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麗耶特·德·波達爾 翻譯 胡紹晏

在古代,朱紅色的鳳凰象征著和平與富裕,也象征著令國土繁榮興旺的賢明君主。

然而如今,前任皇帝是個慵君,接替他的又是一名幼弱的女帝;這是個戰爭年代,到處是燃燒的行星和瀕危的防線,衛星如同鮮血般殷紅,恒星也變得黯淡無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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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寶十二歲時,二嬸搬來與他們同住。

她身材矮小,精力充沛,對兒童缺乏容忍,對天寶尤甚。由于母親在廠里工作,負責設計各種新型鳶彈與針艦,二嬸只好勉為其難地照看天寶。

“你太嬌生慣養,”她一邊說,一邊在灶頭旁忙著準備午餐。“十足的獨生女。”她也不贊成天寶這個名字——因為那是男孩的名字,意為“天賜之寶”,在她看來,無論這孩子得來有多不易,天寶的父母都不該那樣給女兒取名。

天寶問母親,二嬸為何總是如此怒氣沖沖?母親將視線移向遠方,一時間不知聚焦在何處。“你二嬸來這里前,必須撇下一切。”

“一切?”天寶問道。

“她的寓所和物品。還有她丈夫。”母親的臉變得扭曲,這是她每次強忍眼淚時的表現。“你還記得二伯吧?”

天寶記不太清,但有少許印象——一副低沉的嗓音,一個笑容,以及那永遠難以消散的飛船機油的氣味。“他死了,”她最后說道。就像三姨,就像族親阿光和阿信,就像父親。他們都去了帝國邊陲服役,在反叛軍攻占第八行星的衛星群時遇難。

這是個死亡的年代。幾乎每隔一兩天,祖母就要在祭壇上添加新的全息肖像。每一位訪客都壓低嗓音,仿佛天寶仍然太年幼,無法理解戰爭及其帶來的破壞。

母親又面露難色,猶豫是否該告訴天寶成人世界的事。“他是個非常勇敢的人。他本可以先走,但他要等到所有人都撤離。”母親嘆了口氣,“他永遠沒能離開。叛軍飛船轟炸城區,將一切化為灰燼。你二嬸正跟他通話——”她咽了口唾沫,再次望向遠方,“她看著他死去。所以才會那樣怒氣沖沖。”

天寶沉思了片刻。“他們沒孩子。”她最后說道。她想起二嬸坐在祭壇跟前喃喃自語,說他不該位列于此,他死后未留子息,無顏與先祖同列。但是當然,在這個死亡年代,規矩也都變了。

“對。”母親說。

這一悲哀的念頭讓天寶心中產生古怪的感覺。“她可以再結婚,對嗎?”

“也許吧。”母親說,然而天寶知道這是謊話。她決定今后對二嬸好一點,并向列祖列宗祈愿,希望她能找到新的丈夫,到了晚年也有子女給予她慰藉。

那一晚,她夢見了二伯。

他站在陰暗的走廊里,一只手狂亂地向建筑物的控制系統發送指令——嘴里說著不連貫的語句,語速極快,但他無疑想讓語氣顯得安心鎮定。天寶看不清他的臉——在震顫的墻壁之間,他的面孔只是一片模糊的黑影;然而她能感覺到那摧毀一切的爆炸,仿佛穿透現實的刺拳,足以擊碎她的骨骼——也能聽見他死去的那一刻,通訊儀上突發的靜電噪音,以及隨之而來的靜默。

隨后,夢境發生了轉換。她飛翔在一顆綠色星球上方,觀望著兩艘巨型飛船互相攻擊。她無法辨識哪方是叛軍,哪方是帝國。憑著夢境中清晰的感知力,她知道其中一艘船正在掃描鎖定另一艘,準備發動反物質攻擊;而另一艘船并無反物質武器,只能用導彈,希望通過打擊薄弱點來破壞對方的船殼。下方的行星上——依然是憑著夢中那種奇特的清晰感——細如螻蟻的人群正在撤離,力圖擠進幾艘老舊的穿梭機,而這些穿梭機最多也只能將他們帶到頭頂那顆小小的衛星上。

他們無關緊要——或者說,為了完成任務,不可給予他們太多關注。在夢中,她很清楚這一點;而且就算接到的命令是援救他們,她也無力改變一分一毫。

她悄悄移近,展開翅膀,她的翅膀閃耀著虹彩,如彗星尾跡一般寬廣。她準備施放自己的武器,終結這場爭斗。

夢中的場景靜止下來,變得模糊不清,并逐漸散裂開,仿佛玻璃板上的無數顆水滴——每一顆都是一個字符,屬于某種古地球語言,除了精英學者無人能識——一列列難以理解的字符自上而下滾動,朱紅色字體猶如御詔,填滿了她的整個視野——接著,它們也逐漸淡出,只剩下只字片語——盡管依然是上古文字,但她內心深處卻對其含意一清二楚。

小妹,你命中注定要屬于我。

你屬于我。

接著,文字消失了,她在自己的搖床里顫栗著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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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帝國最精良的工廠里建造出四艘智船——彼時,以數字編號的行星分布于數十個星系,朝廷的御旨直送達外層空間的星站,銀河系遙遠的旋臂中駐扎有帝國的總督。

