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無新事。
——《圣經》傳道書 1:9
杜若飛從一個無比漫長的夢中醒來,發現自己赤身裸體地躺在床上。
他呆滯了許久,仿佛這個夢是如此之長,長得讓他忘記了自己原本應該身在何處。終于他認出來,這是自己租住了三年的老房間。陳舊的二十世紀90年代裝修風格,略顯浮夸的石膏吊頂,木踢腳線,墻紙經過許多個陰濕的梅雨季之后已經泛黃,角落浮現青黑色的霉斑,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一張床、一張書桌和一套衣柜,都是用廉價的碎木合板壓制而成,他知道哪幾扇門是壞的,哪一扇打開后會有凌亂霉味的衣物涌出。
杜若飛深深地嘆了口氣,一切都沒有改變,夢里的事物只存在于夢里。他揉搓著身上蒼白的皮膚,手腕、脖頸和大腿內側平整如初,沒有針眼痕跡,在夢里,這些位置被插上導管和電線,連接到不知名的儀器,發出蜂群般惱人的嗡嗡聲。這種嗡嗡響的幻聽似乎從夢境帶入現實,他揮了揮手,試圖驅趕那些隱形的蜂群。
窗戶透著蒙蒙白光,分不清時間,杜若飛眼角隱約瞥見污濁空氣中飄著的城市建筑,他已習慣于這種景象,因此常年不開窗,只靠空調完成室內外空氣交換。
他沒有找衣服穿上,而是先打開書桌上的電腦。他知道這個房間不會有別人闖入,合租的哥們搬走了,下家還沒有找到。因此現在他暫時承擔著雙倍房租,這讓杜若飛心頭一墜。畢竟他那份翻譯的工作時常拖欠稿費,并不能為他提供穩定的現金流。
電腦似乎出了點問題。
網絡連接顯示正常,但所有杜若飛習慣瀏覽的網站頁面,全部停留在昨天。他記憶中留存的最后一天,公元2012年7月4日。他點開那些似曾相識的標題,內容卻近乎全新般刺激著他的神經。
“最后一批幸運兒將在今天進入冷凍艙。”
那些熟悉的面孔掠過他眼前,企業家、政客、明星、理論先鋒、天才少年、世界小姐……他們有些是靠金錢購買了冷凍席位,有些是根據聯合國未來事務署根據一套復雜到無法理解的公式計算得分,從而獲得資格。他們將接受特殊藥物注射處理,被送入冷凍艙,長眠數百年,期待未來人類開啟解凍程序的一天。
當然,也有可能是外星人。文章以戲謔口吻寫道。
杜若飛看到了一張年輕的臉,蒼白、死板、怪異,卻算不上丑陋,夾雜在精英人士的標準化商務照中間,顯得格格不入。那張臉似乎努力擠出笑容,但卻因為某種原因而失敗,嘴角歪斜,笑容扭曲,透出勉強和僵硬。他看到了照片下方的小小介紹文字。
“全民樂透彩票未來大獎唯一幸運兒——杜若飛,中國上海”
那是他自己的臉。
杜若飛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他無法理解眼前的這一切。夢境中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眼前的這一切又如何解釋?或者這只是冷凍過程中一個又一個漫無止境的長夢,他的瘦弱身軀仍然被關在那枚流線型純白色的蛹中,等待破繭而出的一天。
他走向房門,扭開把手,期待看到那條熟悉的昏暗過道,通往狹小臟亂的公共起居室。
白光涌入,他看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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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乳白色的氣泡。
將整個房間包裹在內,光滑的內表面通過不知名的技術投射上他所熟悉的21世紀初上海城市圖景,摩天樓、高架立交橋、弄堂、梧桐小路。
杜若飛撫摸著虛擬的上海鏡像,薄膜隨著他的手掌壓力而變形,樓群變得彎曲,天際線凹凸不平。他試圖再加力度,薄膜被抻拉到一定限度,突然跳躍熒光藍色字符,整座城市搖晃、褶皺、坍塌暗下。半透明的氣泡如一層蛇蛻,重重疊疊地滑落在地,堆成小丘。
