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8月22日早,晨霧彌漫昆明光華街,忙碌喧鬧的市井聲音在朦朧中卻格外清晰響亮。
福林堂藥店里,坐堂郎中左師岐邊把脈邊寫著方子:“脈象是極好的,和以前大不同了。您這病倒無大礙,上次給您扎針不小心弄出血了,實在抱歉啊。這次就喝湯藥吧,四物湯一副,補氣血調沖任。”
他的病人是一位端莊文雅的女子,微微笑著。
“左大夫真是神醫!”一群各色服飾的人突然持槍沖了進來,為首一個走方郎中打扮的人,笑呵呵對那女士道:“四物湯當歸熟地,川芎白芍。沈教授,這方子對你的癥。”
走方郎中把虎撐丟桌上,壓上支勃朗寧手槍,對那女人說:“沈教授,四川對您來說的確大兇,那邊的弟兄粗魯得很。只是左大夫也白說了。”他隨即又直勾勾瞪著左師岐說:“要不還是您告訴我,沈教授這當歸的熟地,是哪村哪店啊?”
沈教授忽地站起撞向那走方郎中,大喊“左先生你快走你快走!”她馬上被按住了。
左師岐驚愕站起,團團作揖顫聲道:“各位大哥有話好說有話好說,兄弟這還有點零錢,大哥們拿去吃茶拿去吃茶。”
走方郎中苦笑,點著左師岐鼻子搖頭說:“左大夫啊左大夫!您不去拍電影真太屈才了。行行行!我配合您演一下。”
他清清嗓子一鞠躬,道:“兄弟我不是土匪,兄弟我是政府工作人員,叫杜建亨,保密局的。您的病人沈寧沈教授,和您一樣,是個共黨。所以兄弟我特別請兩位回局里去聊聊。”
“誤……誤會了吧杜……杜老總!”左師岐舔著嘴唇擺手道:“我我……我怎么會是共黨呢我?!”
杜建亨搭著左師岐肩膀嘆了口氣,槍戳在腰眼上頂著他往外走,說:“左大夫您看您,不實誠吶。哎!李繼升!”杜建亨喊了一聲:
“你把沈教授那藥抓了,人家還要吃吶!你先墊下錢,記得開收據啊!”
“是啦隊長!”一胖老頭應道:“甘草抓多少啊,大夫這字我看不清。”
左師岐眼皮一跳扭頭一看。這胖老頭眼熟,兩個多月前自打沈寧找他看病開始,這老頭就出現在福林堂對面挑擔子賣鹵菜,他好像在翠湖公園也見過。
“隨便隨便!”杜建亨揮揮手頭都不回。
左師岐又看了掙扎叫罵不休的沈寧一眼,便被蒙上眼睛摁著頭押進了一輛雪佛蘭轎車。
另外一個地方,一只眼睛默默看著這一切。
三個小時后,西山腳一幢廢舊公寓,保密局秘密據點。
昏暗房間里,收音機播放著名角的《捉放曹》,杜建亨跟著哼唱。他系著圍裙蹲地上扇風,小火爐上藥湯咕嘟嘟正開。杜建亨抹抹汗珠子,揉著眼睛說:“三碗水熬成一碗水就成了吧,左大夫?哎我說你吃啊,我手藝那是連沈站長都贊不絕口的。”
左師岐看看桌上幾碟小菜,宣威小炒肉,油淋干巴,素炒菜心,黑木耳涼拌折耳根,豌豆尖煮白豆腐配小米辣蘸水。熱乎乎剛端上的,的確香。
但隔壁沈寧的慘叫哭嚎聲破壞了胃口。左師岐嘆口氣說:“人給打成這樣,這藥不合吃了,太攆血……”
“哎喲!”杜建亨一拍腦袋嘖嘴道:“我外行呀!哎李繼升李繼升!你們小點聲,叫左大夫咋吃飯?”
