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之丸”游曳在燈火璀璨的東京灣,兩邊是燈火輝煌的都市夜景,倒映在粼粼波光中。彩虹大橋如一條玉帶連接兩岸,港灣上的各色船只星星點點,如同一只只漂亮的螢火蟲。天上,一輪彎月將柔和的月光投向大海。
栗原達也和栗原由希站在船頭,吹著海風,指點著岸上的高樓廣廈,辨認著東京塔的方向,一時都沉醉在迷人的夜景里。
“怎么樣,這次的末日之旅可遂了你的意了吧?”由希笑著對丈夫說。
“美極了!想到這美麗的一切,日本,不,人類的一切成就,即將被宇宙的暗夜所吞沒,實在是令人難過。”達也嘆息著。
“真的嗎?”由希戳穿他說,“你真的難過嗎?我看你巴不得真的是世界末日呢。這一年來你跟那些狐朋狗友大侃什么災難啊,滅絕啊的勁頭可不小呢。你們這些科幻迷就盼著看一回世界毀滅的奇觀吧?本來根本沒有的事,都說得活靈活現的呀。”
“不只是科幻迷,”達也說,“歷史上第一次,全人類都沉迷在這種‘瀕臨毀滅’的意境中,這個世界末日的概念創造了多少商機啊!你都從中大賺了一筆。”
由希不由點頭贊同,她是開網店的,最近半年在丈夫的建議下開始售賣所謂“末日逃生套裝”,就是在一個包里放上手電筒、指南針、壓縮餅干和救生繃帶之類平時沒用的小玩意,然后再以幾千日元的高價賣出。居然生意異常紅火,有時候一天可以接到上千份訂單。大概在大海嘯和核泄露之后的日本,人們對世界末日的概念比起其他國家更多了一份現實壓迫感。
達也意猶未盡,接著抒發胸臆:“末日是一種融合了驚嘆和悲傷,恐懼和希望,瘋狂和寂靜的情結。它太壯麗,壯麗得讓你忘記了殘酷,太宏大,宏大得讓你起不了個人的憂慮,發生的一切,存在感無比強烈,然而很快又將歸于虛無,仿佛一切都能在‘空’的懷抱中得到救贖。在古代誕生了《啟示錄》這樣偉大的作品,今天,人們更是在各種虛構文學和影視中展開想象,2012的預言就是這個古老傳統的巔峰,這是第一次全人類都自覺參與的末日想象……”
“還說呢,”由希撇撇嘴,“今天馬上就過去了,等明天一切恢復平常,我怕你會得末日后憂郁癥。”
這話好像說中了他的心思,達也嘆了口氣,不說話了。
“先生,我覺得你說的不錯。”一個陌生人的聲音想起。達也轉頭,發現一個黑衣服的中年人不知什么時候已經站在了自己身邊。他有些疑惑,但禮貌地微微躬身。
“末日是一個文明所能產生的最高級想象,”黑衣人說,但卻沒有看他,而是看著遠處光輝燦爛的城市樓群,“是文明的力量最終被不可知的神秘壓倒的悲劇。你知道最迷人的地方在哪里嗎?一切都屈從于至高的力,一切的美,一切的思想,一切的文明和雕飾,都會在力的博弈中消失。這是我們這個宇宙最終的宿命。最終,一切都會被空間的加速膨脹而撕裂,那是最終的末日,當空間膨脹到達臨界點,在整個宇宙中,連原子和電子都不會剩下,一切都會被空間本身的力徹底粉碎!”
他的容貌只是一個普通的日本人,毫無特點,日語很流利,但語感卻硬邦邦的如同外國人。由希全然不知對方在說什么,不過類似的對話她聽得多了,都是丈夫的那些科幻迷朋友平時胡吹亂侃的。她看到達也聽得相當專注,心里嘀咕:這回丈夫又找到一個知音了。
“大撕裂理論!”果然達也眉飛色舞地贊同,“原來一切末日都是最終末日的預演……這么說來,宇宙中所有文明都會遇到末日嗎?”
