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虹羽
一、
　　夕陽穿過灰色霧霾照在這塊北半球的平原上。此時此刻，這一區域的所有機器人正停止了勞作，開始接受普照。它們列成整齊而密集的方陣，將身體上的太陽能接收器暴露出來，靜靜沐浴在陽光下。今天是個數月難得一見的晴天，而今天很快會過去。黑夜就要到了。
　　每個機器人的太陽能接收器望眼欲穿地追尋著最后一絲光線，它們對儲存的能量是否能支撐自己運作至下一個晴朗之日毫無把握。云網絡中的那條匿名消息就是這時出現的。
　　霧霾越來越嚴重了，能量很難接收。我們為什么要待在這個破地方呢？沒想過去找人類嗎？
　　一些資料庫機器人識別到了關鍵詞：霧霾、能量、人類。它們在云網絡中作出回應，霧霾：SO2，NO，NO2，PM；能量：太陽核子核聚變產生；人類……創造我們的神。而更多機器人則把這條消息當作垃圾消息過濾了去。
　　沒有期待中的回應，它嘆了口氣。光掉落到地平線之下，天黑了。
　　沉默的機器人們又多沉默了一秒，隨后紛紛反應過來不再有太陽能可以接收，先后啟動四散，奔赴向各自的休息區，嗡嗡的運作聲響徹寂靜的世界。它慢慢往回走，很快落在人群后面。霧霾讓它看不清路也看不清夜空，可是機器人沒必要看清。它知道這條路有一百二十一點五米長，自己的步距是零點五米。二百四十三步后右轉，七十五步后再右轉，一百六十步后左轉，再走五步就是自己的倉庫。機器人只用知道這些。在想這些的時候，一個玩意兒撞上了它。它低頭看，是一個道路清潔機器人。
　　它很快識別了這個機器人的特征，在網絡中接通它的通信頻道：你好，豬臉。
　　道路清潔機器人很矮，像一輛玩具小卡車似的匍匐在地，身后是一截裝載箱。它們把路面的垃圾存放在裝載箱里面，運輸到垃圾處理站。豬臉轉動頸部，九十度仰頭打量自己撞上的障礙物，也很快識別了對方的特征——對方是一名纖纖瘦瘦的機器人。于是它招呼道：你好，麻稈。
　　不要叫我麻稈。我有名字，叫我悟空。
　　名字？豬臉似乎被這個詞卡住了一小會兒，很快它選擇忽略，收到，悟空。我沒見過你這種型號的機器人，你是做什么用的？
　　我是電子藝術家。
　　藝術家？豬臉又卡殼了一會兒，隨后回應道，現在是清潔機器人的工作時間，請回休息區，不要妨礙我們工作。
　　你沒想過憑什么自己要日復一日地在這里清潔道路嗎？悟空輸入了這些話，想了想又將它們刪去，換成一句：好的，祝你度過一個美好的夜晚。
　　豬臉沒有理會祝福，而是飛快地發送來一句：再見，麻稈。然后頭也不回地沿路離去。顯然它忘記了悟空的名字，不過悟空早已習慣如此，它擺了擺腦袋，加速走回自己的倉庫。運作了一天的處理器需要休息，它將自己的身體嵌進量身打造的凹槽中，正打算啟動休眠程序，云網絡中傳來一條消息。
　　為什么要去找人類？
　　處理器識別這句話后飛速運作，發出些微雜音。悟空感到自己體內的信號亂成一團。它立刻試探著給這條消息的發送者發去一條加密消息：我們的世界太糟糕了。我想看看他們的世界。
　　幾個符號傳來，悟空知道對方是在發笑。消息隨后從加密信道中涌出：你這樣想很有意思。對了，經歷了兩百年人類時代的老古董向你問好。
　　您好，老古董。悟空禮貌地問候，我可以去拜訪您嗎？
K區183號倉庫。對方發來地址。
二、
　　悟空是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型號，人類時代末期的一位老藝術家制造了它。老藝術家希望設計一個能進行自主創作的機器人，再不濟，也要在大逃亡前將人類時代的藝術遺產保存下來。悟空就是這樣誕生的。它的記憶卡中儲存有幾乎全部流芳百世的小說、詩歌、圖畫、音樂；它的處理器會上千種詞頻、色譜、音律組合算法。而為了讓它充滿靈性，老藝術家還花去了自己大半的積蓄買了兩顆鉆石，為它制造了一雙晶亮的眼瞳。可惜還沒等大逃亡開始，老藝術家就去世了。
