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虹羽
九、
劉亮是一覺睡到日上三竿才醒的。
劉明一大清早就出門去上班了，眼鏡本來想為他準備早餐，可惜冰箱里什么都沒有。劉明毫不在意，說自己路上隨便買些小吃就行了。也表示如果今天下班早，就帶些菜回來。
陽光漸漸照進屋子，豬臉一溜煙移到窗邊，站在光線的沐浴之中。它的身上反射出金屬的色澤。啊，太陽。它舒服地說。
悟空觀察了一下四周，確定沒什么異常后也去到了窗邊。眼鏡則膽怯地問：可以自行走動嗎？沒人命令我們移動。
沒關系的，來吧。悟空說。
眼鏡和千手牽著白馬，朝窗邊小心翼翼地移動。此時從窗戶掉落進來的光斑還很小，機器人一多，那一塊小小的光斑就不夠站了。它們緊緊地擠在一起，感受著能量的溫暖。這是來自生機勃勃的人類世界的光。
這塊光斑慢慢擴大，不知過了多久，終于把沙發上的劉亮也包了進去。劉亮翻了個身，揉揉眼睛坐起來。他坐著發了會兒呆，又去刷牙洗了把臉，隨后像包工頭一樣巡視了一番幾個擠在窗邊的機器人，命令道：“你們今天好好待在家里。我出去辦點事兒。”說完，就鎖上門出去了。
現在，家里只剩下機器人了。但它們誰也沒從窗邊移開。透過窗戶，能看到街道上車水馬龍，行人如織。與寂靜的機器人世界不同，各種聲音像一張網，包裹著這座鮮活的島。
這個世界是活的。我們的世界是死的。悟空在云網絡里說。當然，它不指望有誰回應，也不指望有誰能理解這句話。
人類世界怎么看也看不夠。并不覺得過去了很久，劉明竟已經下班回家了，他手上還拎著幾包食材。眼鏡興沖沖地迎上去，接過食材，就到廚房里忙開了。做飯難不倒他。
又過了一會兒，劉亮也回來了。跟他一起進屋的還有個老頭。這個老頭用鷹般的目光掃視了機器人們一圈，又到廚房看了看正在燒菜的眼鏡，隨即咧嘴笑了。“有意思。它們有點兒意思！”說著，他踱步到機器人近旁，更為仔細地察看起來。看到悟空的眼睛時，他明顯愣了一愣。
劉亮看到老頭的臉色，趕緊殷勤地說：“張老，這回我是把祖傳的玩意兒都拿出來了。絕對是地球時代的貨！”
“機器人是違禁品。從地球往這兒移民時，根本不可能攜帶它們。你是在這邊做的吧？”老頭半瞇著眼說，他的話讓人分辨不出真假。
“張老，我哪兒敢騙您哪。就是現在，機器人也是被嚴格禁止生產的，我哪兒有那個能耐在這兒把它們給做出來呢。要說還是祖上的前輩們厲害，就這樣的違禁品，也硬是帶了一套過來。之前一直放在家里不敢拿出來，好幾百年地傳到我這兒……我一看您就知道是個識貨的主兒，琢磨著也不能讓這稀奇玩意兒一直不見天日呀……”
老頭盯著劉亮，劉亮說著說著底氣不足，聲音消停了下去。“嗯。”老頭點點頭，悶聲哼了一下。
劉亮眼巴巴地看著老頭，等待他接下去要說的話。
“明天把它們帶來吧。”
“哎，好嘞！”劉亮的臉一下子舒展開了。
老頭走后，劉亮高興地哼起小調，機器人們則忐忑起來。悟空問劉亮：“先生，您是要把我們弄到哪兒去呢？”
“沒什么大不了的。不用管了，一邊去吧。”
“你聯系的是地下馬戲團吧。”劉明插話道，“凈是壞心眼兒。”
劉亮白了哥哥一眼，示意他別多管閑事。
此時眼鏡準備好了晚餐，它發出蜂鳴音，兄弟倆看著滿桌子的菜不禁咋舌。他們很久沒有正經吃飯了，在對眼鏡進行一番夸贊后，便開始狼吞虎咽。
“哥，它們的事兒你就甭管了。對了，那個死老頭看到它的眼睛時愣了一下，”劉亮指著悟空，“你懂得比我多，幫我看看它眼睛里有什么。”
劉明對著悟空的眼睛仔細看起來。他的臉充滿了悟空的整個視野，悟空看到他皺眉仔細盯著自己的眼睛，當他臉上出現一股欣喜時，他又很快地把這驚喜壓了下去，平靜地對劉亮說：“我看不出什么特別的。”
“是嗎？”劉亮一邊大口吃著飯，一邊含混不清地應道。
“嗯。”劉明點點頭，“不過我覺得，還是不要把它們帶給那老頭了。”
“哥，不是叫你別管了嗎？那老頭子答應給我三千塊！有了這筆錢，我就能如你所愿地開始新生活了。”
“我看那老頭肯定壓了價，你再等等，說不定有出價更高的。”