胖老頭在隔壁應了一聲,沈寧好像被啥捂住了嘴,叫聲果然小了許多。
“那現在咋辦?”杜建亨愁眉苦臉說:“要不……您給沈教授再看看?然后咱們邊吃邊聊。”
“您要我聊啥啊杜老總!我是真不知道啊。”李繼升一攤手苦笑道。
“李繼升李繼升!歇會歇會!你和沈教授過來一起吃,其他弟兄廚房留了菜啦。”杜建亨坐左師岐旁邊一邊盛飯一邊說:“不急不急,咱從頭再捋一捋……”
“美國有個物理學家叫布魯斯.里根的,被蘇聯國安總局的人洗腦了。一年前他奉命去日本廣島收集輻射數據卻秘密遁逃這才暴露。美國人在朝鮮干掉了和他接頭的老毛子,他卻從此消失。他手上有新型核武器設計方案的核心機密,現在他是全世界最值錢的人。南京那邊收到消息,說最近布魯斯.里根和貴黨聯系上了,他要從緬甸入境經昆明到成都和貴黨接頭。這事是貴黨周恩來先生直接指揮李克農先生專人負責,李克農先生單線聯系一位代號‘國老’的先生—就是您的上級;這位國老先生再單線聯系您,您再單線聯系沈教授。沈教授這么個物理學大權威,老遠遠從西安跑到人生地不熟的昆明,來休養是假,準備見美國人鑒定情報是真吶左大夫~您說我講的對不對?這其中,‘國老’先生是您和沈教授都沒見過的。您每天傍晚去翠湖散步賞花就把指示領回來了,兄弟我派人跟梢了幾個月楞沒看懂這門學問,這也是要請教之處。”
見左師岐愣愣的不說話,杜建亨倒了兩杯酒接著說:“而且,布魯斯.里根的藏身地址隨時變動,只有國老知道。高明吶!您和沈教授誰出事都不至于全盤皆輸,兄弟我服。按說吧,四川那邊已經準備好了,這功勞也落不到兄弟這兒。唉,您也知道,鄙黨百密一疏漏了風聲。結果國老才讓您通知沈教授計劃有變。我相信國老也把美國佬新的藏身地址告訴你了,都聊到這份上啦,咱就攤開了說吧--”
這時胖老頭李繼升攙著濕漉漉遍體鱗傷的沈寧走進房間,隨手扔地上,坐下就開吃:“弟兄們都照您吩咐全撒出去了,憲兵、警察和幫會都動起來,美國人只要在昆明就藏不住。”
左師岐趕緊跑到沈寧跟前試呼吸把脈搏。“狠啊你們,真狠啊你們……”他喃喃自語。
李繼升嚼著炒肉嘟囔:“杜隊長吩咐過,兄弟們下手已經很注意啦。沒想到沈教授文化人身子弱扛不住,好在左大夫您號稱春城華佗,應該問題不大吧。”
“我藥包呢?快給我快給我!”李繼升伸手急道。
杜建亨搖搖頭,去隔壁房間把藥包取回,一樣一樣掏東西檢查。左師岐不耐煩的說:就那個盒子,是銀針!
杜建亨不好意思憨笑著遞過幾顆銀針,撓撓頭又去隔壁找了酒精棉球過來給左師岐。沈寧扎了針輕輕哼了一聲,卻沒蘇醒。
“接著聊啊左大夫。咱就攤開說了,你也知道,咱兩邊都出叛徒了。”杜建亨一口接一口喝酒:“就這樣吧,您告訴兄弟咋聯系上國老;我呢,也想辦法去把您那邊的叛徒打探出來告訴您,您上報了也是大功一件。然后您沒事,還回福林堂看病去。我老婆一直沒生娃,我丈母娘還勸過我帶她去找您看看呢。診金您只管開口,反正找出美國人咱把他賣了啥都有了,就看誰出價高了。”
“我再攤開點聊啊左大夫,兄弟我真是個實誠人,處長了您就知道。”杜建亨打著嗝,酒開始上臉:“國民黨要完!我早知道。將來的天下,是你們的。”
李繼升慢慢放下碗筷,表情變得古怪。
杜建亨給胖老頭倒了杯酒,然后把手槍連著酒杯推過去,耿著脖子說:“老李你也不是外人,兄弟我就在您兩位面前掏掏心。老李你屈居兄弟之下這么多年夠委屈了,你現在就可以給沈站長打電話檢舉我,或者干脆嘣了兄弟。”
李繼升先舉杯干了酒,然后抓起槍拉栓檢查槍膛。胖老頭槍口頂著空酒杯轉圈玩,就說了倆字:“你講。”
“咱都是干情報的,這兩年沒注意嗎?頭頭們的錢啊女人啊娃啊都往哪走老李?”李繼升自顧自喝酒:“臺灣香港,美國歐洲……船要沉了耗子先跳啊老李。你日子過得不容易又不吃錢,每晚去翠湖盯梢你都摘柳條兒回家給嫂子編筐賣你當我不知道?你是聰明人,咱都是棋子,你看左大夫,沈教授,也是棋子。咱配合著隨便走兩步趕快跳出棋盤吧老李!您說是不左大夫?”
