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邱英薇

  早上第一堂的數學自習,我的腦海里不停轉播一個想法。

  如果廣義的“成功”與“失敗”分別代表算數上的正值和負值,再套上笛卡爾的二維直角坐標系統,把惱人的考試成績擺在橫軸定為X,心儀許久的她放在縱軸設為Y,即能窺見我此時的人生定位GPS在充滿消極能量的第三象限——一塊無奈又束手無策的不毛之地。

  究竟從哪一刻的切分點開始,我落入現在的膠著?

  隨著時序入夏,不斷飆高的氣溫和黑板上遞減的指考倒數,讓我們這群在推甄與個人申請中紛紛失利的青慘學生持續籠罩在升學的煎熬里。壓力就像是一身擺脫不掉的汗水,濕黏又惡心。

  看著周遭朋友專注念書、拼命搖動筆桿抄寫的模樣,精神逐漸松垮崩解的我卻連翻開課本的心思都沒有。當他們孜孜不倦忙碌將公式、數字和符號塞進CPU超載的腦袋,我一片空白的腦殼里裝填的只有未老先衰的困乏與倦怠。

  臨陣退縮,這一點都不像我,明明原本不應該是這樣的。

  我沒被一波又一波的模擬考試給擊垮,成績曾經越攀越高,分數亮眼到連自己都難以置信、父母心花怒放的程度;然而,一度飛龍在天的成績竟然在學測的重要時刻直線墜落……我在無法發揮平常水平的狀況下,滑鐵盧地失常了。不用含淚等待二月份的成績揭曉,當下的我立刻便明白自己的總級分會是慘不忍睹。

  有種被境遇狠狠背叛的感覺。過去一直幫助自己對抗這場戰役的理智防線,轉瞬間四分五裂地潰散失守,大量無所適從的迷惘乘虛而入,散播懈慢,我只能乖乖就范于情緒的任性支配,無力反擊。

  真想干脆放棄算了。倘若殷勤耕耘和過期的保險一樣不能保證什么,那還努力用功干嗎呢?反正……在別人的眼里我也已經是一蹶不振的輸家了。

  而她又是怎么想的?確定進入T大的媄琪,和我現在的距離好遙遠,如同地球與百億光年之外的天體星系,是注定沒有交集、隸屬于不同世界的人。

  “我喜歡你?!?/font>

  這四個字在過去長達七年多的光陰里,我曾數次幾乎脫口而出。可是每回只要見到她溫柔平和的笑臉,我又會孬種地吞下這句話,不想使自己成為她苦惱的問題根源。

  從國小五年級相遇開始,我就熱衷于研究媄琪微笑時嘴角下一公分的淺淺梨渦,盡管當時還不懂是什么道理。兩年后,我們共同進入學區里唯一的一所公立初中,雖說就讀的班級不同,但或許是真的聊得來吧,我和她依舊維持著青梅竹馬的巧妙關系。偶爾,我們會在周末的午后一起上圖書館讀書,我會安靜聆聽她講許多事:爸媽的事,女同學們鉤心斗角的事,額頭冒出三顆青春痘之類的。而我想,能夠面不改色地耐心聽我嘮叨星星、UFO和宇宙射線的人,大概也只有她了。至今,我仍然記得高中開學第一天,媄琪見我踏入教室時訝異又興奮的神情。她笑嘻嘻地用“孽緣”來輕描淡寫久別同班的意外,卻不曉得我在背地里付出了多少心血才考上這間學校,讓若有似無的偶然成為十拿九穩的必然。

  現在,就快畢業了,我們面臨各奔前程的岔道,緣分再度迎向變數的考驗。某天她卻突然雀躍地告訴我自己戀愛了,以那種悄悄話的秘密口吻。她決定要在停課前向愛情目標展開進攻告白,用大膽明喻的方式,不計代價后果。我異常冷靜地默默聽著,吐不出任何具有建設性的言論高見。而現在回頭細細想來,那天的日子好像是星期一,四月即將結束的最后一天……我突然透明上身的前一日。

                         In Taipei, 1:33 PM, 2012/05/15

纏繞右手的繃帶在我留下書頁上的最后一筆時冷不防松脫,一段長長卷曲的3M彈性紗布頓時像動物尾巴一樣裸露在桌子的邊緣外,隨著課室電扇吹送的徐徐暖流,軟趴趴地如鯉魚旗般飄呀飄。我慌忙遮掩右手藏于抽屜之內,低頭警戒察看四周,尤其特別瞄了一眼坐在隔壁三點鐘方向的情敵,也不知是為了什么。

   講臺上對著麥克風大演獨角戲的老師仍在賣力解說考題,并且不時以手帕擦拭冒汗發亮的地中海禿頭。座位上有人無聊地猛打呵欠,有人拿起剛發的講義扇風,還有同學仰頭豪飲冰涼的芬達汽水……大家都在失去朝氣的教室里熱得東倒西歪了。

