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躺在特護病房里,比我想象中還要瘦弱蒼老許多,雙眼在努力尋找我,目光卻總是偏斜滑出,就像我身上涂滿了光線無法到達的油脂。
醫生說是原因不明的共濟失調,需要進一步排查,很有可能是小腦部位的病變。
我站在病床前,抱著雙臂,冷冷看著她,哪怕最沒耐心的護士也比我更像她的親生女兒。我努力抑制腦海里的惡毒想法,但它卻總是不聽話地跳出來。
你活該。
“來,來。”她的嘴唇猛烈抖動著,吐出幾個單音節的詞。
我搖搖頭,嘆了口氣,走到她床頭,盡我所能地靠近她。我聞到了一陣濃烈的藥水味,但在那之下,還藏著某種久違的味道,像是瞬間打開了時空隧道,把我帶回遙遠的童年。那是母親的香味。
“我要死了……”
“不,你不會的。”
“你恨我。我知道。”
“不。”我的聲音低了下去,“我沒有。”
她似乎想笑,臉卻扭曲得更加厲害,兩頰的肌肉不住抖動著,像要長出翅膀。
“真是我親生的……我年輕時也恨……恨我媽……”
“外婆?為什么?她對你那么好!”
“她是后媽,我,我親媽在我十幾歲時就死、死了……”
“她是什么樣子的?”我想象著那個不曾見過的外婆。
“漂亮,就像你。壞脾氣,就像我。”她終于完成了一個微笑。
“人們叫她‘英雄’,不止因為她活了下來,也不是因為第一批植入MAD……在她決定要懷孕的時候,世界已經開始崩塌。父親很絕望,想放棄我,但她還是堅持生下來,甚至替我選擇了性別,據說這樣活下來的機會大一些……”
“為什么她這么想要小孩?”
“一開始我也無法理解,直到懷上你,我才明白那種感覺。即便災難已經過去,我每天依舊在害怕,糾結是否要把你帶到這個糟糕的世界。我睡不踏實,整宿做噩夢,所有的人都反對,可我最后作出了和她一樣的決定。”
我讀懂了母親的潛臺詞。
“爸爸也不想要我,對嗎?”
媽媽的目光開始轉動,似乎找不到任何可以落腳的地方。她望向窗外。
“你爸是個好人,他只是被嚇壞了……”她跟我一樣不會說謊。
“也許他是對的。”我冷冷地說。
“不!你不明白!”母親突然變得激動起來,“每當我看到你,就像看到了我和你父親所有被抹掉的過去,你是我們倆活過的證據。我從來沒有后悔過。”
我突然很想哭。
我們倆同時陷入沉默。在這段殘缺不全的家族史里充滿了令人心碎的故事,更多的時候不是因為愛,而是為了生存。秦大夫是對的。我對母親的了解是如此淺薄,有太多被遺忘、被抹殺的故事塑造了她,我卻將一切怪罪在她身上,就好像她是故意變成這樣的。我感覺愧疚,房間里的味道變得無法忍受,我需要一些新鮮空氣。
“你好好休息吧,我會再來看你的。”我起身,輕輕拍打她的手背,她卻一把將我抓住。在我記憶中,除了打我,母親幾乎沒有主動觸摸過我。
“我做了個夢……好黑、好嚇人,我看見我變成了小孩子……”她的呼吸急促,眼神空洞而驚惶,干枯的手毫不放松。
我們做的是同一個夢。這遠比那個夢本身更加可怕。
“沒事的,那只是一個夢。”我輕聲安撫她,用手指梳理著她花白分叉的頭發。
“好黑、好黑……”母親呢喃著,似乎真的變成了夢中的小女孩。
我想,或許我也可以成為一個好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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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罩的遮光性很好,視野一片漆黑,我的手搭在秦大夫肩上,作為一名盲人,她帶路的技巧令人驚嘆。
我小心地踩下每一步,仿佛走向夜空深處。視覺被抑制的時候,聽覺與嗅覺便會變得異常靈敏,我聽見細小嚙齒類在角落里磨牙躥動,我聞見垃圾腐爛的氣味,夾雜著金屬甜銹味的風,秦大夫身上成分復雜的精油殘留物。
她認為我便是他們所要找的人。
“他們是誰?”我問道。
“你知道得越少越好。”她說。
漫長的跋涉后,經過幾個密集的拐口,空氣變得新鮮起來。我們到了。
“很抱歉你的眼罩還不能摘下。”一把沒有口音的中年男性嗓音。
我搖搖頭表示無所謂。
“我要向你表示感謝,你毫無疑問是非常合適的人選,但也希望你明白,實驗本身帶有一定的危險性,如果你想退出,現在還來得及。”
我再次搖搖頭,“我只想知道,為什么是我?”我指的不只是這次實驗,還有我的人生。
他笑了,笑聲很爽朗。
“還記得你的夢嗎?那并不是夢,而是記憶的殘余,它也并非來自你的母親,而是來自你的外婆。”
“這怎么可能?你想告訴我記憶是可以遺傳的?”
