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呂默默 王元來源:蝌蚪五線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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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喜歡在做一些重要的事情時加入儀式感,顯得更加珍貴,比如兩個人在一起需要結(jié)婚,結(jié)婚需要典禮,典禮需要證婚和來賓。3:“去死之路”

  李翹停下來,雙手把那捧玫瑰別在身后,抬頭給了許安一枚別致的微笑,許安鼓起勇氣上前,想要一把將李翹擁入懷中,他打定主意,不管以后發(fā)生什么,他都不會打開他的擁抱。他那么用力,那么篤定,以至于當(dāng)他穿過李翹之后無處借力而跌倒在地,他趴在地上回頭看,李翹的身影已逐漸模糊。
  許安再次從夢中驚醒。已經(jīng)三個月了,他每天都在夜里三點左右醒來,不管是八點躺下,還是兩點睡著。他擰開臺燈,看到時間再次來到三點,他就知道接下來又要獨自面對黎明來臨之前漫長的黑暗與蕪雜。許安從床頭柜上摸到煙盒與火機(jī),喂了一根煙給自己。他深深地吃了一口,然后長長地呼出,像是嘆氣,然后看著白色煙霧在房間騰空,一縷一縷纏繞,一絲一絲蔓延。他以前是不抽煙的,他們家歷代沒有抽煙的傳統(tǒng),但是一個人面對漫漫長夜,實在找不到其他消遣,或者說那些消遣,看電影也好,打游戲也好,都有些撐不起孤獨的侵?jǐn)_,只好再點一根煙加油助威。今天不同于以往,墻上的電子日歷上有一個刺眼的備注:2078年4月27日,跟李翹在一起三周年紀(jì)念日。
  天剛剛擦亮,許安就上路了。
  他選擇在今天上路,離開北京。人們喜歡在做一些重要的事情時加入儀式感,顯得更加珍貴,比如兩個人在一起需要結(jié)婚,結(jié)婚需要典禮,典禮需要證婚和來賓,仿佛沒有這些兩個人就不能安全有效地生活。他和李翹也不能免俗,他們一度走到那個儀式的前夕。現(xiàn)在,他用這種方式作為放逐自己的開始,讓整件事情看起來像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策劃,并非一時興起和心血來潮,也讓許安憑空感覺到一種事關(guān)宿命的推動力,覺得需要讓一些蠢蠢欲動的想法在這樣的日子付諸行動。
  路上沒有什么車,他轟了兩腳油門,想象自己是一顆滑出槍膛的子彈。
  安靜。
  逼仄而壓迫的安靜,讓他幾欲窒息。許安打開收音機(jī),他需要一些不相干的聲音來分散自己的注意,但是他怎么也沒有想到從里面?zhèn)鱽淼木谷皇且恍┓ㄕZ。他大學(xué)的時候,上過法語的選修課,如今記得的不超過三句,分別是“Bonjour”“ Au revoir ”和“C'est la vie ”,最后一句來自他父親許強(qiáng)的Earth簽名。