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才入初冬,伊闕峽谷的寒風已然凜冽。宋衛東走在漫水橋上,霧氣從河上飄近,帶著涼薄的濕潤貼在他臉上,那種從容緩慢讓人產生幻覺,仿佛河流本身是靜止的,而橋在飛。
一只白鷺從河心洲飛起,消失在遠端的樹林里。宋衛東緊了緊肩上的背包,回頭望了一眼西山的盧舍那大佛,它已不再金光閃耀,但依然面露微笑。
過了橋,便到了東山。與西山不同,東山沒有那么密集的佛龕,巖體保持相對完整,如同裸露的大片白骨。只有上了山腰俯瞰,才能看見棧道兩旁零星的石窟。
宋衛東并沒有在擂鼓臺三洞前過多停留,他知道里面的景象。大萬伍佛洞里的一佛二菩薩,以及從南壁到北壁呈半環形分布的二十五座高浮雕羅漢像已被悉數破壞,只留下一些殘余的軀體,穹形洞頂和華麗脆弱的蓮花藻井。這是武周時期禪宗派所經營的洞窟,這是一個專修禪定的教派,所謂“禪定”就是安定而止息殺虐之意,似乎歷經千年之后,這門技藝已在人間失傳。
他又路過千手千眼觀音像,由于風化嚴重,護佑眾生的千手只剩下波紋狀的紋理,在觀音身體兩側如側鰭般展開,這倒使它免遭劫難。
他不敢看西方凈土變龕兩側殘缺的佛龕和力士,那也有他的一份功勞,用鐵锨鑿下佛頭佛面時,虎口和手腕被震得酥麻,在此之后,這種幻覺伴隨了他很久,無論是端碗筷、翻書、穿衣還是撫摸愛人的肌膚。
凈土變龕依《阿彌陀》《無量壽》二經雕刻,描繪的是舞者樂者,各得其樂的西方極樂世界,一個烏托邦般的理想社會。宋衛東望向峽谷遠方,在西山看不見的那一端,在東山外看不見的這一端,在這片廣袤無垠的土地上,人們同樣在進行著一場建造烏托邦的偉大實驗,他們砸爛佛像,焚燒書籍,又樹立起更偉岸恢宏的神靈與理念。可這一切現在都與他無關了。
宋衛東終于走到了目的地,他謹慎地回了幾次頭,確定沒有人跟隨,一貓身,鉆進了看經寺西側一條不起眼的小道,又拐了幾道彎,撥開用枝葉編成的掩護,一個半人高的洞口露了出來,里面漆黑一片。
他從背包里掏出蠟燭,點亮,擎著一豆燭火,鉆進了洞中。
洞中空氣混濁難聞,夾雜著不知名動物的糞便氣味,宋衛東進到洞的最深處,燭光隱約照亮了幾個鼓鼓囊囊的麻袋,他從背包中取出一塊白布鋪在地上,把蠟燭穩在較高的巖縫里,現在他幾乎能看清整個洞里的情況了。
他從大麻袋里又掏出小麻袋,小麻袋里又有更小的袋子,他小心翼翼地把袋子里的東西倒到白布上,那是一堆灰黑色的不規則石塊。他又從另一個角落里翻出藏在那里的另一件東西,一塊硬紙板,紙板上用大頭針固定著幾塊碎片,隱約能看出是一張殘缺的臉。宋衛東用放大鏡瞄著硬紙板上的碎片,又拿起白布上的一塊石頭片兒,仔細端詳,搖搖頭放下,撿起另一塊。他靠著這種笨拙的辦法把麻袋里的數千塊碎片逐一分類,再通過顏色、紋理、質地比對,將同類的碎片區分出來。這場浩大的拼圖游戲陪伴他從夏天到春天,再到冬天。他不知道自己還將在這個洞穴里待多久,沒人知道。
宋衛東臉上突然現出亮光,他像捏著整個世界般捏起一塊薄片,輕輕地放到硬紙板上,用手指將它移近,碎片的邊緣如同漂移的大陸板塊般互相咬合,呈現出全新的面貌。
燭光開始閃爍不定,像是洞悉了什么秘密,宋衛東身子一縮,驚恐地望向洞口。那只是一陣風,遙遠冰冷,就像李建國的身體。
宋衛東若有所悟,他做這一切,并不只是為了自己。
硬紙板上的臉又補齊了一塊,現在能看清嘴唇與面龐的輪廓了,線條柔和飽滿,應該出自唐代匠人之手。
宋衛東的嘴角不由得微微翹起,模仿著那暗淡燭光下的殘缺佛面,他感覺自己心里某塊地方又完整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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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郵箱快被擠爆了。”小光無奈地說。
“可以想象,一種新式的貨物崇拜。”宋秋鳴抿了口咖啡,繼續看魚缸上的新聞。
“我們該怎么回應?開放邀請?拒絕?”
