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智子 于 2017-2-5 11:43 編輯

作者:張冉

魯王確實不知道從哪里鉆出來的。宋兵圍城之前沒人聽過他的名號,河東十二州一丟,東城別院的名字開始在坊間流傳。一夜之間晉陽城多了無數(shù)新鮮玩意兒,最顯眼的是三件東西:中城的大水輪和鑄鐵塔,城墻上的守城兵器,還有遍布全城的網(wǎng)絡。

晉陽城分西、中、東三城,中城橫跨汾水,大水輪就裝在騎樓下方,隨著水勢日夜?jié)L動。水輪這東西早被用來灌溉農(nóng)田碾米磨面,誰也沒想到還能有這么多功用,吱吱嘎嘎的木頭齒輪帶動鑄鐵塔的風箱、城頭的水龍與火龍、絞盤、滑車。鑄鐵塔有幾個爐膛,風箱吹動猛火油煮沸鐵水,鑄出來的鐵器又沉又硬,比此前不知方便了多少倍。

城墻上的變化更大,魯王爺給城墻鋪上兩條木頭軌道,用繩索拉著兩頭,扳下一個機簧,水輪的力量就扯著軌道上的滑車飛馳起來,從大廈門到沙河門就算駕快馬也須一炷香時間才能趕到,坐上滑車,只消半袋煙時間就能到達。第一次發(fā)車的時候綁在上面的幾個小兵嚇得嗷嗷亂叫,多坐幾次就覺得有趣,食髓知味,就成了滑車的管理員,整日賴在車上不肯下來。滑車共有五輛,三輛載人,兩輛載砲,大砲與漢人慣用的發(fā)石機沒什么不同,就是改用水輪拉緊牛皮筋,再不用五十名大漢背著繩索上弦;拋出的亦不再是石塊,而是灌滿猛火油的豬尿脬,尿脬里裝一包油布裹著的火藥,留一條引線出來,注滿猛火油后將口扎緊,發(fā)射前將捻子點燃。

魯王爺在墻頭掛滿泥檑。守城缺不了滾木檑石,但木頭丟下一根少一根,石頭扔下一塊少一塊,圍城久了只怕連房頂都得拆了往下扔。東城別院就搞了個陰損毒辣的發(fā)明,用黃泥巴摻上稻草鑄成五尺長、兩尺粗的大泥柱子,表面嵌滿大鐵蒺藜,鐵蒺藜專門潑上臟水,等它生出黑不黑、紅不紅的鐵銹,因為魯王爺說這樣會讓宋兵得一種叫“破傷風”的怪病。選上好黃泥用草席蓋上燜一星期煨成熟泥,加上糯米漿、碎稻草和豬血反復捶打,這樣鑄成的泥檑每個重達兩千六百斤,金燦燦、冷森森,泛著黃銅一樣的油光,通體長滿臟兮兮的生銹鐵蒺藜,著實是件殺人利器。泥檑兩端掛上鐵鎖鏈拴在城墻,宋軍一來,數(shù)百個大泥柱子劈頭蓋臉砸下,把云梯、沖車、盾牌和兵卒一齊砸成粉碎,這廂絞盤一轉(zhuǎn),水輪之力嘎吱嘎吱將鐵鏈卷起,沾滿了血的泥檑又晃晃悠悠升上城墻。

宋人在泥檑下吃了苦頭,后來只讓老弱病殘和契丹降卒當做先鋒,趁泥檑把棄卒砸扁時發(fā)動井欄、云梯和發(fā)石機猛攻。這時滑車上的豬尿脬砲就到了開火時機,一時間數(shù)百個紅彤彤、騷哄哄、軟囔囔的尿脬漫天飛舞,落在宋軍中化作火球四下延燒,灼得木頭畢剝作響、兵卒吱哇亂叫,空氣中立時彌漫著一股果木烤肉的芳香。最后就到了弓箭手出場,專揀宋軍中有帽櫻的家伙攢射,因為眾所周知只有將官頭上才飄著鳥毛。不過羽箭數(shù)量稀少必須省著點用,一人射個三五箭便歸隊休息,一場大戰(zhàn)就此結(jié)束,城下一片煙熏火燎鬼哭狼嚎,城上漢人遙遙指點戰(zhàn)場計算著殺人的數(shù)量,每殺一個人,在自己手上畫一個黑圈,憑黑圈數(shù)量找東城別院領賞錢。按照魯王爺計算近幾個月死在城下的宋兵已達兩百萬之眾,不過看那吹角連營依然無邊無盡,大家就心照不宣誰都不提統(tǒng)計口徑的問題。