他一直不明白自己看似粗糙的父親怎么會有這么細(xì)膩的感慨,直到他活到28歲,才能回過頭來心悅誠服地說出這么一句。他雖然不懂法語,但能夠聽出來收音機(jī)里傳來的語種,正如他在英語四級聽力考試時的感覺一樣,只知道說的是英語,但聽不出來具體內(nèi)容。隨著輕松的音樂,幾句法語單詞說完之后,歌者開始說粵語。是的,這是一首只有念白的歌。跟法語一樣,他也只能聽出是粵語,無法將每個字對號入座。他能辨認(rèn)出來的僅有“我記得”“睡覺”“我記得”“點煙”“我記得”“不記得”。整首歌不過一分鐘左右的長度,他語音關(guān)掉收音機(jī),“小G,切換搜索引擎,搜索內(nèi)容為:一首念白的粵語歌,間雜著法語,關(guān)鍵字是‘我記得’。開始搜索。”
  很快,計算機(jī)經(jīng)過檢索,給出一個經(jīng)過模糊計算最符合要求的答復(fù)。
  “歌曲名《藍(lán)白紅風(fēng)格練習(xí)》,演唱者Little Airport,所屬專輯《介乎法國與旺角的詩意》。是否選擇播放?”小G用一如既往的平靜語氣說道。小G是許安這輛吉普車的控制系統(tǒng)。他賣了房子,買了這輛車,帶著剩下的錢,離開北京。
  聽到專輯名稱,許安就確定是這首歌,因為里面提到了法國和旺角,正是法語和粵語的發(fā)聲地。
  “播放?!迸c此同時,歌詞也顯示在屏幕上。許安切換到自動駕駛,以便把歌詞打到前擋風(fēng)玻璃上,把座椅后調(diào)至半躺狀態(tài),用一個舒服的角度去聆聽。
  果然,熟悉的旋律再次響起。

  我記得一些周日的早上
  我記得一些醒來的感覺
  我記得一些城市的清晨
  我記得你長長的眼睫毛
  我記得他安靜的呼吸聲
  我記得對街樓房的光線
  我記得陽臺上的灰鴿子
  我記得深夜的便利商店
  我記得戲院里你的側(cè)影
  我記得 我怕我將不記得
  孤獨的時候,你會覺得每一首悲傷的情歌都是寫給你的。

  許安從這樣的簡單直接的歌詞里看到了自己的當(dāng)下,他記得跟李翹第一次約會的十二朵玫瑰,記得李翹第一次向他挑起嘴角,記得一些周日的早上他揉開惺忪睡眼之后去親吻李翹裸露的光滑的肩膀,記得一些城市的清晨李翹把他從床上拽起來去公園慢跑,記得深夜的便利商店他神色可疑地買了一包避孕套落荒而逃,記得戲院里李翹的側(cè)影看著舞臺上有情人終成眷屬他們也忍不住深情一吻。許安記得,他怕他將不記得。
  天光大亮的時候,他已經(jīng)駛上107國道,來到了北京和石家莊的中點保定。他想起來出發(fā)前看到的一篇文章,上面寫到河北的首都一度位于保定,后來因為一些政治原因才遷到石家莊。從城市的命運他聯(lián)想到自己的人生,我們不都是在被不斷地選擇嗎?就像許安選擇離開北京去羅布泊,看起來似乎是他自己的決定或者說主宰,但將他推向這條路的原因卻不是他能掌握。
  到達(dá)石家莊的時候,已近中午,許安先來到預(yù)定好的快捷酒店,辦理好入住之后,問前臺附近有沒有什么好吃的,前臺一臉茫然地望著他。許安進(jìn)一步說:“就是,有沒有什么特色小吃?”前臺恍然大悟,說:“石家莊的特色就是沒有特色?!?
