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保羅·威爾斯坐在歌利亞號客運飛船的經濟倉里準備下飛船。他兩鬢斑白衣著樸素。這與他四周那些穿著星盟當季時裝、看上去十分年輕但實際年齡比他還大的旅客顯得那么的格格不入。
有人曾唐突地問他:“你獲得那么多的版權稅,怎么就不肯多花點錢把你自己打扮得年輕一點?”
他卻用波德萊爾的詩回敬對方:“自豪的寵兒,脂粉涂得再精致,
你們都有死人味,涂麝的骨骼”。
當然這并不能說明他是一個性格孤僻無法和人相處的人。相反,在旅途中他常常會跟同行者搭訕。這不僅是因為同行者作為素材和靈感的來源會被寫進他的書里,而且和他人交往也能撫平獨自旅行所產生的孤獨感。他有時會真誠地贊賞他在旅途中結識的朋友,但也會毫不留情地批評他們。他對來自星盟首府的旅游者的批評是出了名的。他在說他們“得了精神分裂癥,因為他們既是獄卒又充當犯人。他們把自己的生活方式帶到宇宙每個角落,讓整個星盟變得像個集中營,強迫所有人要跟他們做一樣的事、說一樣的話、穿一樣的衣服。同時,就算在外地旅游,他們也會毫無怨言地囚禁在他們固有的行為方式里”。盡管他喜歡與人交流,但是也同樣享受孤獨。比如,他從不帶自己的妻兒跟他一起旅行,因為那會嚴重地干擾他的思考。
現(xiàn)在保羅·威爾斯?jié)M腦子盤算著自己的出行計劃。他打算下飛船后獨自走在曼伽用紫色砂巖鋪就的古城道上,觀察那些星盟人所謂的“言談舉止連同思維都異常古怪的墨迪人”,最后在城郊的一家旅店歇腳,如果運氣好的話還可以跟店主聊兩句。接著第二天……
他的思考很快被服務生禮貌地打斷。他被要求從飛船的另外一個通道出去。起初這個要求讓他感到很奇怪。但轉念一想他可能將由此經歷一段特殊的經歷,這對他的寫作也不無益處,所以就同意了。在服務生的帶領下,保羅·威爾斯穿過飛船內狹長而安靜的甬道然后停在一扇門前。服務員按下了按鈕,門緩緩打開。保羅·威爾斯信步而出,突然一股由噪聲和色彩組成的巨浪猛地向他撲來。他嚇了一大跳掉頭躲在門后,哆哆嗦嗦地對服務生說:“外面一架飛船墜毀了。”
服務員咯咯直笑。
“那是歡迎您的隊伍,先生。”
保羅·威爾斯將信將疑的走了出去,四周人群也簇擁過來。他定睛一看周遭所有人都穿著時興的衣服,他們都戴著接入網絡的眼鏡,坐在在懸浮椅上的記者正對著微型攝像機做報道,遠處高樓大廈如金龜子的殼那樣閃著藍綠色的光。一時間,他產生了某種錯覺。
一個身形高大長著方臉的人走來和他握手。
“不好意思,請問這是星盟首府嗎?”
大家都笑了,何秋明得意洋洋地用一口標準的通用語說:“這里是墨迪星。”
顯然所有人都把保羅·威爾斯的這句話錯誤地看成一個絕妙的稱贊,以至于大家都自動忽略了他臉上不悅的表情。然而凡事皆有例外,人群中有一對父女并沒有沉浸在這無知的快樂中。
荷魯對昨天同意許文婷的提議感到后悔。在那天的會議許文婷提出了一個想法:所有旅游服務業(yè)者都應該在保羅·威爾斯到來的那一天舉行一個歡迎活動,這樣一來這位愛說壞話的危險客人面對大家如此盛情也應該不好意思把太多負面想法寫在書上了。就在荷魯覺得這個歡迎活動過于漫長的時候,嘉爾曼拉拉他的衣角示意他躬下身子聽她講話。
“我把那句詩放在了土上。”
“你不會吧它們發(fā)在院子那里了吧?”
