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忙了整整一天,現在荷魯終于可以放下手里的活兒享受晚餐了。其實最累其實是他妻子。她自從早上得知保羅· 威爾斯要入住他們這兒,就開始忙不迭地四處張羅還指使荷魯做這做那,還把家里打掃了一遍。她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丈夫因為這件事在鄰里朋友間的關系都變得十分微妙。今天中午夫婦兩人就遇見了許文婷。荷魯簡直不能忍受許文婷那酸溜溜的語氣,而妻子卻跟她聊個沒完。但是這桌豐盛的晚餐和家中其樂融融的氣氛還是讓荷魯暫時忘記了勞累和煩惱。
妻子喝著家里自制的發酵酒。在酒精的作用下,原本就多話的她這時妙語連珠,逗得荷魯和嘉爾曼笑得合不攏嘴。突然妻子話鋒一轉說道:“今天打掃衛生的時候才發現家里亂糟糟的發現好多亂七八糟的東西。”
“好多亂七八糟的東西?家里原來不是挺干凈的嗎?”這讓荷魯心里的一根弦繃緊了,他臉上的笑容頓時煙消云散。
“你就別裝傻充愣了,”妻子打了個飽嗝說道,“到今天我才發現你在教嘉爾曼墨迪文。換做其他時候,我早就跟你鬧起來了。”
“你把那些墨迪文怎么樣了?”荷魯厲聲問道。
妻子從沒想到,這個對自己歷來都是百依百順的丈夫竟然對她發起脾氣了。
“喲你還來勁了。你這個當爸的居然整天給自己的女兒灌輸一些不入時的東西。難怪不得嘉爾曼的老師常說她通用語寫作表達缺少邏輯。原來就是你這個當父親的天天偷偷摸摸給她教這些落后的文字、荒謬的思想影響她的思維。說不定你還告訴她墨迪人“輝煌”的古代歷史,好讓她妄自尊大。你這個不負責的父親!”
“教她這些有什么錯?我們的文字、我們的文化、我們的歷史塑造了我們。而現在我們卻棄之如敝履。”
這是荷魯有生以來第一次為自己的觀點大聲辯護。
“陳穆笛先生你還真是冥頑不化啊,”妻子站了起來,“好,就讓我們來看看誰對誰錯。幾千年前,我們的祖先異想天開創造出了一套晦澀復雜的文字。正是這套文字把絕大多數墨迪人隔絕在知識之外的黑暗領域,也正是這一套文字是的那些貴族和祭司們能夠愚弄大眾奴役人民。而這些文字所保存的知識又是什么呢?一大堆不成體系,自相矛盾的學說,而又會有許多的巫師們用他們的直覺和幻想來補充這堆雜亂的垃圾。這堆東西里面絲毫沒有理性的光輝,科學也不能從中產生。就是在這種狀態中,我們才會無知、自大。哦,想想曼伽被那些船員毀滅的那一天吧!也正是在這種狀態中,我們才不堪一擊、遭受恥辱。如果非要我們記住什么的話,就讓我們記住之前三百年那段屈辱的歷史吧!”
“不,不是這樣的!”荷魯激動得發抖,“墨迪文是世間最美的文字。它形態就像宇宙萬物那般斑斕多姿,它的語法就像空中的風、河里的流水那般靈動。一個人用手翻轉墨迪文閱讀它,就像手中握著一只小鳥,他可以感覺溫度和脈動。墨迪文蘊藏著靈魂!而看看通用語這個毫無生氣的拼音文字。它的表達像數學公式一樣精確、簡練、易懂。但是它抽象的字符,刻板的語法只能給人帶來灰色冰冷的理性,讓人疏遠自己的靈魂。也正是在這樣的文字系統之上,一個機械、喪失靈性的文明才會出現。”
“你所謂的靈性又有什么用?它能讓大眾享受優越的生活嗎?它能讓我們抵抗外來的入侵嗎?它能讓我們知道真理和事物的本質嗎?不,它不能!”