  許安從酒店出來,馬路邊的路牌上寫著“中山路”,從這個路名來看,的確沒有什么特色。他曾經(jīng)去濟(jì)南出過一次差,那里的路都是經(jīng)一路緯二路之類,地域性很強(qiáng)。他很快就會知道,他在石家莊呆的幾天時間里,看到的路名不外乎“紅旗大街”“裕華路”“平安大街”“和平路”之類,由此可見服務(wù)員誠不我欺。街面上的飯店也都在標(biāo)榜著川菜、東北菜和保定菜,根本沒有所謂的石家莊菜。
  走了一段,他遠(yuǎn)遠(yuǎn)望見在寫著人民廣場的地方矗立著一個高聳的長方形建筑,神似紀(jì)念碑。但是許安知道這不可能是紀(jì)念碑,不是因為正面沒有鐫刻著永垂不朽的字樣,而是一個LED屏幕,上面分著兩列內(nèi)容不斷滾動更新著。看來,這就是石家莊的紅石碑了。
  對此,許安并沒有太大興趣,他繼續(xù)向前走,沒多遠(yuǎn),抬頭看見一個寫著“石家莊飯店”的大門頭,便想進(jìn)去嘗試,或者說嘗嘗,但是卻找不到正門,逮住過往的路人詢問,才知道這個飯店已是名存實亡,只有沿街開著幾個外賣窗口,分別是卷餅、包子、蛋撻和北京糖葫蘆。他看買卷餅的窗口排著一條十幾人的隊伍,不假思索就站在隊尾。一般來說,能夠形成排隊購買的食品都具備好吃不貴的屬性。當(dāng)然,他這么做也不乏跟風(fēng)的嫌疑,畢竟這是中國人的秉性。卷餅六塊錢一個,許安買了兩個,味道還不錯。他一邊吃著卷餅,一邊信步轉(zhuǎn)悠,因為沒有明確而必須的目的,他走得很慢。即使是這樣悠然的步速,他仍然被一個人從背后撞上,手里的卷餅飛了出去。他來不及問責(zé),撞上他那個男人只踉蹌幾步就快速向前跑去。就在這時,許安看見一個梳著馬尾的女孩匆匆追上去,目標(biāo)明顯是剛才那個男人。因為男人撞到許安,有了一些耽擱,被女孩追上,只見她猛地跳起一個飛踢將男人踹倒。許安不由得驚呼出來,“好飛踢!”
  看熱鬧的心理作祟,讓許安跟人群一起圍觀上去。男人迅速從地上站起來,手里多一把匕首,許安跟人群一起為女孩擔(dān)心起來,但是從女孩的臉上卻看不出一絲畏懼。這個時候,沒有一個人上前插手,他們都遠(yuǎn)遠(yuǎn)地讓自己保持在安全的距離。這是中國人另一個秉性。換做以前,許安也是敢怒不敢言和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中的一員,但是現(xiàn)在,他毫無掛戀的心里滋生出很多無畏,讓他想要去做一些勇敢而危險的事情,打一個不恰當(dāng)?shù)谋扔鳎拖袷亲詺?。許安從人群中突圍而出,從后面抱住男人的后腰。就在這個時刻,女孩再次飛身而起,一腳踹在男人的臉上,許安和男人一起向后跌倒,本想見義勇為的他此刻卻充當(dāng)了男人的肉墊。后腦磕在地上的瞬間,他有一些迷糊,朦朧中看到女孩用膝蓋摁著男人的后頸,把他的雙手別過來,戴上手銬,然后女孩朝自己走過來,用手拍打著他的雙臉,說:“喂,你沒事吧?”那句話離他越來越遠(yuǎn),最后一個字從女孩嘴里出來往他耳朵里鉆的時候他徹底暈了過去。
  你沒事吧--這真是受傷的人最不愿意聽到的關(guān)心。
  “輕微腦震蕩?!痹S安醒來的時候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護(hù)士叫過來的醫(yī)生告訴了他這個消息,“休息一段時間就沒事了?!?
  醫(yī)生離開之后,他躺在病床上,不禁感嘆世事無常。前一刻,他還生龍活虎,這一刻卻臥床不起--很快,他就會知道,這個成語言過其實得厲害。我們總是容易夸大自己所受到的傷害,以博得他人同情和高看。大致可以說,這也是秉性一種。不過許安還是很欣慰,他覺得自己距離偶像蒼月潮靠近了一步。在《潮與虎》第11話《一擊之境》這一集中,中村麻子曾經(jīng)這樣評價潮:“這個家伙從小就常常為了別人,把自己搞得遍體鱗傷?!彼拷氖?,這個評價。
  “喂,你醒了?”
  許安轉(zhuǎn)過頭,發(fā)現(xiàn)是躺在鄰床的病人在跟他說話。這是一間擺放著三張病床的房間,他的位置靠窗,那人睡在中間,國字臉,光頭,靠近門那張床空著,此刻,屋里只有他們兩個人。
  “嗯。”許安說,“我睡了幾天?”
  光頭說:“兩天。聽說你是在跟歹徒搏斗的過程中受傷的,真勇敢?!?