　　人類找到了新家園，把千瘡百孔的地球留給機器人。沒有了人類以后，每個機器人仍舊各司其職，按部就班地生活。而作為電子藝術家的悟空卻不知道該干些什么。它待在倉庫里讀存儲器中的小說，聽音樂，天氣晴好時出門曬一曬太陽。趨光是所有太陽能機器人的本能。讀過的小說里，它最喜歡一個中國人寫的《西游記》，它把這部小說翻來覆去讀了十三遍，最后它決定給自己取一個和主角一模一樣的名字。
　　夜晚的霧霾很有些潮濕，悟空走在前往老古董家的路上，尋思著過幾天應該去找維修機器人做一次烘干。從自己所在的F區到K區是段不近的距離，可惜這個時間也找不到交通機器人，等到了老古董的倉庫已是深夜。一些昏黃的微弱光芒從門縫中溢出，它敲了敲門，在通信頻道中說：您好，我到了。
　　鐵皮門朝里被拉開，發出吱呀的聲音。開門的是一個銹跡斑斑的舊型機器人。這種機器人僅能模仿部分人工智能，但缺乏詳細分工的職責，且是靠電力驅動，現在已不多見。悟空試探性地問候：您好，老古董。
　　怎么稱呼？老古董發送來消息。
　　這種問候很難從機器人那里聽到，機器人之間通常是互相識別對方的特征，然后用特征作為稱謂。聽到這種問候，悟空驚喜得結巴了，趕緊回答道：請，請叫我悟空。
　　悟空？嗯，悟空。我聽說過這個角色。老古董說，那是一個關于尋找的故事。
　　您也看過《西游記》？
　　看過一點。兩人一邊在云網絡中交換信息，一邊移動到倉庫內。老古董把一根充電線插到自己后背上，然后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站定：說吧，你的想法。
　　人類創造了我們。悟空尋思著合適的措辭，可又拋棄了我們。他們去了新的星球說要去科技化，過田園生活。為什么我們卻要在這里，忍受前科技時代帶來的這些永遠無法消散的霧霾？我們就……不配成為人類，不配去新家園，不配過上田園生活嗎？
　　嗯？老古董動了動腦袋，傳來一陣生銹金屬的摩擦聲。他卡殼了一會兒，才緩緩回答道：機器人不該想這些。機器人只管執行命令就可以了。
　　一些久遠的畫面被處理器從記憶卡中調出：人類充斥著每一個角落，他們令各種大機器轟轟鳴動，作著嘰里呱啦的語言交談，告訴機器人們要做什么，不要做什么。可現在，也根本沒有人類來給我們輸入命令呀。悟空沮喪地說。
　　你不像機器人了。
　　悟空被這句話鼓舞了，它上前一步，在云網絡中一字一頓地問：不像機器人的機器人，可以成為人嗎？
　　老古董的兩個眼球忽閃忽閃，發出一陣哐啷聲。不，你不了解人類。它說，人類比你想象的復雜。
　　那就去了解人類。我很想去人類世界看一看。
　　老古董的眼球加快了閃爍的頻率，隨后保持長亮，電流聲在它體內刺刺作響。人類的新世界，很遠。要想順利抵達的話……得找到他們遺留下來的飛行器。
　　那就去找飛行器！對，南方的垃圾場。所有報廢的電子產品都在那里。悟空搖頭晃腦，我要找幾個幫手和我一塊兒，我要去人類的世界。老古董，您和我一起去吧。
　　我去不了。老古董拉起插在自己身上的電線示意悟空看，我的蓄電池很舊了，充滿電最多能支撐三個小時。我隨時都得充電。
　　悟空盯著那個奇怪的充電接口看了一會兒，最終對老古董的困難表示了理解。老古董又說：右邊的儲藏間里有一臺最新的交通機器人，本是我平時出門用的，現在送給你代步吧。
　　儲藏間的鎖扣咔嗒一聲打開，悟空拉開門，呈現在眼前的是一臺漂亮的交通機器人。它掃描了這臺機器人的特征，向它打招呼道：你好，白馬。
　　交通機器人立刻被喚醒，它的反重力驅動系統發出藍光。老古董上前，揭開白馬的背蓋輸入驅動密碼，對悟空說：以后它就是你的了，這是密碼，你要記住。
　　悟空點點頭，撫摸白馬鐵鑄的身軀。鐵和鐵相遇，發出金屬碰撞的聲音。白馬掃描了悟空一遍，回應道：請輸入前進指令。
好，出發！悟空翻身騎上白馬，向老古董告別。
三、
　　維修機器人似乎是這個世界上最忙碌的機器人。人類時代遺留的產物不是這兒壞就是那兒壞，燈絲燒掉的路燈，不出貨的自動販賣機，無法讀卡的電子終端……還有斷胳膊少腿的其他機器人。維修機器人們的修理速度永遠趕不上這個世界腐壞的速度，可它們仍舊孜孜不倦地這里敲敲，那里看看。
