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郁
把外星人的糧食作物從鱷梨樹林中鏟除的工作,奧斯卡干了很長時間才得以回家。他的雙手被染成紫色,還有一股甘草味。他把近五公斤的一袋鱷梨放在了臺案上,其中的一些本應該用來交換一條鄰居孩子在庭院噴水池里養的鮭魚,可他不想吃。他把自己關在姐姐家的客房里,眼睛盯著天花板,獨自承受著自己的錯誤決定。
他不該離開埃莉。
墻上畫滿了他妻子的形象,她的笑容,她的雙眼,她修長的雙手,還有臉上淺褐色的雀斑,以及綁在后邊的頭發,還有幾縷散在外邊襯托著她的面容。是她不顧奧斯卡,拋下現實的生活,整天把一包毯子當做自己的小女兒。沒人因為奧斯卡不愿日復一日地一再經歷這種痛苦而譴責他,他堅持了好幾個月。瑪麗貝絲是家里的朋友,奧斯卡愿意付出一切來讓她照看自己的妻子。
只有這樣,奧斯卡才能去尋找姐姐。他一直擔心姐姐也許需要幫助,然而她卻沒有無助地坐在公寓里。相反,她去了空間站,成為一位地球大使。他本來有很大機會擺脫需要照顧的小弟弟的角色,突然出現在這里,從入侵后的動蕩中拯救杰西卡,然而杰西卡根本不需要他,從來都不需要。奧斯卡不清楚她究竟收沒收到自己想辦法發出的消息。
有人在敲門,可能是鄰居的孩子。布雷登喜歡鱷梨,跟奧斯卡交換比想辦法去別處購買更合適。
他打開門,“杰西卡。”
“你居然換了我的鎖。”杰西卡假裝生氣,然后笑著深情擁抱了他,“你看上去糟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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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斯卡回到杰西卡的客房。不管他如何解釋,他姐姐都不理解他怎么能拋下埃莉來到這里。
人口開始從東部涌入,他們進入被人拋棄的公寓、辦公樓和商場,洛杉磯重新恢復生機。杰西卡說政府把亞利桑那州和新墨西哥州交換給青蛙人。多余的人口令讓奧斯卡難以找到工作,而他沉重的心情令他難以醒來面對每一天。
奧斯卡連續在床上躺了兩天以后,杰西卡徑直闖進了他的房間,這架勢就好像他倆分別處在二十歲和十歲,杰西卡可以隨意指使奧斯卡,“給我畫一只鳥。”
“走開。”奧斯卡說。已經沒有鳥了,而他十分清楚姐姐的策略。鳥兒只存在于過去的幸福時光,她覺得畫一幅畫會讓奧斯卡擺脫這種抑郁。她錯了,回憶舊時光只會讓情況更糟。“已經沒有鳥兒了,落下的孢子把所有鳥類都殺死了。”
“把那當成房租給我。畫點兒別的什么,別總是一遍又一遍地畫埃莉,會對你有好處的。我只要你畫一張好看的鳥。”杰西卡沒等他回答便離開了。
他只剩幾張質量較好的厚紙,其余大多數都被他用來畫埃莉了。他抽出一張,閉上眼睛,努力回想孢子降臨前暗冠藍鴉從他窗外的喂食器上吃花生的樣子。他記得藍色和黑色的羽毛,頭部的大致形狀,但是細節卻非常模糊。書里邊有鳥類的圖片,但他不需要。他應該能做到,僅僅才過去一年。
幾周以來第一次,他打開了客房的百葉窗。公寓在第四層,窗戶面朝著街對面幾乎一模一樣的紅磚建筑。他盡力想象鳥兒在街道上飛翔,落在下方建筑上吃蟲子和種子。但是關于飛翔的想法讓他有種沖破窗戶、墜入虛無的沖動。
他又關上了百葉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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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后,奧斯卡只剩下一張可用的紙,卻沒有畫出一只鳥。只有杰西卡提出要求他才會吃飯和起床。畫鳥沒有意義,任何事都不再有意義。
