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陳楸帆

G女士提供了無線力反饋手套作為彌補。客戶可以在特定時段戴上手套,虛擬撫摸G女士的身體,并獲取相應(yīng)的反饋,甚至潮濕感。這一增值服務(wù)受到熱烈追捧。

隨之而來的,她要求每個VIP包廂的窗臺外亮起一盞燈,當(dāng)客戶勃起時,燈變綠,當(dāng)客戶射精時,燈變紅。然后她會為房間內(nèi)噴灑上由體液提煉的費洛蒙香水。

G女士就是這樣改變游戲規(guī)則的。

現(xiàn)在她成了主人。

當(dāng)G女士在那些日常場景里因撩撥而濕潤時,她可以任意調(diào)出客戶的圖像,黑暗中漂浮著各種男人的頭像、半身像、裸像,隨著她的眼球移動而放大、縮小、卷曲、拉伸,她呻吟、扭動、顫抖、體表如臺風(fēng)般卷起漩渦,她看著那些綠燈閃爍、亮起、變紅、熄滅,她感知那些男人細(xì)微的反應(yīng)差異,與重力的拉扯,與歲月的搏斗,最后化為粗重的喘息,淡入虛無。

她覺得自己既像馴獸員,又像科學(xué)家,她研究著自己的肉體,研究著這些寄生于陰莖上的生靈,研究兩者間絲絲入扣的聯(lián)系,樂此不疲。

直到那個人出現(xiàn)。

那個人的燈始終是綠著的,從踏入房間那刻起,而當(dāng)其他的燈如夜間航道般逐一變紅熄滅時,他的燈依然亮著。

G女士調(diào)出他的圖像,放大,一張毫不出眾的面孔,和一條寬大得不成比例的特制褲子,掩蓋著令人不安的秘密。她用盡所有已知的伎倆,卻仍無法把燈變紅。看著那人走出房間,她感覺挫敗,有生以來第一次,她急切地想要知道這個男人的所有情況。

很抱歉,這已經(jīng)越界了。M先生冷靜地說。而且,這或許是我們最后一場劇場演出,我們的合約被中止了。

他們認(rèn)為這不合法?這是G女士唯一能想到的理由。

不。M先生笑了,眼神依然復(fù)雜。風(fēng)向變了,他們認(rèn)為,你應(yīng)該屬于全人類,而不是少數(shù)權(quán)貴階級。但你仍然需要一個經(jīng)紀(jì)人不是嗎。

G女士直覺認(rèn)為這與那個男人有關(guān)。她感覺恐慌,在舞臺的聚光燈下是一回事,在日光之下又是另外一回事。可她再次別無選擇。

在廣場上的首次公開演出最后演變成一場災(zāi)難,驚魂未定的G女士被軍用直升飛機接走,看著腳下數(shù)萬人像被煮沸的海洋般翻滾,強奸、搶劫、踩踏、斗毆、焚燒,性的沖動迅速蔓延變異成一種暴行,在人群中如惡疾般傳染開。她看見一些尸體被人群拖行于地,畫出長長的血痕,她痛苦地閉上眼睛。

這不是你的錯。M先生安慰著顫栗的G女士。我們應(yīng)該只在媒體上表演。

事實上不止媒體,他們授權(quán)制造了便攜式全息成像裝置,預(yù)存有24次精選表演,平民稱之為“圣像”。地下軟件黑市出高價進行破解,但能用技術(shù)解決的問題就不算是問題。一種樸素的近乎薩滿崇拜的信念認(rèn)為,G女士傳導(dǎo)的性能量以現(xiàn)場為最強,圣像次之,大眾媒體再次,逐級遞減,盜版圣像由于有違虔誠,效能為最低。

