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漂流瓶 蓋好泥土,放好墓碑后,他將鏟子放回地下室,然后背起工作間里提前準備好的大包,鎖上古堡的大門,走向崖邊。他邊走邊重新評定情況。一切都符合設定,所以今天就是他該走的日子了。他頂著雨往前邁步,一只手抓緊背上的袋子。 他終于走到崖邊,將袋子放到一旁后便坐在泥濘的草地上。空中的陰云如同古堡中的灰塵一樣讓人窒息,雨水沖刷掉了他身上的積灰,一條條灰色的小河順著他磨損的黑色西裝流下。他雙腿懸在半空中,腳下灰色的大海憤怒的沖擊著黑色的峭壁,奇形怪狀的礁石上漫起的白色泡沫讓人想到死人嘴邊最后的氣息。他雙手夾在腿間,身體不自覺地隨著大海的呼吸前后搖晃著。 他打開被雨打濕的袋子,從其中拿出來一個白色的瓶子。這些瓶子是他工作數月的成果,也幾乎耗盡他和她的積蓄。瓶子內一半是微型投影儀,另一半粘著太陽能板。他將右手食指與瓶口對接,開始進行數據傳輸。 回憶如同漫天大雪,讓他猶豫起來,不知道挑選哪一片雪花。
看著一架銀色的飛船轟鳴著穿過云層在遠處消失,他撿起了那片快要融化的雪花。
他開始回憶。

我跟在將軍后面,步入這座別墅。我放下行李,習慣性的抬起頭,像以前一樣掃描起整個房子。不常見的木質結構,實用的設計,沒有明顯武器裝備,除了隨處散落的星船模型和蟲族玩具。一陣跑動將我從數據分析中拉回到現實。一個小女孩站在我面前,穿著稍大的迷彩服,紅色的長發弄成馬尾,手中拿著玩具激光槍,正好奇的看著我。“爸爸?”她說,“這就是你說的那個機器人?”她假裝朝我射擊,紅色的光束打在我身上引起護甲一陣輻射分析。“看起來好像不怎么厲害嘛。”
將軍用一只手將她一把抱起,另一只手點開我胸前新裝的顯示器。“簡,他可不是一般的機器人,他是我們馬上就要部署的新的一批機器人戰士中的一款,只因為他是之前實驗室中的試驗版,所以才被我拿了回來,當做家里的保鏢,也順帶教教你你喜歡的軍事知識。”他打開武器操控界面,向她展示我會使用的武器。我觀察到簡的瞳孔睜大,心跳加速。“這些,他,都會用?”她看了看手中的玩具槍,交到我手里。“你來擺個架勢。”她有些挑釁的看著我。我看了將軍一眼,將軍做了一個手勢,我拿過來手槍,跟著他們走進樓上的全息放映室。將軍點開了一部著名星戰片中的一段星船大戰。數百架飛船突然出現,轟鳴著在我身邊環繞飛行。我開啟全身的傳感器,一瞬間建立起每一架飛船的軌跡模型,單手持槍,迅速的射中每一架飛船。在黑暗的房間中,我射出的紅色激光與飛船噴射的橘色火焰混成一片,照亮了紫藍色的星空背景。聲光消失,我轉身,立定站好,雙手將手槍遞向她。她抓住手槍,也順帶抓住了我的手。“你這個機器人,”她說,眼睛里透露著興奮和狡黠,“我要你做我的老師,教我用槍。”
我又看了一眼將軍,然后微微鞠躬。“我愿意為您服務,小姐。”一股納米機從我手中涌出,漸漸覆蓋住那把玩具槍。納米機們吱吱歡叫著,啃噬著,凝聚著,將那把玩具槍塑造成一把藍紫色的迷你激光槍。“我的見面禮。”我說。

