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從裂縫里灌進來,順著墻嘩啦啦流下,一夜未停。
聲控燈就這樣亮了一夜。
“時刻謹記使命,我們不能再次被他們毀滅。”他想起了朋友對他說的話。

那時這個世界,應該還是荒蕪一片吧。
所有的人都跟隨著那支孤獨的艦隊在黑暗中流浪。
畢竟那個真正的家園,已經(jīng)徹底被毀了。

雨停了。
蜘蛛小心翼翼地從燈后的墻縫里鉆了出來,它停在水泥墻上不動,像是在思考著什么。
它們是和人一起來到這個世界的嗎?他想。
“該走了。”有人對他說。
他把視線從蜘蛛身上轉移開,同伴在等待著他。
“我們該走了。”同伴說。

兩人在城市底下的迷宮里行走著,唯一的光源是他們的手電。這地下的防御工事已經(jīng)修建很久很久了,到處都顯得破舊不堪。有的人曾經(jīng)質疑修建這種工事的意義何在,理由是那個數(shù)千年來反對派們最常用的勞民傷財。
但當戰(zhàn)爭從天而降時,飽受非議的策劃者和保衛(wèi)者們立刻又被頂禮膜拜。
就像好了傷疤就會忘了疼,和平在這個宇宙的不起眼角落存在太久了,他們忘記了懸在自己頭上的利劍。

兩人吃力地轉開閥門,生銹的鐵栓慢慢從水泥墻里拔了出來。光出現(xiàn)在他們的眼前,不是電燈的光,而是天上的光。
久違的地面世界與他們再次相見。
已經(jīng)有很多人很多年沒見到這種光線了,再這么下去,孩子們就要忘記人類本來生存在地面之上了。


“兩小時后集合。”同伴戴上了防毒面具,做了告別的手勢轉身離去。
他嘆了一口氣,拉下面罩,把彈鼓插進了步槍里。只有兩人,不知道能不能炸掉目標吸引那些無人機的注意力。

這個出口本來是城市污水的排出口,處理廠修建在地下,處理后的水沿著隧道排向河流。
他沿著河流旁的步行道走著,沒有人的世界,河水重新變得清澈。水面倒映著他的身影,他用余光看著自己,沙黃色的棉外套已經(jīng)破破爛爛,黑色的背包也布滿了干涸的泥漿痕跡,這兩樣東西究竟伴隨他在地下度過了多長的時間,他已記不太清楚了。
不過它們曾經(jīng)嶄新過,就像他曾經(jīng)年輕過。

每個孩子都會聽到這么一個童話,流星降臨的時候,人就會降臨大地。
那一年,年輕的他在登陸艙里墜向這個嶄新的世界,告別了那艘在太空中流浪了很久的運輸艦,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回頭。
“你們經(jīng)歷過真正的戰(zhàn)爭,所以你們被選派為此地的保衛(wèi)者。”朋友對著他說。
“衛(wèi)民官們,記住,不能讓人類再次滅亡。”
他停下了腳步,抬頭望向天空。除了厚重的云層,那里什么都沒有。
又快下雨了吧。

黑色的機械蜂鳥從他的袖子里鉆了出來,它在他的面前懸停,頭部鏡頭的光圈自我調整著以適應明亮的光線,像瞳孔在收縮。
他抬起了手,鳥兒按照他的意愿向遠處飛去了。
承載圖像的信號傳了回來,他在自己的眼睛里看到世界一片狼藉。黑色蠶食著它所依附的城市廢墟,像冷凝的巖漿,但它又在微微地蠕動。
他皺起了眉頭。
黑色的飛蟲靜靜地趴在墻上,就在他的面前。
尖銳的喙器閃著冷冷的寒光。透明的翅膀收在它的背上,一行細小的白色銘文表明它并不是活物,而是人造之物。
他后退兩步,看清全局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無意犯下了大錯。
橋底的陰影不全是陰影,這些精巧的戰(zhàn)爭機器躲在黑暗里等待著新的指令。
它們之所以沒攻擊他,不是因為它們沒注意他,只是它們還沒接到命令。
而操縱它們的,已經(jīng)通過它們的眼看見了他。
   
