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梁謀
3001年6月23日
我一覺醒來，已經是第二天上午了。
媽媽，我向你保證，我沒有變成一個懶鬼，我只是太累了。
波爾菲里老爺讓我和他一起吃早午飯。
說起來，這頓飯并沒有我想象中那么豐盛。我原本以為，老爺嘛，吃飯肯定是一只乳豬，半只燒鵝，數不清的甜點和冰淇淋。還有新鮮的，掛著水珠的胡蘿卜。
這些都沒有。
有的是，香噴噴的白面包，黏糊糊的奶油，果子醬，倒是有一只烤乳鴿來著，大部分都被我吃了。
波爾菲里老爺倒了一點點紅葡萄酒給我，和我碰杯。
我想我們從此就是朋友了。
哦，媽媽，你要是還在就好了，我一定想辦法讓你也吃上這么一頓。
波爾菲里老爺讓我派他的管家跟我去找萬尼亞，把那幾個小家伙送走。他向我保證管家會帶著他們隱姓埋名，給他們最好的照顧，并且只要他們愿意，他們可以去任何一個學校讀書。
然后，他遞給我一袋金幣，讓我交給我認為需要的人。
我撓撓頭說：“不行，先生，我欠您已經夠多了。”
他小小的扇了我一巴掌。
“現在可不是講骨氣的時候！”
那是我第一次，被貴族老爺打了之后，反而覺得高興。
至于那袋金幣，我很快就想好啦：廚娘的兒子念書需要錢，給她五個；薇拉嬤嬤是個好人，給她五個；守城門的衛士大叔，上次萬尼亞生病就是他背去的醫院，給他——還是給他老婆吧，他愛喝酒，說不定一晚上就喝光了；剩下的都給萬尼亞他們，他們還小，需要用錢的地方多。
萬尼亞、安德烈、阿法納西眼淚巴叉地看著我。
“不行，雅科夫哥哥，我們欠你已經夠多了。”
我狠狠地打了他們每人一巴掌。
“現在可不是講骨氣的時候！”
媽媽，我得承認，送走他們之后，我找了個沒人的地方哭了很久。我覺得我可能再也見不到他們了。我有點后悔我當時為什么要在教堂里說那些話——可是媽媽，我失去已經夠多啦，我不能再失去波爾菲里老爺。
忙完這些天已經快黑了。
波爾菲里老爺遣走了所有的家仆，宅邸空落落的。他和我一起動手做飯，笑話可多啦！媽媽你是不知道，他那樣聰明的一個人，竟然弄出了一臉灰。
吃完晚飯，波爾菲里老爺帶著我去書房。
“雅科夫，你愿意當我的學生嗎？”
“我愿意。”我毫不猶豫地說。
“為什么？”
“我聽人說，青銅學院里也有不少德高望重的老師。可是我相信，他們都不會像你這樣——把我當人看。而且，您很有勇氣，我聽說，蒸汽機小型化就是您提出來的，您就是因為這個才離開帝都的是嗎？”
波爾菲里老爺擺擺手，拿手指梳了梳頭發。我這才發現他的白頭發是那樣多，看上去全不像一個三十多歲的人。
波爾菲里老爺說：“跟我走吧。”
我們走到花園的假山下，他咳嗽兩聲，他假山就慢慢地開出一道門來。
媽媽，你可以想象，有一瞬間我差點以為身前的這位是魔鬼。
門后曲曲折折，先向下，然后平著走一段，最后又往下。我猜，我們是到了花園正中的小湖底下。
盡頭是一個巨大的房間，那里面滿是我叫不出名字的東西。指甲蓋那么大就能讓燈亮起來的紐扣啦，有很多按鍵、會說話、能回答你問題、還會做算術的匣子啦，還有一種白布，只要戴上眼鏡就能看到很多小人走來跑去，跟真的一樣！
波爾菲里老爺說：“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那只貓嗎？”
我點點頭。
“你說得對，就像是一把尺子的兩頭。每次只能握住一端，但是兩端都是存在的。我們這個世界，由一些很小的粒子構成，它們——”
“就像米粒？”