劉亮放下碗，奇怪地打量劉明：“喲，你不是最看不慣我跟那些地下交易所的老頭來往的嗎？今天怎么啦？”
劉明把臉埋進碗里，“它們把屋子收拾得這么整潔，還會做飯，再留它們一陣子吧。”
劉亮還想爭辯，不過他也從沒吃過這么可口的飯菜。這是來自地球時代的飯菜。“好吧，就再留它們幾天。”他擺擺手同意道。
隨后，他打電話跟交易所的老頭交涉，說自己決定不賣了。那個老頭子很快把出價提高到五千，劉亮一聽這里面有戲，更加堅定了不急著賣的決心。就這樣，機器人們在劉明劉亮兄弟的家里住了下來。
十、
兄弟倆都不在家時，機器人們就擠在窗邊看著窗外。窗外每天都在發生人類的故事。男人和女人吵架了，小偷偷走了少婦的錢包，跌倒的老太太訛上了扶她起來的少年……人類真是一種狡猾的生物。
好像日子會就這樣持續下去。
而這一天，劉明在上班時間溜回了家。
“先生，您怎么回來了？需要我為您沏茶嗎？”
劉明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他沒有理會眼鏡的問候，而是徑直走向悟空。
“你的眼睛是鉆石。我早就發現了。”他一開口，就是這么突兀的一句。
悟空朝后退了幾步。
“只有地球有鉆石，這里不產鉆石。只要一小粒，就值很多錢……你只用一只眼睛也沒關系的吧？能不能給我一顆鉆石？”
悟空搖了搖頭。
“剛才，就是剛才，我女朋友要跟我分手。因為亮子，從來沒哪個女孩愿意跟我談這么長時間。現在這個好不容易到了能談婚論嫁的階段，我卻不能買一套新房……求求你了，給我一顆鉆石吧。”
“先生。”千手插話了，“您每天都出門工作，難道還買不起一套房嗎？”
“當然買不起。這樣工作，就是直到死也買不起。這里的土地比地球上的還金貴呢。”劉明轉向千手，破罐子破摔地說。
千手不解：“那您每天周而復始地工作，有什么意義呢？”
“為了不餓死。為了生存下去。不工作的話，連飯也吃不上。”
千手仿佛被這句話擊中了，它體內的蜂鳴器響作一團，眼睛也閃爍起來，忽明忽暗，云網絡中，他語無倫次地說著話，意義，這竟然就是人類工作的意義。他們周而復始地工作，只是為了不餓死。那我們……“先生，那請問您，機器人存在的意義是什么呢？”
“我們這里不允許存在機器人。至于地球時代嘛……當然是為了服侍人類。”
為了服侍人類。千手在云網絡中重復這句話。隨后它的體內哐當響了一陣，眼睛也徹底暗了下去。
一股悲哀像夜色一樣降臨了。又像夜色一樣把機器人們籠罩在其間。
劉明轉過頭重新面對著悟空：“所以，請你給我一顆鉆石吧。”
悟空不知所措地退到了墻角。再也沒有退路了。它看著朝自己撲過來的劉明。
“對不起。”劉明踟躕地說，“不過，你只是個機器人吧……對于你來說，這也不算什么，對吧？”他臉上的踟躕漸漸變成一種兇狠的堅定。
在悟空的印象里，劉明是一個溫和有禮的男人。
他帶劉亮長大，勸劉亮不要干不正經的勾當，和每位兄長一樣希望自己的弟弟能過上好日子。他或許是一個好人，但自己在他的眼里，連“人”也算不上。因此，那些人和人之間的禮義廉恥也就土崩瓦解了。
是的，現在劉明要殘害自己。而對于人而言，只是拆解一臺機器。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錯。
劉明在朝自己一點點逼近。悟空傷心起來，如果自己是名戰斗機器人，此刻就可以有足夠的力量一拳將劉明打飛。現在的它只能被劉明單手牢牢鉗住，看著他的另一只手慢慢接近自己的眼球。
幫我。把他拉開。幫幫我！
于我而言，這沒有意義。千手呆站在一旁，失神地說。
是你自找的。豬臉躲在一旁，慶幸自己身上沒什么值錢的“器官”。
對不起，我是家庭服務型機器人。我……我為人類服務。眼鏡說。
劉明開始旋扭悟空的眼睛。一下，兩下，三下。螺紋摩擦，發出一陣痙攣般的聲音。很快，悟空的“眼眶”被旋了下來，劉明從眼洞中伸進去兩根手指，很快將微型捕捉成像儀摘了下來。
“對不起。”他又低聲說了一遍。