虛擬帷幕背后的景象著實讓杜若飛大吃一驚。他發現自己站在類似體育館的中心,四周的碗狀弧壁上排列著密密麻麻的座席,有黑色蛆蟲般的影子蠕動,伴隨著波浪般無休止的閃光,從各個角度晃得他睜不開眼。似乎是某種靜音裝置被突然關閉,鋪天蓋地的歡呼聲瞬間將他淹沒。
那是人的聲音,他松了一口氣,同時幾乎是下意識地蜷曲起身體,遮擋住裸露的部位。
人群更激動了,浪笑震耳欲聾,又突然消聲滅跡。
單獨的一把男聲響起,夾雜著多國語言詞匯,語調怪異,但杜若飛竟能理解那是在介紹自己。聚光燈攏到他的裸體上,他羞恥地想逃回房間,卻發現身后已空無一物。他像一頭被剃光了毛發的猴子,被晾在眾目睽睽之下,幾乎要暈眩過去。
另一個人影出現在舞臺中央,款款走近。從體型姿勢可以判斷那是一名女性。她沒有頭發,腦殼上紋著或印著復雜的圖案,五官似乎帶著歐亞混血的特征。她身上乍看像是赤裸,但在燈光下才能發現,那是一層輕薄得近乎緊貼皮膚的材質,隨著光線從不同角度的漫反射,流淌出微妙細膩的色彩。
杜若飛驚呆了,竟毫無反應,那女子走到他跟前,手中舉起一罐橢圓形的容器,對準他的身體,噴射出無色氣霧。杜若飛用手捂住頭,緊閉雙眼,屏住呼吸,生怕是什么毒氣。
什么也沒有發生。
他睜開雙眼,看見手臂上被噴中部位,迅速凝結上一層半透明覆蓋物,像是塑料,但更為輕薄透氣。他突然明白了,羞澀地護住下體,站起身來。氣霧為他穿上新衣,更準確地說,一件開襠的新衣,只因他的雙手死不放開。
那女子露出奇怪表情,突然伸手推了他一把,杜若飛失去平衡,忙松開雙手托地。等他回過神來時,女子已經用噴霧替他完成了這件衣服上最關鍵的一個補丁。
她又遞過一個小巧的長腹白蟻狀的設備,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杜若飛被這一系列怪事徹底搞懵,他依樣戴好之后,女子嘴唇輕啟,卻從耳畔傳出口型完全不同的標準中文。
“我是你的伴侶,Azul450-秦葉。”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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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年過去了。
杜若飛站在公寓房間的落地窗前,看著全然陌生的世界,腦子里反復播放著這句臺詞。
三百年前,他是個孤獨的城市邊緣人,遠離家鄉,遠離親人與朋友,努力打拼只是為了小小立足之地,然而生活拋棄了他,從一開始就給他制造了艱于常人的重重阻礙。夢想像肥皂泡般吹起、膨脹,而后破滅,不留痕跡。絕望中,杜若飛購買了一張彩票,但甚至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張特殊的彩票竟然改變了幾百年后許多人的命運。
人們稱他為幸運兒。
杜若飛的母親在三十四歲剖腹生下他,一個孱弱多病、體重不足的早產兒。好消息只有一個:他活了下來。壞消息在隨后的許多年里接踵而至:在一次流感疫苗注射后,他患上了顏面神經失調綜合癥,這種致病成因發生的幾率只有百萬分之一;五歲那年,父母離異;八歲,校長友善地勸退了他,原因是有多名家長投訴,孩子因為看到他的臉而噩夢連連;十二到十七歲,漫長而痛苦的中學時光,以及一個生命力頑強的“撲克臉”外號;十七歲半,在考取繪畫專業的面試關中被刷掉,最終只能在夜校進修外語專業。
很明顯,任何一個心智正常的人,都會把所有的不幸歸結到那場小小的流感所帶來的副作用。
他的眼皮無法完全閉合,左側嘴角歪斜,乍看像是一副戴歪了的萬圣節橡膠面具,盡管常年的針灸和物理治療已經改善了眼肌抽搐的癥狀,只要他不笑。
