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冉
墻壁關閉,屋里又昏暗下來。兩人吃了點東西,王爺一邊上網指揮城防和作坊工作,一邊問了些煉丹的問題,朱大鯀硬著頭皮胡謅亂侃蒙騙過去。
“啊,我得睡會,昨晚通宵來實在熬不住了。”王爺面容困倦地伸個懶腰,走向屋子一角的臥榻,“麻煩你看著點兒,萬一有什么消息的話,叫醒我就行。”
“是,王爺。”朱大鯀恭敬地鞠個躬,看王爺裹著錦被躺下,沒過一會兒就打起了酣。他偷偷長出一口氣,頭昏腦漲地坐在那兒胡思亂想。方才魯王說的話他沒聽懂,但朱大鯀聽出了王爺的口氣,這位東城別院之主根本就不在乎漢室江山和晉陽百姓,他是從另一個地方來的人,終究是要回那個地方去的,他創(chuàng)造出的百種新鮮物事、千般稀奇雜耍是為了收買人心、賺取錢財,他設計出的網絡是為了籠絡文人士族、傳達東城別院命令,他售賣的火油馬車、兵器和美酒是向武將示好,而那些救命的糧、殺人的火、離奇的雪歸根結底都是為了一個目的,為了王爺自己。《韓非子》曰“今有人于此,義不入危城,不處軍旅,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脛一毛,……輕物重生之士也”,這魯王不正是楊朱“重生”之流?
朱大鯀心中有口氣逐漸萌生,頂得胸口發(fā)脹,腦門發(fā)鼓,耳邊嗡嗡作響。他想著馬峰郭萬超、劉繼業(yè)、皇帝的言語,想著這一國一州、一州一城、城中萬戶蕓蕓眾生。梁唐晉漢周江山更替,胡漢夷狄雜處亂世,在這個不得安寧的時代朱大鯀也曾想過棄筆從戎闖出一番事業(yè),然而終安于一隅、每日清談,不是因為力氣膽識不夠,而是胸中志向迷惘。上網聊天時文士們常常議論治國平天下的大道理,朱大鯀總覺得那是毫無用處的空談,可除了高談闊論文景之治、昭宣中興、開元盛世,又能談點什么呢?他要的只是一餐一榻一個屋頂,閑時談天飲酒,吃飽了捧腹高眠,上網抒發(fā)抱負,有錢便逛逛青樓,自由自在,與世無爭。可在這亂世,與世無爭本身就是逆流而動,就算他這樣的小人物也終被卷入國家興亡當中,如今漢室道統(tǒng)和全城百姓的命運攥在他手里,若不做點什么,又怎能妄稱二十年寒窗飽讀圣賢書的青衫客?
朱大鯀從袖中擎出那柄精鋼匕首。他知道無法說服王爺,因為這魯王爺根本不是大漢子民;大道理都是假的,惟有掌中六寸五分長的鐵是真的,在這一剎那,一個三全其美的念頭在朱大鯀心中浮現(xiàn),他長大的身軀緩緩站直,嘴角浮出一絲笑意,鞋底悄無聲息碾過地板,幾步就走到了臥榻之前。
“……你他媽的要做什么!”忽然王爺翻身坐了起來,雙目圓睜叫道,“我被蚊子咬醒了爬起來點個蚊香,你丫拿著個刀子想干嗎?我可要叫人了唔唔唔……”
朱大鯀伸手將王爺的嘴捂?zhèn)€嚴嚴實實,匕首放在對方白嫩的脖頸,低聲道:“別叫,留你一條活路。我方才看見你用網絡調動東城別院守城軍隊,靠的是字箕中一排木質活字,把活字交出來,告訴我調軍的密語,我就不殺你。”
魯王是個識趣的人,額頭冒出密密麻麻一層汗珠,將腦袋點個不停。朱大鯀將手指松開一條縫,王爺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從隨身褡褳里拿出紅色木活字丟在榻上,支支吾吾道:“沒有什么密語,我這里發(fā)出的指令通過專線直達守城營和化學工坊,除了我之外,沒人能在網絡上作假……你為什么要這樣做?我守住了晉陽城,發(fā)明出無數吃的穿的用的新奇的東西供滿城軍民娛樂,滿城上下沒有人不愛戴我這魯王,我到底有哪一點對不起北漢,對不起太原,對不起你了?”
朱大鯀冷笑道:“多說無益。你是為自己著想,我卻是為一城百姓謀利。第一,我要令東城別院停止守城,火龍、擂石、弩炮一停,都指揮使郭萬超會立刻開放兩座城門迎宋軍入城;第二,宣徽使馬峰正在宮中候命,城門一開,軍心大亂,他會說服漢主劉繼元攜眷出降,可我要帶著皇帝趁亂逃跑,讓他乘那個什么熱氣球去往契丹;第三,我要將你綁送趙光義,以你換全城百姓活命,宋軍圍城三月攻之不下,宋主一定對發(fā)明守城器械的你懷恨于心,只要將你五花大綁送到面前,定能讓他心懷大暢,使晉陽免受刀兵。這樣便不負郭馬、劉繼業(yè)與皇帝之托,救百姓于水火,仁義得以兩全!”