“誰捅的婁子誰去補救,不過這也說明他們PR的活兒干得不錯。”
“噢對了,PR團隊昨天又發了幾個包裝案例過來,您想看看嗎?”
“現在沒工夫,放那兒吧。”宋秋鳴的目光沒有離開新聞界面,上面有某種東西吸引住他。“這事兒總會過去的,我們需要的只是耐心,等到媒體聞見更新鮮的肉味兒……或者大眾心生厭倦。”
那是一只大蜘蛛,趴在細密的蛛網上,伸展著八條長腿,兩兩靠攏,以至于乍一看頗像軀體與四肢不成比例的人體。
宋秋鳴用手指將高清圖片等比例放大,那只蜘蛛擴張成他面孔大小。
這并不是一只真正的蜘蛛,而是用腐敗樹葉、雜物及蟲類尸體搭建起來的精巧結構,一座蜘蛛的雕像。
它的建造者,一只產于秘魯亞馬遜河西部邊緣的金蛛科塵蛛屬未命名亞種生物,不到四分之一英寸大小的個頭,它正躲藏在巨大蜘蛛雕像的腹部背后,利用蛛絲牽引著雕像輕輕顫動,仿佛具有了生命般驚悚。
宋秋鳴突然感到一陣不適,他關閉了新聞界面。坐下,喝著咖啡,若有所思。
他打開了小光留下的包裝案例。
畫面向兩側滑開,左側較小的頭像是委托人,下方有提煉的證言,右側較大的是CATNIP拍攝的照片,點擊之后會有視頻及圖像互動。
委托人:Yoon ChongSui 銀行從業者
拍攝對象:他3歲的兒子(姓名隱去)
“當我看到照片那一剎那,我幾乎要流淚。那種色調和如今已經很少見的均衡構圖,一下子把我帶回幾十年前,當我還是他這個年紀時拍下的那些照片。不同的是,CATNIP并沒有呈現一般兒童肖像歡天喜地的感覺,它用長焦捕捉了一個側影,要我說,有點孤獨的感覺。我想起了小時候,父親因為工作,很少有時間在家陪伴我,對,他也是銀行家,那種殘缺的感覺一直深藏在我心底,直到這張照片……我想我明白它所要表達的含義,是的,我明白。”
委托人:王晉&許倩 獨立藝術家
拍攝對象:一條名為“窩夫”的拉布拉多犬
“開始我們只是覺得好玩,對,沒想那么多,她想來我就陪著來了……拍出來嚇了我們一跳,王晉都愣住了……就是那種捕捉的神態,完全不是一般拍動物的方式,我們給‘窩夫’拍過很多照片,專業的也有,但都感覺是強調了動物的可愛……但是CATNIP……是的,我想它捕捉到‘窩夫’身上特別像人的那一方面,那些細節,那種眼神……就是‘窩夫’看著鏡頭的那種眼神,它像看著同類一樣看著我們……有那么一瞬間,我想起了去世的母親,她特別喜歡‘窩夫’……也許還是別這么想比較好。”
宋秋鳴抬了抬眉毛,這比他想象中要有意思些,他又打開了第三個案例。
委托人:肖何明清 社區牧師
拍攝對象:母親遺像
“我猶豫了很久,母親是突然腦溢血去世的,她生前很少拍照,我希望能夠保留點記憶。外面有很多關于CATNIP的傳言,有些不免僭越,我想耶和華會理解并原諒我的這種想法。為了搭建特殊的垂直支撐架還花了一些工夫,畢竟我母親已經無法坐起,面朝鏡頭。我們為她略施妝容,撒上花瓣,就像我在社區里為其他逝者所做的一樣。CATNIP花了不少時間對焦,我理解作為我母親那代人,能夠在數字空間里留下的印跡非常稀少,她現在肌肉松弛,自然也捕捉不到任何表情。快門終于被按下,我懷著不安心情等了兩天,收到一份快件。我迫不及待地拆開信封,結果大吃一驚。照片中呈現的并非我母親的面容,而是透過某種金屬介質表面所反射出來的教堂穹頂天窗,帶著玫瑰般瑰麗的漫射光。我思考了許久,終于找到原由。CATNIP不知何故,將焦點拉近到我母親脖子上佩戴的玫瑰金十字架項鏈,拍出這張超級特寫。
看著這張照片,我淚流滿面,這莫非是我母親靈魂升天的證據?如果一臺機器看待世間萬物的方式,正如上帝希望他的子民們能夠做到的那樣,為什么我們不能承認它是有情感的,甚至,是有靈的……”
宋秋鳴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如果這個案例傳播出去,目前CATNIP所面臨的風波也許才剛剛開始。
但不知為何,他凝視著那張玫瑰金色的教堂穹頂圖,久久不愿移開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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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就讀于佛羅里達大學的植物學學者Larry R.在菲律賓內格羅斯島考察期間,在穆爾西亞鎮附近的堪拉昂山腳下發現了一種非常罕見的生物現象。