千百年來,人類進化出一套神奇的識別機制,能夠一眼分辨出保險銷售員的職業笑容,與收到情人鮮花時甜蜜微笑之間的細微區別。無論是面頰受到電擊,或是聽到一個笑話,嘴巴兩側的顴大肌都會扯動嘴角上揚,形成笑容,秘密在于眼睛周圍的眼輪匝肌。只有露出真心的微笑時,這些肌肉才會繃緊,把臉頰往上拉,同時把眉毛往下拉,從而在眼角周圍產生微小的細紋。
杜若飛曾經每天對著鏡子反復練習,母親懷疑他躲在廁所里手淫,因為開門之后,他臉上永遠掛著一副虛無而悲哀的表情。
眼輪匝肌無法由意識進行控制,人腦會下意識地捕捉到這個細節,并將笑容分成真假。但對于杜若飛而言,無論是出自真心還是虛情假意,他的眼輪匝肌都無法收縮,他的笑容只有一種。被定義成假的那種。
笑,便是一切悲劇的起源。
母親為此哭過許多次,但從未在他面前流過一滴眼淚。
五歲的他躺在被窩里,聽見父親高聲吼道,他連笑都不會……然后是一記耳光,長時間的靜默,摔門,以及竭力壓低的抽泣。杜若飛用盡力氣在黑暗中擠出一個笑臉,但父親再也沒有回來。
當母親辦完退學手續把他領回家時,竟不停地用最狠毒的言語咒罵著,杜若飛從被攥得生疼的手心,感受著從另一端傳來的陣陣顫抖。一路上,母親一次也沒有回頭。
那個自稱能解決專業調劑問題的禿頂男人,在小旅館走廊的拐角撞見了杜若飛,他捏了捏杜若飛的臉,說,你笑起來跟你媽一個德行。母親在衛生間里呆了一個小時,嘩嘩的水聲從始至終沒有停歇。
他都知道。
他能想象得到,還有更多的無聲哭泣在前面等著她。
他決定結束這場悲劇,給母親一個提前離席退場的機會。他設想過不下十種自殺的方式,其中最心儀的是吸笑氣而死。這份病態的幽默也許是他能留給世界的唯一價值。
現在,全世界的人都稱他為幸運兒,只因為那張可以告別舊世界的彩票。
而新世界的面紗尚未被揭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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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zul450-秦葉纖細的手指滑過杜若飛的左眼,似乎想要驗證他所講述故事的真實性。
“你很酷,跟其他人都不一樣,你是新的。”
從來沒有人用這個字眼形容過杜若飛,在他印象里,自從父親離開后,他所用的一切都是舊的。舊書包、舊筆盒、舊課本、親戚家孩子退掉的衣服、父親的大碼皮鞋、打了無數補丁的襪子……他感覺自己的心都是舊的,從父母離婚的那一刻起,便不再長大,只是日復一日衰老。
而眼前這個三百年后的“伴侶”居然說他是“新的”。他感到難以理解,事實上,在這個世界里,“伴侶”的意義也是新的。
女孩說,由于生育率下降,她們都是由人類農場培育出來的,Azul450代表基因型,秦葉代表收養家庭父母雙方的姓氏,當然她還有個小名叫“晶晶”。
杜若飛說,在我們那個時代,這是大熊貓的名字。
那是什么?女孩一臉茫然。
杜若飛醒悟,大熊貓恐怕早就滅絕了。盡管他看見不少新型生物游走于街頭,新世界的生物工程技術已發達到可以如拼裝樂高積木般組建新物種,但似乎人們對于已滅絕的生物如熊貓、恐龍、猛犸象和嘟嘟鳥興趣缺乏。
這是一個崇尚“新”的時代。
晶晶說,與舊時代不同,終身制伴侶已經不復存在,伴侶之間可以自行簽署協議,規定有效時限,同時,一對一的排他性關系也已被廢除,一對多,多對多的關系都是被法律保護的。
用我們的話說,這叫喜新厭舊。杜若飛說。
用我們的話說,這叫……晶晶飛快地吐出一個多音節詞。……大概意思就是舊有的已沉淀在我身心里,唯有新奇的才能打開未來的可能性。
杜若飛陷入了沉思。
所以,如果你不喜歡我,可以隨時終止協議,調換一個新的伴侶。畢竟你是新來客,我們有義務讓你滿意。晶晶一臉誠懇地看著他,杜若飛頓時面露窘色,尷尬得說不出話來。
話說,他們是怎么選中你成為我的伴侶的?