“好吧,我承認這有點難以理解……”他停下,似乎在思考該如何表達。
又是那該死的表觀遺傳學,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我算是入門了。
飲食習慣、環境或者藥物都可以使DNA甲基化,影響基因的轉錄表達,在DNA沒有任何改變的情況下,這種甲基分子的改變是可遺傳的。不僅如此,一些特定的重大事件,如童年被忽視、虐待、大屠殺、濫用毒品或精神危機,同樣會改變表觀遺傳。換句話說,我們最近幾代祖先的經歷,會在我們的DNA上留下甲基化的分子傷痕,即使那些經歷早已被遺忘,肉體早已消逝,但這些傷痕卻沿著血脈變成了我們生命的一部分。
就像母親,不僅遺傳了外婆漂亮的五官,也遺傳了她的冷漠、易怒和神經質。而這種特質又會影響下一代——我。就像一串轟然倒塌的多米諾骨牌,看不到盡頭。
“你不是唯一的受害者。”秦大夫把手放在我的肩上,溫暖寬厚,那是我想象中母親應有的感覺,“許多人有過相似的夢……”
“也就是說……”我思考著這其中隱含的深意,“他們的先人都有相同的經歷,就像……大災難?”
事實竟是如此顯而易見。
“時間上非常吻合。”男人說,“只是沒有人確切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所有官方記錄都將大災難輕描淡寫地定性為一場自然災害。”
“而所有親歷過大災難的人,記憶都被MAD刪除了,就像我的外婆。”我的身體無法控制地戰栗起來。
“過分痛苦的記憶是無法被刪除的,它會通過甲基化‘蝕刻’進基因組,并遺傳給下一代,這就是我們需要你的原因。”
“可我什么也記不起來了……”
“不是你,而是你的身體。”秦大夫說話間,我似乎又聞見了橙花的味道,撫平我的難過,“記得我說過的嗎?特定的植物精油就像一把鑰匙,能打開你記憶的盒子,其中的化學分子,可以定向去甲基化,溶解出記憶碎片。”
我想起了第一次接受治療時的情形,那并不好受。
“我們希望能夠收集盡可能多的記憶碎片,解析出其中的信息,努力拼湊出大災難的真相,讓歷史的傷痕不再延續。”男人說,“你將成為英雄。”
我的嘴角抽動了一下,但什么都沒說。我知道我不是。
記憶就像一枚洋蔥,不同的感官信號對應著不同的層次,視覺記憶位于最外層,最容易觸發,也最容易剝落。當我通過MAD弱化關于母親的記憶時,它攪起了所有過往的碎片,猶如漫長的蒙太奇,我不得不被迫重溫所有情節,然后再將深埋其中的情緒剝離。那令我有種罪惡的快感,像是在麻木的手臂上刻出傷痕。
我期待著來自外婆的傷痛記憶在我腦中爆炸出欣快的煙花。
我被放平,戴上頭頸固定器和面罩。我聞見一股熟悉的青草味道,那是由白芷精油提取的靶向去甲基化合劑,即將注入我的大腦。耳邊響起倒數:5、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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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東西在我腦子里碎裂開來。
我錯了。那些記憶碎片并非以視覺形式呈現,更像是盲人吟唱的史詩,帶著凝練的情感和情節,卻沒有具象化的情境。漫長的歲月和隔代遺傳讓原初記憶模糊、扭曲、殘缺不全,于是摻雜進母親和我的相關記憶,那些官方對“大災難”的說辭和教育。歷史重寫了記憶,記憶又重塑了歷史。我無法分辨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從情感上來說,它們是等效的。