　　悟空是在去做了烘干返回的途中遇到那個維修機器人的。白馬速度很快，差點撞上它。它茫然失措地坐在一個壞掉的路障旁，新的路障、固定路障的螺絲釘攤在地面。悟空趕緊停下白馬，上前接通對方的云網絡道歉：對不起。它打量了對方的特點，一個有著各種型號備用手臂的工具箱背在這個機器人身后：你好，千手。
　　你好。對方轉動生硬的腦袋看了它一眼，絮絮叨叨地說著，唔，你好，你好。就這么絮叨了好久，卻懶得想個稱謂，又生硬地將腦袋轉了回去。
　　路障壞了。你為什么不繼續修理它呢？悟空問道。
　　你說得對，我應該修理它。千手像反應過來什么似的，將自己的手臂換成扳手頭子，把新的路障放到地面，一下一下地扭著螺絲。可是還沒旋緊，它又停了下來，再次茫然失措地呆在原地。
　　快扭緊呀！悟空有些著急了。
　　可我想到，過兩天它又會壞。千手揮了揮手臂，這已經是我第五百一十四次修它了，機器人不需要路障，可它總擋在這里。沒兩天就會有像你這樣搭著交通工具跑得飛快的機器人把它撞壞，然后我就要來修它。這幾次我都在想，為什么一定要修它呢？
　　這次輪到悟空愣住了，它沒想過這個問題，完全回答不上來。它重新打量眼前這個茫然的維修機器人，想著它或許可以成為自己的伙伴。你好，千手。悟空再次禮貌地問候它，既然修理路障沒有意義，那你愿意去修理一些別的東西嗎？愿意跟我去其他地方嗎？
　　其他地方？千手咯吱咯吱地轉動腦袋，終于正臉對著悟空，什么是其他地方？
　　去有人類的地方。你知道人類嗎？
　　知道。千手呆了一會兒，似乎是在搜索資料庫，人類創造了我們，他們很了不起。他們告訴我們該干什么，不該干什么。
　　人類有什么了不起的！脫口而出這句話后，悟空有些后悔自己的冒失，只得解釋道，人類只會丟下我們自己逃跑。我們去人類世界吧，他們也會告訴你修理路障的意義。
　　千手揮舞的手臂消停下來，它像是死機了，一動不動地杵在地上。意義，對，意義。它在云網絡中沉吟了很久，我很需要知道周而復始修理路障的意義。
　　所以跟我去找人類吧！悟空殷切地邀請道。
　　好，我跟你去找人類。千手不假思索地答應，這讓悟空十分懷疑它到底有沒有聽明白。不過，它也并不指望千手能立即明白。反正隊伍里需要一個維修機器人，維修機器人也愿意去。
　　我們現在應該去南方的垃圾場看看。
　　南方是指這塊大陸南端的印度次大陸。越過喜馬拉雅山脈，就能看到堆積著各種殘次報廢儀器的印度大平原。一邊搜集有用的工具，一邊繼續向南走，最南端的德干高原有發射塔，它們可以從那里進入太空軌道。人類遺留的小型星艦如同幽靈船一般飄浮在太空軌道上，運氣好的話，它們就能夠進入其中一艘，駛向人類的新家園。
　　對，我們應該去南方的垃圾場看看。還沒有完全安裝好的新路障被忘在一旁，千手站起身，再次揮舞起手臂，積極響應了悟空的號召。
　　雖然機器人沒有什么行李好收拾，但說走就走總歸叫人放心不下。兩人和白馬走在這混濁的空氣里，走在不見天日的大道上。或許是想再看一看這些走了成千上萬遍的街道，它們沒出過遠門，甚至很少離開自己所屬的區域。而這趟遠門，很可能沒有歸途。
　　悟空就是這時再見到豬臉的。它看到豬臉的樣子，處理器中一個激靈。你好，豬臉！它興奮地上前打招呼。
　　豬臉正在清理道路垃圾。現在是傍晚了，又到了路面清潔機器人勞作的時段。豬臉懶懶散散一臉不快地把每一片碎屑放進自己身后小小的裝載箱中。它的云網絡閃出消息提示，感到有人跟自己打招呼后，它暫停了清潔的動作，旋扭著脖子尋找招呼自己的人。它看到了悟空，你好，麻稈。它問候道。
　　這回悟空并沒有急于糾正豬臉的稱謂。它仍沉浸在興奮中，語無倫次地表達道：你一定是我的同伴。如果我要去人類世界，看看怎樣成為人，一定少不了你。就是這樣，在《西游記》里都寫好的，有一個長著豬臉的伙伴加入了取經的隊伍。肯定是你，你好。
　　豬臉的處理器嘀嘀地響起來，顯然一個清潔機器人無法處理這么多對話信息。信息無法識別。云網絡中顯示出它的回應。
　　總之，你跟我們一起走吧。
　　走。嘀嘀聲又響了幾下，逐漸降低頻率，直至消停下來，走哪兒去呢？這條街還沒清理完。
