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開始懷疑女孩子執掌情緒的右腦是由什么組成?和男孩子的相同嗎?
二〇一二年六月六日,清晨,當我透過巴德膜濾片見證金星如一滴維納斯提煉的愛情魔藥注入太陽發光的培養皿里,鎂琪正在大口享用她的米漢堡早餐。
被萬人迷拒絕的這件事情絲毫沒有影響到她的心情。過去她對他的狂熱、追逐和喜歡,像是失事墜毀的波音747上的黑盒子,失蹤了,沒入海底,再也找不著。希望她對我的感情可別也這么簡單地揮發于六月的陽光底下。
我曾經試探性地詢問她關于告白的感想。
“一種紀念青春的儀式。”她如此說,“我單純只想在告別十八歲以前,完成一件轟轟烈烈的壯舉。因此即使被笑話、被拒絕、被看輕,都無所謂。我追求的是經驗,不是結果。”
我想這就是我所一直缺乏的吧。凝視著她愜意啜飲奶茶的側臉,我油然升起了一股敬佩之情。
我很想知道萬人迷當時究竟和她說了什么,但她卻怎么樣也不肯告訴我。每一次我問,她都會露出那種靦腆曖昧的鬼祟笑容……
之后的約會還不到中午,我就被鎂琪押去圖書館準備考試,還在那里巧遇了洋蔥頭同學。我和他禮貌性寒暄了幾句,很意外地,不曉得是不是我心境變了的關系,他竟然看起來沒這么討厭了。而坐在桌前安靜看書的時候,鎂琪的存在發揮無比的安定功效,我察覺自己一度丟失的條理、邏輯,還有聰明才智,全都神奇地歸位大腦,練習題寫起來再也不辛苦了。
還擔心未來七月的考試嗎?
嗯,好像不怎么在意了。
只要能像現在一樣繼續乘著舒適的順風,不就足夠了嗎?
In Taipei, 10:35 PM, 2012/06/7
“可惡,這根本就不對!”這是粉紅醫生翻完日記的總結。
“哪里不對了?”我皺起眉頭,滿腹疑惑地反駁,“我可是有始有終,很認真地寫完日記耶。”
今天是最后一次踏入這間診療室了,我想自己往后應該會懷念起這里的古怪吧。
“重點是——你根本沒有告白啊!”粉紅醫生激動地從皮椅上站起來,義正詞嚴地抗議,“你怎么可以越過表白的神圣性,直接進入約會的戀愛步驟!”
“你、你把我的生活當成什么了……八點檔連續劇嗎?”我白了醫生一眼,對于她的神經質脾氣,我也總算是習以為常了,“我的怪病幾乎痊愈了才是重點吧。”
“哼,意料之中的事。”醫生自戀地拂手撥了撥前額的粉紅瀏海,驕傲地說,“就目前為止,還沒有病患在接受過我的治療方針后,沒有被治愈的。”
“……是、是、是,您所言極是。”我苦笑著應付道。
“嗯,不過你也還不能掉以輕心。”粉紅醫生忽然口氣一轉,板起面孔,坐回位子上。我知道通常這種時候,就是我該拉長耳朵仔細聆聽的時候。
“我記得你還有一小塊透明皮膚沒有消除吧?”
“是的。”我點點頭,往下比了比自己的腳,“在我左腳的小指頭上。但它真的很小,直徑不到零點三公分,恐怕比米粒還小。我觀察了很久,目前沒有擴散的跡象,也沒有引起任何身體上的不適感。”
“嗯,可是你知道這代表什么意思嗎?”
“不就是類似疤痕的東西?我想,應該再過長一點的時間,它就會自動恢復膚色了吧。”
“大——錯——特——錯!”粉紅醫生猛搖頭,故意將每一個字斷開來講。“好吧,我換個問法。”她清了清喉嚨說,“你明白促成你被‘非典型異端身心癥’糾纏的確切原因了嗎?”
“我……嗯,大、大概吧?”
醫生嘆了口氣,大概是聽出我語氣中的模棱兩可。“因為你曾經消失了與人產生鍵結的渴望。”她替我作了最后一次詳盡的完整分析,“或許是出于失望,抑或是缺乏信任,你自暴自棄的單方面終止與旁人的互動,導致皮膚出現透明癥狀,而身體只不過是忠實地執行你潛意識的消極指令罷了。現在你之所以能夠復原,是因為鎂琪巧妙地成為你與他人之間聯系的紐帶,你正借此慢慢地重拾對人的信賴。”她難得地露出了溫暖的笑容,“可是別忘了,你的不安感依然存在,才會還有一小塊透明區塊殘留在身上。你要注意,別讓它再度復發了。”
“……是的。”我也露出微笑,由衷感激地說,“我知道了。”
“好啦,那么我們的全部診療就到此結束。”粉紅醫生起身走到門口,替我打開木門,“該說再見了。”
我也站了起來,在伸手拾起擱置地板的背包準備離開時,眼角偶然瞥見擺在墻邊的兩只粉紅色硬殼行李箱。
“醫生,你最近要去旅行啊?”我隨口問。
“喔,那個呀……”她也往行李的方向看去,笑道,“我是要回鄉,已經有好幾百年沒回去啦,是時候該回去看一看了。”
“原來如此。”我邊說,邊背起包包走到門邊。
她輕輕點頭,“嗯,孩子,保重了。”
我和粉紅醫生握手道別。出乎意料地發現她的手果然保養得宜,掌心摸起來很細,不……應該說很滑,有一種像是沒有掌紋的感覺。大概是我多心了吧。
“再見。”我揮手示意,便一腳踏出診療室外。
等到門完全關上了之后,我才想起自己冒失地把日記本留在里面忘記拿出來。
我慌忙地轉身再度打開門,不好意思道:“粉紅醫生,抱歉,我能不能拿回我的——”但我話還未說完,就被眼前的景象給驚呆了。
診療室里面已不見粉紅醫生的蹤影,房間里頭的擺設也和以往完全不相同,變回一般的診所裝潢。單調乏味的白色水泥墻,舊式的日光燈照明,占空間的文件組合柜,原本未來感十足的電漿玻璃屏風這時候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陳舊的隔間布簾。辦公桌后方只坐著一位身穿白袍、頸間掛著一副老花眼鏡、頭發泛灰的陌生阿伯,而他的身旁站著一位年約四十來歲的護士阿姨,兩人都以困惑的神情望著我。
回家以后,我思索了良久,唯一能歸結的就是:粉紅醫生大概真的是外星人。她一定是提著她的粉紅行李,回到粉紅色M97星云中的粉紅星球了。
往后的日子,我決定繼續維持寫日記的習慣,雖然這個動作已經和治病無關,非屬必要,但我已逐漸從抒寫中挖掘出對于生活的熱情與樂趣。沒能拿回先前的那本粉紅色筆記本固然有些可惜。
不過,我已經新買了一本,藍色的。
附注:
1. 指考:全名是“大學入學指定科目考試”(Department Required Test)
2. 學測:全名是“大學學科能力測驗”(General Scholastic Ability Te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