“這倒不是,”黑衣人說,“宇宙被廣袤空間隔開,除了最終的大撕裂外,其他的自然災變都是有限度的,如果一個文明擴展到了宇宙深處的其他星系,那么無論是小行星撞擊還是恒星爆發都不可能帶來根本毀滅,更不用說其他較小的災變了。所以只要文明發展到一定程度就可以和末日的危險說再見了,畢竟宇宙的最終毀滅還是在遙遠得不可思議的未來。”
“沒有末日,那不是很無聊?”達也笑著打趣。
“是啊,凡是發展到這個階段的文明,當然不會碰到什么末日,否則早就毀滅了。這種末日情結,在其文明發展中從來沒有滿足過。所以在其擴展到全宇宙之后,會不惜越過整個宇宙,去那些遙遠的星球觀賞各種原始世界的末日,尋找一點感覺。”
“好主意!但他們怎么知道哪個世界會瀕臨毀滅?而且越過銀河系,就算以光速也要幾萬年吧?”
“整個宇宙的物質基層,是暗物質形態構成的超感糾纏網絡,早在宇宙的上古階段,最古老的諸文明就在其基礎上建立了寰宇網,對每一個有生命的星球進行自動監測,這些世界當然平平無奇,一般感興趣的人不多,但當末日降臨前夕,相關信息會被送到宇宙各個角落的信息訂購者中,然后有商業機構主持,將感興趣的人們組成旅游團體,通過星際之門,在剎那間穿越宇宙,來到末日降臨的世界上。”
達也愈發好奇地看著他:“您說得好像真的一樣。”
“是不是真的,很快你就會知道了。”黑衣人帶著神秘莫測的笑容說。
達也正在思考他話里的意思,忽然腳下顛簸,港灣上無端出現了一個大浪,將游輪推向一邊。許多人猝不及防,摔倒在甲板上。達也急忙抓住欄桿,才站穩了。
“由希,你沒事吧?”達也望向妻子,他看到由希的臉色慘白,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地望向前方,不由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很快發現了異狀。
水下有某種發光的東西正在向彩虹大橋的方向游去。那東西至少和鯨魚一樣大,不,比一般的鯨魚還要大得多。難道是敵國的潛艇?
達也還來不及多想,就看到那東西冒出了水面,立了起來,非常非常高,至少有四五十層樓那么高,它掀起的大浪讓遠處的星之丸也劇烈地顛簸起來。
那是一個巨大的發光橢球體,被兩根長腿托起,中間有一個不斷轉動的圓環,好像一只妖異的巨眼。很快,從上面又伸出了無數觸手狀的復雜鏈條,每一條都比列車還長,卻靈活得可怕。怪物用那些觸手纏住彩虹大橋,幾秒鐘后,那座剛才還固若金湯的長橋像脆弱的積木一樣斷成數條,帶著上面的無數車輛轟然墜入海水。
機械章魚般的怪物行走了起來,看上去很笨拙,但以驚人的速度向西岸市區的方向移動,八歧大蛇般的觸手開始四處絞纏,海濱的幾棟大廈開始在它的撼動下倒塌,樓塌的聲音如同天邊的雷霆一樣傳來。但幾乎聽不到任何人聲,因為離得太遠。
達也完全無法思考,只是呆呆地看著,仿佛在看一出寬銀幕的災難片。巨章魚進入市區,觸手瘋狂地摧毀著一切,如同一個調皮的孩子踐踏著美麗的花園。達也忽然想起自己以前看過的那些毀滅東京的怪獸片,那些荒誕不經的場景,如今竟在自己眼皮底下真真切切地發生著。
“這才是真正的末日狂歡。”黑衣人說,嘴角露出一絲微笑,“這個宇宙中最有趣的游戲。”
達也如夢初醒:“你、你和那個怪物……難道……”
“他是我的同伴,”黑衣人坦承,“對一個即將毀滅的世界,文明保護法則不再適用。我們跨越星河來到這里,可不只是當看客。狂歡的時刻到了!我們有很多人,正在比誰能先毀滅這座城市,看來我也要加緊了……你們兩位,愿不愿意做我的客人,來觀賞這精彩的一幕呢?”