廣場演出造成124人死亡,數(shù)千人受傷,事件被定性為群體性騷亂。

G女士拒絕了所有的演出邀請,她陷入了沉思。高潮能帶來身心愉悅,能喚起性感,能釋放出人心深處蟄伏的力量,卻充滿破壞力,無法自控,無法引導(dǎo),這不是這個世界所需要的性。以愛拯救世界的幻想已經(jīng)破滅了,沒有必要用性再上演一次。

那么,我存在的意義到底何在。

她再次陷入自我認(rèn)同的精神危機。借助禪宗的技術(shù),她嘗試進入“空”,念數(shù)呼吸,放下執(zhí)念,直觀妄念往來起滅,卻怎么也無法抵達(dá)心境湛寂的如來境界。G女士驚異地發(fā)現(xiàn),在她心中揮之不去的,除了那個綠燈不滅的男人,還有手持柳葉刀的醫(yī)生S。

很顯然,他們倆之間有一個共同點。對G女士免疫。

她突然清晰看到了下一步。

這場秀規(guī)模空前,全球轉(zhuǎn)播權(quán)賣到了世界杯開幕式的價位,現(xiàn)場觀眾均經(jīng)過嚴(yán)格審核以確保安全。暖場嘉賓陣容強大,印度愛經(jīng)團體操表演及催情電子樂圣手DJ Pho將狂歡氣氛烘托到臨近沸點,主角以戲劇性的方式登場了。

那是一個由直升機吊降的球體,停在離地兩百英尺的高度,由體育場頂部特制的支架結(jié)構(gòu)懸掛穩(wěn)定。所有大屏幕出現(xiàn)球體特寫,透明外殼在探照燈下折射出琉璃般的效果,G女士穿著半透明緊身衣,宛如新生胎兒般蜷曲著漂浮于球體中。

歡呼聲如爆炸般起伏,燈光漸暗,全場靜默,猶如一場加冕或是洗禮圣典。

一根光柱由下而上托住球體,經(jīng)折射后化為光的噴泉灑向四周,色彩隨著電子鼓點痙攣般變換著,沒有藥物,所有人卻仿佛置身一場世紀(jì)迷幻派對,光與色在視網(wǎng)膜上跳躍融合溢出,猛烈穿刺著信徒們的神經(jīng),醫(yī)護人員忙碌地運送著因過度興奮而暈厥的肉身。

G女士舒緩地展開身體,模仿著億萬年間進化的生靈,最終頓為人形。她凝視著七彩光暈下虔誠的人山人海,張開雙臂,微笑,宛如圣潔瑪麗亞。

屏幕上開始閃爍巨大的熒光字,全場觀眾跟著節(jié)奏齊聲高呼。

MAKE ME COME!

MAKE ME COME!

MAKE ME COME!

一束纖細(xì)的綠光由觀眾席出發(fā),穿過空曠的夜空,射入球體,大屏幕切換成特寫,綠色光束經(jīng)外殼折射,擊中G女士胸前,光感緊身衣閃出一簇藍(lán)白色的微型閃電,傳導(dǎo)到皮膚,汗毛豎起,女神嘴唇輕啟,巨大的呻吟經(jīng)由杜比系統(tǒng)覆蓋整座體育館,觀眾幾乎在同時掀起人浪,屏幕上的肌纖顫動余波未平。

觀眾們這才明白座位下激光筆的用途。

無數(shù)根雨絲般的光線涌向光球,在體育館正中央形成了一束不勻稱光錐,聚攏到球內(nèi),如同狂怒的潮水,把G女士吞沒,電弧如同季風(fēng)時節(jié)的南太平洋云層,在她身上盛開,乳尖、腋側(cè)、腹股溝、耳垂、臍間、掌心……她仿佛是一幅緩慢旋轉(zhuǎn)的分形圖,皮膚與肌肉呈現(xiàn)出與肢體高度自相似的螺旋形態(tài),如同曼陀羅,生產(chǎn)著無窮無盡的汁液與快樂。

