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馬修·克萊索 翻譯 耿輝
米克和全能眼在星系中漫游并收獲死星,他們喜歡邊干邊聊。
“我去到了南部旋臂,”米克說,“你知道的,那里的異族百利斯吞噬冷卻的星塵。”
“我當然知道。”全能眼說,“可我還想聽你說。”
“行啊,那個老巫婆告訴我她以前吞噬星星,一次就有好幾千!”
米克吃吃地笑起來,他的九條手臂之一在敲擊著控制機構。幾百萬枚光子產生的意外推力會讓球形艙偏離航線超過四光年。可是米克和全能眼還有無數內容可聊的時候再過一個世紀又如何呢?
全能眼的多形態霧狀軀體在座位上旋轉起來,仿佛一團害羞的星云。通常這意味著她希望米克繼續聊下去,米克明白得很。
“我告訴那個破爛貨,要是我相信她的鬼話,那么我就更得相信如今有關遠古滅亡的那些瞎扯出來的傳說。”
“傳說怎么說?”全能眼問。
“數十億城市散布整個星系,危險的交易充斥在各個世界之間,星際種族多得連名字都不夠用。都是些愚蠢的糟粕,你知道的。”
“我當然知道。”全能眼說,“可我還想聽你說。”
米克對控制機構的操作簡直是撞了大運,因為傳感器剛剛檢測到一個物體漂在虛空中。“全能眼,那顆灰塵是什么?”
全能眼的霧狀身體縮成一個球體,類似一顆新生的恒星,“一枚未知物體!米克改變航線去攔截。”
米克聽從她的指令,他們的球形艙繞過屢屢緋紅色宇宙塵埃,它們永遠無法再匯聚成恒星。“你覺得它來自于齊姆比?”這話說得就好像他了解那些了不起的建設者似的,“你知道他們曾生活在九十九顆行星上,一天就完成了所有水晶城的建設者。”
“我當然知道。”全能眼說,“可我還想聽你說。”
行進四周以后,米克說,“你覺得那是初生的克萊人嗎?你知道他們能長大到足以吞下好些星系,卻更喜歡蜷縮在新生恒星周圍,向太空吟唱電磁頌歌。”
自那之后九個月的時候,米克說,“有可能是任性的厄姆人嗎?那些以情感為食的行星星環生物?”當時球形艙已經減速很多,散落的星星已經不再發生可愛的藍移,恢復成古老陳舊的紅色。“或許,”他說,“那是一只愛探究哲學的拉克蠕蟲,你知道半個星系都在傳頌他們的箴言。”
“我當然知道。”全能眼說,“可我還想聽你說。”
“我所講述的,”米克說,“只不過是對遠古滅亡的匆匆回顧。”
他們經過一顆罕見的恒星,一顆緩慢燃燒很久很久的紅矮星。通常米克會用球形艙的重力井將它捕獲并運送回星系中心的巨核,為全能眼在那里的軀體增加數倍于1015個量子,一股微弱的引力波將永不停歇地蕩漾開。可是今天,他們飛過恒星,對其不予理睬,這樣干米克還是頭一次。
以一個他希望全能眼能為之驕傲的機動動作,他一下子就捕獲了那個物體,僅僅在朝星系中心加速過程中讓它在重力井的墻壁上碰撞了一次。
“把它放進實驗室。”全能眼說,“航線矯正完成之后,你在那里與我匯合。”
與球形艙的大部分房間相比,實驗室顯得有些狹小,各種傳感器充斥其間,一枚中空的透明圓柱體占據了房間的正中。奇怪的太空物體懸在里邊,它是一塊漆黑無比的立方體石塊,閃爍著金屬光澤,表面銘刻著奇怪的符號,不過嚴重的坑洼已經將大部分文字都抹除。
米克從自己的毛孔分泌出安神粘液并說道,“我說對了嗎?它是遠古滅亡的遺留物嗎?”
“沒錯,米克,它就是。”
他想要歡呼雀躍,手臂也興奮地揮舞起來,“是什么?”
