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塔
來源:蝌蚪五線譜

序、
  我第一輩子做的最錯誤的事情,就是要求醫生將我的大腦搬到機器里。
  至于是怎樣的過程,我根本不知道。
  我只知道,睡去之前,身體和精神承受著難以忍受的劇痛。
  雖然妻子,兒子始終緊握著我的手,大聲對我說一切就快要結束,鼓勵我堅強。但強烈的求生欲望還是讓我大喊:“我痛!我要活!你們放手,放手!”
  妻子不住的垂淚,把我的手捏的更緊,但感覺卻是非常恐怖,那是一雙來自地獄的手,正拉拽著我走向萬劫不復的深淵。
  我使勁掙脫了妻子的手,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猛拍病床邊的呼叫按鈕,“合同我簽!我支付全額費用!醫生!我不想死,醫生!我想見來世!”
一、
  我從虛無中醒來,那種感覺仿佛是穿越了長長的旋轉隧道,除開有些暈眩,靈魂的陣痛竟消失了,“謝廖沙!娜塔亞!”
  我扭頭,掃視著四周,周圍景象頓時讓自己瞠目結舌。
  這里像外星人的飛船內部,各種不知名的裝置和設備閃爍著各式各樣的燈光,一件也呼不出名。房間里,全是自動化的機械,大到模塊化墻壁上的機械臂,小到會飛行的鑷子。唯獨文字沒什么變化,因為我看到了最高的那個金屬柜柜門寫著一行小字:“安德烈的大腦,采集時間:2025年3月3日。”
  “有人嗎?”我有些恐慌,從躺臥的床上掀開白被單,坐臥而起,這里根本不是記憶中的醫院病榻,“娜塔亞!謝廖沙!你們在哪里?”
  “曾祖父,歡迎醒來。感覺如何?”一束光現在我眼前,我眨了眨眼,那束光里竟走出一個年輕女子。那頭金色的波浪長發倒是立即讓我想起了我的妻子娜塔亞。
  “你叫我曾祖父?不,你是誰?我這是在哪里?我記得我在醫院。”
  “您的記憶一定還停留在70年前。我是你的曾孫女,薩琳娜。”
  “70年前?我記得我死了!”
  “不,沒這么簡單,您做了了不起的決定,保存了大腦。”
  “我復活了?”
  “準確來說,您就沒死過。只是您的大腦在這七十年來在存腦機里處于休眠狀態罷了。”
  “那——娜塔亞在哪里?你的曾祖母在哪里?”
  “曾祖母在60年前就過世了,倒是我祖父尚在。”
  “謝廖沙還活著?我想要見他!”我嘗試著挪動四肢,在這七十年來第一次用雙腳接觸地面,然而就在接觸地面的剎那,我更像個蹣跚學步的嬰兒,一根跟頭就栽倒在地。
  “恐怕我的祖父并不想見到您。”薩琳娜就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她就這樣看著我這個跌跟頭的曾祖父。
  “為什么?”
  “我的祖父謝爾蓋先生已經是保存你大腦那家企業的董事長,不僅年事已高,且業務繁忙,您不過是我們弗拉基米爾機裝腦集團公司的欠費客戶。第108號復蘇者。”
  “欠費客戶?第108號復蘇者?不,我想你還搞沒明白,謝廖沙是我的兒子,而你是我的曾孫女!”我疑惑的皺了皺眉,搖搖晃晃的從地上爬起,向薩琳娜走去,“而且,我現在醒了!”
  薩琳娜悄然后退了兩三步,向我擺著手,“打住,這不用你說。但是我還知道什么叫尊敬,不必您來親自告訴我。要尊敬一個人首先得是他值得尊敬。我認為你現在應該到曾祖母的墓地看看。再來想想您是不是一個能讓我尊敬的人。能讓我尊敬的意識。這同樣是我祖父的想法。”言畢,薩琳娜只是輕輕朝我揮了揮手,就憑空消失了。同一時間,呼啦的聲響從我的背后響起,待到我轉身,一股寒風迎面撲來,我所眺望到的,是一個我未預料到的世界。
二、
  我扶助門框,眺望著整座城市。城市分為兩層,我的所在仿佛是修建在云端。極目俯瞰,前方地面下,是城市的下城,無數高樓籠罩在天空上城黑色的陰影下,盡管它們都點著燈,但黑暗根本就不會被這些星點的燈光驅散。
  一輛可以飛行的摩托,很快就停泊在我的面前,“您一定就是安德烈先生了,上來吧。我載您去娜塔亞女士安葬的地方。”
  “誰在說話?”我茫然不知所措,東張西望。
  “F9701飛行摩托為您效勞。”
  “機器人?”最終,目光才落在了身前的飛行摩托車上。
  “準確來說,是基礎智能公共通勤載具,上來吧。時間寶貴。”
  我這才猶猶豫豫的跨上了飛行摩托。登時,周圍騰起了一圈薄霧,撐起了一圈無形的壁障。隨后,它就開始運轉:“坐穩了!”