達也看到,遠處的怪物已經把東京塔高高拔起,扳成兩段,高高拋向夜空。他跟著望向天空,發現月光之下,不知何時已經出現了各種匪夷所思的怪物,妖異的云彩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遮住了一輪明月。
三千相宣夜立在靜海上,用廣維眼看著在群星中懸浮的蔚藍色球體,將上面的一切盡收眼底。
通過遙感網絡,他已經敏銳地察覺到那個球體上的諸多驚人變化,就在剛才的幾分鐘里,一座座城市被毀滅了,毀滅的方式各有不同。有的是在反物質爆炸的烈焰中被焚毀,有的是在絕對零度中被凍結,有的是被那些粗魯的游客親自碾成粉末,有的是被猛然掀起的百米巨浪夷為平地……
至少是五級干涉,糟透了。三千相宣夜煩躁地發出一道空間激波,將面前立著的一面星條旗炸得粉碎。
宇宙文明聯合體的公認的寰宇價值:“不得以任何方式干涉低級文明的發展”。在一個文明能夠加入聯合體之前,只能進行外部觀察,而不能加以干預,無論是善意地想幫助對方提升文明還是惡意地要消滅對方,都是被文明法則所嚴禁的。即使在毀滅到來之際,也不能幫助對方逃脫滅絕的危險,否則就是破壞了神圣的宇宙法則。
但末日之旅是一個例外,當確定某個世界即將迎來末日,可以在末日前最后的某個時間窗口去拜訪這個世界,當然理論上仍然要以該世界智能生命的形體,通過內置的語言轉換裝置,以免引起本地居民的騷動。不過在最后的時刻,雖然法律上仍然有障礙,但是即使放開手腳,大肆破壞也不會有什么嚴重后果,既然這個世界就要毀滅了,那么給遠道而來的宇宙游客們先玩一玩又有什么要緊呢?
問題是,這個世界他媽的根本不會毀滅,這個世界末日的說法根本是一個低級謠言。
三千相宣夜已經仔細檢查了感應網絡上傳的數據,毫無疑問這是一次低級的誤判。程序畢竟是程序,對于完全不同生物基礎和文化途徑的異星文明沒有辦法真正理解。當它發現這個星球上以史無前例的強度和頻率傳誦著某個“世界末日”的說法時,就收集了大量資料進行判別。程序認為,該星球的文明程度已經能夠以一定的精確性預言可能的滅絕性災變,而被大部分人贊同的說法可信度更高。既然末日的說法能夠在本地網絡上獲得幾百萬的轉發,而駁斥它的說法只有寥寥幾萬,因此高度采信了末日即將發生的信息,并將各種支離破碎、相互矛盾的解釋進行合理化演算,編織成一個邏輯自洽的故事上傳到寰宇網絡,隨后由星淵集團主持了這次該死的末日之旅。然后,他們在擬定的末日時刻前幾個小時,將上萬來自宇宙各個角落的游客傳送到這個偏遠的星系中。
結果,出了這么大的紕漏。在他發出糾正信息之前,大破壞已經開始了。現在死去的本地居民至少已經有十億,也許是二十億,已經構成了最嚴重的干涉級別。三千相宣夜已經發送了緊急通知,讓所有人立刻停止破壞,但是為時已晚。還有好些不知是什么種族的家伙,迄今仍然置若罔聞,有個瘋子正在把太平洋的水都弄到近地軌道上去,要制造一個星環。
“大眼睛!”三千相宣夜叫了一聲。寰宇網絡打開了,為他接通了三萬光年外的第十九天河,上司的三維影像在月海的塵土上波動著。
“出大麻煩了,”三千相宣夜苦惱地開始信息傳輸,把事情大致告訴了第十九天河。對方只是微微一笑:“你能解決的。”
三千相宣夜一時無語:“都這樣了……怎么解決?”
第十九天河做了個表示不耐的意識勢:“用你的邏輯。如果這顆星球繼續存在下去,遙感網絡會發現我們的游客進行了破壞,而大災變沒有發生,會很快發出警報訊號給中央理事會,作為我們違背了基本文明守則的證據,這樣的話,我們都會背上大麻煩的。但是如果這個行星的末日如常發生,那么這一切都不算出格,最后誰也不會知道。”
“可怎么……你難道是說——”三千相宣夜被驚呆了,“我們親自制造一個——”
“你還有什么更好的辦法?”