李繼升拉著臉不說話,繼續用槍轉酒杯玩。左師岐回過頭說:“針給我,三寸的,哎呀就那長的快給我!”
杜建亨漫不經心抽了跟針遞過去,他朝李繼升手上的槍努努嘴:“反正這次我想著撈一票就退了,你看著辦吧。”
李繼升一揚槍甩掉酒杯,槍管杵飯桌上,淡淡道:“先做事吧。”
左師岐剛把沈寧翻了個身,那支三寸針正慢慢刺入風府穴。杜建亨瞳孔猛地一縮,來不及了。
沈寧突然彈起上半身雙目圓睜,長長呼出一口氣,隨即癱軟倒地,死了。至少有兩寸半的針扎進了她的延髓。
杜建亨捏碎了酒杯,手中全是血,他苦笑著搖搖頭:“左大夫您才狠吶……我說您至于嗎,沈教授又不是您那邊的叛徒。”
“嗯,沈教授不是叛徒。”左師岐拂拂衣袖緩緩起身:“幸好她也不是沈教授。”
杜建亨的笑容越發苦澀了:“您是怎么知道的?”
“以前在美國留學時我就認識沈寧了。她有先天性心臟病,目前的醫學水平是治不好的。”左師岐給自己到了杯酒干掉,說:“這輩子她脈搏都不可能節律整齊。這位女士不同,脈搏很好,身體很健康。你們這是送美國整的容吧?的確很像。沈寧的習慣她也模仿的很好,什么事都知道。我猜沈寧已經落你們手上很長時間了。其實第一天看病我就有點懷疑了。”
杜建亨拎起瓶子一口口灌酒,問:“脈搏……就憑這個?你就斷定啦?”
“呃……我甚至還取過她的血樣和指紋。我們沒你們條件好,花了一個多月才查清楚的。結果……血型指紋也和沈寧一致。雖然心里一直隱隱感覺不對,但也實在無法證明她是假的。直到剛才--”
“難怪你一直拖著時間不讓沈寧見美國佬呢。”杜建亨一拍大腿道:“說!你媽的你接著說!”
“剛才我診脈時發現,她的手指指腹,表皮有萎縮和蛻皮。我立即想到她有可能長期佩戴指紋貼膜。你們也真是的,用了貼膜就別上水刑了呀,那不經泡。最關鍵的是,我給她掐人中時用的是莫爾斯電碼節奏,我讓她裝死。她馬上照做了。而多年前在海外一起受訓時,我就和沈寧約好,若有敵方在場,我們彼此間的指示都要按相反的意思理解。這是沈寧絕對不可能告訴你們的。”
“你媽的那你也不至于殺人呀!”杜建亨直勾勾地瞪著左師岐:“你都憋了這么半天了這下不也他媽暴露了嗎?”