“還不確定。到目前為止,我在它的晶體結構中發現了一些信息編碼,運用一種奇怪的分形算法進行高度壓縮的信息,我費了不少勁才將其解開,并把獲得的內容傳送給巨核以獲取進一步的幫助。”
“多么奇妙啊!”米克說。“石頭中的信息!可它來自哪個文明呢?”
“我不知道。”
米克的第三個胃不安地一顫,沒有什么情況是全能眼所不清楚的,沒有什么謎題是全能眼所不能迅速破解的。
全能眼化成十二面體的形狀,“有答案了!我的巨核剛剛解碼了一段信息。”
“什么內容?”
“這段信息是一種生命形式的編碼,我現在要將其復制出來。”
隨著期待,米克的外鞘變得粘滑起來。他將親眼目睹遠古滅絕時代的生物。
第二個圓柱體容器出現在第一個旁邊,怪異的肉質團塊在里邊顫抖著形成,隨即又瓦解成紅色膿液。
“真可愛!”他說。
全能眼擴展成一團霧狀,“這不是那種生物,我用錯了核酸的手性,得再試一次。”
偉大的全能眼也犯錯誤?他想,怎么可能?
肉塊氣化消失,新的形狀在其中形成。首先出現的是白色硬質礦物的天然結構,然后是一波粘液、柔軟的器官和潮濕的身體組織,所有這些一起都由一層淡棕色皮膚所包裹。
“閉合你的外鞘,”全能眼說,“我要調整氣溫以適應這個生物的容限。”
全能眼并沒有停下等待,假如米克不迅速動作,他將死于高溫高壓。空氣此刻非常稠密,他能感受到自己揮舞的九條手臂受到壓迫。
圓柱體的開口打開,一股酸味的霧氣傾瀉出來。米可以為這是在打招呼,便也散發出一股甜味來回應。
四條肢體從那個生物的矩形軀干上伸出來,頂部是一顆肉球。肉球上有兩顆深陷其中的圓球,一塊鉤狀凸起的皮膚下邊是兩個小小的開口,另一個邊緣呈粉色的開口下覆蓋著成排的白色礦物質。呈現古老恒星燃燒顏色的深紅色纖維,從上倒下將其覆蓋。米克從沒見過這么令人討厭的生物。
“這是怎么……?”這個生物說。在稠密的空氣中,聲音顯得低沉,“我在哪兒?”
米克喘著氣說,“它用肛門說話?”
“那是它的嘴。”全能眼說。
這個討厭的生物與他想象中光榮的祖先大相徑庭。
“歡迎來到64545號球形艙。”全能眼說,“我是全能眼,這是米克6655321。我調整了你身體結構,這樣你才能理解和會說我們的通用語——負4語言。你是誰?”
“我……我是貝絲。”這個生物說,“我在哪兒?”
全能眼告訴貝絲她是如何從編碼信息中被重造出來的,“自從我上次在星系中發現新玩意已經過去一千年。你的出現令我驚訝不已。”
“是啊,”貝絲說,“我也有同樣的感覺。”
“我也一樣!”米克緊接著說。
“一千年?”貝絲說,粉紅色皮膜在她兩顆白綠球體上眨動。這么原始的東西是她的眼睛嗎?
“你是什么種族?”全能眼說。
貝絲抱住自己的肩膀,仿佛在擠壓自己,“我是人類。”
“奇怪,我沒有關于人類這個種族的記錄。你來自于哪兒?”
貝絲用喉嚨發出粗糙沉悶的聲音并抬頭看著房頂,她眼中的綠色圓環向群星間的霜一樣晶瑩。她身體別的部分很難看,可是這雙奇怪的眼睛有著深邃的美感,甚至超過絲絲鋰云衍射晨光后誕生的彩虹,而后者正來自米克出身那顆衛星的慵懶清晨。
“丹佛。”她說。
“你最后記得什么?”全能眼問。
“我陷入一片黑暗。”貝絲說,“斯隆在身邊拉著我的手。”
“斯隆是誰?”
“她是我妻子。你們是誰——什么生物?”