這一切通過全息屏幕沖擊著所有人的視野。人群已然瘋了。

安保部門緊急調(diào)集力量,眼看局面瀕臨失控。

G女士在狂亂中仿佛又回到最初那個雨夜,她透過暴風(fēng)驟雨般的光簾,望向夜空,繁星點點,什么都沒有改變,高潮中的人類,依舊受限于時空,被困于這感知的囚籠。她突然覺得內(nèi)心無比澄澈,無比寧靜,一切都被凝固在此刻,那些晶瑩的液滴、閃爍的塵埃、紛亂的光斑,以及,整個世界。

停。她說。

停。

光線從球體上枯萎凋零,音樂靜止,人群由沸騰逐漸降溫,他們迷惑不解地望向那面能夠代替思考的屏幕,所見即所得。G女士平靜如初,她拭去臉上的液體,面對這十萬名力比多的信眾,她決定獻(xiàn)上反高潮。

不存在高潮。她說。我只是假裝。

一切皆是幻覺,一切源于自我,一切終歸寂滅。

觀眾們努力理解這俳句里的含義,他們感覺幻滅,有人哭了起來,有人憤怒地試圖沖破安保封鎖墻,但更多的人只是默默地起身、離席、退場,像他們曾經(jīng)擁有的性感從生命中消褪一樣,只是時間問題。令人心碎的畫面通過衛(wèi)星信道覆蓋了百分之八十五的地球人口,整個世界陷入了不應(yīng)期。

G女士看著滿場狼藉,全身虛脫。她不得不說謊,她已無力扮演救世主的角色,虛妄的希望會將她與全人類一并燒毀,她所能作的,只有把性感的權(quán)力交回給每個人。

她沒有想到的是自己的境地。

一個名為“寒冷赤道”的宗教極端組織宣稱由于G女士的欺騙與瀆神行為,將終身成為組織成員獵殺的對象,而處死方式將是具有諷刺意味的,高潮至死。

她的特殊體質(zhì)無法接受整容手術(shù)所帶來的后遺癥,唯有隱姓埋名,逃亡于國境之間。她曾試圖向以往的客戶尋求庇護,畢竟其中多是翻云覆雨的人物,可她被無情拒絕了,理由與那些追殺她的人一樣,欺騙。更諷刺的是,自從得知真相之后,G女士的表演就再也無法激起他們哪怕一丁點的性欲。

所以從某種角度上,我并沒有欺騙。G女士想。

幸好M先生如約支付了一筆巨額酬勞及毀約賠償金,他張開雙臂,又放下,最后只是淡淡地一句保重,隨即消失在黑色的凱迪拉克中。

逃亡是艱難的,尤其對于G女士這樣標(biāo)志性的人物。

她花了大價錢躲到人跡罕至之地,又花更多的錢來收買那些為她服務(wù)的人。敏感體質(zhì)所要求的特殊器械使得她無法掩人耳目,G女士在數(shù)年間如同遷徙的鳥,從阿爾卑斯山腳,到庫蘇古爾湖畔,她甚至嘗試在湯加共和國租下一個無人島,但平靜總是短暫,“寒冷赤道”的勢力無孔不入,他們開出了更高的價碼和榮耀。

最后一次僥幸逃脫發(fā)生在新西蘭南島的米爾福德峽灣。好心的當(dāng)?shù)叵驅(qū)嵝阉蝗捍拄數(shù)耐鈦砣嗽谕ㄍ侔㈣ф?zhèn)的道路上攔截過往車輛,他們出示的正是G女士的照片。沒有火車站,沒有定期客運航班,四周是陡峭的山崖與冰川,G女士無助地望向那名瘦弱的年輕人。年輕人避開她的目光,轉(zhuǎn)向水中倒映的麥特爾峰。

