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劉小震云
5 前線

敘利亞大馬士革冰冷的早晨,充滿火藥味的迷霧繚繞,太陽在硝煙中面目模糊。零星的的槍聲刺耳地傳來,我的接收器在經歷著前所未有的震蕩。當我感受到憐憫和仁慈,我才敢于承認我第一次獲得了人性,而之前的覺醒,頂多算是擁有人格。

戰場上一方是來自各國的聯隊,另一方則是臭名昭著的“顫音”組織。

在福特被砍頭的視頻公之于眾之后,“顫音”成了眾矢之的,美國軍方一呼百應,各國軍團難得心齊一致對外,當所有人都以為這是一場手到擒來的小陣仗,卻沒有想到僵持了數個月之久。“顫音”不像那些傳統的武裝組織,武器精良,頭腦簡單。他們有著詳細的分工和縝密的戰略,一開始就給了各國聯軍一個狠狠的下馬威。后來幾次陣地戰,聯軍雖然取得了一些所謂的勝利,但是并沒有實際性的進展。

我到來之時,剛好目睹一次巷戰。

“請放下槍。”我發現了一個埋伏在用被炸毀的房屋作為掩體進行狙擊的戰士,走到他的身后說。

然而,他卻把槍口對準了我的腦袋,毫不遲疑地扣下扳機。子彈鑲嵌在我的腦門上,像極了中國傳說里二郎神的第三只眼。我立刻舉起兩只機械臂,說:“我沒有惡意。”

后來的談話中,我知道他是來自美國紐約的一個士兵,他說他聽過我的事跡,告訴我說他叫約翰。

約翰說:“沒有人愿意戰爭,尤其是參與到戰爭之中的人們,但是一旦上了戰場就沒有退路。你一定知道那個視頻,他們對待記者尚且如此,對待俘虜更不會好的哪里去。”

我說:“一定有其他解決問題的方法。”

約翰說:“現在外面那些恐怖分子想要我們死,你去跟他們談解決問題的方法,看看他們會不會放下槍。”

我說:“我會去的。”

一秒鐘漫長的沉默,這一秒鐘我想到了很多。想到宇宙由138億年由最初的一粒微塵爆炸成現今約140億光年的模樣,想到這顆星球多么地來之不易,所有正在發生的都充滿了無可言說的巧妙,讓人忍不住贊嘆。接著我在網路上搜索到一篇文章,便將其中的內容整理出來。

“約翰,你知道人類獲得生命,從單細胞進化到現在的幾率是多大嗎?投擲一萬個骰子,所有的骰子全部6點朝上,這樣的概率有多小啊。而人類的出現遠比這個概率要小得多。一個正常的男人一次射精的精子數量約為3到5億,其中只有一個或兩個能獲此殊榮和卵子結合,這個概率又是多小。那你知道戰爭意味著什么嗎?這意味著,你們輕而易舉地就把自己的難得的生命隨意結束。這是最可悲的。所以請放下槍,讓我為你畫一顆星星。”

我承認我起初的目的并不單純,但是一個機器人能有多少心思。我只是想在更多的人身上畫下更多的星星。人類出生,死亡,一顆超新星爆發,隕滅。但我會一直存在,我一直存在的意義就在于我會不停地在人們身上畫下不同的星星。

越來越多的戰士對我表示歡迎,主動找到我要求在自己身上畫下一顆星星,這其中包括來自“顫音”武裝的一些好戰分子。其后便流傳出那個后來聞名于世的抗戰口號:要作畫,不要作戰。

在那個時候,我的想法非常自私,我只是希望人類停止交火,避免傷亡,這樣做的結果是讓更多的人活下來,多一個人對我來說意味著多一顆星星。但是我沒想到,我的繪星計劃會得到如此強烈的反應,以至于人們最后遠離了戰爭,這實在是意外的所得。看著星星一顆顆地畫在人們身上,我獲得了空前的滿足感。這時的我意氣風發,走遍了全球各地,而熱愛和平的人們也積極響應著我,配合我把星空搬遷到人間。

他們給我起了一個名字:繪星者。        


6 瘟疫

戰爭在我的不斷奔波中聲跡漸消,人們都樂意讓我在他們身上畫上星星。

幾十年過去了,全球局勢得到前所未有的平定,我被授予了諾貝爾和平獎。關于一個機器人是否有權利獲得這個獎項引發了人們的討論和爭吵,一時間成為更大媒體相繼追捧的熱門話題。但他們并不知道,對我來說這根本不重要,我所在乎的只是在更多的人身上畫下星星。