米克噴出一股信息素粘液,“在下米克,你們的駕駛員!這是偉大的全能眼!”
“可你們是什么?”
全能眼收縮成一個環形曲面,“解釋起來需要時間。”
“我很冷,你們有衣服嗎?”
冷?米克心想。這里熱的都能把冰融化!
不過在全能眼的幫助下,貝絲用白色的纖維遮住了自己。米克不理解她本身有皮膚為什么還需要把自己藏在人造皮膚之下。
“我感到難受。”她扶著頭說。
全能眼浮在她旁邊,“也許是你重生的副效應。”
“不是。我得病了。”
“你是指在你細胞內快速復制的基因材料?”
“你知道那種病毒?”
“我創造你的時候觀察到這種現象,可我以為那是你自身原本的基因模式。”
“不,絕對不是。你們有水嗎?”
一個透明圓筒出現在她身旁的桌子上。
“啊,”貝絲被嚇了一跳,她說,“還真不習慣。”
她把滾燙的液體倒進嘴里,可是手抖得厲害,一半水都被她灑在了地上。她眼角漸漸泛起紅色的血絲,“有人在這兒嗎?”
全能眼的超環狀體泛起漣漪,“只有我們仨。”
“沒有別的人類?”
“據我估計,那塊石頭在太空漂浮了五億年。你的種族很可能滅絕了。”
“這么說……斯隆也死了?”
“是的。”
“可她剛剛還在我身邊!”
“那是你的感覺。現實中的那個時刻發生在很久以前。
貝絲用手捂住嘴,“我的天吶……”
“怎么了?”全能眼說。
貝絲長久地盯著全能眼,然后她把眼一閉,“就在我醒來之前,斯隆在我耳邊低語。她要給未來喚醒我的人捎個信兒,她說,歷史進程將被這個信息所改變,一個必須要傳達的可怕事實。”
全能眼移到她跟前,“告訴我,告訴我是什么信息!”。
“我的兒子,他……”她哽咽著說,“他在我的子宮里窒息而死。”
“太可怕了。”米克說。
“繼續。”全能眼說。
“后來,他們做了各種測試,發現我感染了病毒,還傳染給我未出生的兒子。他一點兒生還的機會都沒有。斯隆說我感染的血液病毒,來自于……制造這種病毒的目的……制造者是……噢,天吶,我要——”
她的眼睛向上一翻,朝地上吐出黃色液體,身體向前癱倒,頭部摔在了桌子上。嚴重的抽搐在她身上突然發作起來。
“怎么回事?”米克說。
“是病毒。”全能眼說。
“你能阻止嗎?”
可是貝絲自己停下了抽搐,除了她喉嚨里的微弱的嘶嘶聲,一切都歸于平靜。
“喂!”米克說。
“她死了。”全能眼說。
米克感到一陣恐慌,“可她才剛剛活過來啊!”對于遠古滅絕他只能這么匆匆一瞥嗎?
“別擔心,米克。我已經在創造另一個貝絲了。”
※
一小時后,他們坐在駕駛艙,米克在左,全能眼在右,中間是貝絲。球形艙正朝著星系中心以0.5C的速度飛去。
貝絲身上緊緊地裹著厚重的毯子。她似乎對自己看到的一切都感到驚奇。“可是如果我們在太空中,那么多星星都去哪兒了?”七光年外,只有一顆紅矮星漂浮在絕對黑暗的背景中。
“我們把它們收走了。”米克說著便分泌驕傲的粘液。
“收走?為什么?”
“我們收集的物質,”全能眼說,“冷卻到絕對零度附近,量子糾纏形成濃縮物,與我的巨核結合后我的總計算能力就會增加。”
“你是一臺計算機?”
“全能眼,”米克說,“是宇宙中已知的最偉大意識。”
“我的唯一目的就是知識。”全能眼說,“我致力于知曉一切。”
“那么多星星都消失了。”貝斯說,“那里原來有生命嗎?”
“哦,當然有。”米克說,“曾經有那么多物種,多到沒有名字命名。”
“現如今呢?”