聽有此問,晶晶興奮得眉飛色舞,腦門上的紋路也開始旋轉變幻。
我中了彩票!
杜若飛恍然大悟。看來有一些事情還是不變的。
還有一件事需要你知道。晶晶指了指兩人頭頂。解凍過程和你的生活費都需要錢,我們默認你將此期間的轉播權轉讓給三大傳播網,廣告商及觀眾點播結算的分賬余額將打入你的個人帳戶。
杜若飛抬頭望向泛著均勻柔光的天花板,那里什么也沒有。他猜自己并沒有說“不”的權利。
我明白。晶晶把手放在他肩上。舊時代的人,有一種對于“隱私”的特殊癖好,以及相應的,過度自我保護。相信我,這些都是你的財富。
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補充了一句。
至少,現在你可以變成任何你想要的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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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年間,這顆行星上爆發了兩次全面戰爭以及超過五千場局部戰爭,有那么一次站在核毀滅的懸崖邊緣,三次殃及所有物種的極端生態危機,以及數不清的政權和國境線變更。
相比之下,科技發展按部就班,在前人的肩膀上更進一步,材料技術和生物工程有所突破,但基礎物理學由于幾次戰事對于高能粒子加速器的破壞,也沒有發展到實現行星際旅行的高度。
一股自稱為“三足烏”的極端路德主義教派是目前主要敵對力量,他們仇視現代文明,用盡辦法想要搗毀自動化體系和消費主義哲學,由于對手過于強大,他們只能潛伏在遠離城市的偏僻荒野,艱難生活,伺機而動。
對于杜若飛來說,這些都比不上一件事重要。
他看著鏡中那張完美的面孔。對稱的五官輪廓分明,眉眼似劍鞘邊緣流露的一星寒光,鼻梁挺直精巧,最讓他滿意的還是那張嘴,唇形薄厚寬窄恰到好處,微微一笑竟有兩個迷人酒窩淺陷,唇間露出貝殼般瑩亮的牙齒。
他的臉遠離鏡面,虛擬強化的效果消失,恢復成一張平庸、不自然、充滿缺陷和瑕疵的面孔。杜若飛的目光幾乎是逃離般避開。
我為你挑選的這款臉型怎么樣,喜歡嗎?晶晶問他。
很……不錯,只是……不太像我。
這是本季最流行的型號,我們可以根據您的實際情況進行微調。服務人員補充道。只需1小時的定型時間,如果您之后厭倦了這張臉,還有2次機會可以免費更換。
試試吧。晶晶鼓勵杜若飛。
我……我再想想吧。
杜若飛被這個充斥俊男美女的世界所震撼,但隨即又為那種略顯單調重復的審美而疲勞,在一個每個人都可以達致左右絕對對稱、五官黃金分割的社會里,反倒是不完美的面孔更容易給人留下深刻印象。
如果每個人都不停地更換外表,你們是怎么辨識身份的呢?他問。
外型變了,但身體的細微姿態習慣是不變的,聲線是不變的,虹膜紋路是不變的,DNA是不變的。所有這些都被存儲在數據庫中,在社交中可隨時調用取看。晶晶回答。
看別人長著和自己一樣的面孔,或者情侶換臉,不別扭嗎?我們那個時代有一種迷信的說法,當你遇見這個世界上另一個自己時,你將死去。
還是那句話……
舊有的已沉淀在我身心,唯有新奇才能打開可能性?