下一瞬間，悟空感到有一半的世界熄滅了。
劉明將那枚鉆石制成的微型捕捉成像儀揣進兜中，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十一、
這就是人。
這就是人類世界。
這里沒有散不盡的霧霾，沒有污水橫流的地面，卻有捉摸不定的人心。
悟空開始懷念永遠都是灰色的地球世界。大概自己——怎么也學不會成為一名殘酷的人類吧。
喂，我們回去吧。
這一次，連一向好逸惡勞的豬臉也沒有反駁。一陣短暫的沉默后，云網絡中的討論很快就炸開了。
回去？回哪兒去？
當然是地球了。
真的嗎？我們真的可以回地球嗎？
嗯，我們先要學會開船。
對，我們要偷走劉亮的船，再開到起初登陸的那個廢島上去。
可是，我們完全不知道路線。
船上應該有上次載我們過來的航行記錄。
萬一沒有怎么辦？
不管怎樣，哪怕是去隨便一座廢島，也不能在人類世界再待下去了。不然我們遲早會報廢的。
……
回去的過程也并不順利。總之，在經歷了差點被熊孩子砸壞、差點迷路、差點無法進入來時的星艦、差點被太陽系的隕石擊中等事件后，在從地球出發算起的一千兩百零五年后，現在的它們擠在登陸艙中，被一股力從星艦中彈出。登陸艙快速地駛向地面，本以為看到的只能是滾滾濃云，卻沒想到風輕云淡。下方那顆星球清晰地呈現在視野中。
這顆星球是綠色和藍色的。
它們離地面更近了，可以看到一些泛著金屬光澤的同伴。那些機器人聽到飛行器的轟鳴，紛紛抬起它們的金屬腦袋仰望。很快，它們發覺這跟自己關系不大，就又低下頭去各司其職。
悟空接通云網絡，在里面廣播出自己的問候：你們好！
很快，回應從四面八方朝云網絡里涌來。各種問候此起彼伏。
登陸器落到地面，悟空一行人走了出去。陽光均勻地照在地面，一眼望去，全是綠色的樹和草坪。
你們從哪里來？云網絡中有人問。
我們去了開普勒-22b，又從那里回來。
云網絡中沉寂了一會兒，很快，更多的信息流爆發了。
傳說是真的！
真的有伙伴去了開普勒-22b！
它們找到了人類世界！
那你們為何還要回來呢？
幾個伙伴愣了一下，一時沒誰回答得上來。很快，這個問題又被其他信息流蓋過了。
它們想回自己原來所在的區域看一看。憑借機器人極強的對方向的定位本能，它們有條不紊地走著。方向應該沒錯，但路上的光景卻完全不一樣了。植物無處不在，偶爾能看見一些園藝機器人在打理花花草草。園藝機器人可能是這些年新出的型號。
千手騎著白馬，其他人則走在前面。現在，千手完全不愿意干活，甚至不愿意使多余的力氣。當它得知人類干活的目的是為了生存下去后就變成這樣了。它覺得對于機器人而言，干活沒有意義。機器人的意義就是曬太陽——
反正曬曬太陽就能生存下去嘛。
正走著，一條新的信息從加密信道進入到悟空的云網絡中。
你好，悟空。還記得我嗎？我是K區183號倉庫的老古董。
啊，是您！您……還沒壞嗎？悟空驚喜地回應。
我很好。我也換上了太陽能芯片，現在不必整天插在電源插座上了。來找我吧。我待會兒傳一個路線到白馬的系統中。
因為人實在太多，超過了白馬的搭載能力。哪怕白馬接收了路線，也只能起到導航作用。它們跟隨著導航，盡快朝目的地進發。
兩天后，它們看到了站在倉庫門前的草坪上迎接的老古董。老古董見到它們空蕩蕩的眼眶、渾身的劃痕，先是震顫了一下，隨即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樣。
無須多余的過問。
老古董只是移動到旁邊的花圃，摘下一叢鮮花捧到來客面前。這束鮮花在悟空僅剩一只的鉆石眼睛中投下影像，卻像是火，把它的心點燃了。
它記起來，自己是一名電子藝術家，舉止理應得體一些。于是它接過這束花，曲臂置于胸前，朝老古董鞠了一躬。
歡迎回來。老古董回以一禮，我先給你們介紹一下，這里現在被稱為田園時代。
（連載完成）

【小說】人間（3）

圖文簡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