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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離去之后,我砸碎手機,拔掉網線,把自己關在屋里整整兩個月。我不敢走近窗戶,怕在窗外看到你。我不敢走出屋門,怕在街上遇到你。我無法看電視聽廣播,因為總有人的臉孔和聲音像你。夜里我咀嚼著方便面,聽敲門聲由強而弱,同事們的腳步聲逐漸消失,整棟樓陷入死寂。小鎮睡去了,這時我才能大口呼吸,把漆黑的空氣用力吸入胸腔——可悲的是,就算丟掉了所有家具,屋里還是殘留著你的氣味。
兩個月后,他們撞開房門拉我出去。外面的世界令我極度恐懼,踏出樓門的一刻我崩潰了,尖叫著撞開同事爬回樓道,把頭塞進防火門的縫隙中。當他們發覺勸說和安撫沒有用處,就用黑色塑料袋套住我的頭,把我強行拖進出租車。
在鎮人民醫院精神科的診療室里面我尿了褲子,鉆進辦公桌下蜷成一團,像個怕光的蠶蛹。醫生給我打了一針奶白色的鎮靜劑,蹲著觀察了一會兒,問了同事幾個問題,得出結論:“這是驚恐障礙,焦慮癥發作的表現,我給他打了一針丙泊酚,馬上就能安靜下來了。你們最好先把他送回家去,不管是什么觸發了驚恐障礙,家總是最安全的地方嘛……我給你們留個電話,回去觀察一下,有情況再聯系我,另外這里有張心理咨詢師的名片,我們醫院精神科比較弱,對焦慮癥沒有特別好的治療辦法,可以去這里咨詢一下……先把藥費給結一下。”
后面的事情我記不清楚了。回到家之后,同事們開始照顧我的衣食起居,將我從嚴重營養不良和精神衰弱中拯救回來,如醫生所說,在家中我的恐慌并不嚴重,但極怕踏出房門,害怕空闊的小區廣場,害怕外面的人群、聲和光。他們試圖幫助我慢慢走出去,甚至還設了進度表,讓我每日向屋外多走一兩米的路程。很感謝他們,在這座小鎮我沒有一個朋友,若非同事的幫助我不可能重新站起來,盡管知道他們并非喜歡我,而是需要我來領導小小的分公司而已。
我在慢慢恢復,有一天成功地走到了小區中央的噴泉,能夠獨自坐在大理石欄桿,長久地看干涸噴泉里一只死掉的烏龜。可那天是周五,看到大批深圳人涌進小區的時候我嚇壞了,連滾帶爬地逃回家里,把自己鎖緊浴室,蜷在浴缸里尖叫不停。從那天后我拒絕再踏出房門一步。
在這個情況下,杜醫生夾著公文包敲響了屋門,他是小鎮唯一一個有執照的心理醫生。他五十歲,體胖,長著一副客家人面貌,白襯衣里面穿紅色背心,提著黑色人造革的廉價公文包,談吐亦并不像位醫生。不過一開口,他就顯出見識不凡:“老板,是這樣,你得了廣場恐懼癥。這個病,就是怕人多的地方,不敢到公共場所去,對不對?這個病說好治也好治,說難治也難治,你要講清楚是受到了什么刺激,我就能給你想個解決辦法出來。”
我不想講。把自己的故事講給別人聽,等于撕下木乃伊的紗布,把風干的傷口曝露出來。可我不得不講,因為我管理的小小企業已經停頓許久,若失去這份工作,我會失去剩下的一切。
我大學畢業后到深圳工作,以為只要努力奮斗就可以在那座城市扎根,可房價飛漲,年紀愈大,離夢想中的家越遠。這時公司宣布要在小鎮開辦設辦事處,公開招聘經理人選,我考察了當地房價之后毫不猶豫地報了名。
小鎮距離深圳一個多小時車程,“民風淳樸,生活便利,房價便宜,升值潛力巨大”,廣告詞讓人重獲希望。我花掉所有積蓄買下一套兩室一廳的公寓,還背上了十五年貸款。我在這座小鎮從零開始創辦分公司,業績不斷攀升,收入穩定,原以為過幾年就能順理成章結婚生子,誰知遭受了如此沉重的打擊……諸如此類。
是的,我不記得對杜醫生都說了什么,因為我已經忘了關于你的所有事情。那并不重要。聽完我的敘述,杜醫生在幾天后拿出了治療方案,奇怪的是,他帶來的并不是藥瓶、針劑和電擊器,而是一張薄薄的協議書。
“老板,是這樣。”他開門見山地說,“你受的感情創傷很重,要想在短期內痊愈,不能使用常規療法。我先提個建議啊,你要能離開這里,到別的城市去工作,這個病就好治了。回深圳去不就很好嗎?”