遠處被黑色侵蝕的高塔轟然墜地。
飛蟲跳離了水泥墻,振動著透明的翅膀。
他舉起加裝了消音器的步槍,扣動了扳機。
子彈粉碎了單薄的軀干,灰色的毒液濺到了地上,一個個灰色的小球在地面滾動,它們漸漸停下了。
球體無聲無息地融化了,在地面上沸騰。
灰色消失了。
吞噬一切的黑色迅速向四周擴散。
風暴般的呼嘯從橋底傳出來了。
   
他再一次讓自己沉入了水底。
透過清澈的水,他看見遮天蔽日的機械蟲群在河面上呼嘯而過。不過這一次它們沒再多做停留,它們的人工智能已經(jīng)見多了這種情況,那些數(shù)據(jù)構建的東西知道與其等待不如去尋找下一個目標。
這就是它們的邏輯,也是它們的風格。
他看著天空,想起了朋友的話。
“他們的目的就是毀滅我們。

和平已經(jīng)持續(xù)太久了,也過去太久了。
在那個夜晚,火雨再次降臨在世間。
人們抬頭觀望天空,黑色的雨滴從天而降。
他們是人的造物,因人類的需求而被創(chuàng)造,意義就是服務于人類。所以,他們對人類的怨恨,無法磨滅,也不可能消解。
這是歷史所告訴他的。
   
如果不是同伴出現(xiàn)了的話,他還一時無法爬上河岸。
那只堅強有力的機械臂把他拉了上來,他的手斷了,這是剩下的最后的替代品。
“謝了。”渾身濕透的他重新從地上撿起自己的步槍。
“聽著,我完了。”同伴坐在地上,卸下了自己的機械臂。“這個帶回去,說不定以后有用。”他用另一只手把機械臂遞了過來。他沒作聲,他看見他的那只手已經(jīng)開始透出黑色。
“給我手雷,代我向其他人告別。”同伴冷靜地說。  他點了點頭,明白從此刻起只剩他一人。
“繼續(xù)完成我們的任務,最后的衛(wèi)民官,向我保證。”他立定,向坐在地上的同伴鄭重地行起了軍禮。

在降臨這個世界之前,被派遣的人們聚在一起,舉行簡短莊嚴的儀式。
這支經(jīng)過漫長戰(zhàn)爭存活下來的五人小隊和其他小隊站在一起聆聽艦長發(fā)言。
“諸位,這是我們的第二次生命,我們要彌補我們以前犯下的過錯,以前的我們沒有履行好我們的職責,而這一次!我們不能讓我們的世界再次毀滅!”
所有的人都在吶喊。而現(xiàn)在只剩他一人。

又一座懸停在空中的風電塔飄然墜地了。手雷在他身后遠遠地響了。
交纏糾結的螺旋葉片從天而降,在遠處激起煙塵與黑色之物。飛濺的碎石落入河中,煙塵彌漫在步行道上。
水面開始泛起一圈又一圈地漣漪,又下雨了。
他拉起了兜帽,知道自己必須走完這最后的一程了。

他想起關于人類起源的故事,最早的人類住在洞中,很久很久之后才生活在地面上。
然后,地面上的人類找到飛向了天空的方法,他們向更遠的天空飛去,像候鳥在廣袤的世界尋找新的安身之地。
一輪又一輪的火雨在星球的表面落下,給死寂的世界帶去新生。
可是,誰也預料不到,人們還是得回到一開始的地方。

部分埋在地底的電路還未被破壞,一盞孤零零的路燈在他身旁亮著。他看著燈罩上的花紋,覺得自己可能是最后一次見到這精妙的工藝品。
瘦長的影子閃身出現(xiàn)在河對岸的一扇窗后,細長的武器指向了他。戰(zhàn)爭教會他的,就是在敵人開火前開火。
黑色的人影粉碎,無聲無息地融進大地。
        