他們也錯了。那個夢并不是真實的記憶,它更像是大災難的副作用,懷孕期間的心理創傷,極度害怕失去自己孩子的焦慮。盡管當時外婆還不知道女兒會是什么模樣,但像所有父母那樣,她在意識里虛構出一個化身,并將內心的恐懼投射其上。
它們被刻入基因,如家訓般世代傳承。
它們都是我和母親珍藏在黑暗盒子里的珠寶,如今被強行打開,暴露于日光之下。
它們像風中沙堡一樣迅速分崩離析。
是MAD。釋放的記憶碎片通過MAD被迅速索引、記錄、刪除,我明白他們的意圖。無論對誰,只有這樣做才是最安全的。強烈的、細微的、痛苦不堪的記憶,像時間一樣不停向未來流動,消逝于過去,我突然感到惶恐。那或許是這世上唯一維系著我與母親的東西,超越血緣和親情之上的東西,不變的東西。
而它就這么消失了。
我將遺忘一切,那便是歷史被治愈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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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1。茄子!
照片上的母親依然刻板嚴肅,只是嘴角微微揚起,我懷里抱著剛滿周歲的小諾,母女倆都笑開了花。
“媽,你看你老是不笑。”我假裝責怪她。經過漫長的藥物和恢復性治療,母親康復得很好,就是面部肌肉有時還不太協調。
“笑了,這難道是哭嗎!”她反駁我。
“你看小諾,這才叫笑呢。”我逗弄著懷里的寶寶,她咧開沒牙的小嘴,咿呀作響。
“她像你,你小時候也這德行,沒心沒肺的。”
“你記錯了吧,我小時候可不愛笑。”
“我生的我還能記錯?”
母親變了,那些古怪的脾氣消失得無影無蹤,以至于像是我的記憶出了問題。我猜這些都是去甲基藥物的功勞。她變得樂觀、開朗、好打交道,要不是腿腳不方便,她恨不得每天二十四小時都抱著小諾。
她也許不是個好母親,卻可以是個好外婆。我有時候會這么想。
我忙得團團轉,一邊帶小諾,一邊學習各種哺育新生兒的課程,從營養均衡、肢體訓練到早期智力開發,應有盡有。每天晚上我會用特制的嬰兒油涂遍她的全身,然后開始充滿愛意的按摩。醫生說,觸碰是一種感覺輸入,對于嬰兒大腦發育非常重要,同時也能增進親子間的關系。
她不再有機會把我從記憶里刪除,MAD被廢除了,我將是植入MAD的最后一代人。在我死后,人們或許會建個紀念館,紀念這些后腦勺裝著金屬盒子的可憐蟲。
官方關于大災難的說法變了,變得更加曖昧難懂,倒是民間流傳著不下數十種版本,有聲有色。有時候,我覺得自己似乎知道點什么,可又什么都想不起來,這樣也挺好,畢竟變化已經夠多了,人們需要時間去接受這一切。
我哼著搖籃曲,哄著小諾入睡,她的呼吸變得均勻緩慢。我親吻她的額頭,乳香混合著玫瑰甜味,聞起來就像天使。
有時,她會抽動一下,像是夢見了什么,如果我伸出手指,她便會緊緊抱住。
我想知道她的夢里有沒有我。
無論她夢見了什么,只要那只屬于她自己,不再重復別人,哪怕是她母親的夢境,我猜,那就是一個最甜美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