  “呵呵?!痹S安不知如何回復(fù),只有這么帶過。
  光頭問:“你是哪里人?”
  許安說:“北京?!?
  光頭說:“首都啊,來石家莊做什么?”
  許安說:“是經(jīng)過石家莊,我去羅布泊。”
  光頭說:“你準(zhǔn)備問什么問題?”
  不等許安回答,他接著說:“我沒有別的意思,純粹就是聊天?!?
  自從烏曼宣布可以去五大洲的落腳點向其提問之后,社會上就出現(xiàn)一些組織,聲稱高價收購可以問倒烏曼的問題,更有一些走向偏激的人,通過各種方法竊取問題,誘騙甚至敲詐,手段之狠毒惡劣讓人膽寒。但是他的問題毫無價值,只對他自己重要。在一個特定社會環(huán)境下,往往我們自己認(rèn)為不可或缺的東西,對其他人則一毛不值。
  許安說:“一些個人問題?!?
  許安這么說就好像是得了一種見不得人的疾病。
  光頭連忙點頭,表示:“理解。我挺佩服你們這些不怕死的人,就為幾個問題付出生命。人活一世,有幾個明白的?!?
  許安說:“是半世?!?
  光頭一愣,說:“哦,對,是半世。你看,我們的一生已經(jīng)被打了半價,為什么還要那么著急把自己處理出去呢。抱歉,我說話有點直,你別介意。我也是好心,看不得你們就這么前赴后繼地去送死。”
  心直口快--許安想起李翹,她也是一個這樣不懂婉轉(zhuǎn)的女人,她的喜怒哀樂就像門牌一樣掛在臉上,讓人一望便知。許安從未見過像李翹這樣高傲又清澈的姑娘,雖然有時候她有些冰冷,但相處下來,許安發(fā)現(xiàn)她也有溫柔的一面,只是這溫柔非常吝嗇。一時之間,他很想跟光頭傾訴一番,告訴他自己去羅布泊的目的之一就是為了李翹,但是張張口,舔了舔嘴唇,卻說:“我有點口渴了?!?
  許安試著半躺起來,然后坐直,雙腿試探性觸地,并沒有明顯的不適,于是試著站起來,向門外走去。他剛出來,就遇見一個穿著警服的女孩,女孩往里看了一眼,然后問他:“喂,你知道躺在里面那個男人去哪兒了嗎?”
  許安說:“他--我就是啊。”
  女警說:“咦,你沒事了?”
  這句話喚醒了他的記憶,這個女警正是那天飛踹歹徒的女孩。
  許安說:“輕微腦震蕩?!?
  女警說:“對不起,我當(dāng)時抓賊心切。你放心,醫(yī)藥費和誤工費由我來承擔(dān)。你暈倒的這兩天,我試著聯(lián)系你的家人,發(fā)現(xiàn)你手機(jī)里的通訊錄只能聯(lián)系到你的同事,但他們都表示不能從北京來石家莊。你沒有同學(xué)嗎?通訊錄里沒有這個分類,還是你沒上過學(xué)。哈哈,開個玩笑。我冒昧地登陸了你的Earth,上面的兩個常用人都沒有在線。我試著留了言,但他們一直沒有回復(fù)?!?
  許安小聲嘀咕:“他們不會在線的。”
  女警說:“什么?”
  許安說:“沒什么。要不要出去喝一杯?”
  女警說:“好啊,我請你。我知道醫(yī)院附近有一家不錯的奶茶店?!?
  在飲品店坐下之后,許安感覺周圍的人朝自己投來異樣的眼光,一開始他以為是沖著他身上那身病服,后來才反應(yīng)過來,是沖著女孩身上那身警服。這還是他長這么大,第一次被警察請喝茶。
  許安說:“我叫許安?!?
  女警說:“葉婧。”
  許安說:“你的身手真不錯?!?
  葉婧一臉驕傲地說:“那是,我們家是警察世家,我從小學(xué)就練習(xí)鉛球、鐵餅和柔道。你是做什么的?”