“不是,是那里。”嘉爾曼對著荷魯狡黠地一笑。
這時跟許文婷聊得興致勃勃的妻子跟荷魯說:“你看看表演多么精彩,那個老頭肯定喜歡。”
“或許吧。”
荷魯聳了聳肩,這表明他并不同意。那些生活困窘的祭司后代“榮幸地”被區(qū)政府邀請前來為貴賓上臺表演,并用通用語唱著混合著所謂“民族風格”的流行歌曲。荷魯對此極為反感,因為他認為這種表演很不自然,準確地說這是一種獻媚。
盡管理由不同但保羅·威爾斯與荷魯一樣厭煩這場歡迎活動和它的表演。他一下飛船就被一大群人友好地劫持。他先是被迫在機場跟本地代表們說了一大堆廢話,然后被極不情愿地給請到墨迪大賓館觀看表演。在此期間,他既不能上廁所也不能吃飯。最可惡的是,那個方臉大個子像天神宣示凡人的命運一樣,用不容置疑的口氣在告訴他未來幾天的行程。
保羅·威爾斯摘下眼鏡把手放在額頭上。他絕望地在想:我的計劃全泡湯了。
四
我這六天的雖然去了很多地方見了很多人,但一個歷史久遠的寓言就可以很好地概括我當前的境遇和感受。在人類還處于奴隸社會的久遠年代,一只海鳥意外地飛到了一個地處內陸的小王國。國王和他的臣下歡喜異常,就把它抓到他們供奉祖先的地方,為它演奏優(yōu)美的音樂,把酒肉供奉給它。結果海鳥驚懼交加,不喝一滴水不吃一口食,三天后就死了。
讀者諸君,在墨迪星的我就是那只海鳥。受寵若驚遠遠不能形容我在這里的境遇。每天早上,都有不同的人把我領出墨迪大賓館。我只能依照指定的路線,在一群人的注視和簇擁下進行我的旅程。在此期間我無法做任何思考,因為我的注意力全都分散在那些面帶笑容、喋喋不休而又緊張兮兮的陌生人那里了。我看得出那些人總是盡力讓我看到他們認為我喜歡或者應該看到的事物。但是就我目光所及,墨迪星上的風景和人民都毫無特色。他們把星盟首府的所有東西都照搬過來。在墨迪星的大街上,看著聳入云天、高度智能化的大樓,望著天上熙來攘往的反重力運輸車,我不禁悲傷起來:就連當初那個跟星盟迥然不同的文明如今也被同化到這種地步,我們的生活就沒有其它可能了嗎?
然而我還是有所發(fā)現(xiàn):當談到他們的歷史和過去時,他們總是支支吾吾對我敷衍了事。比如有一次,我看到一個發(fā)音奇怪的地名,我當即意識到那個名字說不定原先是由立體多姿的墨迪文書寫出來的。那可是我到這里來見到的最有特色的東西了。我滿懷好奇心問了問旁邊的人這個地名在墨迪語里是什么意思?只有一個口齒不清的老人說那是當年哪個王(他的名字我已經記得不清楚了)統(tǒng)一墨迪之后樹立了一塊紀念碑的地方。那老人話還沒有說完,就被那個他們稱之為“區(qū)長先生”的人給打斷。他說:“那段歷史不值得提起。”
是什么讓墨迪人如此不肯談及自己的過去?這是值得深究的。
“可是我又怎么能知曉啊!”
保羅·威爾斯把手中的電子筆憤怒地砸到地上,一種挫敗感油然而生。已經六天了,而他只寫了這么一點。想當初他可是爽快地答應了《星盟周刊》十萬字的約稿。不一會兒,他頹然倒在墨迪大賓館高等套間的床上,然后慢慢地閉上眼睛做了一次深呼吸。此時夜已過半,而他早已疲憊不堪。他感覺腦袋是快笨重凝固的鉛。
難道墨迪就僅僅是一個無趣透頂?shù)氖澜鐔幔?/font>
“但是,但是他們總是在試圖隱藏這什么,”他用沙啞的聲音自言自語,“說不定在其它地方我就能有所發(fā)現(xiàn),如果我逃離他們的指定路線,比如到城郊甚至是鄉(xiāng)下。但是我怎么才能做到呢?”