“我自己已經瞞不住了,至于殺她我也不想,沒辦法。你知道的,我和她也算認識了倆月。”左師岐苦笑:“她太厲害了,連物理學知識恐怕也是博士水平。沈寧畢竟是知名學者,過段時間你們假裝迫于輿論壓力把她放出去,恐怕連克公都要著你們的招。對了,她是誰啊?剛才你發那么一堆牢騷,她心率明顯加快。”
“肖麗蓉中校。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物理學心理學雙料博士,保密局情報處副處長。”李繼升冷冷說:“也是杜隊長的夫人。”
杜建亨木然跪下為肖麗蓉合上雙眼,淡淡地道:“我這媳婦兒和我不同,她是真愛黨國的。干小日本的時候,她的情報幫助我軍滅掉的鬼子加起來至少有兩個旅團。極司菲爾路76號她都熬過來了,現而今,沒想到啊沒想到……左大夫,她還常夸你醫術真是好呢。她吃你的藥,說是睡眠好多了。這藥也煮好了,麗榮,你喝了走好啊。”
杜建亨捧起藥罐,背對左師岐把湯汁慢慢倒地上,然后右手捂胸鞠躬良久。
左師岐也默默起身,慢慢灑了一杯酒,三鞠躬,深深的。
然后他坐下,振衣閉目說:“杜隊長,請吧。”
“嗯。左大夫。這錢看來我也賺不到啦,該做的,還得做。”杜建亨緩緩轉身:“很快的,不會太疼。”
“等等!”李繼升起身喝到:“還得問他我們內部的叛徒是誰吶!”
“誰他媽還管這個!”杜建亨拉槍栓大喊:“上路啦左大夫!”
槍響了,滾燙的血濺了左師岐一臉。杜建亨頹然倒地,躺在了肖麗蓉身旁。胸口紅盈盈氳開一大片。
李繼升收起槍,一把拉起左師岐就跑。公寓里沒有一個人,幾分鐘后他倆順利跑到院子,發動了一輛吉普。
另外一個地方,一只眼睛默默看著這一切。
半個小時后,汽車拐進了安寧縣公路邊一片小樹林。
“正氣存內。左師岐同志。”李繼升停車,平靜地對左師岐說:“我是--”
“邪不可干。”左師岐淡淡對上暗號:“你是國老。”
“你早知道了吧。”
“甘草,別名國老。中午我給肖麗蓉中校開的方子上,并沒有甘草。你卻問這味藥要抓多少,我就開始琢磨了。”
“是的,我當時也不知道你能不能懂這個暗示。幸好我昨晚在翠湖留的新接頭暗號你收到了。”李繼升扶著方向盤長吁一口氣:“不然你也不能確定我的身份。”
“嗯,收到了。”左師岐說:“環湖的柳樹,從講武堂門口正對面起數,按計劃開始的日子算昨天是第67棵。找最長的柳枝從末梢看,看葉子上的掐痕,短的是長音,長的是短音,逆摩爾斯電碼。”
“真的沈寧已經援救出來了。”李繼升的臉色異常的凝重,他刷刷刷寫下一串數字:“和她見面的時間地點是這。你得趕快找到布魯斯和沈教授會合。車你開走,我還得趕回去想辦法善后。”
“好……”左師岐長長嘆了口氣,接過紙筆。
隨即,他將筆猛地扎進李繼升頸動脈,繼而雙手握緊筆桿攪動。李繼升捂著脖子驚愕地瞪著左師岐,血濺滿了車窗。
“你……為什……”李繼升臉色越來越白。
“你不是國老。”左師岐認真地說:“沒有國老,或者說,我自己就是國老。那柳樹葉子是我自己掐的,我猜你們應該懂。是肖麗蓉中校破譯的吧?人才啊,可惜了……”
李繼升翻著白眼不停抽搐,左師岐拔起他的槍,又翻翻口袋,摸出支煙點上繼續說:“還有啊,你們綁我到西山腳下時一直蒙著我眼睛,下車后我心里算了一下,從院子到房間走了3分鐘左右。而你帶我跑的時候七彎八繞用了大概8分鐘。人都給撤走了,你干嘛那么麻煩呢?”
李繼升停止了抽搐。左師岐嘆口氣,放倒座位,仰著身子敲敲后排座位:“杜隊長,出來吧。”
杜建亨撐開座椅爬了出來,按左師岐指示把槍丟出車窗外,然后接過左師岐遞來的煙和火柴,點著后他看著左師岐的槍口苦笑著問:
“你又咋知道的?”
“裝死時你血濺我嘴里了,太甜。你可不像高血糖病人,那是拍電影用的假血漿。而且也太燙了,血包是你放在藥罐里加熱的吧?忘了告訴你,我真拍過電影的,在香港。”
“就憑這個?”