杰西卡進來時拿著半個鱷梨。自己真的還需要再吃東西嗎?可是奧斯卡想錯了,杰西卡自顧自地吃了起來。她舀起一匙柔軟的綠色果肉放進嘴里,然后笑起來,好像一個普通的鱷梨真有多好吃似的,何況她已經吃了好些。“這是袋子里的最后一個,社區中心的糧食配給已經短缺,所以我們也指望不上。得決定下一步該怎么辦,有一支車隊要往北走,正好經過波特蘭。”
他不想回去,要是瑪麗貝絲不顧自己的承諾,拋棄了埃莉該怎么辦?這種可能他無法面對,“我留在這里。”
杰西卡搖搖頭,“不行。我用公寓換來了北上的車票和一路的食物,要是你想呆在洛杉磯,只能靠自己了。”
她留下奧斯卡考慮自己的選擇,而奧斯卡的目光卻飄向了窗口。跳下去會很輕松、很痛快。如果他也永遠不回到埃莉身邊,就可以認為她沒有事,甚至過上幸福的生活。然后他就不用面對一個永遠不會再回到正軌的世界了。
他打開百葉窗,一個外星人正在街上行走,青蛙臉上一成不變地掛著該死的笑容。他看見窗口中的奧斯卡,然后化身成稀薄的云狀,重新凝聚起來的時候,他變成了一群鳥,不是奧斯卡一直想畫的暗冠藍鴉,而是胖乎乎的灰色鴿子。它們拍動翅膀落在窗臺和窗外的電線上。它們不是真的,但是足以在奧斯卡的頭腦中喚起清晰的記憶。
奧斯卡可以沖出那扇窗戶,也可以為杰西卡畫出記憶中的鳥兒,再跟她一起回到波特蘭。
他穩定住顫抖的雙手,開始畫那群鴿子。
接受
瑪麗貝絲帶著埃莉走進診所。埃莉堅持帶上“萊克西”,一包臟兮兮的毯子,瑪麗貝絲無法假裝那是埃莉沒有去世孩子,她希望新的療法會有效果。埃莉是個了不起的女人,能夠在任何細小的方面發現快樂。即使是現在,她們正走在長滿了波江座外星人糧食作物的荒涼街頭,埃莉也在同毯子里的假嬰兒嘮叨著可愛的紫色植物長出了美麗的橙色花朵。
瑪麗貝絲無法欣賞美麗的“花朵”。它們根本就不是花朵,而是一束束的小球,每一個的上面都沾滿了橙色孢子。外星植物很快就會釋放孢子,雖然外星人確信這次不會對人類產生危害,但是她無法對上次孢子來臨和隨之而來的死亡釋懷。尤其是尤蘭達的去世。
很少有健康的成年人死于降臨的孢子,可是她的伴侶卻身患抗胰蛋白酶缺乏性肺氣腫(一種遺傳疾病),導致她雖然年僅三十二歲,卻有著六十年煙齡的雙肺。就算沒有孢子,她的病情也在惡化。她每天都得經歷復雜的吸入器和片劑治療過程,以確保突發的咳嗽和呼吸困難受到控制,同時還有一罐備用的氧氣用于她最危急的時刻。
尤蘭達也會像埃莉一樣,看出外星植物的美感。瑪麗貝絲眼中的埃莉就是以前的尤蘭達,那時候她們剛剛在一起,疾病還沒有掏空尤蘭達。
愛上一個異性戀女人會比抱著一團臟兮兮的毯子到處走強多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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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座外星人診所,根據與外星人的談判條款所建。她們倆進來后由一個白衣男人迎接,然后便坐在一個小房間的黑色塑料椅上等待,那里還有孢子降臨前的破爛雜志。
“奧斯卡會在這見我們?”埃莉問道。跟拒絕接受孩子離世這個事實一樣,她仍然相信奧斯卡會回來。
“他不在這,埃爾。我們要見一位外星人。”瑪麗貝絲解釋說,“他們有一種療法也許可以幫你。”
一個外星人出現在門口,穿著羽絨被圍成的寬松外袍。他用滾圓的黑眼睛打量她們,然后看出埃莉需要治療,便向她招手。
“我也想一起去。”瑪麗貝絲說。