“解除武器,跪下投降。”
身后響起平靜冰冷的聲音,是標準的合成人聲。沉重的武器抵住了他的后背。

他按照聲音的要求把武器扔在地上,雙手抱頭慢慢跪了下去。
“兜帽、面罩,全部摘下。”
他用右手掀開了外套的兜帽,用左手一點一點提起黑色的面罩。他的一切都暴露在身后正審視著他的東西的視線里,不過審視他的不是眼睛,而是冰冷的鏡頭與傳感器。
“竟然不是人。”他聽見合成聲說。

那一天,巨大的陰影遮蔽了陽光。盡管先發(fā)制人,但地基防衛(wèi)系統(tǒng)根本無法對那個東西造成傷害。
火雨降臨了世間,似人非人的東西出現(xiàn)在這個世界上,伴隨吞噬一切的黑雨。
被人們所遺忘的恐懼回來了。
就像那個古老的神話,災難、瘟疫、戰(zhàn)爭。
他們不斷完成那個古老的預言,以此實現(xiàn)對人類的審判。

沒有影子會是純黑的,也沒有任何東西會傻站在原地等著被擊中.....他竟然沒想起該死的納米機械群只用簡單的指令就能模擬出人的形態(tài)......

太陽在慢慢墜入地平線,沒有云的天上,巨大影子張開雙翼在漸漸深藍的天空翱翔,像海中的蝠魚在水中漫游。
他想了一會兒,才認出來那是無人機航母。
蝠魚向它的四周噴出了一大片黑色的蛋,他看見那些蛋在下墜中漸漸孵化,解體的蛋殼慢慢展開化成了翅膀。最終,黑色的蝴蝶漫天飛舞,它們的到來,等同宣告這個世界的真正死亡。
他試著回憶自己的一生,但他找不到自己仍身為人時的記憶。
“我們早就死去,這只是承載我們的意志的軀殼。沒有新的命令,所以我們繼續(xù)之前的使命。”艦長對著所有人說。
那么,一切在這里結束了。他想。
你如果還有什么想說的就說吧,基于人道主義。他聽見冰冷的聲音在說出“人道主義”這個詞時刻意停頓了一會兒以傳達合成音表達不出的嘲諷。同時他看見那些蝶狀的無人機組成編隊加速飛向未知的地方。
“你們贏了,動手吧,殺了我。”他挺直了腰,毫無畏懼地說。
“不害怕?”合成音問。
   
遠方的爆炸聲掩蓋了電磁步槍發(fā)射的聲音,也掩蓋了他說出的話。
高大而沉重的人形機器站在原地遙望遠方,地平線上升起一團又一團的火光。
氣壓鎖解開了,面甲分裂成了規(guī)則的碎片,縮到了頭盔的兩邊。
“糾正你一點,對于你這樣的人工智能,只能用‘銷毀’而不能說‘殺’,使用人類的語言就得遵守人類的規(guī)則。”
白色的眼睛凝視著散落在地面上的零件平靜地說,全副武裝的年輕士兵轉身離去。
   
我們的時代終結了。
模擬神經(jīng)網(wǎng)絡中傳遞著最后一絲電流。

新的時代開始了,年輕的士兵想。
不再有卑劣的種族屠殺,所有的人,無分身份,都將站在同一旗幟下,強大的共同體將保護它所有的公民。
“重甲步兵7201,請求前往指定地點參與鎮(zhèn)壓,我們遭遇輕微抵抗,有武裝仿生人出現(xiàn)。”他的同伴呼叫著他。
“看來這些亞人種不太友好啊,無視我們的和平宣言率先開火。”
“都是些所謂最初的人類,意識形態(tài)洗腦的結果罷了。”耳機里回復。

終結 作者:Ocul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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