一座晉陽城守得固若金湯,怕大伙在城內(nèi)閑得無聊,魯王爺又發(fā)明了網(wǎng)絡。他先搞出了一種叫活字的東西(據(jù)自己說是剽竊一位畢昇畢老爺?shù)陌l(fā)明,不過誰也沒聽說過這位了不起的老爺),先做一個陰文木雕版的《千字文》,然后用混合了糯米稻草和豬血的黃泥巴壓在雕版上面曬干,最后整個揭下來切成燒肉大小的長方塊,用泥檑邊角料制作的陽文活字就完成了。將一千個活字放在長方形的字箕里面,每個活字后面用機簧繃上一縷蠶絲,一千縷蠶絲束成手腕粗細的一捆,這個叫“網(wǎng)”。字箕放在屋子里,蠶絲從墻根穿出到達網(wǎng)管的小屋,每捆蠶絲末端都截得整整齊齊套上一個鐵網(wǎng),每一縷絲線末尾綁著個小鉤,掛在鐵網(wǎng)上面。網(wǎng)管小屋只有個天棚遮雨,四壁擠擠挨挨掛滿網(wǎng)線,若兩臺字箕之間要說話,找到兩條網(wǎng)線將鐵網(wǎng)一擰“咔噠”一聲鎖好一千個小鉤,兩捆蠶絲就連了起來,這個叫“絡”。

網(wǎng)絡一連好,就可以通過字箕對話了,這廂按下一個活字,小機簧將蠶絲拉緊,那廂對應位置的活字就陷了下去。雖然從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密密麻麻一千個字里面選出要用的活字很費眼力,可熟手自然能打得飛快。有學究說漢字博大精深,千字文雖然是開蒙奇書一本,可要拿來暢談宇宙人生,區(qū)區(qū)一千個字怎么夠用?魯王爺卻說這一千個字彼此并不重復,別說暢談宇宙,古往今來大多數(shù)好文章都能用這一千個字做出來,真是夠用得很啦。

《千字文》里實則有兩個“潔”字重復,東城別院刪掉了一個字,換上一個有彎鉤符號的活字。因為兩人通過網(wǎng)絡對談的時候,又要打字,又要盯著字箕看對方發(fā)來的字句,分心二用太難,魯王爺就規(guī)定說完一句話之后要按下這回車鍵,表示自己的話說完了,輪到對方說話。為什么叫“回車”,王爺沒解釋。

起初網(wǎng)絡只能兩人對話,后來發(fā)明了一種復雜的黃銅鉤架,能夠?qū)⒃S多網(wǎng)線同時掛在一起,一個人按下活字,其他人的字箕都會收到信息。這時候又出現(xiàn)了新的問題,八名文士聊天,一個人說完話按下回車,其余七個人會同時搶著說話,這時字箕就會抽筋似的起起伏伏,好似北風吹皺晉陽湖的一池黑水。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東城別院發(fā)售了一種附加字箕,上面有十個空白活字,在用黃銅鉤架組成網(wǎng)絡的時候,大伙先將對方的雅稱刻在空白活字上面。八名文士的小圈子,每個人的附加字箕都刻上八個人的稱號,誰要發(fā)言,按下代表自己的活字,誰的活字先動,誰就有說話的權力,直到按下回車鍵為止。朱大鯀最喜歡把代表自己的“朱”字使勁按個不停,此舉自然遭到了圈子內(nèi)的嚴正譴責,因為此舉不僅對其他人發(fā)言的權利造成干擾,更容易把網(wǎng)線搞斷。魯王爺一開始把這種制度叫做“三次握手”,后來又改叫“搶麥”,這幾個字到底是啥意思,王爺也沒解釋。