王爺驚道:“什么亂七八糟!你到底是哪一派的啊,讓每個人都得了便宜,就把我一個人豁出去了是不是?別玩得這么絕行不行啊哥們兒!有話咱好好說,什么事兒都可以商量著來啊,我可沒想招惹誰,只想攢點能量回家去,這有錯嗎?這有錯嗎?這有錯嗎?”
“你沒錯,我也沒錯,天下人都沒錯,那到底是誰錯了?”朱大鯀問道。
老王沒想好怎么回答這深奧的哲學問題,就被一刀柄敲在腦門上,干脆利落地暈了過去。
王魯悠悠醒轉,正好看到熱氣球緩緩升起于東城別院正宅的屋檐。氣球用一百二十五塊上了生漆的厚棉布縫制而成,吊籃是竹編的,籃中裝著一支猛火油燃燒器和那門沉重的生鐵炮。三四個人擠在吊籃里,這顯然是超載,不過隨著節(jié)流閥開啟、火焰升騰起來,熱空氣鼓滿氣球,這黑褐色(生漆干燥后的顏色)的巨大飛行物搖搖晃晃地不斷升高,映著夕陽,將狹長的影子投滿整個晉陽城。
“成了!……成了!”王魯激靈一下坐了起來,沖著天空哈哈大笑,此時正吹著北風,暑熱被寒意驅散,富含水汽的云朵大團大團聚集在空中,是最適合人工降雪的氣象。時空旅行者盯著天空中那越升越高的氣球,口中不住念叨著:“還不夠還不夠還不夠,再升個兩百米就可以發(fā)射了,就差一點,就差一點……”
他想站起來找個更好的觀測角度,然后發(fā)現(xiàn)雙腿沒辦法挪動分毫。低頭一看,他發(fā)現(xiàn)自己被綁在一輛火油馬車上面,車子停在東城街道正中央,駕車人被殺死在座位,放眼望去,路上堆積著累累尸骸,漢兵、宋兵、晉陽百姓死狀各異,血沿著路旁溝渠汩汩流淌,把干涸了幾個月的黃土浸潤。哭聲、慘叫聲與喊殺聲在遙遠的地方作響,如隱隱雷聲滾過天邊,晉陽城中卻顯得異樣寧靜,惟有烏鴉在天空越聚越多。
“我靠,這是怎么回事?”王魯驚叫一聲扭動身體,雙手雙腳都被麻繩纏得結結實實,一動彈那粗糙纖維就刺進皮膚鉆心疼痛。王爺一連迭咒罵著不敢再掙扎,呼哧呼哧喘著粗氣,這時候一隊騎兵風馳電掣穿過街巷,看盔甲袍色是宋兵無疑。這些騎兵根本沒有正眼看王魯一眼,健馬四蹄翻飛踏著尸體向東城門飛馳而去,空中留下幾句支離破碎的對話:
“……到得太晚,弓矢射不中又能如何?”
“……不是南風,而是北風,根本到不了遼土,只會向南方……”
“……不會怪罪?”
“……不然便太遲!”
“喂!你們要干什么?別把我一個人扔在這兒啊!”旅行者瘋狂地喊叫道,“告訴你們的主子我會好多物理化學機械工程技術呢,我能幫你們打造一個蒸汽朋克的大宋帝國啊!喂喂!別走!別走……”
蹄聲消失了,王魯絕望地抬起眼睛。熱氣球已經成為高空的一個小黑點,正隨著北風向南飄蕩。“砰。”先看到一團白煙升起,稍后才聽到炮聲傳來,鐵炮發(fā)射了,時空旅行者的眼中立刻載滿了最后的希望之光。他奮力低下頭咬住自己的衣服用力撕扯,露出胸口部位的皮膚,在左鎖骨下方有一行熒熒的光芒亮著,那是觀測平臺的能源顯示,此刻呈現(xiàn)能量匱乏的紅色。波函數發(fā)動機要達到百分之三十以上的能量儲備才能帶他返程,而一場盛夏的大雪造成的宇宙分裂起碼能將油箱填滿一半,“來吧。”他流著淚、淌著血、咬牙切齒喃喃自語,“來吧來吧來吧來吧痛痛快快地下場大雪吧!”
每克碘化銀粉末能產生數十萬億微粒,五公斤的碘化銀足夠造就一場暴雪的全部冰晶,在這個低技術時代進行一場夏季的人工降雪,這聽起來是無稽之談,可或許是旅行者癲狂的祈禱得到應驗,天空中的云團開始聚集、翻滾、現(xiàn)出漆黑的色澤和不安定的姿態(tài),將夕陽化為云層背后的一線金光。
“來吧來吧來吧來吧!”