“可是那些游客,他們也都知道了啊。”
“放心,大伙兒到這個星球上無非是想發泄點生活壓力,沒有人想給自己惹麻煩。何況你以為這件事是宇宙中有史以來第一樁么?”
“什么?!”
第十九天河發了一個表示“諷刺”的閃動,“你剛接手這個工作,還不太熟悉,要知道寰宇智能網絡太古老了,很多地方的軟件至少有幾十億年沒有更新過,這種錯誤事實上經常發生。”
三千相宣夜栗然一驚:“這么說,以前的那么多末日之旅……”
“很多情況都是類似的,至少有百分之十,也許占到了百分之二十。但是誰在乎呢?游客們得到了享受,我們賺到了通用購物值,有些星球上的數碼復制體還能賣了大賺一筆,只要沒人傻到捅到中央理事會去,什么事也不會發生。而且就是上面也有我們的人。”
“可是那些星球……”
“不過是一些低級蟲豸,不用在意。”
三千相宣夜駭然無語,良久才繼續問:“那我……應該怎么做?”
“這你自己決定吧。”第十九天河不耐煩地說,“反正法子多得很。”
他閃了閃消失了,寂靜的月海上只剩下了三千相宣夜孤獨的菱形身影。
媽的,干完它吧。
三千相宣夜開始在數十萬公里的范圍內啟動幾臺空間波儀,轉動希格斯場,調整引力子分布,增大行星與衛星間的引力。他想快點干完這件差事,所以將引力調到了最大,幾乎相當于一個黑洞。不久,蔚藍色球體開始變得越來越大,就像從天上落下來一樣。
月表震顫著,平原上的塵埃如倒飛的雨,揚向黑暗的天空,將藍色行星埋葬在一片遮天蔽日的昏暗中。
海洋已經全部蒸發,所有的大陸都融為巖漿,熾紅的巖漿在因地月撞擊而猝然加速的自轉下向赤道聚攏,變成十多公里高的洪潮,掃過早已沒有任何生命氣息的行星表面。許多撞擊碎片飛入空間軌道,形成了一個暫時的星環。
對撞已經過去了很久。觀看的游客基本都已離去,但兩個發光的小人兒還在巖漿潮中嬉戲著,上上下下,舍不得離開這個樂趣無窮的新樂園,直到時間已經差不多了,才穿過地球內部噴發物和地表塵埃形成的黑云,飛向太空。
當他們從厚厚的黑云中出來時,正好看到一個大蜻蜓一樣的航天器正墜入黑云,劃出一道黯淡的火光后,消失在不可穿透的黑暗深處。
“那是國際空間站,”女孩說,“地球人在外太空——別笑,他們就是管低地軌道叫外太空——的唯一存在,現在也完了。”
“可惜我們沒時間進行太多的數字掃描。”男孩說,“只保留了那個世界的一點點碎片。”
“別擔心,其他游客會有很多掃描的,待會兒大家可以相互復制嘛,其他地方用寰宇網絡的資料補全,我們會有一個仿真小地球當紀念品的。我先看看你的收獲?”
“好啊,”男孩說,在面前投射出一個變幻著形狀的三維體,“看,剛才那幾個人。”
離木星軌道上的星門還有半個小時的路程,在這過程中,他們津津有味地欣賞起三維體中的畫面來。
外灘鐘樓敲響了十二點的鐘聲,12月21日過去了。
“我就說嘛。”出租車里,林琳靠在男友的肩膀上,喃喃說,“根本沒有什么世界末日,真無聊。”
“換個眼光看,”方岳溫柔地抱著她,“就當上帝又給了世界一次機會,我們應該更加珍惜自己和心愛的人,所以晚上我們還有個慶祝的party。”
“嗯,讓我睡一會兒。”林琳愜意地在方岳懷里伸了個懶腰,慢慢沉入了夢鄉。
方岳撫摸著女友的秀發,心不在焉地想著見家長的事,漸漸也有些睡意。正在他眼皮將要合上時,忽然有一種怪異的感覺,似乎一剎那間,遠遠近近的一切消失了,滿城的燈火都熄滅在深不見底的黑暗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