“我從林場小路穿過樹林,看見一張網上趴著一只1美元硬幣大小的蜘蛛。我往前走了幾步,停了下來,似乎有什么不對勁,于是我又往回退。”
他證實自己所看到的“蜘蛛”其實是用吃剩的昆蟲殘骸、樹葉以及垃圾雜物建成的蜘蛛雕像,他認為有兩種可能,這種蜘蛛雕像可能用于充當誘餌,吸引獵物墜網,還有一種可能是營造恐嚇,以身形大上數倍的偽裝來保護自己的安全。
這一發現與數月前在秘魯亞馬遜流域發現的塵蛛雕像行為有著異曲同工之妙,而兩者在地球表面上相距11000公里。
“我們不知道是否還有其他的蜘蛛或者昆蟲有著類似行為。”哥倫比亞大學生物學教授Dennis Jr. Chang接受采訪時說,“目前沒有任何遺傳學上的證據表明兩種蜘蛛是否存在同源關系,有一種猜測是它們在各自環境中由于生存壓力產生了獨立的趨同進化。”
一些陰謀論網站將這種令人不安的現象與人類圖騰崇拜的行為相提并論,其中還提到了印第安民族的獵頭習俗,以及新幾內亞群島的人燔祭禮。
無論如何,這一現象至少證明了,節肢類生物對于自身空間形狀有著清晰的意識,同時,它也具備了一定的智力水平來收集材料并搭建起如此復雜的結構,以實現某種尚不為人知的目的。
“我并不感到很驚訝。”發現者Larry R.說,“更令我驚訝的是,以前居然沒人注意到這一現象。”
NAT GEO ASIA頻道為您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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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因此您的父親幾乎是單槍匹馬,搶救了這么多的國家文物。
宋教授:可以這么說吧,這也是他自認為這輩子最大的貢獻。
主持人:那么您認為CATNIP如何將這一元素融入您父親的肖像?
宋教授(思考):……有一些報道,包括我父親修復搶救的佛像,都在網上有數字掃描存檔。CATNIP可以分析這些數據的權重,以及它們被社交網絡抓取引用的次數……
主持人:我好奇的是,它是如何判斷以何種形式,打個比方說,顏色、濾鏡、雙重曝光,等等,結合到人像中,這聽起來更像是需要藝術家的觸覺。
宋教授:是這樣的。你知道之前和L.I.Q.的那場所謂“比賽”吧,它讓我對于藝術與藝術家有了更深的理解,從這點上來說我需要感謝L.I.Q.團隊。比起繪畫來,我認為攝影更接近于詩歌,它更多地觸及到潛意識乃至無意識的層面。攝影師就像一個過濾器,他一邊是未知的客觀世界,一邊是神秘的內心感受,有一個詞叫“心理照相”(psyphoto),它恰恰道出了攝影的本質,不僅僅是光學和化學的轉化過程,更重要的是攝影師內心的直覺與本能,是尋找事物被取景器框定的“決定性瞬間”。而在CATNIP身上,我們把這一過程交給了機器深度學習。
主持人:聽起來非常地不可思議。那您是否覺得CATNIP做到了人類攝影師所無法做到的事情呢?
宋教授:經過這一次難得的“聚光燈下”的體驗后,我深切地體會到,這世上往往過分抬高了理性與邏輯的力量,而低估了人類情感的價值。
主持人:非常感謝您接受今天的采訪,我還有最后一個問題,您現在最想做的一件事是什么?
宋教授微笑:把妻子女兒接回家,我已經有好幾個禮拜沒看到她們了。
主持人:她們肯定也非常想念您,祝您一切順利,再見。
宋教授:謝謝,再見。(從畫面中消失)
主持人:最后,我們用一個CCES中出現的小插曲作為今天節目的結束,下周同樣時間再見。
畫面切到閉路監控攝像機,在CATNIP圍合展區之外,排著長長的隊伍。一名背著黑色雙肩包,身穿黑色連帽衫的男子加入隊伍,他不時左右張望,從背包甩動的幅度看,里面裝著不輕的東西。
他出示邀請卡,進入展館,瀏覽著四周懸掛的作品。
終于輪到他進入照相亭,面對CATNIP。他關上門,打開背包,拉出一個碳纖維支架,開始安裝。
他把一張暗淡的薄膜蒙在支架上,繃緊,接通導線,薄膜瞬間變得平滑锃亮。
那是一面鏡子。
男子將鏡子立在CATNIP前面,一個紅色光點出現在鏡面上,微微發散。
CATNIP面對鏡子中那個亮著紅點的黑色箱子,自動調焦的馬達嗡嗡作響,鏡頭伸出,縮回,又伸出。
三個安保人員神情緊張地小跑靠近照相亭,一個人喊了句什么,男子從黑色幕布后探頭張望,被一把揪住,雙手反剪按倒在地。觀眾一片混亂。
CATNIP仍在對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