蠶絲固然堅韌,免不了遭受風吹雨打蟲蛀鼠咬和朱大鯀此類混人的殘害,斷線的事情時有發(fā)生。有時候聊著天,有人忽然大罵“文理狗屁不通辱罵先賢有失文士的身份”,那說明有活字的蠶絲斷了,本來寫的是“子曰:堯舜其猶病諸”,結(jié)果變成了“子曰:堯舜病諸”,這不光罵了堯舜先帝,更連孔圣人都坑進去了。此時就要高聲喊“網(wǎng)管!”,給網(wǎng)管些小錢讓他檢查網(wǎng)線,順便到坊市帶兩斤烙餅回來。網(wǎng)管會斷開網(wǎng)線,找到斷掉的蠶絲打一個結(jié)系緊,若不花點錢跟網(wǎng)管搞好關系,他會把繩結(jié)打得又大又囊腫,導致網(wǎng)絡擁堵速度慢如老牛拉車;要是銅錢給足了,他就拿小梳子將蠶絲理得順順滑滑,系一個小小的雙結(jié),然后把兩斤八兩烙餅丟進窗口,喊一聲“妥了!”——這就是朱大鯀荷包再窘迫也要花錢打點網(wǎng)管的原因。

東城別院的守城器械收買了軍心,稀奇古怪的小發(fā)明收買了民心,網(wǎng)絡則收買了文士之心。足不出戶,坐而論道,這便利自三皇五帝以降何朝何代曾經(jīng)有過?宋兵圍城人人自危,再不能出晉陽城攀懸甕山觀汾水賞花飲酒,關起門來文墨消遣反而更覺苦悶,若不是網(wǎng)絡鋪遍西城,這些窮極無聊的讀書人還不反了天去?一國囿于一城,三省六部名存實亡,舉月無俸祿,天子不早朝,青衫客們成了城中最清閑無用的一群,唯有在網(wǎng)絡上做做酸詩吐吐苦水發(fā)發(fā)牢騷。有人喜愛上網(wǎng),自然有人敬鬼神而遠之,有人念魯王爺?shù)暮茫匀灰灿腥吮车乩锎了沽汗牵@位誰都沒見過真容的王爺是坊間最好的話題。

朱大鯀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第一次與王爺扯上關系,居然是被馬峰、郭萬超派去游說投降之事。是戰(zhàn),是降,大道理他自己還沒想明白,但既然文武二相都這么看重自己,他只能懷揣降表和利刃硬著頭皮上前了。

牛車吱吱嘎嘎向前,經(jīng)過一所館驛,這兩進帶園子的館驛是魯王爺初到晉陽城時修建的,漆成橙色,掛著藍牌,上面寫著兩個大字“漢庭”。“漢庭”指的是“大漢的庭院”,這館名固然古怪,但比起魯王爺后來發(fā)明的新詞來倒不算什么了。

魯王爺搬到東城別院之后,館驛圍墻上鑿出兩扇窗來,一扇賣酒,一扇賣雜耍物件。酒叫“威士忌”,意指“威猛之士也須忌憚三分”,用遼國運來的粟米在館驛后院浸泡蒸煮,釀出來的酒液透明如水、冷冽如冰,喝進嗓子里化為一道火線穿腸而過,比市釀的酒不知醇了多少倍。一升酒三百錢,這在私釀泛濫的時候算得上高價,可好酒之徒自然有賺錢換酒的法子。

“軍爺,射一輪吧!”

朱大鯀扭過頭,看見城墻底下站著數(shù)十個潑皮無賴,站在茅草車上沖城外齊聲高喊。城墻上探出一個兵卒的腦袋,見怪不怪道:“趙大趙二,又缺錢花了?這回須多分我些好酒上下打點,不然將軍怪罪下來……”

“自然,自然!”潑皮們笑道,又齊聲喊,“軍爺,射一輪!軍爺,射一輪!”

不多時,城外便傳來宋軍的喊聲:“言而有信啊!五百箭一斗酒,你們山西人可不能給我們?nèi)苯锒虄砂。 ?/font>

“自然自然!”潑皮們一聽四下散開,不知從哪里推出七八輛載滿干草的車子擺在一處,捂著腦袋往城墻下一蹲,“軍爺,射吧!”

只聽得弓弦嘣嘣作響,羽箭刷刷破空,滿天飛蝗越過墻頭直墜下來簌簌穿入草堆,眨眼間把七八輛茅草車釘成了七八個大刺猬。朱大鯀遠遠看得新鮮,開口道:“這草船借箭的法子也能行得通?”

趙大啐道:“呸!這幫無賴買通了宋兵,說重了可是里通外國的罪名。圍城太久箭支匱乏,皇帝張榜收箭,一支箭換十文錢,這些無賴收了五百箭能換五千錢,買一斗七升酒,一斗吊出城外給宋兵,兩升打點城上守軍,剩下五升分了喝,喝醉了滿街橫睡,疲懶之輩!”他扭頭瞪眼大喝一聲,“咄!大膽!沒看到我嗎?”