王魯沖著天空大吼,“轟隆隆隆隆……”一個悶雷響徹天際,最先墜下的是雨,夾雜著冰晶的冰冷的雨,可隨著地面溫度不斷下降,雨化為了雪。一粒雪花飄飄悠悠落在時空旅行者的鼻尖,立刻被體溫融化,可緊接著第二片、第三片雪花降落下來,帶著它們的千萬億個伙伴。
渾身濕透的旅行者仰天長笑。這是六月的一場大雪,雪在空中團團擁擠著,霎時間將宮殿、樓閣、柳樹與城垛漆成粉白。王魯低下頭,看自己胸口的電量表正在閃爍綠色光芒,那是發(fā)動機的能量預期已經越過基準線,只要宇宙分裂的時刻到來,觀測平臺就會獲得能量自動啟動,在無法以時間單位估量的一瞬間之后將他送回位于北京通州北苑環(huán)島附近那九十平米面積的溫馨的家。
“這是一個傳奇。”王魯哆嗦著對自己說,“我要回家了,找個安全點的工作,娶個媳婦,每天擠地鐵上班,回家哪兒也不去就玩玩游戲,這輩子的冒險都夠了,夠啦……”
以雪堆積的速度,幾十分鐘后晉陽城就將被三尺白雪覆蓋,可就在這時,二十條火龍從四周升起。西城、中城、東城的十幾個城門處都有火龍車噴出的火柱,還有無數豬尿脬大炮嘣嘣射出火球,那是他親手制造的守城器械,宋人眼中最可怕的武器。
“等等……”時空旅行者的目光呆滯了,“別啊,難道還是要把晉陽城燒掉嗎?起碼稍微遲一點,等這場雪下完……等一下,等一下啊啊啊啊啊!”
黏稠的猛火油四處噴灑,熊熊火焰直沖天際,這場火蔓延的速度超乎所有人的想象,久旱的晉陽城天干物燥,旅行者召喚而來的降水未能使干透的木頭濕潤,西城的火從晉陽宮燃起,依次將襲慶坊、觀德坊、富民坊、法相坊、立信坊卷入火海,中城的火先點燃了大水輪,然后向西燒著了宣光殿、仁壽殿、大明殿、飛云樓、德陽堂。東城別院很快化為一個明亮的火炬,空中飛舞的雪花未及落下就消失于無形,時空旅行者胸口的綠燈消失了,他張大嘴巴,發(fā)出一聲痛徹心扉的哀嚎:“靠你大爺,就差一點點,一點點啊!”
浴火的晉陽城把黃昏照成白晝,火勢煮沸了空氣,一道通紅的火龍卷盤旋而上,眨眼間將云團驅散,沒人看到大雪遍地,只有人看到火勢連天,這春秋時始建、距今已一千四百余年的古城正在烈火中發(fā)出遼遠的哀鳴。
城中幸存的百姓被宋兵驅趕著向東北方行去,一步一回首,哭聲震天。宋主趙光義端坐戰(zhàn)馬之上遙望晉陽大火,開口道:“捉到劉繼元之后帶來見我,不要傷他。郭萬超,封你磁州團練使,馬峰為將作監(jiān),你們二人是有功之臣,望今后殫精竭慮輔我大宋。劉繼業(yè),人人都降,為何就你一人不降?不知螳臂當車的道理嗎?”
劉繼業(yè)縛著雙手向北而跪,梗著脖子道:“漢主未降,我豈可先降?”
趙光義笑道:“早聽說河東劉繼業(yè)的名氣,看來真是條好漢。等我捉到小皇帝,你老老實實歸降于我,回歸本名還是姓楊吧,漢人為何保著胡人?要打不如掉頭去打契丹才對吧。”
說完這一席話,他策馬前行幾步,俯身道:“你又有什么要說?”
朱大鯀跪在地上不敢抬頭,眼角映著天邊熊熊火光,戰(zhàn)戰(zhàn)兢兢道:“不敢居功,但求無過。”
“好。”趙光義將馬鞭一揮,“追郯城公,封土百里。砍了吧。”
“萬歲!小人犯了什么錯?”朱大鯀悚然驚起,將旁邊兩名兵卒撞翻,四五個人撲上來將他壓住,劊子手舉起大刀。
“你沒錯,我沒錯,大家都沒錯。誰知道誰錯了?”宋主淡淡道。
人頭滾落,那長大的身軀轟然墜地,那本《論語》從袖袋中跌落出來,在血泊中緩緩地浸透,直至一個字都再看不清。
時空旅行者創(chuàng)造的一切連同晉陽城一起被燒個干凈。新晉陽建立起來之后,人們逐漸把那段充滿新奇的日子當成一場舊夢,惟有郭萬超在磁州軍營里同趙大對坐飲酒的時候,偶爾會拿出“雷朋”墨鏡把玩。“要是生在大宋,這天下會完全成為另一個模樣吧?”
宋滅北漢事在五代史中只有寥寥幾語,一百六十年后,史家李燾終于將晉陽大火寫入正史,但理所當然地沒有出現(xiàn)旅行者的任何蹤跡。
丙申,幸太原城北,御沙河門樓,遣使分部徙居民於新并州,盡焚其廬舍,民老幼趨城門不及,焚死者甚眾。
《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