他的回憶被嗡鳴聲打斷,瓶子提醒他內存不夠了。他拔出手指,輕輕端詳著瓶子。往事如同潮水般漫過他的正子腦。那個不一樣的小女孩,從小和將軍一樣
癡迷于軍事,每一個下午都要他和她練習射擊,陪她看星戰片。那把手槍她一直帶在身邊,哪怕后來參軍也沒有離身。他抬起頭,觀察著下面的大海。高度,加速度,風力風向,還有遍布的礁石,在他心中匯聚成一個最優解。他抓住瓶頸,一甩手將瓶子扔入灰色的大海。他看著瓶子濺起的灰色水花,伸手摸向下一個瓶子。又一片雪花落在他的手上,他仔細的將它捻起。一陣銀色的浪花漫過了他。
他再次陷入回憶。
我與船上的機器人工程師在一起,預熱新的一批機器人。金屬器件清脆的撞擊在我的體側,機油如同黑色的蛇一樣蜿蜒爬過我的雙臂。完成所有機器人的拼裝后,我站到他們面前。“醒來。”我用機器人語言命令道。四十二具冰冷的軀體逐漸散發出熱量,一雙雙為了適應蟲族星球環境而設計的紅色眼睛瞬間亮起。他們開始活動機體,檢查思維系統,但沒有一個機器人問為什么喚醒。因為他們和我不同。他們生來就是為了戰斗。
我帶著他們清洗身體,裝備武器,然后就將他們交給作戰指揮員了。我回到我和簡共用的臥室,脫下工作服,弄干凈自己,然后穿上將軍送我的西裝。系統提醒我到了用餐的時間,可她還沒有去餐廳。我出門,繞過十幾個艙室后,走進艦長指揮室。“小姐,新的機器人列隊已經準備好了。”我面對著那個群星中的背影,點開胸前的屏幕,點餐界面投影到我面前。“您想吃點什么嗎,小姐?”
不同尋常的沉默包裹了整個艙室。我抬頭,光影在胸前熄滅。“小姐?”我輕聲問。一萬種可能在我腦中翻騰又湮滅,我猛地跳出胡思亂想的大海。
“父親。”她說。一片光影瞬間蓋過了星辰大海,凝聚成將軍所在的羅杰·楊號星船。一艘突然躍遷的蟲族飛船閃現在光影一角,僅一秒時間,它便撞上來不及躍遷的羅杰·楊號。機器蟲如同蟲族爆開的腦漿一樣迅速的覆蓋住整個星船,一片片金屬碎片被瘋狂的機器蟲甩入太空,紅色的細小斑點開始出現在漫天的碎屑中。銀色的海浪涌向動力系統,一團橘藍色的火焰突然爆裂開,將銀色的海洋卷入漩渦。光影褪下,我的正子腦中的大海卻沸騰起來。
“將軍,也在上面?”這是一句廢話,然而機器人的天性卻讓我必須問出來。將軍絕對不會不和他的拉薩克的硬漢子們一起出航。一個輕微的點頭,讓我的正子腦幾近崩潰。我扶著桌子,坐到凳子上,顫抖著等待腦中風暴的停息。
“這是蟲族最近新的戰略。”她說,一張傷亡報告的數據表跳到我面前。已有五分之一的星船因為毀滅性打擊無法修復,而蟲族的躍遷突擊還在增多。“聯邦叫我回去指導新的一批機器人星船艦長的訓練,來替代人類星船傘兵,可是我想直接向前躍遷,瞄準蟲族的母星來一次全球打擊。”她拿起我送她的手槍,瞄準前方,像小時候一樣嘴里發出啪啪的槍聲。“然而,他們直接撤掉了我的權限,還把接我的飛船派來了。”她耍了個槍花將手槍收回,刷的站起來,走到我的身邊。“站起來,士兵。”我彈簧般跳起,立定站好。“不管是誰,都不能阻止我剿滅蟲族。士兵,我能相信你么?”她像以前一樣,挑釁的看著我,藍紫色的手槍挺立的靠在黑色的緊身衣一旁。一股暖流沖跑了我腦中的風暴,逐漸穩定的電流開始在正子腦中流淌。“我愿意為您戰斗,小姐。”我微微鞠躬,納米機在我胸中興奮地蠕動著。她昂首大步走出艦長指揮室,我跟在她身后,穿過迷宮一樣的艙室,走過一個個人類和機器人伙伴,直到對接艙門。她清點了她和我的行李,然后我們走進了公務飛船。看著遠去的巨大星船,我閉上了雙眼,等待躍遷。“永遠。”我用機器人語言輕聲念叨著。

又一個瓶子落入了狂怒的大海。雨水像虱子一樣拼命想往他的機體縫隙中鉆,然而納米機的耗盡讓他不能像以前一樣來維修他的機體了,可他也滿不在乎。他掏出最后一個瓶子,卻不再猶豫挑選哪片雪花。他在漫天大雪中轉身,面對著那個被雪花覆蓋的墓碑。
回憶如沙漏中最后一粒沙,流入他的指尖。