外星人醫生點頭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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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療的過程看上去令人難受。外星人化作一團灰霧,然后重新變成從埃莉思維中獲得的形象——不完全是讀心術。據說如果埃莉什么都不說,外星人不會知道她的思維。只有埃莉提起女兒,相關的記憶才會涌現,接下來她就會看見令人心碎的黑白視頻幻燈片。
萊克西出生那天,奧斯卡在醫院里抱著她。
埃莉手忙腳亂地給哭鬧的萊克西喂奶。
認真沖配一瓶瓶配方奶,并整夜保持溫暖。
有太多事情瑪麗貝絲從不知曉,都是困擾可憐的埃莉并讓她迷失的記憶。接下來是最糟糕的,孢子降臨。
埃莉出去給萊克西尋找配方奶粉,回來時渾身都是橙色的微塵。
微弱的哭泣伴著萊克西痛苦地咳嗽。
最后幾天她只能靠在埃莉的胸前,直立著睡覺,
終于,不幸降臨,萊克西不再有呼吸的時候,奧斯卡把她抱走。嬰兒消失在外星人用自身粒子創造的三圍圖景中,瑪麗貝絲像孩子一樣哭起來。她看了一眼自己的朋友,希望治療能對她起作用。埃莉哭了,但她仍在講述。孩子雖然沒了,她的生活卻還在繼續。
更多影像呈現出沒能活下來的萊克西,和不存在的世界。她在客廳蹣跚學步,她背著大得好笑的背包去上幼兒園,她在公園喂鴨子。鴨子早已滅絕,萊克西也不會長大。然而緊接著恐怖的過去,外星人展現出不可能出現的未來。
萊克西的畢業舞會、結婚典禮和第一個孩子的出生。這時間長河中的一幕幕瑪麗貝絲已經看不下去,埃莉的痛心傾訴她也無法傾聽。她只是看著埃莉凝視這些涌現的畫面,一邊哭一邊緊握著她的手。由于不再看著外星人醫生,過了一會兒瑪麗貝絲才發現他已恢復原形。埃莉也停止傾述,只是在輕聲哭泣。
她迎著瑪麗貝絲的目光,眼中充滿了先前已經缺失的情感。
“我的萊克西,”埃莉說,“我的萊克西已經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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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療過后,埃莉不再需要保姆,但是瑪麗貝絲已經好久沒回自己的公寓,而且她們喜歡相互作伴。埃莉經常面帶無畏的笑容,這笑容也曾閃耀在病人尤蘭達的臉上,這讓瑪麗貝絲感到心碎。她試圖提醒自己,埃莉跟自己不一樣,是個異性戀,可她還是情不自禁地期望,時間足夠的話,情況會有所改變。
埃莉對現實的接受大為改觀。她們拆掉萊克西的嬰兒床,把它扔在公寓前的馬路邊。沒過多久,一個看上去要當媽媽的女人來把它帶走了。
奧斯卡從洛杉磯回來時,瑪麗貝絲在門口向他問好。雖然奧斯卡在埃莉最需要的時候離開了她,但瑪麗貝絲別無選擇,只能讓他進來。
“很高興你們倆都平安無事。”奧斯卡說。瑪麗貝絲聳聳肩。奧斯卡怎么說都行,但無法改變他的所作所為。瑪麗貝絲只希望自己不會因為他回來而失去埃莉。
“嗨,奧斯卡。”埃莉說著就哭了起來,可瑪麗貝絲不知道這淚水中是喜悅、痛苦還是憤怒。
“對不起。”奧斯卡說,“雖然不愿離開你,可我待不下去。我當時也痛苦極了。”
“我原諒你。”埃莉說,“那肯定相當艱難。”
奧斯卡笑著去擁抱埃莉,可埃莉后退一步,“我原諒你,但我們不能回到從前了。我看到另一種結局,假如外星人沒有來,萊克西沒有走,那是多么美好啊。我們本可以擁有美妙的人生。然而這樣的未來不可能存在,我不得不放棄幻想,回歸現實。”
“有別的男人?”奧斯卡問。很快他認識到瑪麗貝絲就站在旁邊,“還是別的女人?”