“現在他們都是我巨核的一部分。”全能眼說。
“他們自愿的嗎?”
米克疑惑地撓著肚子。“他們愿不愿意有什么關系?”
貝絲把毯子拉得更緊了,“有很大關系。”
“你最后的時刻你還記得嗎?”全能眼說。
貝絲慢吞吞地說,“斯隆跟我耳語。”
“她說什么?”
貝絲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我不想談論這件事。”
“你必須告訴我。”全能眼說。
“為什么?”她撅起嘴唇,液體開始在她的眼角聚集,“這樣你就能把我也收進巨核?”
米克倒吸一口氣。太過分了!他等待全能眼懲罰貝絲,可是貝絲咳出一口粘液。米克這下放心了,她一定認識到自己的冒犯行為并以此致歉。可是等到貝絲吐得控制臺上到處都是,并在陷入沉默之前足足哭了一分鐘,米克才認識到她的行為是無意識的。
“她死了?”米克說。紅色液體從她頭上的一個傷口流下來。
“是的,米克。”
“全能眼,也許你不應該再創造貝絲了,至少得等到你有了治療她的方法。”
貝絲氣化消失,仿佛她從未存在過。“你沒聽見第一個貝絲說什么嗎?那個斯隆有給未來的消息,她相信會改變歷史。我必須知道這條消息是什么。”
※
下一個貝絲醒來時問了相同的問題,但是全能眼沒有告訴她太多。貝絲問到星星的時候,全能眼朝她拋出了一個問題。
“我的行星?”貝絲說,“它以土地命名。你從沒聽說過?你從哪兒找到我的?”貝絲盯著眼前漆黑的一片。
米克嫉妒得很。他誕生在環繞巨核的一顆衛星上,沒有空氣,公轉周期是一千年。離開那里后他就一直生活在球形艙。
“我們在太空里?”貝絲說,“我們超過月球軌道了嗎?”
“你們生活在星球表面?”全能眼問。
“是的,我住在洛基山脈腳下的一座玻璃暖房里。斯隆和我因為喜愛星星才搬到那里,大多數夜晚銀色的星河閃耀整個天空。”貝絲咬著指尖說,“那么多星星都去哪兒了?你們帶我去哪兒?”
“在你醒來之前,斯隆對你耳語過嗎?”全能眼說。
“你怎么知道?”
“告訴我她說了什么?”
“我發現她幾個月前在進行一些機密工作。她發誓說與武器沒關,可我不相信她。我們大吵了一場。我能聯系上她嗎?她恐怕急死了。”
“斯隆提到你胎死腹中的孩子沒有?”
“打斷一下,你怎么知道的?”
“你把病毒傳染給子宮里的胎兒。斯隆暗示說,這件事與一條非常重要的未來消息有關。這回你告訴我——”
“不,我們可沒說這些!你們怎么知道我這么多?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想要回家!”
她把手捂在嘴上,嘔吐得渾身都是,隨后又痙攣起來,用肢體朝米克拍打。一邊尖叫一邊手腳亂舞了一分鐘之后,她倒地而亡。
“奇怪,”全能眼說,“你注意到她的故事不一樣了嗎?”
貝絲剛剛尖叫過的嘴還沒有合上。
“沒有,我沒注意到這一點,全能眼。”
※
全能眼向下一個貝絲詢問了她的家庭。
“我有兩個女兒,貝拉十歲,耶瑪十二歲。我的兒子約書亞十八歲,剛剛離開家去佛蒙特念大學。我生病之前常常帶他們沿著山路徒步,至少每周一次。跟我的孩子們在白雪覆蓋的松樹下行走……”她通過鼻子吸入一口氣,“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靜。我可以給他們打電話嗎?”
“跟我們講講斯隆。”全能眼說,“在你醒來之前,她對你耳語過嗎?”
“說起來好笑。”
“她說了什么?”
“就是有一天,我不想告訴孩子們自己生病了。她很生氣,可我說她虛偽,因為她在一家機密的研究機構工作,每天都在向我們隱瞞一些事情。”
“她研究武器技術?”