  “怎么操縱?我碰到了什么?”我的雙腿不自覺的亂晃。
  “什么也沒有碰到,也不需要您操縱。”它向從云端射出的利箭,失重感覺讓我心臟提到了嗓子眼。我使勁抓握著摩托車把,害怕一丟手就會被這野牛般沖鋒飛行摩托甩出車身,摔向地面來個粉身碎骨。
  我恐懼的閉上了眼睛,屏住了呼吸,根本不敢看周圍的情形,唯有耳邊呼呼風聲,和手心冰涼的感覺讓我知道目前還身處飛行摩托上。
  最終,我還是忍不住吸了一口氣,一股嗆人和污濁的氣味登時灌入了我的鼻腔,突入了我的肺。
  直到風聲停歇,屁股一震。我才立即睜開了眼,過去的記憶登時涌入了我的腦海,雖然城市早已變得我認不得,但這里著名的中下層民眾墓地仿佛是刻意留下,“恩德墓地?”
  “是的,天空城的人現在習慣把這里稱為恩德亂葬崗。聽說保留這奇怪墓地和埃塞克斯機裝腦集團有密切關系,下車吧,安德烈先生。”
  我像具連機器都不如的玩偶,怯生生的走下了飛行摩托,望著被殘破灰色建筑包圍的墳崗,心中竟然涌起無限凄涼。
  污濁空氣里搖曳碎布條,掛在一架架簡陋的十字架上,伴隨著飛行摩托起降發出的轟鳴,枯萎的樹林子里,驚起了幾只漆黑的烏鴉。
三、
  我對這里感到害怕。獨自行走在漫山墳塋間,更有種說不出的落寞和陰涼。
  回想著醒來時,曾孫女薩琳娜對我說的話,我不禁背脊發麻。
  “曾祖母在60年前就過世了,倒是我祖父尚在。”薩琳娜的不屑之情溢于言表。那神態像極了她的祖父。
  “打住,這不用你說。但我知道什么叫尊敬,要尊敬一個人首先得是他值得尊敬。我認為你現在應該到曾祖母的墓地看看。再來想想您是不是一個能讓我尊敬的人。能讓我尊敬的意識。這也是我祖父的想法。”
  “我做錯了什么?”不堪的記憶捏緊了我的心,生命的最后時刻也在爭吵中來的很快,他們母子口口聲聲說只要我能活下去可以付出一切,但當我告訴他們計劃時,他們又極力反對,“不就是為了錢嗎?沒了可以再掙!活著才是最重要的!”
  記憶轟擊著我的腦海。那些記憶向洶涌海浪一樣翻滾涌現。我的身體在行走間止不住的顫抖,刻著逝去之人姓名的十字架一個個從我眼前撩過。
  “父親,我就是學習前沿醫學的,你那是賭博!為什么你現在不能快快樂樂去享受當下?一天到晚盤算這樣的賭博!?”
  “賭博?治療這絕癥本來就是賭博!你母子倆口口聲聲不惜花費一切代價保我的命,但現在代價來的時候卻又全都打起了退堂鼓和小算盤!”
  “我和母親絕沒有!我們支持您治病!但反對你現在提出的想法!天知道未來是什么樣子,什么樣的未來能讓你重新活過來,也許你還沒有等到活過來的時候,大腦早就過了保存期!家里的所有錢統統白給了醫療機構!而且現在那也僅僅是理論可行!”
  “哈,你終于說出了真實想法。自私的家伙!我是你父親,錢是我和你母親辛勤積攢的!我不會給你留下!”
  “自私?您才自私!你要用整個家當賭注!”謝廖沙雙眼通紅,臉色緋紅。我想那時的我同樣如此。
  “好吧,你徹底傷了我的心!你就是舍不得那些就快到手的遺產!不,我一分錢也不會給你留!”
  “我沒想到你竟然是這樣的。父親!”
  “我不是你父親!我沒有你這樣的兒子!”
  “你們都閉嘴!”娜塔亞原本只是在一旁默默擦淚,隨即站起身來,朝我們走來,冷不防的一人賞了一記響亮的耳光。
  那巴掌至今好似都印在我的臉上,然而娜塔亞的蹤跡卻伴隨著時間的流淌不見了蹤影。
  我找遍了整個亂葬崗,連親戚的墳都找到了,可唯獨她的墳不見蹤跡!