荷魯無言以對。
“爸爸媽媽你們不要吵了,”嘉爾曼帶著哭腔說道。
專注于辯論的夫婦兩人這才注意到女兒的反應。但等他們回過神來時,嘉爾曼已經把自己鎖在臥室里了。荷魯和妻子自此也一言不發,回到臥室里休息。這頓晚飯也就草草結束了。
沒過多久隔著一座花園,躺在客房床上的保羅·威爾斯睜開了眼睛。他從下午就倒頭栽到床上呼呼大睡,畢竟他昨天晚上已經把自己折騰了一夜。但到了這個時間點,他卻正從夢里慢慢醒來。
每當一個人的意識還浸在朦朧迷幻的夢鄉中,但是也能透過半睜的眼睛瞧見四周物體的輪廓時,他往往會忘掉自己是誰、自己在哪兒、自己從哪里來。此時的保羅·威爾斯就處在這樣的狀態。在這樣奇妙的情景中,塑造自我意識的往昔記憶在夢的另一邊還能沒有與他相聚。他像一個初生的嬰兒那樣對周遭充滿好奇,他如同回到了史前那個文明的曙光才剛剛閃現的時代。窸窸窣窣的聲音他耳畔回響,馥郁的芬芳擴張他的鼻孔誘使他增加呼吸。突然他猛吸一口氣,坐在床上用茫然的眼神四處觀察。這一瞬間好似發生了時空穿越,鉆木取火、造紙術、蒸汽機、電燈、人工智能、一千艘殖民飛船、星盟建立、墨迪星被發現、歡迎他的隊伍……所有這些像瀑布一樣瀉入他的腦袋里。保羅· 威爾斯總算清醒了,他懷疑自己有點神經衰弱。盡管如此他還在回憶那個已經被遺忘的夢,一種淡淡的卻不乏意蘊的憂郁襲來。
他覺得有幽靈遠處用細碎的聲音傾訴,于是循聲走到窗邊。他遲疑了一會兒最后推開窗戶。在墨迪星那兩顆月亮的照耀下,樹枝上碩大的花蕾閃閃發光。花蕾有鸚鵡螺一樣的紅色螺旋花紋,它外皮呈黃色像涂了油漆一樣閃亮發光。接著只聽“砰”的一聲花蕾開始綻放,伴隨著窸窣聲花瓣伸展開來。藍色發著淡淡熒光的花蕊映入眼簾。那是花開的聲音!保羅·威爾斯伸手向摘下一朵,卻不料花枝上的一片葉子動了一下,隨即就像波浪一樣傳到樹上的每片葉子。保羅· 威爾斯驚叫了一聲,那些葉子全都離開枝干飛舞起來。原來這棵樹在花期已經沒有葉子,這些全都是飛蟲。花心粘稠的蜜汁流出滴落在池塘里像豎琴的琴弦一樣發出悅耳的聲音。空中綠色飛蟲跳著求偶之舞。
他饒有興趣地觀看著,甚至忘了把這一切給記錄下來。不知過了多久,一支歌從近處飄來。那支歌只有短短一句話,保羅· 威爾斯知道那不是用通用語唱出來的。歌聲像冰晶一樣透明、月光一般澄澈,帶著他往高處緩緩上升。他走出房間,追尋這歌聲。
六
“保羅·威爾斯不見了!”妻子大聲喊道。
“什么?”
“那個老頭,他不見了!”
荷魯從床上跳起來穿上衣服。
“還有,”妻子補充道,“區長先生來了。”
“他不是出差了嗎?”
荷魯皺了皺眉頭。
“他一聽說保羅·威爾斯來我們這兒,就趕緊回來了。”
妻子急得直跺腳
荷魯把手放在她的肩上說:“別激動,區長先生還不知道我們找不到保羅·威爾斯了吧?”
妻子點點頭。
夫婦倆走出臥室通過飯廳(那里還有昨晚留下的殘羹剩菜)走到院子里。
“陳穆笛你怎么能擅自把客人來到你這里來住?你們也敢讓客人住這么不干凈的地方,”何秋明區長指著池塘上那些漂浮其上的飛蟲尸體對荷魯說。在他身后有一大幫隨行人員包括墨迪大賓館的總經理,此外院子里還有更多來看熱鬧的人。
“請聽我解釋……”
“不用解釋什么,你趕緊告訴我他現在在哪里。”
“威爾斯先生已經不見了!”妻子哭著嚷道。
這句話說完后,荷魯發現其它人的嘴角都不經意地向上翹了一下。
“什么,客人竟然在你們這兒失蹤了,”何秋明的臉變得鐵青,“你們以后別想在這兒做生意了。聯系我的助理,叫他通知檢方現在就對陳穆笛發起訴訟。還有大家現在分頭去找人。”
荷魯楞了一下,然后轉身看著妻子的眼睛說:“你現在去把嘉爾曼叫醒,剩下的事情我來處理。”
妻子給了他一個擁抱,然后抹著眼淚往屋里奔。
荷魯一個勁地向何秋明解釋。可是在許文婷和總經理的煽風點火之下,何秋明哪里還聽得進去。不一會兒,妻子又把一個壞消息告訴他:嘉爾曼也不見了。
荷魯臉色蒼白瞬間癱軟在地上。看到此情此景,許文婷和那些來看熱鬧的鄰居也動了些許惻隱之心,他們圍在荷魯身邊想給他些安慰。但荷魯只是呆呆地看著前方。
“我知道他們去哪里了!”荷魯的眼睛驟然炯炯有神,臉上露出了夸張的笑容。
眾人被嚇了一跳,以為他精神失常。
荷魯跑到何秋明面前說:“區長先生,我知道威爾斯先生在哪里了?”
“真的嗎?”