瞧,你學得很快。
可我還是沒習慣。
我明天換上你的臉讓你適應適應。
別!千萬別!我討厭這張臉。
那就換張新的。
杜若飛沉默不語,他知道自己已沒有抵抗的借口,可舊世界的傳統仍驅使他問出最后一個問題。
如果我想換回來……
隨時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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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若飛被奉為貴賓,來自三百年前舊世界的時間旅人。他受邀出席各種場合,講一些舊世界的生活風俗博得哄堂大笑,沒有杜若飛擔任嘉賓的活動就不能算是入流的活動。
他在一場人體音響大賽的開幕式上演唱來自21世紀的流行音樂,這首歌還有更深的一層含義,它是舊世界結束前最后一屆奧運會的官方主題歌。
對于杜若飛來說,從進入冷凍艙之日起,舊世界就已經消失了,滅亡了,不見了。
收視率在副歌部分到達頂點,盡管有不少觀眾投訴杜若飛的歌聲引發他們腸胃不適及寵物狂躁不安,但禮貌的掌聲依然響徹云霄。
相貌俊美的杜若飛與華服趁身的Azul450-秦葉攜手步入貴賓席,看選手們通過自己的身體組織激發不同頻次的震蕩波,通過蝸牛狀的體韻儀編配成一曲交響樂。他們在身體中植入了不同材質不同深度的輔助材料,與肌肉骨骼軟組織相互融合,形成一具獨一無二的人體樂器。
他聽得渾身毛骨悚然,卻依舊保持迷人微笑。
杜若飛在上流舞會講述自己在舊上海一天的生活,擠地鐵、7-11排隊買飯、下載盜版電影、翻譯毫無營養的娛樂八卦、看情侶在街心公園接吻、躲雨、洗澡睡覺。當聽到人們日均工作超過十五個鐘頭時,名流們目瞪口呆,甚至忘記了去吸取嘴邊模擬酒精作用的軟性液管。
當講到他給家里母親打電話卻無話可說時,貴婦們都做出夸張的心碎模樣。
看來三百年還不算太長,杜若飛心想。
他漸漸迷戀上這種表演。這不就是自己在舊世界苦苦追求而不可得的生活嗎?日日光鮮,錦衣玉食,混跡于上流社會,接受各種新鮮事物的轟炸。權貴們控制表情與語言的精細程度,讓交往對方有種莫名其妙的過度舒適感,仿佛每個毛孔都酥軟。
晶晶說,這些人不是從人類農場中培育出來的,他們的誕生是個謎,從幼年時便被植入一套體系嚴格的神經語言程式,掌管著日后長大成人的所有禮儀規范、行為舉止。他們是被管理的社會管理者。真正的規則制定者在近地軌道上,一座高度自動化的衛星城。
看來所謂的虛偽,也隨著時間推移與時俱進了。杜若飛心想。
副作用隨之而來,他頭疼、惡心,卻原因不明。終于在一次迷幻藝術展之后,他在玻璃幕墻前猛烈嘔吐起來,他看見一張美麗而陌生的臉從身后靠近另一張美麗而陌生的臉,那是剛換過造型的晶晶。
你需要藥物嗎?晶晶問。
我不知道……從來沒有發生過。杜若飛痛苦地清理著喉嚨。像是吃撐了的感覺,或者是水土不服,你知道水土不服的意思嗎。
晶晶搖搖頭。你需要一次檢查。
白色八爪魚狀的儀器用觸手環抱著杜若飛,伸入他身體的各個腔道。光滑的,彈性的,模擬人體溫度和皮膚質感。他感覺到顫動,而后觸手迅速滑出。
我明白了。晶晶劃取一片透明薄膜上的數據。你過載了。
過什么?
人類大腦有一定的帶寬限度,如果接受了超過閾值的信息刺激,便會產生排異性反應,表現為身體的各種原因不明的亞健康癥狀。這是上個世紀就已經被普遍接納的理論。
你們是怎么處理的?
刪除。晶晶拿出葉片般的平板,上面分門別類地存儲著當日接收信息。杜若飛看見有“日常社交”、“重要人物”、“突發事件”、“儀式”、“瑣事”、“情緒波動”等等類別。
你可以選擇刪除你不需要的舊記憶,清除進垃圾桶,減少負擔。晶晶的金色眼睛看著杜若飛。但你不行,你的大腦屬于舊時代,尚未創建接口,除非……。
除非?
再動一個小手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