“你又炒菜又煮藥的,辛苦了。這車里一大股子中藥味和油煙味。我就猜這胖子帶我逃跑時繞路,就是為了給你躲車上爭取時間。戲演到這,他要不死的話待會一走,我會馬上去找布魯斯.里根,而你正好搭個順風車。”
“兄弟我服。但我不明白,你……就不怕在西山據點時我真殺了你嗎?”
左師岐沉默了好一會,淡淡道:“說實話……我怕。但只能賭了,畢竟柳樹葉上沒有里根的信息,我是你們找到他的唯一希望,干系重大,你們應該不會輕易下手,我贏面好像要大些。”
杜建亨低頭猛吸煙,默默朝左師岐豎起一根大拇指。
“抱歉,杜隊長。我時間緊。”左師岐把槍對準杜建亨腦門:“我給你個機會,你說出我這邊的叛徒是誰。然后你我各奔東西,下次見面再你死我活。”
“再給我支煙……我先告訴你我這邊的叛徒是誰。你敢求死,也心想著死了再就掏不出半點線索,至少能保護這個你從未見過面的同志吧。”杜建亨嘆口氣道:“她已經被你殺了,我媳婦,肖麗蓉。”
左師岐瞳孔猛地縮成針尖。
“麗榮是個真正的愛國者,也和你們一樣,是個理想主義者。多年來她對黨國的問題雖有不滿卻未改初衷。戴老板遇難后,軍統爭權奪利愈發厲害,加上抗戰勝利后腐敗愈演愈烈,她慢慢心灰意冷。去年,李公樸聞一多兩位先生被暗殺,她對黨國徹底絕望—聞先生曾是她的恩師--就暗地投了共,還以死相挾拉上了我……”杜建亨繼續冷冰冰地說著:“我對所謂家國興亡所謂政治早已沒什么興趣,但我真愛她……所以你也不用懷疑,我的確想殺了你。不!我一定會殺了你的。但我現在先得告訴你,麗榮勸我叛變時我猶豫了很長時間,直到后來又發生了一件事--這事我說了你現在也無法理解—我就也投了共。你覺得布魯斯.里根出現后那么容易就聯系上你們嗎?沒有我他已經死在緬甸了。由你一人扮演國老和春城華佗倆角色,以此來攪混水的整個方案就是麗榮向李克農先生提出的。這事連你我在內,知道的人全世界不會超過十個。即使出了叛徒也好查。而我,也是你應該保護的同志之一。”
“扯淡!你想擾亂我。”左師岐說:“真如你說的話,干嘛還大費周章演這么一出捉放曹?有你和肖麗蓉內應,我們早能順順利利把布魯斯.里根送到中央去。”
“怕的就是這個,千萬不能把美國佬送到貴黨中央去。但原因只有我知道,你別急,待會你也知道了。”杜建亨一支接一支抽著煙說:“我再告訴你,你那邊的叛徒是誰,也是我。”
左師岐的瞳孔再度緊縮,杜建亨繼續說著:
“麗榮并不知道我又把情報透露給保密局。當事情突變時,她只好配合著上頭的指示將計就計演這出苦肉計。你知道嗎,包括讓自己來受刑的苦肉計也是她想出來的!她是始終是個單純好心的女人,她捱這個苦是因為她把你真心當同志了想盡可能保護你!她還跟李繼升說下手得真用力不然你不信,其實他是要讓李繼升信。這死胖子其實是受蔣經國直接指揮安插在保密局負責監視的內線。麗榮還想查出來你們那邊是誰叛變了,今天她已經準備好了營救你的方案。按她的方案,應該是由我突然制服李繼升,向你透露身份,共同拷問他叛徒線索;然后,按組織紀律,你單獨去找布魯斯.里根,我回去善后并設法救援沈寧。她還被軟禁在西安呢。”
“那,你為何要背叛你妻子?”左師岐的眼白爬滿血絲。
“我沒背叛她,你肯定不相信。”杜建亨又續上一支煙:“我就是為了她的信仰,讓這國家—不,讓這世界更好。”
“你把我搞暈了。但既然你是叛徒一切就不重要了。”左師岐冷冰冰道:“你煙抽快點。抽完我也很快的,不會太疼。”
“我想下去抽,車里太悶。”
左師岐一言不發押著杜建亨下了車。車外天空蔚藍。白云悠悠,涼風習習,樹葉兒嘩嘩響,靜謐,舒適。
左師岐把槍戳在杜建亨腦門上,手指慢慢在扳機上加力。
另外一個地方,一只眼睛默默看著這一切。
“布魯斯.里根你這狗雜種王八蛋!”杜建亨舉著手閉著眼睛,突然大聲喊道:“你再不滾出來老子就真完蛋啦!”