“她發誓說沒有。可你怎么知道?你跟她談過?”
“你在這里醒來之前斯隆還說過什么嗎?”
“我印象中沒有了。”
“你確定你們沒說起你的兒子,出生前就離世的那個?”
“什么?沒有!這究竟是怎么回事?”貝絲兩腿發抖地站起來,“我拒絕回答你們的問題,除非有人告訴我——”
她把手捂在嘴上嘔吐起來,她尖叫、發抖。等她死后米克說道,“全能眼,你為什么不告訴她真相?她不應該知道自己的家人早在五億年前就死去了嗎?”
“那有什么用呢?你看到她知道真相以后有多激動,我們還怎么能查清斯隆告訴她的信息呢?”
“可她每次都痛苦地死去。”
“為什么你覺得她很痛苦?”
“因為她的叫聲那么慘痛。”
“那不是痛苦的叫聲,米克,而是歡樂的叫聲。她體內的生命力量終于從肉體凡胎中解放出來。我吞噬遠古滅亡的文明時,他們也發出過同樣歡樂的叫聲。”
米克聽了上千遍貝絲的故事,卻從對她沒講過自己的。當米克凝視死去的貝絲和從她身上滴落的液體,他開始好奇全能眼是不是也在向他隱瞞著什么。
※
下一位貝絲說,“斯隆跟我小聲說起我們在墨西哥看日出的那個早晨,我們覺得自己仿佛融入整個宇宙,不再是孤立的片段。”
“沒別的了?”全能眼問。
“這還不夠嗎?”
然后她死了。下一位貝絲說,“斯隆小聲對我說她懷念跟我一起喝咖啡的早晨。你們會帶我回家嗎?”
下一位貝絲提到了一種演奏音樂的弦樂器,“斯隆希望我給她多彈彈吉他就好了。”
“還有別的嗎?”全能眼問。
“沒了。”
全能眼以同樣的方式詢問貝絲們,與此同時米克正在超群星接近,不是朝向那里,而是從側面迂回。全能眼反復刺探,可是每位貝絲講訴的臨終故事都不一樣,每一位都在尖叫聲中死去。
“全能眼?”死了59個貝絲之后,米克說,“你要是永遠也查不出斯隆的消息呢?”
“一切問題都有解決的辦法,米克。一切謎團都有答案。”
他希望這是真的,因為即使在貝絲們還活著的時候,他就開始想象她們的尖叫了。
※
“你一定很愛你的孩子們。”米克對下一位貝絲說。“你談起他們時那么溫柔。”
“我提到過孩子們?我當然愛他們了。你是誰?這太奇怪了。”
米克對她之后的第十二個貝絲說,“跟你的孩子們在山中白雪覆蓋的松樹下行走是什么感覺?”
“啊,那是我最喜歡做的事情之一!后來我病了。告訴我,你真是外星人?”
米克對那之后的第六十五個貝絲說,“聽起來耶瑪是個特別可愛的女孩。她跟你很像,我覺得。”
“你這么說真好,可是聽起來怪怪的。就好像你了解我孩子似的,可我們剛剛相遇。你叫什么來著?”
米克對那之后的第九百四十七個貝絲說,“你擔心約書亞一個人上大學嗎?”
“真奇怪!你好像能讀懂我的內心。你到底是誰?”
“米克。”
“為什么叫這個名字?”