突然,他睜開布滿血絲的藍眼睛。他有了一個想法。
“我干脆逃跑吧!”
他嚯的站起身,情緒激動地在房間里來回踱步。他覺得自己像全息電影里面那些要越獄的犯人。這讓他很激動甚至可以說是開心。他在心理上暫時變成了一個處在青春期充滿叛逆和想象的少年,正在想方設法地擺脫老師家長的約束。
現(xiàn)在夜深人靜,他想到,我不如偷偷溜出賓館然后再城郊的一個農戶那里住上一夜,接著搭上班車。但這個想法很快被否決,因為那些晚上值班的人會攔住他的。要不然我就先裝病好了,然后再找個機會(比如上個廁所?)逃跑。那生什么病好呢?他手托這下巴暗暗琢磨。就說我水土不服,或者說肚子不舒服,但是那很容易被檢查出來。最好是把自己割傷然后謊稱是意外受傷,這樣就不容易被識破。但是這個念頭剛一冒出來,保羅·威爾斯就把自己給嚇到了。
保羅·威爾斯的思想像一群經歷充沛的螞蟻,一哄而上準備把地上的木棍抬到一邊,卻發(fā)現(xiàn)前方有阻礙又原路返回再往別的方向跑。他又像個不稱職的裁縫,從影視劇和各類小說中抽取素材,再運用想象力拼接裁剪出各式各樣的逃跑計劃,但是每次都半途而廢。
就這樣他度過了異常充實卻又毫無成果的一夜。
第二天早晨,早上保羅·威爾斯像往常一樣前往餐廳吃飯。跟之前一樣,等他邁出房門口就有服務員陪著他走近餐廳,然后再其他客人的觀察下用餐。他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餐廳里人很少服務員只是在門口并沒有跟著他。他還偶然聽到其它人的談話發(fā)現(xiàn)區(qū)長有要務出差去了。這是個好機會!一個聲音從他的腦袋里冒出來。他拍了拍褲包發(fā)現(xiàn)錢還夠,如果有個人能告訴他這個餐廳有其他的出口的話,就有機會離開。
他用余光瞟了瞟旁邊幾個用餐的客人,他們都在時不時地觀察他,除了他左邊的一個瘦高的男子。那個男人正在撥弄手指甲。保羅·威爾斯盡量低調地挪步坐到那個男人得旁邊,但是他的動作還是引起了不必要的關注。
“早上好先生請問……”
“不好意思,”那個瘦高的男人漫不經心地抬頭說道,“我只是城郊一個農家樂的老板,我還沒有從區(qū)政府那里獲得資格陪同您去各地游覽。所以如果您有什么麻煩請找其他人吧。”
“不是的,那個,這里會不會有其他通道?我是說除了那個門……就是正門之外的。”
保羅·威爾斯有點語無倫次,他的手心在冒汗。
“威爾斯先生,您有什么急事嗎?”墨迪大賓館的總經理走來問道。
挫敗感和憤怒一并襲來,保羅·威爾斯?jié)M臉通紅。然而他并不想認輸。此時,他腦子轉得飛快。突然他靈機一動對總經理說:“經理先生我想退房。感謝你們的周到服務,但我想換一個環(huán)境。所以我要去這位先生的農家樂住幾天。”
總經理和荷魯都愣住了。幸好荷魯?shù)钠拮訌膸鰜砀吲d地說:“荷魯你跟在我們的貴賓交流些什么呢。你好,威爾斯先生。”
“威爾斯先生說他要到我們這兒住幾天,”荷魯說。
妻子本來只打算拉荷魯?shù)竭@兒來瞧瞧這位貴賓,卻沒想到這個貴賓竟然自己送上門來了。 她滿心歡喜地說:“哦歡迎歡迎!”這時,她真后悔自己沒有在廁所補好妝,萬一給這個新客人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可怎么辦?
總經理發(fā)現(xiàn)保羅· 威爾斯面帶慍色,而此時何秋明區(qū)長又不在,所以就只能默默地同意了。
而荷魯呢,他看看周圍人特別是總經理,感到自己正被一股濃濃的妒意給包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