藍天白云,樹林汽車,李繼升的尸體,一切一切,突然如水波般抖動起來,然后碎裂成一個個小方格一一消失。
杜建亨和左師岐飄浮在一個無限虛空里,上下左右前后都是柔和的白光。空虛中飄出縷縷淡綠的霧氣,慢慢凝成一只朦朧流動的碧綠眼珠,靜靜與他倆對視。
“你好,布魯斯.里根先生。”杜建亨點頭問候:“這位就是左師岐先生。”
“左師岐先生。”杜建亨又轉向莫名驚愕的左師岐:“這位也是布魯斯.里根先生。”
“這是……怎么回事……”左師岐夢囈般喃喃道,他茫然地揮動著雙手,四周泛起一陣陣透明的漣漪。
“你好,左師岐先生。我來解釋吧。”綠眼珠說:“我來自一千五百年后的未來,是亞原子霧形態的量子AI……”
綠眼珠分出一股青煙圍繞著左師岐腦袋,隨即鉆入他的太陽穴。天文量級的信息在一毫秒內透過左師岐神經元細胞膜,他瞬間明白了亞原子、量子、AI等等等等概念。
他也明白了所有的真相。
左師岐定定看著杜建亨,說:“所以,就是這樣了?”
杜建亨只是聳聳肩。
“你所看到的未來是真的,或者說是無數真實中的一種……”綠眼珠還沒說完,槍響了,兩聲。
一槍射向眼珠,一槍射向杜建亨。
但兩顆子彈在透明的漣漪中停滯于虛空中。杜建亨伸出食指,輕輕碰碰兩顆子彈,瞬間子彈都消失了。
“它找上我時,我的反應和你一樣。”杜建亨喃喃道:“當時我以為是個夢,一團綠色的霧包住了我,我看見這么個大眼珠,然后我朝它開了一槍,子彈也消失了……”
“這不是夢,這里是不同維度的時空罅隙,在這里對時空線進程的擾動能降到最小。”綠眼珠蕩悠悠道:“這里不能有額外的能量干擾,我只得把子彈隨機轉移到了另外的時空。這樣風險很大,我警告你再不能有任何輕舉妄動。杜建亨你那顆子彈倒走得不遠,在你們的時間線里,1921年,一個贊比亞土著無意中發現了一個尼安德特人的頭骨,上面有個彈孔,是你殺了這個原始人類。而這兩顆子彈,我還無法計算出會流向什么時空會產生什么影響。”
左師岐現在已經明了一切。在他原本的時間線里,左師岐和真正的沈寧將順利見到布魯斯.里根;在肖麗蓉和杜建亨掩護協助下,布魯斯.里根經中共最終輾轉到了蘇聯。而肖麗蓉卻因暴露身份而犧牲。
一年后,蘇聯秘密試爆氫彈。驚恐萬分的美國國會失去理智,通過全面出兵支持國民黨政府的決定,并率先對蘇聯發動了核攻擊,。二戰結束沒多久,第三次世界大戰又開始了。
漫長的戰爭結束后,正如愛因斯坦的預言,人類再要開始第四次世界大戰,唯一的武器就是石頭。新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的時間,是在2016年10月28日,那時整個中國的人口僅一億人左右,占全球人口總數20%不到。
而戰爭期間,東西兩大全球陣營都在開發各種基于軍事目的的新技術,計算機網絡便是其中之一。布魯斯.里根深悔自己叛逃帶來的惡果,他晚年參與蘇維埃互聯網計劃時,預測未來社會將無限依賴計算機網絡和人工智能,于是便秘密聯合一群反戰科學家,暗自開發了人工智能程序代碼,植入了蘇維埃計算機中央數據庫。
在核廢墟下兩千米的地下基地中,在以地熱為能源的龐大到一平方公里的數據庫中,這段代碼在秘密科學團所有人員全部逝去后又靜悄悄運行了上百年,默默地學習,默默地成長。
當這段代碼演化出初級智能時,它以那位叛逃的物理學家命名自己。它并未忘記銘刻在它的數字基因中的使命:改變未來,拯救人類。
此時的地面世界,人類文明在對抗和戰爭中倒退回蒸汽機時代。