米克已經回答她上千次,“因為我雖然渺小,卻給予全能眼大大的補充。”
她笑了,這個表情米克已經學會識別,“所有的關系不都是這樣嗎?一方主導,另一方聽從。”她以前就說過,以上百種不同的方式,跟米克給全能眼講過許許多多故事一樣。貝絲的陪伴令米克愉悅。米克覺得,假如她每次都多活幾個小時,他們也許會成為朋友。但是每位貝絲都把他和全能眼看做陌生人。
而且每位貝絲都有一個不一樣的臨終故事,多到米克都數不過來。雖然每次貝絲都必死無疑,可全能眼取得了治療她的進展。
一個世紀之后,貝絲多活了十二秒,兩個世紀之后,她們多活了十五秒。等他們到達星系中心的巨核時,貝絲差不多可以多活三十秒。
巨核是一顆龐大無比的四面體,在黑暗中閃耀著超過一百顆超新星的光芒,占據數百光年的范圍。全能眼把在此自轉的黑洞變成宇宙中已知的最大規模意識。
通常他們的球形艙像彗星一樣掠過巨核,放下他們捕獲的星體之后再繞出那里,開始新一輪星系漫游。可是全能眼指示米克再靠近一些,巨核填滿了他們的視野,足以照亮宇宙中遙遠行星的天空。只有球形艙的強力護罩能保護他們不被烤焦。
艙壁上出現一個黑色的圓形,他們從中飄過。黑暗將他們淹沒,駕駛艙隨著球形艙重力場失效而震動起來。窗外有十幾顆紅矮星正被看不見的力場拖走,最后它們的灰燼消失在黑暗里,這一趟的收獲真是少得可憐。
球形艙降落在一塊沒有邊際的金屬平面上。米克以前從沒有進入巨核內部,這才是全能眼的主體,所以他激動地顫抖起來。
他們從一條斜坡下了球形艙,貝絲一邊跌跌撞撞地行走,一邊凝視著漫無邊際的景象。從太空捕獲的黑色石塊浮在他們后方,四個發光的方塊伴隨在它旁邊。米克跟隨全能眼太長時間,他已經忘了整個星系有很多同樣的全能眼,跟其他的米克一起收集星體。這些全能眼都是同一個巨型智慧的一部分。方塊和石質物體加速離開,過了一會球形艙也悄無聲息地消失了。走在米克他們倆旁邊的貝絲也在一團炸開的火光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去哪兒了?”米克說。
“她現在沒什么用處了。”
“可我以為你要解開她的謎團。”
時空突然發生變換,他和全能眼站在無數個灰色的立方體前。它們的三維網格延伸到無窮遠的地平線上,每一個立方體里都有一個貝絲,她們閉著眼睛,一動不動。
“為了提高查明那條消息的幾率,”全能眼說,“我創造了數萬億個貝絲。奇怪的是,我發現斯隆對她耳語那條消息的多樣性并不遵從線性變化,而是以指數關系增長。”
至少三分之一的貝絲在嘔吐物中死去,其余的貝絲不停地轉動眼珠。“他們在做夢?”米克問。
“不僅僅是在做夢。”
米克發現自己和全能眼出現在一間寬敞的玻璃房里,旁邊都是貝絲故事里的擺設:壁爐,照片和書籍,他還認出了一支吉他。三面墻都是玻璃,外邊是白雪皚皚的山脈直插藍天,一顆金色的星星在高處照耀。針葉林上覆蓋的白色細粉末在光線的照射下閃閃發亮。
雪,米克想,松樹上的雪。
“這是按她記憶模擬的。”全能眼說,“能幫助我進一步破解謎團。”
貝絲穿著厚重的衣服走進門,她的臉上光滑得很,沒有米克已經熟悉的黑眼圈。她身后跟著的另一個人類同樣穿著厚衣服,膚色要比貝絲的深。
咖啡色,貝絲跟米克說過上千次,一定是斯隆!
“這一次又是武器嗎?”貝絲說,“你知道我心里怎么想。”
“該死,你就不能信任我一次?”斯隆說,她的聲音讓米克吃驚,雖然跟貝絲的一樣低沉,卻有著不一樣的迷人音質。“為什么你總是這么小題大做?”
“因為你答應過我絕不再參與。你對我撒謊!”
“這是畢生難求的機會!你不明白。”
“多久了?你在那兒工作多久了?”
斯隆頓了一下,“四年。”
“從我們搬到這里那天?”
“是的。”
“那是你想要搬到這里的真正原因?”
“其中之一。”
貝絲深吸了一口氣,“我想要你離開。”
“等等,我們不能——”
“滾!”
斯隆轉身離開。貝絲捂著眼睛哭起來。
“太好了!”全能眼說,“棒極了!”