就在局勢欣欣向榮一片大好的時候,災難悄然降臨。

幾內亞、利比里亞和塞拉利昂相繼爆發出一種奇特的感染病,一開始的癥狀和體征包括突起發熱、極度乏力、肌肉疼痛、頭痛和咽喉痛。隨后會出現嘔吐、腹瀉、皮疹、腎臟和肝臟功能受損,并伴有有內出血和外出血,最后導致死亡。跟其他烈性出血熱的病毒不同,這種病毒潛伏期極長,以至于當其中一個地方的人查出來之后,早就有人攜帶著病毒來到全球各地。所以,當最初在非洲國家爆發之后不久,所有國家都紛紛出現疑似,緊接著就被確診。迅速蔓延開來,一時無法遏止。最可怕的是,截止到目前為止,所有感染者無一幸免,換句話說,人類對這個病毒束手無策,一旦感染只能坐以待斃。

當我看到利比里亞今后數周患者將激增的報道后,我來到了這個19世紀初才建立的年輕國度,才發現報道并非屬實,死亡的人數遠遠超過了官方的籠統數字,如果說數周后患者還會激增,那么按照目前的發展趨勢,所謂激增,可能是指整個國家的人都被感染。我看著人群成千上萬的死亡,在我眼里,無異于一個個太陽系湮滅。

我無法像組織戰爭那樣進行游說,瘟疫這個可怕的對手,它手里沒有槍,殺起人來卻干凈利落,它匍匐而過,每一寸土地都逃不出它的污染,每一個人都躲不過它的魔爪。

而我抬頭仰望天空,太陽仿佛也在逃避這人間的瘟疫,一天一天遠離。

那個時候,我存在的意義是為地球上每一個人都畫上一顆星星,而現在人們成群地死去,他們身上或許已經有我畫下的星星,但那并不能作為免死符。這是人類歷史上最恐怖的時代,比前后一共奪走三億人性命的黑死病更加難測和可怕,任何醫療單位都對此束手無措,最后只能隨著瘟疫的推移逃離。人們剩下的信念只是活著。活著就是勝利。

因為瘟疫,人類獲得了史無前例的團結,任何利益沖突都迎刃而解,人們彼此支持互助,安慰打氣,紛紛說著不知道真偽的愿景:等瘟疫過去,一切都會好起來。

現在人們看我已經不像以前那樣熱情,但還是有很多人愿意暫時停下腳步,讓我為他們畫下一顆星星。但不幸的是,我每天最多只能畫下一百顆星星,而人類一天死亡的人數一萬不止。

人類文明的出現頗為不易,時至今日,他們已經站在生物鏈的頂端,長久的養尊處優和貪婪欲望,使得他們一天天把自己親手建立起來的家園毀滅。當他們以為地球上所有的生物都不能與之抗衡時,一個小小的病菌就能掀起驚濤駭浪,把人類這艘巨艦打翻。我既心痛,又感到無奈。如果我是人類,我會怎么做?

我開始懷疑我存在的意義,假使沒有瘟疫,地球上所有的人類都被我畫上了星星,意義何在呢?

我煎熬著自己的處理器,不小心刺破了被作畫者的皮膚,殷紅的血立刻把繪制一半的星球染色。這景象讓我想起當年被“顫音”組織砍頭的戰地記者福特,只不過這次的儈子手是我自己。


7存在的意義

存在的意義,有時候僅僅是因為存在本身。

太陽離地球越來越遠,或者說,地球距離太陽越來越遠,就像長大的孩子,收拾行囊,辭家遠行。只是這是一次無法回頭的遠行,甚至連回頭都不能。

從我覺醒那天至今,我遍行地球,前前后后在數十億人身上的不同部位畫下不同的星星,仿佛天上的星空在地球上的投影。而現在人們終于開始疲憊,開始斥責我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滿足內心的私欲。是的,人們承認我是一個人,承認我有心靈和欲望,他們稱我為繪星者,就好像古老的行者,走路就是他們的使命,而繪星就是我的注定。事實上,在經歷了漫長的七十年之后,我第一次感到疲憊。我曾經說過,對于一個機器人來說,擁有人性才是智能的標志,現在我反而不這么認為,我覺得,當我感覺到累的時候,我才真正體會到做人的感覺。

一棵草也會累嗎?

一顆石頭也會累嗎?

一朵云也會累嗎?

一條溪水也會累嗎?

這顆星球也會累嗎?

整個宇宙呢,她會累嗎?