  許安說:“我剛辭了工作,去羅布泊?!?
  葉婧雙手墊著下巴,睜著兩只大眼睛,問道:“你想問什么?”
  許安適才壓下去的傾訴欲望再次被挑逗起來,而且眼前這個聆聽者比剛才不知道要順眼多少倍,索性把第一個問題及由來告訴了葉婧,講到了許安母親的死于難產(chǎn),講到了自己成人節(jié)那天的啤酒和許強(qiáng)的尸體,并且說他不相信許強(qiáng)死于自殺,用他自己的話說:“他那個人膽小怕事,才舍不得死呢?!?
  葉婧聽完坐直,一只手拍著胸脯,說:“這個,你應(yīng)該找我們?nèi)嗣窬彀?。?
  許安說:“警察已經(jīng)結(jié)案?!?
  葉婧說:“那第二個呢?”
  許安講了三年前他和李翹的約會,以及他們這三年來的快樂日子,“直到三個月之前,我們連婚期都定下來,可是她人卻不翼而飛?!?
  葉婧再次說:“這個,你更應(yīng)該找我們?nèi)嗣窬彀?。?
  許安說:“找了。她就像是人間蒸發(fā)一樣,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問遍了她可能接觸到的每一個人,沒有她的一絲消息。她到底去了哪里,這是我的第二個問題。所以我選擇開車去羅布泊,沿途也能找找看。我制作了一些尋人啟事,沿途發(fā)放?!?
  葉婧說:“那第三個呢?”
  許安說:“第三個,我還沒有想到?!?
  葉婧說:“就像你的Earth一樣?!?
  許安說:“什么?”
  葉婧說:“你的Earth上那兩個固定聯(lián)系人就是他們兩個吧。”
  許安說:“是的?!?
  葉婧似乎還想說什么,電話響了,她火速接完電話,跟許安說:“我有事先走,回頭再來看你。”葉婧拿起桌上的警帽戴上,迅速離開。許安獨自坐了半天,才起身去結(jié)賬,被告知,剛才和他在一起那個女警已經(jīng)付款。許安回到病房,看見里面除了光頭病友,還有另外一個穿著病號服的男人,他留著板寸,看上去年紀(jì)已經(jīng)不小。光頭病友說:“你回來的正好,三缺一。”
  許安說:“我不會斗地主?!?
  光頭說:“我剛才是說了三缺一吧?”
  許安說:“哦,打雙升也不會?!?
  光頭說:“是打麻將啦。這可是國粹,你如果不會打麻將,要么說明你弱智,要么說明你不愛國。”話雖然缺乏邏輯,但鑒于光頭的氣勢,卻把他封死了,他只好勉為其難,說:“另一個人呢?”
  板寸這時開口了,說:“我們?nèi)齻€結(jié)成一個小團(tuán)體,去挑戰(zhàn)烏德?!?