“不，比那個還小。”
“就像螞蟻的卵？”
那玩意我吃過，酸酸的，不算太難吃，但是不頂餓。
“還要小得多。我說的這些你現在都聽不懂，也怪我沒有教你更多的東西。不過沒關系，記下來，你先記下來就好。”
波爾菲里老爺緩口氣，接著說。
“這些粒子就像星系，圍繞著太陽——對太陽，不是地球——旋轉。它們就像那個可能有用也可能無用的打火石一樣，充滿了不確定性。而每一種可能，都能影響我們的世界。比方說我可能今天帶你進這間密室，也可能直接打發你走。在我們的世界，我選擇帶你來；而時空之中存在另一個世界，那里我直接打發你走。”
“就像一個枝節上發出的幾根樹枝？會不會只有向陽的那些能活下去，其余的都漸漸萎縮變黃？”
波爾菲里老爺驚喜地看了我一眼。
“我果然沒有看錯，你是可以理解的。是的，存在著不同的世界，而我們只是其中之一。我……我花了半輩子工夫，終于研究出一種方法，可以去到別的世界看一看。”
“那里，是什么樣的？”
“應該說，是那些。那些世界，有的比我們這里還不如，人們還用牛耕地，用馬拉車；也有的，已經發展到我不能理解的地步，那里的人和天外來客交戰，那鋪天蓋地的星艦，一下子就可以摧毀一切。不過更多的，還是充滿著希望和美好。其中有一個，那里的人已經漸漸沒有了階級，電力可以送到每家每戶，大部分適齡的孩子，都能去上學，只要他們夠優秀，每一所大學都會打開大門……”
“雅科夫，我常常悲哀地看著我們這個世界——從五百年前瓦特改進蒸汽機，到現在，我們做的一切都不過是敲敲補補。貴族的老爺們把持著一切，蒸汽機的飛輪沒有把我們帶向平等，反而成為了壓迫的工具。你懂么，雅科夫，我們科技反而成為了老爺們的刀。”
我不確定我聽懂了沒有，因為我已經完全被他所描述的世界吸引了。
“那個……那個世界，你為什么還要回來？”
“因為，這里是家啊！”
“那你能帶我去么？”我“噗通”一聲跪下。“老爺，求您了您帶我去我媽媽還沒去世的那個世界吧？我做牛做馬，我可以在冬天幫您打獵，讀書，抄寫，您教我東西的時候我再也不會偷懶了。您帶我去吧……”
“雅科夫，我傻傻的雅沙，我不能帶你去。甚至我自己也不能去了。”
“為什么？”
“因為我被困住了。”波爾菲里老爺頹然道：“還記得我讓你讀過的那篇文章么，那里面的人被永遠的鎖在了同一天，而我恰好相反——為了能在不同的世界穿梭，我必須像那些粒子一樣。說一句你現在還聽不懂的話，我必須把自己量子化。在我量子化之后，我就具有了無數可能，我挑選一個，就像共振一樣，把自己蕩進去。而我，也許真的玩過火了，也許就像油和水一樣，不同的世界必然排斥。我現在已經不穩定了。你聽過鬧鬼的傳言么？”
“恩。”
“那些都是真的。我發現我已經不需要借助機器，就可以到不同的世界中去。可悲的是，這些并不可控，更不會順著我的心思來。有一次我正在喝茶——在我們的世界喝茶——忽然就到了行星戰場上，查點被人打成篩子。”
“噗。”我忍不住破涕為笑。
“而且，帝都來人了。我這樣挑戰權威的人，是不可能被長久容忍下去的。”
“為什么？你又沒有做錯什么！”
“你還是太小了，不懂。你想想，假如我的技術成熟了，我豈不是可以借各個世界的物力為己用，就算一顆紐扣電池，也能對我們這個世界產生沖擊，對皇位產生威脅。更何況，假如世界不是唯一的，上帝的位置，在哪里呢？”
“這件事，皇帝，是怎么知道的？”
“不清楚，也許是我不夠謹慎，家里面有奸細，我一直有這種懷疑，所以才會每次見你都盤問一下。也許他們壓根不知道。僅僅蒸汽機小型化和我特立獨行的性子，就夠判我死刑了。”