而現在不僅僅是累,我對于生命有了全新的體會——我還活著,感覺卻像是死了。我看到沒有血染過的土地,就覺得親切,仿佛那是為我準備的墓地。

太陽越來越遠。地球將一貧如洗,猶如現在的我。

我站在馬路邊上,看見成群結隊的人類流水一樣經過,我試圖呼叫他們,但是只換來他們陌生而緊張的眼神。只是匆匆瞧上我一眼,他們的腳下的步伐卻絲毫不作駐扎。在經過一番尋找,終于讓我遇見一個落單的青年。他看上去不過二十歲左右,正是人類歲月時正美好的年華,他應該也有夢,有想愛的女孩和想去的地方,然而他現在形單影只,正走在未知的路上。瘟疫不分青紅皂白,侵蝕著每一個被他攔截的人。眼下,這個青年的病容和孤單讓瘟疫覺得有機可乘。沒辦法,為了活命,人們只能拋下弱者。自古以來,都是這樣。

我走上前去,說:“別去追趕人群了,他們自己也不知道該去何方。”

年輕人推了我一把,然而反作用力卻把自己摔了個仰面朝天。他躺在地上,并不著急起來,目光直射著天上的太陽。這時的太陽已不再耀眼,即使人類脆弱的雙眼也能長時間凝望。

我探出腦袋,阻擋住他的視線。

我說:“讓我為你畫一顆星星吧。”

年輕人一股腦站起來,沖著我吼道:“這有什么用,人們都死了。你能阻止戰爭,卻無法阻止戰爭之后的瘟疫。這是人類的自取其禍,但你再這么做只會讓我覺得你是在幸災樂禍。”

我不善于辯駁,當下說:“我能理解你的憂傷和不安。”

年輕人說:“你根本無法理解,你只是一個有思想的機器,你不會疼,不會癢,你不會死,也不會痛苦,所有的情緒只不過是你的處理器模擬出來的電信號。甚至,你都會不患一場鼻涕橫流的感冒。那種感覺,你永遠也體會不到。”

感冒。是啊,我不會知道那到底是一種什么體驗。這讓我想起了安琪兒,想起我離開她的那個夜晚,她正在患著感冒,她的小眼睛失去了往昔的光彩,鼻子通紅,樣子惹人憐愛。

仿佛過了一萬年,我看著眼前的年輕人暈倒,一點一點失去呼吸的力量,一點一點走向死亡的殿堂。我一次次嘗試在他枯瘦的胳膊上畫下一顆星星,但無論如何無法下筆。他說得對,畫下一顆星星什么問題都解決不了。

太陽又要降下去了,和年輕人的生命一樣隕落。只是太陽下去明早還會照常升起,而年輕的生命就此告別,再也不會流連這世界一眼。也許,我突然想到,有一天太陽也會隕落,不再流連這個地球一眼。而那時的日暮就將是我的落幕。

我第一次感到時間緊迫,感到漫長的無法揮霍的時間變得稀缺珍惜。

我走在返鄉的路上,不再去思考存在的意義,不再去想漫天的星星和人間的畫布。我才不是什么大畫家,更非救世主。

但我還是想再畫一顆星星——最后一顆星星——那就是我腳下的地球,我把她畫在我的胸前。天上的太陽越來越遠,我要去找那顆我的太陽。

幾經輾轉,我終于來到故居,門虛掩著,我知道這一帶并沒有遭遇瘟疫,但人們過得異常小心謹慎,即使青天白日也不會這么大張旗鼓地開著門。我輕輕一推,灰塵撲鼻,門咯吱一聲開了,跑出來一只老狗,朝我伸伸鼻子,仿佛在確定我是否有害,然后掉頭轉到我的身后。

“芬奇,快回來。”一個蒼老無力的聲音傳來。

芬奇。我渾身一震,后來人們都叫我為繪星者,很少有人知道這個我為自己取得名字。不待我有所動作,那條老狗哼哧一聲,跑了過去。

然后在這只狗的帶領下,走出來一個步履蹣跚的老婆婆,她牽著狗脖子上的鏈子,眼睛沒有任何光芒。但是對我來說,卻感到一道強烈而溫暖的光芒拋灑在我的身上。

一道令人幸福的光。

一道熱情而柔和的光。

一道甚至比天堂更讓人向往的光。

地球正在步入盡頭,但我已經找到了最合適的那個所在。③

“安琪兒?”我輕聲喚道。

“哦,自從我父母和我的丈夫去世后,很少有人這么叫我了。您是新來的義工嗎?麻煩您了。”她用盲眼看著我平和說道。

我成功地讓自己做出微笑的表情,輕聲說:“沒關系,讓我來為您打掃。”


注釋:

③ 改寫自道格拉斯·亞當斯《宇宙盡頭的餐館》第17章部分內容,原文為“一道強烈而可怕的光傾瀉進來,灑在人們身上。一道令人驚駭的光。一道熾熱而危險的光。一道甚至會摧毀地獄的光。宇宙正在步入盡頭。”

【完】

【小說】繪星者(2)

圖文簡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