時空再次轉換,米克和全能眼來到一間屋子,里邊滿是穿著綠衣服的人類。貝絲躺在案臺上痛苦地哭喊著,斯隆在旁邊拉著她的手。她身體下方大大張開的孔中噴出一股紅色液體,一個小生命誕生出來,但仍然通過一束纖維與貝絲相連。小生命沒有動,身上微微呈現出藍色的光澤。
“怎么回事?”貝絲 ,“發生了什么?為什么都不說話?我的孩子還好嗎?”
“太好了!”全能眼說,“了不起!”
時空再次轉換。貝絲躺在床上,同兩個體型半大的人類說話。是耶瑪和貝拉,米克想。她們皮膚柔軟鮮活,顏色跟斯隆的一樣深,看上去要比米克想象中的更可愛。她們得去上學了,米可想,不快點兒的話就會錯過校車!
斯隆進來把孩子們讓到外邊,“你得盡快告訴她們。”關上門之后,斯隆說,“我不想跟她們撒謊。”
“為什么?你每天都在跟她們撒謊。她們以為你是一名程序員。”
“這么說不公平,貝絲。”
“不公平?你有你的秘密,我也有我的。”
“你去世的話我還怎么保守秘密?本該珍愛她們的母親連一個說再見的機會都不給她們,我怎么向她們解釋?”
“到時候我會告訴她們。”
“你怎么知道確切的時間?死神會敲三聲門?”
“我自己的事情自己解決。”
“抗拒,你總是這樣。”
斯隆再次離開,貝絲也哭了起來。
“好的,好的!”全能眼脫口而出,“我越來越接近真相了!”
臥室消失,米克和全能眼站在一間光線暗淡的房間里。人類坐在發光的屏幕前,狂亂地擊打著鍵盤。巨大的金屬圓柱容器占據了半個房間,貝絲瞇著眼睛躺在它旁邊的平臺上。
斯隆站在她身旁。
“終于要弄明白了!”全能眼說,“為了重演這一時刻,我創造了4×1016個貝絲。來吧,米克,我們一起揭開謎底!”
貝絲看起來與米克心中的一樣。她一動不動地躺著。
“你服用了大量鎮靜劑,所以也許不記得。”斯隆說,“可我不希望你把我當成怪物。我希望你理解我為你和孩子們所做的一切。那不是武器,貝絲,我沒有撒謊。我一直在研究長期保存物質的方法。我們可以把任何物質在一塊晶體中編碼,每一個最基本的亞原子粒子和量子狀態。
“昨天我跟查特伊醫生談過,她說你最多還有一個月的時間。死神來敲門了,可我估計你假裝聽不見。”斯隆搖著頭說,“你的愿望實現了,貝絲。我可以跟孩子們說你還活著。不管是一年還是十年之后,有人找到治療方法的時候,我們會把你再造出來。你將再見到孩子。也許我會有幸聽你因為這件事責備我呢。
“我知道你絕不會讓我對你做這些,你更希望自己漸漸消逝。我可接受不了,所以我送你一件禮物,貝絲,給你一個未來,不管你想不想要。”
斯隆按下按鈕,貝絲滑進圓柱容器。大家盯著各自的顯示屏,渦輪開始旋轉,低沉的嗡嗡聲逐漸變得尖厲,最后超出聽覺的范圍。貝絲像超新星一樣閃爍了一下便消失了,見到此情此景,斯隆顫抖著用手捂住了嘴。
“不可能只有這些!”全能眼不由自主地說,“我肯定是犯了什么錯,哪里一定還有別的信息。”
“可是感覺這就是真相。”米克說,“為了拯救貝絲,不再讓她承受痛苦,斯隆將她編碼儲存。這樣做很符合人性。”
“我得結束所有貝絲的生命,然后重新開始。”全能眼說,“有些情況被我錯過了。”
“再把她的痛苦重復1015次?”
“還不是為了找到答案嗎?”
“所以你也承認,貝絲在承受痛苦?”