他背著包,推開古堡的大門,走進地下室。熟悉的燈光打在他的黑色西裝,他將包中的石頭放到地上,然后轉身走到樓上臥室。床上,她正在熟睡,僅剩的幾縷紅發藏在灰發中,讓他想到當年那場戰爭。
時間!他感慨。距離蟲族被徹底剿滅,已有多少個歲月,而時間在推動歷史長河流動同時,還在不停地奪取簡的活力。盡管聲名顯赫,她卻不愿冬眠,也不愿接受回春治療,只是把所有的積蓄投入到戰后的重建工作。那么多的殖民星球,如果不是滅掉蟲族的話,將永遠不會亮起人類文明的燈火。他向老年人一樣,陷入了渾渾噩噩的回憶中,影子從東到西,直到一陣輕咳將他拉回古堡。
“小姐。”他說。他握起那雙枯槁的手,感受薄薄的皮膚下喘息的脈搏。“還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嗎?”
她搖頭,眼神卻放空到窗外。灰色的天空像是預示著地球的命運,除了極少一部分人,地球已經被拋棄了。一個個生機勃勃的殖民星球誘惑著年輕的一代不斷探索未知,也使地球成為死守記憶的人的墳墓。
比如我和她。他暗想,卻擔心被她看穿。
“RM26。”她說。“我走之后,你怎么辦?”
“在把您安葬后,小姐,我會把我們的記憶存進到那些漂流瓶中,讓后扔到大海里。”他說著,將那把手槍放到她顫微微的手中。“然后我就陪您而去。”他幫助她握住手槍,手指放在熟悉的扳機的位置,像以前一樣模仿啪啪的槍聲。她狡黠地朝他一笑,骨子里那個好勝的小女孩仿佛又隨著這個笑跳了出來。“想好我的墓志銘了嗎?”她問。
“準備按您的想法來,小姐。”他說。
她沉默了起來,然后又搖了搖頭。“就把咱們三個的名字刻上去吧。父親到死也沒有一個墓碑。”
“其實有的,小姐。聯邦為所有遇難的人類戰士塑造了一座黑色的方尖碑,最上面第七個就是將軍的名字。”黑色的方尖碑影像在他胸前匯聚,那是在青藏高原上,最靠近宇宙的地方。那些遇難者家屬希望能通過這樣一座引路塔來喚回那些迷失在太空中的亡靈。
“讓他和那些大兵在一起,我不放心。”她說。又是一陣咳嗽。“RM26,我不想再等了。今天就讓我走吧。”
“您確定嗎,小姐?”他盡量平靜的說。
“我確定。這幾天,在夢中,父親在叫我,叫我陪他和他的那些硬漢子們一起看最新的星戰片。”她咧嘴一笑,露出僅剩的兩顆牙。他也咧嘴笑,卻感受到正子腦中的電流在叫囂。
“那就現在?”他問,同時悄悄把顫抖的雙手放到床下,不讓她看見。
”就現在吧,士兵。”她盯著手中的手槍,漸漸老淚縱橫。“真抱歉,RM26,要拋下你了先走了。”
“沒事的,小姐。”他說。納米機再次在他手上匯聚,他抬起手,銀色的針頭緩緩插入她干瘦的手臂。
“我會一直為您服務的,小姐。”他傾聽著那最后跳動的嘆息,看著那雙綠色眼睛中的光芒淡去,然后輕輕抱起了那具軀體。
他抱著她走向古堡外。泥土在雨中變的泥濘,纏住了他的雙腿。
他抬起頭,用老舊的傳感器感受著雨水劃過臉龐的清涼。

他扔掉最后一個瓶子,看著海上那十幾個瓶子緩慢的,起伏著漂向遠方。白色的瓶子在灰色的海上就像灰色的絲綢上滾動的十幾顆珍珠。 記憶,他在心中默念,僅僅是時間長河中的一抹浪花。但是因為我們之間的陽光而變得七彩。
他站起身來,回頭最后一次望向古堡,在逐漸粘稠起來的草地上慢慢的前傾示意,就像他以前站在桌旁,等待她的命令一樣。又是一陣強風混雜著雨點打在他身上,他眨了眨閃爍著藍色光芒的雙眼,如同聽見她熟悉的指令一樣再次下定了決心。
他要陪她而去。 他轉身,面向大海,被風雨裹挾著墜下深崖。 他在下落時保持著起跳的姿勢,后又像斷線木偶一樣終于舒展了四肢,撞上了黑色的礁石。 海水如同荊棘猛獸般不斷撲向他,針扎著他的中樞神經,電流在他全身痛苦的呻吟。機器人的使命感讓他想要最后一次檢查自己的工作,他拼命睜開僅剩的,破損的左眼,望向這個世界。 他在笑,藍色的光芒從他眼中逐漸黯淡,海水漫過他的臉龐。 一束束陽光穿過云層,照向那些新生的漂流瓶。一幅幅三維成像從瓶中如霧般升起,在大海的一呼一吸之間,全都凝聚成了她的臉,從年幼到年老。 她在笑,雨水從她的眼角劃過,模糊了一道光影。 礁石上的尸體已不見蹤影。

【小說】時間漂流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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