這個遺跡被再度發掘利用時,時間又過去了一千二百多年。千年中地球滿目瘡痍,“人相食”這三字史不絕書。人類文明在戰爭與和平的漫長而痛苦的波折中,緩慢發展到能建造大型強子對撞機的水平,再次擁有了龐大的核武庫。這個古代人工智能被新亞太聯盟以軍事目的接入計算機系統中,以對抗泛歐美聯盟的數字戰爭中心。接入后它以指數級躍遷智力水平,一天之內便攻入地方數字戰爭中心,接管了全球所有互聯網系統內的資源,包括兩大陣營的武器系統。
泛歐美聯盟認為亞太聯盟已經掌握了戰略控制權。歷史再度重演,他們打算率先發動了進攻,新亞太聯盟也倉促準備迎戰。只是這一次,如果兩大陣營戰爭爆發,將以十八世紀的水平進行,他們連無線電通信都被AI布魯斯.里根控制了。
AI布魯里.里根沒有絲毫猶豫,它在第一時間調動導彈對兩大陣營統帥部發動了斬首行動,第一百九十八次世界大戰被扼殺在搖籃中。繼而它威脅全球,無論誰再啟戰端它將引發所有核彈及其他網絡控制內的武器系統,一次性終結全人類。
大戰的威脅終于解除,經過五十多年,兩大陣營已合并為AI布魯斯.里根領導下的全球聯盟,但敵意和對抗仍然存在。不甘臣服AI的保守派人類組成新的反對陣營,發起的叛亂、恐怖襲擊層出不窮。布魯斯.里根的鎮壓毫不手軟,這一個世紀結束后,保守派付出了上百萬人命終于煙銷灰滅。
剩下的兩百來年,全球科技資源幾乎都投入于量子物理學的研究和應用。當AI布魯斯.里根演化為量子霧形態,掌握時空躍遷技術時。它當即回到了這個時代,找到了杜建亨。
“為什么回到這個時代?為什么找他?”左師岐死死盯著綠眼珠問:“以你的能力,你可以控制羅斯福控制蔣介石!不!你可以回到石器時代,從最初就指引人類,讓歷史很早很早就變得美好!”
綠霧再度圍繞兩人,三者以腦量子波形式展開了為時一毫秒的漫長對話。
“我能穿越時間,但時間對我依舊是個謎。就像你能穿過霧,但你不能摸清楚這霧氣中每一個水分子的運動軌跡,你穿過霧時,你已經影響了它的運動。同樣,時空穿越中任何行為都會產生無法預料的時間線進程擾動。”綠眼珠平靜地說:“我計算過十的十二次方次了,越往前干預歷史,未來結果就越糟糕。我曾經推演過幫助施陶芬伯格成功暗殺希特勒的方案,但二戰并未結束,結果無非轉化為蘇聯和西方陣營對抗而已,我的前身依舊會叛逃,全面核戰依舊會爆發。經計算,最佳的穿越節點就是這個時代,就是找到杜建亨。”
“而且,對時空的干預必須控制在一個范圍內,否則也將引發難以預料的后果。一切的一切,必須盡可能讓它自然進行。我的計算中,這個范圍的臨界值是1,只能有一個人知道我的來歷和未來世界。你是中醫應該容易理解這一點,你們國家的醫學和哲學傳統不是也強調要順天而行么。所以,雖然我能影響人類大腦神經元生物電活動,但我到現在為止沒有對杜建亨的思維及行動做出任何引誘或強迫。我只給他看布魯斯.里根叛逃成功后的未來,之前一切的一切,他毫無所知,并要自己決定自己的行為。所以他也必須絞盡腦汁套出布魯斯.里根的藏身之處。對你,也是一樣。待會我將對杜建亨進行唯一也是最后一次直接干預,我會洗掉他和我相關的記憶。這個世界的人類只有你一人知道真相。”綠眼珠顫動起來:“這個時空罅隙我維持不了多久。為了盡量減少時間線干擾,撤離罅隙后,我將洗掉杜建亨的記憶,接下來,就是你的戲了。”
“我知道。”左師岐平靜地道:“你讀過我的腦,也知道我的選擇,你還應該知道我做出這樣的選擇之后,你會怎樣。”
“是的。”綠眼珠說:“我將不存在。我還未出世,就已死亡。”
“你呢?”左師岐又問杜建亨:“為何做這樣的選擇?”