“為什么?”
“老板,其實你心里也清楚。你是怕出門遇到那個女人,才得的這個病,她是本地人,在街上碰到她的機會很大,所以你腦子里就抗拒出門這件事情。但是在其他城市幾乎不可能遇到他,你心里自然而然就放松了。”
“那不可能。”我立刻否決,“我的房子在這里,這兒的新房有一半都銷不出去,二手房沒人會買,我沒法賣房子離開。更何況我的事業也在這里。”
杜醫生說:“唔,我猜也是這樣,那么就說說我的方案吧。老板,是這樣,你先看看合同。”
紙上只有幾個簡單的條款,大意是杜醫生的美麗心靈心理咨詢公司負責對患者進行實驗性心理治療,患者承擔部分風險,杜醫生承諾治好患者的心理疾病,直至完全治愈時整個療程才算結束。治療費用比我想象得多一些,不過尚在接受范圍之內。“實驗性”三個字讓人有點疑慮,“別擔心,老板。”杜醫生適時地解釋道:“沒有什么危險的,我們公司跟好幾家深圳的診療設備公司、高科技公司有合作關系,這種協議已經簽了七八個了,沒有碰到壞結果的。”
“大概需要多久?”
“是這樣,要看具體情況,大部分患者康復非常快。”
“要是治不好呢?”
“繼續治下去,保證到治好為止嘛。”
“最壞的結果是什么?”
“治療久一點而已。”
我把協議看了兩遍,接過筆簽了字。杜醫生跟我握手,收起協議,從公文包里掏出一個小藥瓶,說:“這是今天晚上吃的藥,治療從明天開始。放心吧,老板,一切包在我身上!錢的話你公司同事已經準備了,回頭你再補回賬上吧。”說完他站起來要走。
我連忙拽住他的胳膊說:“等等,杜大夫,這個藥一天吃幾片啊,明天我是到你們公司去治療,還是在家里等著?你說明白了再走啊。”
他用有點奇怪的目光瞧了我一眼,回答:“瓶子里只有一片藥,入睡前用熱水沖服就行啦。至于怎么治療,明天就知道了,不用著急的,不過我可以給你保證,你肯定不會再見到那個女人了,放心地出門去吧。等什么時候你徹底把她忘掉,這個病就治好了,到時候來我公司把治療結束的手續走一下就行了。金色年代小區3棟1804,你知道公司地址的。”
這番話我完全聽不明白。他執意要走,我就沒有強留,想著反正明天還會再見面。夜深后,我躺在空曠房間中央的床墊上發呆,你離開之后我把屋里的東西丟了個干凈,因為無論如何整理總有什么小物件能喚起痛苦的回憶。
“真有那么容易嗎?”我望著慘白的天花板,將小藥片平放在舌頭上,藥有點兒甜絲絲的,我攢了點口水將它吞下,趁糖衣融化之前。
接著我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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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以后我再也沒有見到杜醫生。第二天他沒有來。第三天他也沒有來。第四天有同事拿文件來找我簽字,我問他杜醫生的事情,他一臉茫然,看似并不知情。“是你們找的那家心理咨詢啊,怎么會忘掉了呢?杜醫生,胖胖的,客家人!”我躲在門縫后面叫嚷,他只是搖頭,說回去問問其他同事。