四艘智船,每一艘對應一個方位。他們由最優秀的學者輔育成長,代表了帝國的驕傲;他們繳獲的貢品來自各處蠻荒偏僻的星域;他們代表了科技的巔峰,也是優雅華麗的造物,威武風光,堪比傳說中的“八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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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以后,她一直做類似的夢。夢境并無定時——有時一周一次,有時一月一次——但總是會出現。每次她都在不同地點——或者位于行星上方,或者圍繞衛星轉圈,或者正飛向某座星站——而每次的夢里都有戰爭。在夢中,她不是目睹飛船互相攻擊,就是看著士兵們在街道中展開殊死的肉搏防御戰,他們面目模糊,制服破爛不堪又沒有徽飾,完全無法辨識。她摧毀太空罩的武器,朝破損的廟宇投下密集的戰鳶,將行星表面夷為平地——然后顫抖著醒來,瞪視著印在視野中那些本應無法理解的文字。


你屬于我。

來吧,小妹。來我這里,終止這一切。

然而,然而戰爭仍在繼續。

白天,母親和二嬸低聲交談,她們說到陷落的行星,說到偏墜的軌道,說到叛軍在帝國領地內的層層推進——距離第一行星與紫禁城越來越近。

“百合女皇會保護我們,”天寶說,“對不對?”

母親搖搖頭,一言不發。稍后,天寶開始玩《靛山之戰》,她的內置芯片與住宅的娛樂中心同步連接,但她聽見祖母、母親和二嬸在廚房里一邊準備豬肉包和茶水,一邊輕聲交談。她暫停游戲,使其成為視野中一層淡淡的透明畫面,然后悄悄走近聆聽。“你該跟她談談。”祖母說。

“你要我怎么講?”母親似乎很疲憊,也很憤怒,但那是因害怕而產生的怒氣,深入骨髓,歷經持久,可延續數天乃至數月。“不管說什么都是謊話。”

“那就學著說謊,”二嬸冷冷地說。她聽見咀嚼聲:檳榔是二嬸唯一允許自己享用的奢侈品。“為了她好。”

“你以為我沒試過?她是個聰明孩子。我一開口,她就能猜到。學校里富裕點的同學都走了,她一定意識到這座城市已經遭到遺棄。所有人都準備離開。”

“我明白,”二嬸說,“假如我們有錢……”

母親嘆了口氣,站起身往拳頭大小的杯子里添加茶水。天寶知道,家里沒錢。祖母的積蓄都花在了集市里那些摻假的食物上。米粒中混雜著沙礫與泥土,魚露則添加了棕色色素,無論天寶往里加多少青檸或糖,味道總是不對勁。

母親最后說道:“用不了多久,有沒有錢也許都無所謂了。廠里有傳言——業總督打算撤離居民。”

一陣沉默過后,祖母悄聲說:“不可能——叛軍的艦隊還沒進入我們星系,對嗎?”

“還沒,”二嬸說,“但正在逼近,而且他們有智船。他們要是想襲擊我們,可以派智船作為先遣隊。雖然不足以攻占整個行星,但會讓我們付出慘重代價。”

“總督說百合女皇下個月就會派軍隊來,等到雨季結束。”母親的語氣依然不太確定。

“哈,”二嬸說,“她會不會派還說不準。但就算她派軍隊來,你真相信那就能救得了我們嗎,妹妹?她的軍隊治理不善,連戰連敗。”

母親最終說道:“我們只需一場勝利。只要告訴叛軍,他們的推進到此為止,休想再越過第六行星;要想繼續深入帝國腹地,必將付出高昂的代價。而且他們的戰線拉得太長,阻擋他們并不困難……”她的語調仿佛乞求。

“他們或許戰線拉得太長,”二嬸語帶憐憫地說,“而且你說得對,也許只需要一場壓倒性的勝利就夠了。然而你很清楚,我們沒這能力。”

接著又是一陣沉默,仿佛季風來臨前壓抑的空氣。天寶繼續回去玩游戲,然而現在,一切看上去都那么的假,軍隊排列于模擬地形之上,戰斗中不見流血,你可以一遍又一遍重來,直至達成任務——沒人感受到那種腸胃仿佛被冰冷的手爪越攥越緊的恐懼,也沒人感受到每時每刻都在逼近的失落與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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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初期,那些智船便消失了。他們的船員接到朝廷詔令,倉促間被調去守衛已經陷落的行星。他們的臥艙不再有奧術師與程序員進行維護。一開始,這些船尚能不定期地分派到任務,后來連任務都不再有。他們一個接一個地隕落。

“金玄武號”為躲避一支強大的叛軍艦隊,逃入深維空間,船上僅有一名年邁的駕駛員。這艘船再也沒有重新出現。

“青龍號”在香夏戰役之后便不復存在,它墜入帝國轄區的大氣層中,崩裂成一團團熾熱的金屬,其碎片散布于焦灼的土地上,仿佛無數悲哀的種子。

“白麒麟號”完成了第十二行星的緊急撤離任務,其星際引擎的負載已遠遠超過極限。他在震顫中降落,破損的零件和機油散落一地,從此再也沒能起飛。

至于“朱鳳號”——四艘船中最強大,最具實力的一艘……她也不再出現在帝國的通訊頻道里。然而她的任務定義太過死板。她被授權向帝國的敵人開戰。但當時帝國分崩離析,兄弟相爭,父子相殘,連女兒也遺棄母親,誰還能分辨究竟誰是帝國的敵人?

“朱鳳號”陷入了流浪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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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月后,業總督才頒布撤離的命令。那時,叛軍艦隊已進入星系,第六行星的第一和第二衛星已經陷落。女皇的軍隊向后撤退,他們的飛船在天空中顯得越來越大,破損的引擎拖拽出慘綠色尾跡。總督僅能派遣為數不多的士兵監管撤退事宜,他們的臉上帶著無聊的表情——他們的同胞大多在頭頂的天空中守衛最后一道防線。

【小說】旴涯——碧血烽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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