“米克,不要質疑我。我是全能眼!”
“可我是米克啊,我陪伴你這么多年,見證無數貝絲死去。對不起,全能眼,我沒法再繼續了。”
全能眼縮成一個光點,“太可惜了,我以為你是我打造的最完美的米克呢,6655321。可現在我知道自己給了你過多的自主思維能力。再見吧,米克。”
“再見?等一下,等一下——”
米克覺得自己的身體燃燒起來,仿佛變成一顆新生的恒星。
※
米克站在貝絲的玻璃房里,午后的太陽從窗戶斜射進來,幾分鐘后,米克想,我在這兒,我還活著。他等待了一會兒,因為一生都在聽從全能眼的指揮,沒有全能眼的指令,他不知該干什么。風起了又息,一片棕色的葉子被吹過去。全能眼再也沒有出現。
他走進戶外冷峻的空氣。
沒有人阻止他,他頭頂著白雪覆蓋的松樹,沿著路登上山。他凝視終年積雪的山巒和樹木掩映的峽谷,心里明白了貝絲為什么喜愛來這里。
“美不勝收,不是嗎?”貝絲站在他旁邊,好像她一直就在那里。
“你從哪兒來?”他說。
“我一直在這兒。”她說,“不時換個地方。”
“我死了?”
“是的,不過這樣也有好處。”
他以前從沒有真正思考過“不存在”這種情況,所以感到一陣恐慌,“我死了?”
“組成你身體的物質被巨核吸收了,你的思維也是同樣下場。我們都是全能眼意識角落的奇怪熱點。”
“我不明白。”
她笑著轉身沿山路下山,米克急忙跟上去。“全能眼吞噬了數百萬文明,把它們的認知融進巨核。”腳踩著雪地的聲音令她心情愉悅,“十億年前,為了阻止她而展開了波及整個星系的戰爭。當然,她取得了勝利。”
山谷底部玻璃暖房的屋頂覆蓋則白雪,在陽光的照耀下它有些晃眼。“我們有些人存活下來,在各個地方形成小的群體。我們知道無處可逃,只有藏起來謀劃未來。我們在全能眼之前很久就發現了人類造物,于是就把自身編碼嵌入其中。我們賦予貝絲一種無法治愈的疾病和一個沒有結局的故事。每創造一個新的貝絲,全能眼就不知不覺地壯大了我們。”
“我不明白,你們不是貝絲?”
“我是貝絲,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而且我成長不少,你見過的那些記憶都是我的。斯隆拯救了我,我要加倍奉還。”
“你這是什么意思?”
“全能眼只朝外看,收集知識。她變得過于龐大,沒法弄清自己意識里穿梭的所有思維。信息沒辦法足夠迅速地經過她的巨核,我們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生長,很快就會有一天,足夠多的我們出現在她的意識里。然后我會把她徹底摧毀。”
貝絲面對著米克,“米克,你曾是她的奴隸,她的受害者。你是公開反對她的第一個米克,我來賦予你自由,你要加入我們嗎?”
“我們?”
他們倆從樹林中走出來,玻璃暖房在陽光下等待。一眾各式各樣的生物從玻璃墻后張望,他認為自己看見了齊姆比、愛探究哲學的拉克蠕蟲和環狀厄姆人,甚至還有一群百利斯在布滿星星的天空游動。整個星系的種族正等著向他們倆問好,可是反射的陽光讓他們感到晃眼。
“選擇權在你。”貝絲說,“可是如果你不加入,我們不得不除掉你。我希望你理解自己的處境,我們不能留下任何目擊者。畢竟這是一場戰爭。”她憂傷地笑了笑,然后走進房里,留下米克一個人。
積雪在陽光下閃爍,冷風吹過山崖,在松林間嗚咽。在某個地方,另一個米克正在玩著全能眼的游戲,而全能眼在玩著別人的游戲。或許這都屬于一場更大的游戲,規模大得連他都無法理解。這些,對他來說都不重要。
他向房子走去,整個星系的物種在里邊蠢動。
“告訴我,”他說,“告訴我你們所有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