又過了一天,他傳回話來:沒有一位同事記得杜醫生的事情,那家所謂的心理咨詢公司也并不存在。
這讓我非常恐懼。
幾天后,我借了臺手機鼓起勇氣撥打電話,記憶中的那個號碼是空號。我想跟病歷本上的電話號碼核對,翻遍家里找不到有關杜醫生的任何資料,病例,藥瓶,協議書,所有證據都消失了,有關杜醫生的記憶成了一段臆想。
我猛然想到杜醫生說過的話,他說“到時候來我公司把治療結束的手續走一下就行了”,可從始至終我都沒去過他的公司,只跟他一個人接觸過而已。這莫非是什么暗示?難道治療已經開始了?他用某種方法消除了他自己,那么當然也可以用某種方法消除……你。
我立刻向同事詢問有關你的事情,他一無所知。他本應知道的,公司的每一個人都應認識你。我打電話給你原先工作的單位,那邊回復說查無此人。我登陸網絡在qq、微博和SNS中尋找,一無所獲。你消失了,從真實的和數字的世界消失,連一絲痕跡也未曾留下。
胸膛傳來劇烈疼痛,那是新生的血和肉在撕裂風干的傷口。我深深地吸一口氣,發覺空氣中你的味道也消失了,我聞到的是潮濕的、甜蜜的、溫熱的味道,屬于雨季小鎮的獨特氣息。
一天之后,我撐起傘離開大樓,壓抑著心中的恐慌走向小區門口。一些人在匆匆行走,車輛濺起泥水,河邊站著渾身濕透的售樓小姐,河對岸密密麻麻的自建房在暗自增生。熟悉的場景已太久未曾領略,我心臟怦怦直跳,將傘柄攥得吱吱作響。
我沿著河流向南走,你不在。我經過小鎮最大的一間商場。你不在。我踏過一道橋梁,來到公司所在的東岸,你不在。我站在那里,數著一百個人從我身邊經過,然后仰頭望向云層背后的天光,流出眼淚。你不在,我就獲得了自由,我可以隨意行走在沒有你的小鎮,穿過人群,傾聽每一個聲音,掃視每一張面孔。
接下來要做的,就是花時間把你忘掉而已,那又有什么難的呢?
我登上階梯,推開辦公室的玻璃門,屋里靜了一會兒,然后響起熱烈的掌聲。
只花幾個月時間我就成功忘掉你的模樣。后來,我把你忘了個干凈。忽然有一天,我發現已經不再想起你,于是開車離開公司,到約定的地點去尋找杜醫生。
金色年代小區同我的小區相距不遠,同樣高大,同樣蕭瑟,我將車子停在小區門外,乘電梯到達3棟1804房間。朱紅色的屋門緊鎖著,也沒有懸掛心理咨詢公司的牌匾。我敲了一會兒門,沒有人應答,趴下來從門縫往里看,能看到米色地磚上覆蓋著薄薄的灰塵。
我伸手撫摸房門,那里有長方形的膠帶痕跡,想必是當初粘貼公司名的地方。“也就是說,我還沒有徹底忘掉她嗎?”我靠著門胡思亂想,“療程尚未結束,杜醫生就不會出現。看來只有晚些時候再來了。”
天黑了下來,我走出大樓,回頭望向1804房間的玻璃窗,窗戶一片漆黑。從此我養成一個習慣,每天下班后到河對面的湯粉店吃一碗橫瀝湯粉,不要豬肝,多加2元的肉丸,然后坐在桌前望這個窗口,企盼有一天心理咨詢公司的燈能夠亮起來。療程沒有結束,這似乎對生活不構成什么影響,我只想見到杜醫生,讓他告訴我這心理治療的真相而已。
直到那一天,我要回深圳總公司述職,帶著一名同事開車上路。我們愉快地聊著天,聽著汪峰和許巍的音樂,很快穿過舊城區轉上省道。
不久之后,我發覺自己將車開回了小鎮,于是有點兒迷糊地問:“小劉,我們不是要去深圳述職的嗎?怎么回來了?”