4:紅石碑

  大約從去年春天開始,社會上出現(xiàn)一種聲音,簡單來說,就是前去五大洲向烏曼提問的人越來越多,很多人再想去可能終其一生也難輪到自己,尤其考慮到現(xiàn)在只有半生。所以,官方的做法是人們可以公開向烏德進(jìn)行挑戰(zhàn),挑戰(zhàn)項目不做限定,只要從理論上能決出勝負(fù)即可。比如,你跟烏德比賽計算π的長度是無效的,但是你可以拿出一道數(shù)學(xué)題,跟其進(jìn)行比賽,最先解答成功的人即為獲勝。體育競技、數(shù)理化等是挑戰(zhàn)的主要方向,后來人們逐漸發(fā)現(xiàn),在這種事情上人類很難有勝算,不管是身體力量,還是計算水平,人類都跟無所不能的烏德差了一大截,唯一看得見曙光的項目就是概率類,比如光頭和板寸所選擇的麻將。烏曼給出的說法是,只要挑戰(zhàn)烏德成功,即可獲得一個許愿機(jī)會,只是跟挑戰(zhàn)烏曼本身相比,許愿的大小和強(qiáng)弱有所限制,大概如下:
  一:可以直接向烏曼提問。
  二:可以獲得完整的壽命,但不能起死回生。
  三:可以獲得一筆數(shù)量可觀的財富,但可觀的標(biāo)準(zhǔn)并不客觀,由烏曼決定。
  四:可以對其他事情進(jìn)行許愿,但愿望范圍限制在地球,并不包括讓烏曼離開,或者讓世界毀滅之類。
  因為到目前為止,沒有任何人挑戰(zhàn)成功,所以無法準(zhǔn)確地試探出愿望的剛性。又,為了激勵人們前來挑戰(zhàn),烏德在人口超過一百萬的城市建立了一個巨大的電子顯示器,上面顯示著前來挑戰(zhàn)的人和項目,以及成功與否。成功則表示為綠色,失敗顯示紅色。所以,人們管這個巨大的顯示器為紅石碑,內(nèi)含的原因不說自明,有一種無可奈何的自嘲。
  在距離他們最近的烏德提交挑戰(zhàn)申請之后,烏德經(jīng)過確認(rèn),并沒有將他們一行三人帶到一個棋牌室,而是聯(lián)入網(wǎng)絡(luò),進(jìn)入一個虛擬麻將室:這是一個沒有上下左右前后隔擋的純凈空間,一張麻將桌漂浮其中。他們在那里拉開架勢,自動麻將機(jī)轉(zhuǎn)好骰子,幾個人東南西北(由烏德判定,因為人們在那里沒有判斷方向的借鑒)坐定,比賽正式開始。這么做主要是為了防止作弊。
  說實話,許安挺喜歡打麻將,每逢過年的時候,都會跟幾個朋友玩兩把。許安牌技并不好,每次玩牌都是送錢那位,這大概是為什么那幾個人會在過年的時候想起他的主要原因,只要有他在,大家就都放心了。即使這樣,許安也很高興能跟大家一起打麻將,往往是最積極那個,張羅著多打幾圈。許安從不記牌,也不去摸索所謂規(guī)律,他覺得麻將本來就是靠運氣,運氣好,每一張牌都上得恰到好處,想不贏都難。但是他的運氣從來都沒有好過。
  按照規(guī)定,一共打四圈,四圈之后,贏得籌碼最多的一方即為獲勝,籌碼輸完之后,自動退出比賽。許安擲出的點子最大,坐莊。烏德坐在他的對面,從圓柱體里伸出兩只精巧的機(jī)械擬人手臂,顯示出兩只眼睛符號。許安覺得這個場景有些滑稽,忍不住吃吃笑出聲來。板寸斜了他一眼,說:“噓,打牌,別出聲?!?
  許安抬起雙臂,拳頭放在胸前,向后擴(kuò)了擴(kuò),然后雙手按住麻將的兩端,準(zhǔn)備起牌,結(jié)果技疏,把中間的幾只麻將擠飛出去。他只好一張一張把麻將扶起,按他以往的套路,會不假思索先打出一張風(fēng)頭(即東南西北中白板發(fā)財),但是他發(fā)現(xiàn)僅有的兩個風(fēng)頭恰好是一對南風(fēng),便夾起其中一張挪到一起。然后去看其他的牌,一張一張找到相關(guān)聯(lián)的萬筒條,然后排序坐落,整理一番,準(zhǔn)備出牌的時候,發(fā)現(xiàn)每一張都有用,再仔細(xì)一看,竟然是天和。許安把麻將推倒,說:“和了。”
  光頭和板寸紛紛表示不敢相信,烏德已經(jīng)奉上了相應(yīng)的籌碼。
  烏德說:“二十二萬分之一?!?
  許安說:“什么?”