  確認沒有半個人朝自己的位置張望后,我單手笨拙地盡速將散亂的繃帶重新扎緊綁好,盡管外觀最后別扭得像科學怪人的巨手一樣。

  唉,真傷腦筋。這種艷陽高照的濕熱天氣……假使可以的話,我當然也想立刻拆除手上的礙事繃帶,讓五只悶得發癢的無辜指頭解放呼吸;但生性低調的我實在沒辦法在露出一截透明斷腕的情況下,假裝若無其事地上課抄筆記,然后嚇壞一整票的老師與學生。

  我暫時以燙傷作為借口搪塞眾人八卦的好奇心。早上媄琪語帶關切地詢問我右手傷勢是怎么來的時,我含糊其辭地回答說自己不小心被晚餐翻倒的桂冠貢丸湯給灼傷,沒什么要緊。幸好,她只是隨口罵了我兩句“笨蛋”便沒再多問,轉而滔滔不絕地詳述她偉大的告白計劃;要不依照她從前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個性,肯定會沒完沒了,最后弄得紙包不住火也說不一定。不過,我的確是非常擔心……要是透明癥狀再如此持續惡化下去,無須多久,我可能就迫不得已必須仿效南韓那位激進減肥的繃帶姐,把自己全身包裹成密不透風的木乃伊過生活了。到時候無論我怎么說破嘴解釋,模樣看起來都會像是一名慘遭家庭暴力的受虐兒吧。

  也正是如此,最近的我根本靜不下心來聽課,隨堂測驗的模擬練習也總是無能為力。感覺自己還沒抵達指考應試的終點,卻已率先繳械投降,不爭氣地任由意志力消磨殆盡在一次次輸掉的微小競爭里。從大人的眼光來看,恐怕我這就是所謂“缺乏抗壓性”的典型癥候吧。只是大人又何嘗不是缺乏理解性呢?凡是小孩一出現事與愿違的失序表現,他們便不由分說地硬是先替我們扣上幼稚、沖動,甚至是忤逆不孝的高帽子,然后鴕鳥心態地徑自轉身埋首于比親子教育更優先、更重要、更能直接擷取成就感的工作中。說到底……我也是認認真真地在掙扎著呀,不然又怎么會煩惱得連皮膚都被光線穿透了呢?我比別人更焦急于找回原先那個積極、戰績輝煌的自己,但不合作的情緒猶如宇宙中飄浮翳滅的恒星余燼,漫無目的彷徨于深邃黑暗的無蹤質量之間,喪失了初始的炙熱動能,尋不著重整旗鼓的航跡。

  一般人茫然到無以復加時都怎么做?如果是同班的女同學,大概會找幾名知心的姐妹淘,來一場吹冷氣的下午茶吐苦水大會;如果是班上的臭男生,可能會邀幾位知交的好兄弟,比一場透支體力的三對三籃球斗牛。然而,人際關系淡薄的我卻沒有這樣的伙伴,只得每夜緊握承載希望的望遠鏡,獨自漫游于無法觸及的渺遠星光,或是低頭一個人靜靜地反復翻閱漫畫《宇宙少年》,更加失落。

  “你要習慣?!狈奂t醫生在最近一次的會談中,瀟灑地說,“不管再怎么樂觀,人始終是孤獨的個體。無論是否有朋友圍繞、家人陪伴,抑或將來擁有相知相惜的戀人、伴侶,人也依然持續不斷地在體驗孤獨。旁人的支持即便再多,提供的也不過是一種安慰劑效果。所以,既然橫豎都走不出孤獨的公式,那還不如趁早習慣的好。”

  “是、是這樣嗎?”我不確定地回答。本以為醫生會譴責我的孤僻,要求我增加社交能力之類的……但沒想到她竟然只叫我要習慣。這是什么意思?

  “當然啦?!狈奂t醫生說。她左手托著下巴,右手草草翻閱桌上攤開的日記本,坦率的眼角不時流露出意興闌珊,如同在瀏覽某種乏味的商業周刊一樣。“人一旦返歸自我,就必須面臨獨處,逃也逃不掉。當你越是冀求親朋好友的分憂解勞,得到的氣餒往往也會越多;因為他們通常不是摸不透你的心,就是忙碌于解碼自己的內心,根本沒閑暇管你。而這種失望大于預期的落空,只會加重你的疲憊以及對環境的怨懟?!彼S后合上書頁,將粉紅色的筆記本推還向我,補充道,“況且,你真正的敵人也不是孤獨,而是隨之衍生的焦灼、不安和浮躁。”

  “那我到底該如何消除這些情緒?”