眾潑皮也不害怕,嘻嘻哈哈行禮,推著小車一溜煙鉆進小巷,朱大鯀就知道這趙大嘴上說得輕巧,肯定也收了潑皮的供奉。他沒有點破,只嘆一聲:“圍城越久,人心越亂,有時候想想不如干脆任宋兵把城打破罷了,是不是?”

趙大嚷道:“胡說什么!再說忤逆的話拿鞭子抽你!”朱大鯀始終摸不準此人是不是馬峰派出的接應,也就不再多說。

日頭毒辣,牛車在蔫柳樹的樹蔭里慢慢前行,駛出了西城內(nèi)城門,沿著官道進入中城,中城寬不過二十丈,分上下兩層,下一層有大水輪、鑄鐵塔諸多熱烘烘吵鬧鬧的機關,上一層走行人車馬,路兩旁是水文、織造、冶鍛、卜筮的官房,路面盡用棗木鋪成。晉陽中城是武后時并州長史崔神慶以“跨水連堞”之法修筑而成,距今已逾三百年,棗木地板時時用蜂蠟打磨,人行馬踩日子久了變成凝血般的黑褐色,堅如鐵石,聲如銅鐘,刀子砍上去只留下一條白痕,拆下來做盾牌可抵擋刀劍矢石,就算宋人的連環(huán)床弩都射不穿。圍城日久,棗木地板被拆得七七八八,路面用黃土隨意填平,走上去深一腳淺一腳,碰到土質(zhì)疏松的地方能崴了牛蹄子。

趙大吩咐一聲“下車”,派一個小兵趕著牛車還給坊鋪,自己牽囚犯步行走入中城。今年河東干旱,汾水淺涸,朱大鯀看一條濁流自北方蜿蜒而來,從城下十二連環(huán)拱橋潺潺流過,馬不停蹄涌向南方,不禁贊道:“大遼、大漢、宋國,從北到南,一水牽起了三國,如此景致當前,勿當賦詩一首以資……”

話音未落,趙大狠狠一巴掌抽在他后腦勺,把幞頭巾子打得歪歪斜斜,也把朱大鯀的詩性抽得無影無蹤。趙大抹著汗罵道:“你這窮酸樣,老子出這趟差汗流了一籮筐,還在那邊唧唧歪歪惹人煩,前面就到縣衙,閉嘴好好走路!”朱大鯀立刻乖乖噤聲,心中暗想等恢復自由之身一定在網(wǎng)上將你這惡吏罵得狗血噴頭,轉(zhuǎn)念又一想,此行若是馬到成功,說服了東城別院魯王爺,大漢就不復存在,晉陽城盡歸宋人,到時候還能有網(wǎng)絡這回事情嗎?一時之間不禁有點迷茫。

一路無言走穿中城進入東城,東城規(guī)模不大,走過太原縣治所,在塵土紛飛的街上轉(zhuǎn)了兩個彎進了一座青磚灰瓦的院子,院子四面墻又高又陡,窗戶都釘著鐵欄桿。趙大與院中人打個招呼交接文書,廣陽兵推搡著朱大鯀進了西廂房,解開鎖鏈,喊道:“老爺開恩讓你獨個兒住著,一日兩餐有人分派,若要使用錢糧被褥可以托家里人送來,逃獄罪加一等,過兩天提審,好好跟老爺交待罪行,聽到?jīng)]有?”

朱大鯀覺得背后一痛,跌跌撞撞摔進一個房間,小卒們嘩楞楞掛上鐵鏈嘎嘣一聲鎖上門轉(zhuǎn)身走了,朱文人爬起來揉著屁股四處打量,發(fā)現(xiàn)這屋里有榻、有席、有洗臉的銅盆和便溺的木桶,雖然光線暗淡,卻比自己的破屋整齊干凈得多。

他在席上坐下,摸摸袖袋,發(fā)現(xiàn)一應道具都完好無損:一本《論語》,舌戰(zhàn)魯王爺時要有圣賢書壯膽;一只空木盒,夾層里裝著宣徽使馬峰洋洋灑灑三千言的血書檄文,血是雞血,說的是勸降的事兒,不過其義正詞嚴的程度令朱大鯀五體投地;一柄精鋼打造六寸三分長的雙刃匕首,匹夫之怒,血濺五步,一想到這最終的手段,朱大鯀體內(nèi)的沙陀突厥血統(tǒng)就開始蠢蠢欲動。

【小說】晉陽三尺雪(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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