?
這是程飛最愛聽的一句話。每次丁教授把做了一半的實驗交給他,就等于送給他一項小小的研究成果。這點成果可以讓“程飛”這個名字在報紙和網絡上出現幾次,但當然不足以讓程飛功成名就,但總能給他一些成就感,讓他覺得向著燦爛的前途又前進了一步。程飛不自主地用眼睛的余光向辦公桌瞥了一眼。
“怎么啦?”
“哦,沒……沒什么,其實……我想……我應該謝謝你,丁教授?!背田w支支吾吾地說著,他眼神飄忽,很不自然地站起身,任雙腳向辦公桌的方向挪去。
“別客氣,對你這樣努力的年輕人來說,應該多給你一些機會。好好干吧,你很有前途。”丁教授說著,也把輪椅向辦公桌搖去,“那是什么?”他指著辦公桌問。
“???哦,那是……那是我昨晚的……昨晚的……演算的草稿,忘收拾了?!背田w緊走幾步,搶在丁教授前面來到了辦公桌旁邊,一把抓過那封辭職信,胡亂一揉,塞進了衣兜。
“哈哈,你小子,還有秘密?。俊?
“哦,不是……”
“好了好了,年輕人的事,我不問了。工作吧?!?
這一天,程飛工作比以前更加賣力。晚上,等丁教授離開后,程飛掏出那封被揉成紙團的辭職信,扔進了廢紙簍。接著,他坐在那張空蕩蕩的辦公桌旁邊,掏出手機,又一次撥通了媽媽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