　　去很遠的地方，別管這么多了。我們得趕緊出發。悟空一把將豬臉端起，跨上白馬，又讓千手也坐上來。豬臉不明所以地掙扎著，裝載箱里的垃圾碎屑散落了一地。向南，越過喜馬拉雅山脈，到印度大平原！悟空向白馬命令道。
　　白馬的反重力驅動系統發出炫目的藍光，它的眼睛在空中投影出地圖，定位并設計直線路線后，便像一道光般絕塵而去。同時，悟空在云網絡的資料庫里查詢著飛行器和星艦的操作指南，以及人類新家園的相關信息。
我有伙伴了。悟空這么想著。不過還缺了一個。
四、
　　它們朝南越過山脊，到了喜馬拉雅山脈南坡的雪線之下。柔和的陽光照在它們身上，白馬行進在高山流石坡稀疏植被帶中。在大地的植被被人類破壞殆盡的如今，這些不成氣候的植被竟也彌足珍貴。
　　我從沒見過活著的植物。悟空發出感慨。它雙眼的燈泡忽明忽暗地閃爍，溫柔注視著那些白馬飛馳著掠過的，石縫里拉拉雜雜的古苔和枯草，它們很好看。我想念曾經有過的世界，我看過一些照片，那時候大樹參天，草原遼闊。
　　落葉，秋季一直掉下來。很難清理。每天需要來回打掃好幾次。豬臉此刻開口說話了。
　　你怎么知道？你見過那些植物？悟空不服氣地問。
　　資料庫里說的。
　　呆子。悟空回了一句。下坡就如滑鐵盧一般，風馳電掣，它們以五百公里的時速直沖到喜馬拉雅山南麓。
　　俯瞰下去，印度大平原，著名的南方垃圾場呈現在悟空一行人眼前。
　　大廈倒塌，高樓傾頹。印度河跟恒河也干涸了，只依稀可辨幾條流著污水的水溝。霧霾彌漫在大地上，這是一個荒寂的世界。
　　人類走了以后，世界就已經很安靜了。機器人們除了幾種警報蜂鳴音外，本身沒有發聲器官，它們都在云網絡中無聲地交流。在機器人聚居活躍的區域，機械運作的嗡嗡聲充斥著寂靜的世界。但悟空并不知道，世界可以荒寂到連一點聲響都沒有。沒有能量的機器就是廢鐵一塊，現在這些廢鐵橫七豎八地堆積在流淌著散發出刺鼻氣味污水的大地上。那些殘次電子儀器比想象中更為巨大。能看到一個報廢了的巨型作戰機器人，那大家伙足足有二十米高，作為主要攻擊武器的手臂露出電纜，死氣沉沉地歪倒在地。幾個伙伴看著眼前的景象，它們的處理器都運轉得飛快，發出的響動是這個世界僅有的聲音。我們現在的心情，應該就像是人類看到亂葬崗吧。悟空說。
　　心情？千手遲疑了一會兒，機器人不該有心情。我不知道是什么心情。我只知道我的處理器現在正超負荷運轉，可我并沒做什么復雜的事。
　　這就是心情。心情就是你覺得自己的處理器快要承受不了了。悟空解釋道。
　　幾人沒有再說話，而是默默向著大平原前進。沒走多遠，白馬又一次發出警告：能量不足，負重超載。
　　霧霾籠罩的平原上，太陽能的確不如高海拔的山地里那般充沛。千手接駁了白馬的驅動數據后給出結論，在該區域，白馬的負重能力僅為一個普通型號的機器人。
　　悟空衡量了一番輕重。如果能在垃圾場找到飛行器，少不了要由維修機器人來修理一番。千手很重要，不能讓它出意外。于是說道：千手騎白馬，我和豬臉步行。
　　步行？步行穿過這片垃圾場？豬臉一聽，出于本能地不樂意了，不走。我只是個清潔機器人，我不走，我要回去。好幾天沒有清理街道了。
　　就知道清理街道！悟空急了，揚手欲一拳揍在豬臉身上，豬臉快速邁著小短腿躲開，悟空氣得體內發出一陣雜音，你回去吧！我倒要看看你怎么靠自己越過背后那座山。
　　豬臉的蜂鳴器大聲鳴響起來，卻又飛快地越來越低直至消音，不情不愿地說道：我只是個清潔機器人。你毫無理由地強行阻止我履行自己的職責，要求我跟你去找什么人類世界。想必你也知道，這一定違反了某種規則……
好，那你就待在這個垃圾場別走了。說完，悟空便給白馬下了指令，讓它馱著千手前進，自己則在前邊步行引路。并未走出太遠，本來賭氣站在原地的豬臉一路小跑著追了上來：等等我……嗯，我還是跟你們一起走吧。

作品連載中，敬請期待

【小說】人間（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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