  粉紅醫生閱讀我的日記速度一向很快,平均每隔三四十秒就往下翻頁,經??斓昧钗覒岩伤欠裾娴挠眯目催^。不過,其實這樣也好,因為我幾乎無法忍受看著她公然一頁一頁地染指我的生活、記憶……還有脆弱。在她結束閱讀以前,我總是困窘得像一只害羞怕生的貓,縮在自己窄小的位子上,渾身僵硬。

  “找出問題,然后想都不想地作出實際解決的行動?!?/font>

  “但我就是不明白問題出在哪兒???”當時的我有些失去耐性,情緒反彈似的不禁拉抬了音調,氣惱道。

  而粉紅醫生不為所動,眉頭連挑都沒挑一下?!昂??!彼f,露出一貫高深莫測的微笑,“問題?問題不已經全寫在日記里了嗎?”

  沒錯……也許醫生的確是對的,我不禁這么想。

  我重新檢閱剛才完成的日記,然后抬頭望向坐在前門旁邊的鎂琪,驚異地發現她也正偷偷朝著我的方向凝視而來。有那么一瞬間,我想自己一定是不小心慌亂了,不過隨即便察覺她的深情視點其實是聚焦在我右側鄰座的情敵身上——一位無論是智商,還是外表,各項能力均歸類于正值第一象限的可惡家伙。

  簡而言之,他就是那種全身上下找不出絲毫破綻的校草型人物。他是所有饑渴少女心目中的米其林大餐,也是所有矬呆少年瞻仰禮拜的情場俠客。他的魅力所向披靡,行經之處眾生傾倒,每一個舉手投足都能引來此起彼落的熱情尖叫。有時候我懷疑……他的動作就算是豪邁地摳鼻屎或者蹺二郎腿抖腳,恐怕都會有粉絲含笑說好可愛吧。

  坐在他的旁邊,我就像午后強光下的陰影,烘托大師之作的畫框,話劇背景里的直立型植物,存在感薄弱。光是短短的這一學期,我就已經從女同學那里分別收到過五樣禮物:三封手寫情書、一盒Godiva巧克力和一把附上自家地址的備份鑰匙。它們沒有一樣屬于我,全都是癡情怨女請我代為轉交給他的表白信物,我是一位稱職的無名messenger。總而言之,如果他是一杯能讓女孩子上癮的摩卡咖啡,那么我和其余的男同學就是咖啡喝剩后糊在杯子底的奶油殘渣,倒人胃口。

  偶爾,我想他的生活應該也頗辛苦的吧……明明什么也沒做,卻要獨力承受來自四面八方的各種單向感情——憎惡、妒忌、羨慕、喜歡、崇拜——以及附隨在后的高標期待與嚴峻批判??v使他是練就了一身老僧入定的EQ完人,私底下應該也會有精疲力竭、無奈地想抱怨的人性化時刻吧。只不過,根據我目前的從旁觀察,他可圈可點的表現就像超高性能的機器人一般,還沒出現過任何差錯紕漏。他習慣保持座位整潔,抽屜里的對象也總是擺放得井井有條,上課時的坐姿端正筆挺,一動也不動,其入神專注模樣宛如奧古斯特?羅丹鑿刀下的《沉思者》銅雕,夏天的熱仿佛對他沒有半點的影響。從他的身上幾乎看不見同儕該有的惰性與散漫,著實叫我不由得打從心底佩服……也幾分畏怯似的感到毛骨悚然。

  他的出類拔萃,令我相形見絀的執著,顯得微不足道;而他的自我膨脹,如同依隨哈勃定律加速膨脹的宇宙一樣,超出人為可以掌控的范圍,連他自己都是束手無策。

  起初我相當意外,當鎂琪宣稱喜歡他的時候。

  雖然他的確是非常受歡迎的家伙沒錯……但我仍然十分詫異向來聰慧的她居然會和普通的女孩子沒兩樣,中邪般的對他著迷癡戀。然后,每天像個天真的傻蛋似的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偷偷摸摸地搖尾巴打轉,為了他的一個眼神、一個微笑,玻璃心地又驚又喜。我本以為她會不同,至少不要是流于崇拜風潮而成為某種無法解釋的愛情狂熱分子。

  而我也只是害怕鎂琪會受傷而已。

  他不會喜歡上她的,直覺這么告訴我。他絕對不是那種會對主動送上門來的異性隨便心動的人物;對他而言,這樣的女孩都像一目了然的open book,易于捉摸,缺乏驚喜,更別提能夠勾起興趣。我猜他應該是更傾向于捕捉一件需要長期觀察、性格費解、挑戰耐性極限的獵物;而不幸的是,學校的女同學似乎都不具備資格在他的狩獵范圍之內。

  那么我現在到底該怎么做?忽視自己的感情,一路支持鎂琪走完這趟失敗大于成功的戀愛之旅嗎?還是搶在她行動之前,自己先發制人地向她告白?我有這勇氣嗎?

  或許,在多數人心里,課業與愛情之間的習題應該是永遠的二元對立,冰與火的沖突。然而,當我自己在愛情的軌道上偏移,成績和身體卻也奇妙地相繼失衡,亮起紅燈,而唯一能夠解決問題的理性又偏偏浸泡在無法輕易解剖的情緒里,混沌。



作品連載中,敬請期待……

【小說】The Hollow Boy’s Diary(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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