四、
  在墓地徘徊了很久,找了一次又一次。我無奈走出墓園,慌張失措的等了好大一會兒,才被飛行摩托接走,回到了天空城里,醒來時的地方。房門對我打開時,外星飛船船艙似的房間再次呈現在我眼前。
  “200克人造牛肉。熱量:250大卡。”會飛的餐盤呈了一塊冷牛肉,落在了目之所及的懸浮餐桌上,不知何處發出的聲音仍舊讓我緊張不安。
  我鼓足勇氣快步走入了房間內,重重坐在了懸浮餐桌旁。
  “薩琳娜,叫謝爾蓋出來見我!”我憤怒的拍著桌臺,可懸浮的桌臺不僅紋絲不動,就連一點聲響都沒有發出來,“這算什么?我找遍了恩德墓地,娜塔亞的墓在哪里?”
  “難道牛肉不合胃口,動這么大火氣傷肝。我祖父不見客。”薩琳娜仿佛是一個幻影,一道光閃后,她就憑空出現在我的身邊。
  “客?好,我是客!但她的墓呢?他母親的墓呢?!”我從凳子上猛得站起,俯視著身材嬌小的薩琳娜,我感覺她根本就不是真實的,她只是一個喜歡惡作劇的幻影!
  “如果你找遍了那里每一寸墓地。”
  “我當然找遍了!”
  “那你已經走過了安葬她的地方。”
  “這么說...”我突然捏緊了雙拳,咬緊了牙關,迫不及待想狠狠揍謝廖沙一頓,“謝爾蓋這混蛋怎么敢?”
  “注意你說話的態度。曾祖父。我算是見識了,難怪祖父這些年來一直不原諒你。”
  “原諒?這詞聽上去怎么那么刺耳?”我周身汗毛都倒立了起來,我伸出手想推開面前這個無禮的曾孫女,但推掌之間,手穿過的竟只有空氣,心慌氣亂的我登時捂住了胸口,只是不住向她冷笑,“哼,難怪你敢這樣與我說話,我需要那臭小子原諒?他連他母親的墓地都守不住,這是恥辱!難道你不覺得這是恥辱?上帝都不會原諒他!我現在就想賞他一巴掌!叫他出來,誰要敢擋我,我打誰!”
  “安德烈!你——”
  “你叫我什么?!”
  “安德烈!”
  “放肆!”我隨手抓起了餐盤內的牛肉,就向薩莉娜身上扔去,可誰知會飛的盤子竟‘嗖’的一聲飛起,準確接住了正在落地的人造牛肉塊,“我后悔當初怎么養了這么一個兒子,又有了你們這樣沒教養的子子孫孫。”
  “別用你那過時的道德觀點評論,你徹頭徹尾是個自私的人,從把自己犯的錯丟給其他人去承受,從來也不換位思考。我從祖父口中聽過你們的故事,你身患絕癥時,他剛走進醫學院進修,連創業都沒來得及,結果你花光了家中所有的錢,就為了保存你的大腦,寄期望于將來復活好享受人生!好,你現在的確活過來了,比那時不知先進多少的技術不僅重新按模樣塑造了你的身體,還將你休眠的大腦重新裝入腦袋里,但你失去了一切。甚至失去了曾祖母的墳墓!”
  “這倒和我有了關系?”我扯開嗓門,歇斯底里幾近咆哮,“昏睡后,時間對我沒有意義,現在回想起那時,不過是昨天!但我醒來,現在的一切都發生了變化,翻天覆地,我甚至認為這是一個噩夢,你了解這感受嗎!”
  “我也是一個意識!當然了解!雖然你處于休眠!而我不是!”
  “你說什么?你難道...”
  “我的身體前不久遭遇意外。”薩琳娜的影像皺了皺眉,“我今天來不過是遵照祖父的授意。”
  “不用說了,他就是授意你來數落我這個過時的人如何如何自私,讓我對他復蘇我心存感激?沒這個必要。現在我什么也沒有,我寧愿不要醒過來!看不到你們這些人最好。”
  “說得倒是輕巧!你不知他這一生的苦!你離開他們母子后,全部生活來源就斷絕了,甚至連住所都沒有。曾祖母不得不求助親戚救濟,靠著替人洗衣做飯勉強過活。可隨著人工智能的普及,她和多數人一樣失業了,最后只得流落街頭靠著乞討和借地痞流氓的高利貸供養祖父研修深造,以致積勞成疾,早早過世。他說,曾祖母去世的頭幾天,要債的人追得他東躲西藏,甚至揚言要取走他的腎,砍了他的手!可祖父在饑寒交迫中,還是鼓足勇氣冒著危險偷偷溜進了醫院偷出遺體,悄悄埋在了恩德墓地,以求入土為安。”
  “別說了!我不想聽!”我抱住了頭,拇指使勁按壓著太陽穴。
  “不,你得聽!祖父這一生吃盡了苦頭!一切都是你留下的!曾祖母去世后,他就拼命工作,通過努力,排除一切阻礙和對手,進入了保存著你大腦的埃塞克斯機裝腦集團,而放棄了更好的公司拋來的橄欖枝。你難道看不出他想法嗎?他堅決反對你花光所有積蓄保存大腦,但內心真是不想失去你。更不想那丟入這集團公司的200萬白白花掉!當他一切有所成就時,就立即回到曾祖母安葬的地方想要遷墳,但他所見的,是墓地被刨,卻平添了新墳,他用雙手刨開了封土,可曾祖母連枯骨都沒有留下,只有別人的骨灰盒!而你,如同一個吸血鬼,用著家里大把的金錢,安安心心的沉睡,做著再活500年的美夢!”