他們的船被攔下了。

顯然航運公司也被收買了,幾名壯漢沒有出示任何證件就在船艙里搜開了。那里面是什么,領(lǐng)頭的男人指著甲板上的暗門。

魚。年輕人打開門,腥臭撲面,又補充道。死魚。

頭頭皺著眉頭退后幾步,示意另一個馬仔下去查看,那個人走到門洞前,咒罵了一句,屏住呼吸,捋起袖子,把手伸進魚堆。

G女士全身滑膩,她幾乎要被腥氣熏暈過去,四周的魚尸開始被攪動,細(xì)密的鱗片摩擦著她的皮膚。她咬緊牙關(guān),用盡全身力氣忍住呻吟,這時一只手撫過她的腳踝,一股強烈的快感襲來,她無法控制肌肉的顫動。

馬仔臉色一變,把手抽了回來,兇狠地盯著那個臉色煞白的年輕人,數(shù)秒之后,他趴到船沿開始嘔吐。

媽的,還有沒死透的。他咳嗽著罵道。

G女士厭倦了這種生活。她決定了結(jié)自己,以永恒的處女身,在被處刑之前。

她回到了出生地,那座金鳳花盛開的城市。她在離家一條街外的酒店住下,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衰老的父母,昔日場景歷歷如昨,她覺得自己很早以前就老了。她想留下點什么,除了錢,可又覺得什么都不值得留下,尤其是回憶。

似乎除了父母,她并沒有真正愛過誰。她把全部生命用來追求高潮,最后死于高潮。全是高潮的人生是否就意味著沒有高潮。她想不明白自己錯在哪里。為了變得與眾不同而泯然眾人,或者相反。抑或是妄圖以有限的肉體尋求無限的邊界,萬物有限,宇宙、自由、愛。

高潮也不能例外。

她成了自己的信徒,卻發(fā)現(xiàn)無可犧牲。

在一片混亂的思緒中,她打開了酒店的按摩浴缸,十六噴頭五檔力度控制,多種模式可選,她將在這池翻騰的液體中脫水而死。

G女士深吸了一口氣,沉身其中。快感,源源不絕的快感包裹著整個身體,她比水流扭動得更猛烈,眩暈,她嗆了一口水,高潮永不止息地抽打著每寸肌膚、穿刺每個毛孔,疼痛,她有點后悔,試圖伸手去關(guān)閉,滑脫,她竟然虛弱得無力從浴缸中坐起,重力拖拽著她往下沉去,粘滑的體液如暗流涌動,她的視野開始模糊,那種熟悉的時間凝滯感困著她,如同樹脂困住飛蟲。

一切皆是幻覺,一切源于自我,一切終歸寂滅。

一切終歸寂滅。

寂滅。

一只大手將她從水中拎起,拖到地上,又把她翻過身臉朝下,擠壓胸腔將水控出,G女士劇烈地咳嗽著,水和著血沫從口中噴出。

她并沒有看到那個人的正面,但一張臉從模糊的意識中如泡沫浮出,逐漸成型。

那個永遠(yuǎn)亮著綠燈的男人。

是他。他的眼中充滿關(guān)切,而不是欲望,世界重新扭轉(zhuǎn)成克萊因瓶的形狀。

你救了我。G女士從沒想過這句經(jīng)典臺詞竟能從自己口中說出。

不,是你救了我。

那個男人將G女士的手引向自己的胯部,她觸及一個硬物,但并不是陰莖,而是容器樣的保護裝置。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另一個心愿成真的信徒。

你不會了解我經(jīng)歷了什么。男人低低地說。如果沒有你,我將無法獨活。

G女士看著他,像是看著被閃電劈開的另一半自己。

沒人能比我更了解。她回答。

G女士和F先生面朝大海,并排站著,但并不靠著。

海風(fēng)輕拂,他們沒有交談,也沒有動作,只是站在那里,閉著雙眼。浪花撲打著沙灘,留下痕跡,什么也沒留下。

他們像忘記了時間,忘記了空間,忘記了忘記。

漫長得像海天之間的一道休止符。

然后,他們到了,緩慢的,猛烈的,潮濕的,同時的,到了。

(完)

【小說】G代表女神(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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