  板寸接過話說:“它說的是出現(xiàn)天和的概率,是二十二萬分之一,這意味著一個人每周下班沒事就打麻將,每天都這樣玩,大概需要十四年,才可能出現(xiàn)一次,但這只是幾率,對于不同的人和不同的麻將桌,這幾率就更不固定了,所以天和是非常難的,可遇不可求?!?
  許安說:“你很懂嘛。”
  板寸說:“當(dāng)然,我每天都在研究麻將,就是為了能夠贏了這個鐵筒子?!?
  烏德說:“我是合金的?!?
  洗牌。
  起牌。
  許安有了剛才的經(jīng)驗,準(zhǔn)備抓一把牌就亮起,沒想到前四張牌就是一個暗杠。許安按捺不住樂了出來。牌抓完了,他連莊,應(yīng)該先出牌,結(jié)果卻是從尾端摸了一張,當(dāng)板寸指出他拿錯方向的時候,他才笑著說:“我暗杠?!?
  板寸說:“不就是暗杠嗎,看你還樂出花來了?”
  那張從尾端拿回來的牌剛好是一個恰當(dāng)兒(比如手里有三筒和五筒,恰當(dāng)兒就是四筒),而且是他落停那張。許安再次把牌推到,說:“杠上開花?!?
  兩把牌,其他三個人都還沒來及摸一張牌,就把籌碼輸凈。不多不少,片甲不留。
  烏德說:“你贏了?!?
  許安以為夢中,整個人都有些飄忽,坐在屁股下面的凳子好像云朵將他拖至空中,隨時都有掉下來的危險。
  烏德說:“請你提出請求?!?
  許安幾乎是下意識地,隨口說:“要不,再打一圈?”
  烏德說:“好,滿足你的要求。”
  洗牌。
  起牌。
  一旁的光頭站起來指著許安說:“你他媽瘋了?”
  板寸更是仰天長嘆,沒想到自己研究那么久,最后卻輸給了概率,只有烏德,心無旁騖地準(zhǔn)備跟許安繼續(xù)。
  板寸說:“幸運真是這個世界上最野蠻的力量。”
  兩個人都不準(zhǔn)備奉陪,但是烏德卻不允許兩個人離開,“這是他的愿望,你們必須配合他再打一圈?!?
  兩個人顯然沒有心情,一起望向許安,無聲質(zhì)問。
  許安說:“要不,算了?”
  烏德說:“一切由你決定。你有權(quán)放棄這個愿望,但同時也無權(quán)再次要求,除非能夠再次獲勝?!?
  許安說:“我放棄?!?
  回到病房,光頭就急不可耐地跟他說:“你可以選擇讓他給你一千萬啊,我也能沾點光?!?
  許安說:“我都已經(jīng)上路了,還要錢干什么?”
  光頭說:“那你可以讓他直接把你送到烏曼那里,進(jìn)行提問?!?
  許安說:“我除了提問,另外還想看看祖國的大好河山?!?
  光頭沒話說了。許安這才意識到自己的下意識是有意的,他人生的目的單純而唯一,離開北京去羅布泊之時,他就做好了準(zhǔn)備。不過,他突然想到,如果他許愿說讓烏德把李翹送到自己身邊會怎么樣?從這點來看,他的確傻逼了,陷入一種思維定式而不自知。
  在旁人來看,他擁有最大的幸運,同時也因為他那個愚蠢的要求變成最大的不幸。作為第一個挑戰(zhàn)烏德成功的人類,卻提出那樣搞笑的要求,然后更可氣的是隨之放棄。所以,他們覺得比起那些挑戰(zhàn)失敗的人,許安其實更慘。因此,即使是當(dāng)他的名字第一次作為綠色被紅石碑置頂?shù)臅r候,石家莊的人們反而覺得臉上無光,紛紛對外澄清:“那傻逼是北京的?!碑?dāng)然,也有一些人拔高了許安這一次勝利,將其上升到人類文明的高度,如果說當(dāng)年阿姆斯特朗在月球那一小步是人類文明的一大步,那么許安這一小步就是人類文明的一個踉蹌。

【小說】半世(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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