“那……我們一起跑吧，就像萬尼亞他們……”
波爾菲里老爺換換的拉開袖子，我這才發現他的手，就像蒸汽機開過的白霧，若隱若現。
“走與不走，對我都沒有多少區別了。我叫你來，是因為其他的事。”
他說著打開身邊的一個暗門，里面走出來一位綠頭發的小姑娘。
“你覺得她像不像……”
“教堂里的天使！”我脫口而出。
“恩，我想，也許天使不過就是一個比我們更強大的文明。她，她是我有一次去別的世界撿來的，她們族人似乎天生就有穿越時空的體質。現在，我想請你——我懇請你，帶著她離開，跑得越遠越好。”
波爾菲里老爺把她交到我手上。
“倘若，倘若你真的有能力，去試著把我們這個世界，變得更好一些吧。”
“拜托了。”
“好。”
波爾菲里老爺拍拍我的肩膀，從柜子里拿出一個盒子，那里面有一只金燦燦的小蟲子。
“這個，就是金甲蟲。我爺爺當年做的，用機簧驅動，可以飛。他當年就是靠這個，得了一個爵位。你的很多疑問，將來都可以從這里找到答案。”
3001年6月26日
媽媽，對不起。
真的真的對不起。
我原本覺得，就算我命中注定去鏟煤，我也要做個正直善良的人，就像爸爸一樣。不酗酒，不打女人和小孩，在力所能及的時候，出手幫助那些需要的人。
可是我沒有。
媽媽，我今天殺人了。
波爾菲里老爺家后面，有一家酒樓。我給跑腿的伙計一個金幣，他答應到了晚上讓我睡最上面那個房間。
我沒有出城，我就在那里躲著。
第三天的時候，那個黑衣人——之前我提到過的那個，翻墻去了波爾菲里老爺的院子。過了一會兒，他拿著一個包裹出來了。月色如水，我能清楚地看到，他掏出一個小小的匣子，說些什么話。
我下樓，貓身，躲在墻角的陰暗里，悄悄靠過去。
我聞到了血腥氣。
我拔出刀子，按下按鈕，對著他的腰眼捅去。
說實話，那并不難，媽媽，因為刀子很鋒利，而且我知道我失去了什么。
他痛苦的倒下。
我割下他的手腳，看著血流成小溪。
“為什么？”我問。
“青銅法則——只有青銅和蒸汽是最好的，一切……咳咳……一切破壞者都必須死。”
媽媽，你是不知道。當時，我呀，我就拿著那把小刀輕輕一劃，割斷了他的喉嚨。
媽媽，我們這個世界唯一的光走了。
我殺了殺掉他的人。
可我知道這并不算報仇。
3031年6月26日
媽媽，我今天去拜祭了波爾菲里老……先生。
帶著我綠發的妻子，和你稚嫩的小孫子。
一晃眼，已經三十年過去了。三十年前，沒有人知道波爾菲里先生的頭顱去了哪里，三十年后，我的侍衛們不知道這地底下埋著的，是誰。
媽媽，我常想我們活著，總要有點希望的，而這希望本身太脆弱，幸運的是，它們可以傳遞下去。
如今我們也有紐扣大小的電池可以用了。
可是，媽媽，我還是沒弄明白那個金甲蟲里有什么。
我把它放在先生的墓碑上，拿開罩子，上好發條，它就輕輕地飛走了。
我想，也許這才是波爾菲里先生的用意——生命，總會掙脫束縛，向著光，到更美好的境界中去？
恩，他何不直說呢，浪費我這么多時間。
波爾菲里老爺，可真是個怪人。
愛你的，雅科夫。
尾聲

帝國宰相雅科夫，在退休之后，跑去做了玩具生產商。紐扣電池驅動的機械昆蟲不但為他帶去了豐厚的利潤，還為這位傳奇人物加上一層親民的色彩。
臨終之時，他把自己的兒子叫到床前。
“波爾菲里，假如把一只甲蟲放在尺子上，甲蟲每次只能向前一步，這樣會有幾種結果呢？”

【作者】金甲蟲(下)

圖文簡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