  “薩琳娜,你給我閉嘴!?”眼淚就快奪眶而出,我將頭埋在了雙臂間,重重的癱坐在了椅子上,央求道:“都六十年了!他還不能忘記這些事情嗎?一切都過去了,現在他也在,我們不是重新團聚了么?”
  “團聚?不,我祖父并不想認你這個父親。在一切還沒有解決的前提下。他從來沒有忘記你,甚至把你的所作所為告訴了全體家人!時間不會沖淡一切,永遠不會!你要感謝的是他給了你第二次生命,還給你了落腳的房屋!現在你就好好享受你70年前許下的愿!”薩琳娜冷笑著揮了揮手,瞬間就消失在我的視線。托著牛肉的餐盤也重新飛到了懸浮桌臺。
  “請珍惜食物。珍惜它們就是珍惜能源。”
  “端走,讓我一個人靜靜!”
尾聲、
  在我蘇醒的這個時代,我就是一個廢人。我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會。就連一個簡單的艙門開合,我都花了好幾天才看懂使用說明,然而難題卻又接踵而至,在這矗立無數高樓廣廈的建筑山里,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該干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我是一個與這個時代脫節的人,一個多余的存在。盡管我的飲食起居全部被這些高級人工智能照料,但這樣的生活完全沒有任何成就,沒有任何樂趣,仿佛是一個孤獨的靈魂迷失在虛幻的世界。
  自打那以后,很長一段時間,我沒有見過薩琳娜。沒人給我指引,也沒人和我說話。我只能一個人無止境的活在曾經美好的回憶,補償空蕩蕩的如今。
  來世的一天天就這樣無聊的過了。對于兒子的做法,我記在心里。他不懂我所想,但我認為有一天,我們父子一定會見面。因為在我罹患絕癥之前,我們的家庭充滿著幸福。
  直到很久以后,有一天清晨,我打開了房門,只想出門透透氣。一輛扎著白花的黑色飛行轎車意外停在了我的門口,車門開時,從車內走下了一位靚麗的女郎,紅著雙眼,臉頰兩側留有淚痕。我認得她,她是如今我唯一認得的人。
  “你復蘇了!薩琳娜!”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就像見到久違的人向她張開了雙臂,“你一定不知道我最近有多么想你。”
  “我只是來接你去參加祖父的葬禮,畢竟你是他的父親。作為家族可有可無的一員,你有義務去參加。”熱臉無疑貼在了冷屁股上。
  但矛盾最終不是落在我這個曾祖父和曾孫女之間。我不生氣。
  “謝爾蓋又不是不會活過來。他現在可是機裝腦集團的董事長。”我將目光落在了飛行轎車的白花上,突然有些緊張,半開玩笑的說道:“那東西不會也是假的吧。”
  “當然不是假的,你該感到遺憾。曾祖父。”
  “沒什么可以遺憾的,他要真把我還當父親,就應該來見我。何況現在沒人會愿意選擇死亡。幫我給他帶個話,如果真想見我,也可以通過你的方式見我。我們的矛盾也會遲早解決。只是這需要很長時間。”
  “恐怕你們彼此已經沒有時間了,你永遠也見不到他,他選擇了真正的死。”
  “你說什么?”我登時僵在了原地,就這樣直勾勾的看著她,胸腔一股怒火再也憋不住,我大吼著:“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他選擇了真正的死!因為他一直默默的在遠方看著你,仿佛看到了他的來世!”
  “不,他騙了你!有其父必有其子,我了解我的兒子!”我垂下了頭,終于想起了七十年前的那刻,止不住的搖晃著頭,“看來他不過是在生命最后的進程里欣賞著我如今的落魄!唉,我是該得的懲罰吶。這是當年一時自私的代價吶。”
  “那是對你,對我而言,他是領悟了生命的意義。”薩琳娜不再說話,只是默默拉開了車門,“上車吧。”

來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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