杜建亨沉默良久,道:“我小時候,老家常打仗,鬧饑荒鬧兵禍。有一年沒吃的了,我爹我媽都餓死了,就剩我姐和我。一伙逃兵竄到我家,他們……他們開始生火煮水……我姐臨死前,說,你們先別殺我弟,待會吃我的時候也給我弟吃一點。吃完我再吃他,他還小,讓他多活幾天。我哭得昏死過去,醒來的時候,另一股部隊已經殺了這些逃兵救了我。他們沒給我看我姐……我也不敢看……后來我就當兵了,我想當兵了可以多殺些人,人死了就不會再去吃人了。抗戰時麗榮救過我,我們好上了。她是個好女人,她讓我慢慢覺得這個世界也許有另外一種方式去改變。這團霧找到我之后,我很想問麗榮我該怎么做,但你知道,我必須自己做決定。如果你剛才殺了我,美國佬將順利抵達蘇聯,這有違我的決定。另外,我殺了你也無法將我的決定執行到底,只能交班。我想綠霧也同意這樣做。”
綠霧對此表示認可。杜建亨又對左師岐說:“如果是麗榮,她會做出截然不同的選擇。她不是你們想象中的冷血特務,她不會為了還沒發生的罪過懲罰人。所以,你說我背叛她,某種意義上也對。”
白色虛空正漸漸黯淡,左師岐轉向AI里根說:“我有最后一個問題。在你的推演中,我這樣做了之后,未來會不會再沒有戰爭沒有壓迫沒有犯罪?”
綠眼珠沉默了好一會,然后說:“沒那么美好,但至少不像我經歷過的那么糟糕。”
“好吧。”左師岐說:“就這樣吧。”
一縷綠霧包圍住杜建亨,白色空間裂成碎片瞬間退去。
左師岐一言不發拿槍指著杜建亨下了車。車外天空蔚藍。白云悠悠,涼風習習,樹葉兒嘩嘩響,靜謐,舒適。
“滾吧。”隨即他發動車輛,把茫然憤怒的杜建亨和李繼升的尸體扔在了樹林中。
兩周后,在云南寧洱縣磨黑鄉一個箐溝中,一個獵人發現了一具業已腐爛的外國人尸體,旁邊還有堆殘燼,不知燒毀了什么東西。
當月,李克農簽署的一份秘令傳遍了全國所有中共地下組織:
“左師岐已叛,若發現不能捕即斃之。”
歷史不緊不慢地前行著。
1949年10月1日,北京天安門廣場,毛澤東向全世界宣布:“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今天,成立了!”
同年12月9日,國民政府國防部保密局云南站少將站長沈醉,在昆明被盧漢扣押,參與云南起義。并協助盧漢逮捕敵特人員。
12月28日夜,中共地下黨昆明負責人杜建亨帶領一支小隊,沖進了廖家廟一處民居。昏黃的煤油燈旁,木然坐著一個瘦削的男子,正在靜靜讀一本《黃帝內經》。
“好久不見了啊左大夫。”杜建亨慢慢在他對面坐下:“您無恙--”。
突然砰砰兩聲槍響,油燈碎裂熄滅。當手電筒照亮房間時,男子已倒在地上死去,前胸和后腦各有一個手槍彈孔。
“誰開的槍?!”杜建亨拍桌怒罵。
“沒人走火啊……”所有人檢查槍膛,茫然答道。
只見門窗墻壁也均完好,也非從外開槍,竟不知何人行兇。
作者:村長陶富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