何秋明上下打量著他。
七
在荷魯的帶領下,一群人正穿行在密林中。
參天大樹遮蔽了正午的陽光。綠色的飛蟲圍著他們轉,一朵碩大的黃色食蟲花注視著他們,帶刺的紫色藤蔓試圖挽住他們的衣襟,柔嫩的紅色樹葉撫摸他們的臉,風帶著嗚嗚聲對他們訴說已被遺忘的故事,動物們正奔走呼號宣告他們的回歸。
起初,所有人都不相信荷魯的那一套說辭。畢竟平日里如此寡言的人突然帶著被狂喜扭曲的表情四處跟別人說他知道失蹤客人的位置,這總顯得不大正常。所以大家都認為那只是他因為連續接到噩耗而出現了暫時的精神失常。當發現所有人都用揶揄的態度來對待自己時,荷魯曾怒氣沖沖地走出家門,并向宣稱他要一個人去找失蹤的客人和女兒。大家都以為他要做傻事,就把他攔住。但是幾個小時徒勞的搜索讓何秋明擔心這樣盲目的行動只會讓更多的人知道這件事情。萬般無奈之下他再次詢問荷魯是否知道保羅·威爾斯的位置,已經平靜下來的荷魯對他點了點頭。
自從進了這片森林就沒有人說過一句話,大家都將信將疑地跟著荷魯前行。他們急切地連入定位系統試圖了解將前往何處,但是系統并沒有給出答案。終于,何秋明費力地走到荷魯前面,把他攔住說:“你到底要把我們帶到哪里去?”
“去廢墟,”荷魯語氣平靜地回答道。
“什么廢墟?”
何秋明皺著眉頭,不耐煩地用手驅走飛蟲。
一個女人的尖叫打斷了談話。
“怎么了?”何秋明問道。
“那個眼睛,樹縫那里有只眼睛!”一個女人手指著前方用顫抖的聲音回答。
眾人往那一看,前方十米開外有一只人頭大小的眼睛盯著所有人。這時人群里炸開了鍋,人們紛紛掏出激光槍閉住呼吸瞄準那只大眼睛。
荷魯只是笑著搖了搖頭,繼續向前走撥開茂盛的枝葉,然后回頭向眾人說:“我們到了。”
幾個膽子大的人小心翼翼地向前挪步,然后用槍撥開樹葉。這時,習慣了陰暗樹蔭的眼睛突然被陽光照得睜不開,一尊巨大的人面雕塑霎時映入眼簾。
那尊雕像附著青苔色彩斑駁。它頭上雕刻著細密的花紋,但因為雨水侵蝕而模糊不清。人們都好奇地觀察著雕像嘴角露出的恬靜微笑,那只原本野獸般的眼睛現在也變得親切可人。有人情不自禁地用手觸碰雕像。所有人都明白他們在什么地方了。
“快走吧,”已經登上紫色石階的荷魯提醒眾人。
石階兩旁皆是斷壁殘垣和散落的墨迪文。昔日宏大的廟堂已經被夷為平地,只剩下幾根被煙熏黑的柱子像直指藍天的手指。封存在琥珀里的木質的墨迪文詩篇也從破碎的琥珀里探出腦袋,重新生長。它們的根須填滿炸彈爆出的土坑。而被挖去祖母綠眼睛、摘掉黃金冠冕的人形雕塑還在跳著墨迪人的舞蹈。一只獨眼鷹不時在空中哀嚎。
人們發出一聲聲嘆息,他們心中原本以為已經愈合的傷疤又疼痛起來了。
荷魯停了下來呼喚著嘉爾曼。
“爸爸!”
嘉爾曼出現在石階終點高興地向荷魯揮手,而保羅· 威爾斯正站在她身后。荷魯走向前去把女兒抱了起來。
“小家伙,你是把客人帶這里來看你的詩嗎?”
“是啊,是威爾斯先生說他要來這看看的。我本來想早點回來的,但是他還想在這里呆一會兒。”
這時保羅·威爾斯和荷魯握手然后熱切地對他說:“您的女兒讓我見識了墨迪星最獨特的事物,請過來解讀那首抒情詩吧。”
何秋明和其余諸人見此情景皆大為吃驚,不知該說些什么才好。
而荷魯在女兒的帶領下來到一片荒地,他拾起已經發芽生根的墨迪文。他翻轉著手中的墨迪文,觸碰著充滿泥土氣息的根須和枝干。他重拾許久不用的語法并用它規則打開了一扇門,無數美麗的幻想在他心中涌現。作為一個墨迪人,他知道那是來自自然的傾訴。
八
這次旅行讓我真正觸及了旅行的本質。我認為旅行的真正意義不在于看到新奇的風景或是品嘗到異域美食,在于探訪別處獨特的生活方式從而讓旅行者對生活有新的認識。然而不幸的是,盡管各個星球風景迥異,但是在此之前我一直都只能看到雷同的行為舉止和一成不變的生活方式。它們并不能讓我有更多的思考,所以在旅途中我只能向周遭的事物投去冷冷的目光。然而這一次就像之前所說的那樣,當見識到那個墨迪人如何書寫自己的抒情詩時,我滿懷欣喜地發現原來我們對宇宙對生活的認知也存在著另外一種可能。在這次旅程中,我似乎窺見了處于童稚文明的景象。在這樣的文明中,人們會有許多幼稚卻不乏想象力與洞見的觀點。而這些觀點或許能為我們注入新的生命力。
坐在辦公桌旁的何秋明看高興地看完游記的結尾。他抬起頭微笑地看著荷魯和嘉爾曼,用不熟練的墨迪語一字一頓說:“謝謝你們!”
【王佩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