“述職早就結束了,我們要趕回去參加聚餐啊。”同事理所當然地回答道,看了看手表,“老板,再不快點飯局就要開始了。”
一時間我搞不清楚是自己的記憶出了問題,還是同事們聯合起來捉弄我。回到公司樓下,晚餐剛好開始,分公司的八名員工聚在包間里慶祝本年度業績目標達成。我們喝了很多酒,深夜才回家,我吐了一回,感覺神智清醒一點。開電腦查收郵件,我發現總經理發來了一封信贊揚我的述職報告做得好,鼓勵我在新的銷售年度里繼續努力,帶領分公司再創佳績。于是我不再懷疑這段或真或假的經歷,將事情拋在腦后。
幾周后再次出差我才發現事實的真相。
我無法離開這座小鎮,我的身體和意識被封鎖在這個空間之內,杜醫生的實驗性治療如一個詛咒將我束縛。時間照常流逝,世界如常運轉,這座小鎮不停吞吐著人與貨物,如許多其他小鎮一樣吸收著大城市溢出的養分,逐漸變得龐大而浮夸。
我曾坐在省道旁邊,用長焦鏡頭觀察道路上的車輛,一切都很正常,它們沒有觸到隱形的邊界,能自由來往于小鎮內外。我經常跟貨車、客車司機攀談,他們整日來往于小鎮與深圳間,絲毫感覺不到異樣。唯有我自己乘坐的交通工具會被悄然扭轉,一起改變的還有所有相關人的記憶。
我并非物理學家,也不喜歡看科幻小說,但那段日子里我瘋狂閱讀各種資料,想要破譯這座小鎮的秘密。
這是個存在于三維空間的克萊因瓶嗎?如果是的話,我確實不能離開沒有邊界的閉合表面,可也不應該回到原點,而是從瓶子里面到達外面,來到小鎮的反面;若非嚴謹的數學模型,那這片空間又如何將我約束在內呢?我每次逃離,就會有些已發生的事實被抹去,難道我身處虛擬現實中而不自知,到達邊界就會激活副本重置的觸發器嗎?世界上何曾有如此真實的虛擬現實技術,而我又是何時成為“缸中之腦”的?再或者是催眠術嗎?小鎮的邊界是激活催眠的口令,讓我自動修改大腦的記憶?那豈不意味著我的身體實際上離開了小鎮,而靈魂卻仍被囚禁在鎮中?
我累了,習慣性地不斷嘗試,知道自己找不到答案。3棟1804的燈光從未亮起,療程尚未結束,杜醫生沒有回來,而我就住在這個病房里,這個無法離開的小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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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吃完那碗湯粉,付過錢,撐起傘走出店鋪。河東岸的房屋一棟挨著一棟,晾衣桿、天線、腳手架與遮雨棚像觸手伸展糾纏構成建筑群的毛發。這些灰色、褐色和磚紅色的自建房密密麻麻擠挨著,又被狹窄的巷道割裂。這片居民區隨時都在拆蓋,呆板的三層樓房被砸成碎片,短到讓人無法察覺的時間之后,一棟同樣呆板的五層樓房出現在原地,褪去安全網,刷上白油漆,等待著即將到來的下一次拆毀。
我停下腳步,突然意識到一件事情。
我忘記你,療程才會結束。
當我意識到療程結束的時候,會想起已經忘了你。
可“忘了你”這三個字里面,有你的存在。
當我意識到忘了你的時候,你便出現了。
以某種神秘的方式出現,就算失去一切細節,只剩一抹灰影,一個代指第二人稱的字眼。
所以我沒有真正忘了你。我不可能真正忘了你。
這是一個悖論。
我忘了你的聲音,你的味道,你走路的姿勢,你皮膚的觸感,你的名字,你的過去,你的一切。
可我想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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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個不停,我撐起傘,永遠走在沒有你的小鎮。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