埃莉搖搖頭,“沒有別人。當然也不是瑪麗貝絲,但她是我親愛的朋友。”
沒有什么出乎瑪麗貝絲的意料。她一直都清楚埃莉不喜歡女人,她從來都沒流露出對女人感興趣的跡象。埃莉永遠不會成為尤蘭達。
瑪麗貝絲抓起外套,禮貌地找借口離開。艾利和奧斯卡還有很多話要說,瑪麗貝絲不想聽。她來到外邊,開始漫無目的地游走。
風兒正勁,從外星糧食作物上吹起一團橙霧。第二波孢子開始降臨,這是外星生命新的輪回。根據翻譯資料,最初降臨的孢子有著截然不同的特性,為了星球改造而被設計得更具攻擊性,這樣波江座外星人就會確保在到達新家園時有自己的糧食作物。第二波孢子應該跟普通的花粉一樣對人類無害。
瑪麗貝絲在橙色的空氣中打了個噴嚏,但她沒有回到屋里。
她將不會躲避這個新世界。
耿輝:請你向中國的科幻讀者介紹一下自己。
卡羅琳:我是一名作家、攝影師和兩個孩子的母親。我已經創作了不少短篇小說,它們發表在《克拉克的世界》(Clarkesworld)、《光速》(Lightspeed Magazine)、《阿西莫夫科幻小說》(Asimov’s Science Fiction)、《每日科幻》(Daily Science Fiction)和其他一些地方。我居住在西雅圖,很喜歡那里的陰冷天氣。
耿輝:你是如何開始進行類型小說創作的?
卡羅琳:其實,我從小就一直閱讀科幻和奇幻小說——伊薩克?阿西莫夫(Isaac Asimov)、安妮?麥卡弗里(Anne McCaffrey)、奧克塔維婭?巴特勒(Octavia Butler)、亞瑟?C?克拉克(Arthur C. Clarke)和J?R?R?托爾金(J.R.R. Tolkine)——有什么我就讀什么。所以,我開始寫作時,類型小說自然而然就成了我要完成的目標。我喜歡類型小說所喚起的陌生感和驚奇感(sense of wonder),它們可以在災難環境、幻想世界或殖民飛船的故事背景中從根本上探索人類問題,人類和外星人共存的設置可以用來突出人性的某些方面。我喜歡寫作類型小說,因為它能賦予我作者創作的工具,而且在想象中構建真正奇妙的世界是一件特別有趣的事情。
耿輝:這篇小說采用心理學中“悲傷的五個階段”作為提綱,你為什么想采用這種方式講一個故事呢?
卡羅琳:我有心理學的學術背景,所以熟悉有關“悲傷”的庫伯勒-羅絲模型(Kübler-Ross model)。通常,悲傷的幾個階段被用來描述人們對于摯愛之人死亡的反應,不過,用這種結構來審視人類對于更加全球性的危機如何反應,我覺得會更加有趣。
我想把人類情感作為故事重心,用外星人入侵的一些信息逐漸展開故事情節。正如外星人宣稱可以“在言語間”閱讀思維,我想在人類角色的行為和情感描寫之間,把有關外星人的細節交織在故事里。
耿輝:你認為采用非傳統的方式來進行敘事對于小說本身來說是一個重要的方面嗎?
卡羅琳:我現在最喜歡的短篇小說寫作技巧是創作一系列相互聯系的小故事并把它們結合成一個更大的整體。好作品可以有很多種形式,包括傳統的和非傳統的。但是使用特別的結構可以讓我從不同的角度來實現一個想法,創造一個內涵豐富或探討深入的故事,而這樣的故事也許不會從更加傳統的結構中誕生出來。
《五度悲傷之外星人入侵》是我用這種方法創作的第一篇小說,起因是我想從多方面展示創傷性事件的后果,突出體現應對同一情況時個體的不同反應,同時我還想嘗試表現我們根據自身情感和經歷“過濾”真相的行為。雖然埃莉和奧斯卡在孢子降臨后失去了孩子,但是在埃莉眼中,遭到外星人入侵的人類世界與奧斯卡看到的大不相同。
耿輝:在這篇小說里你描寫了一種十分特別的外星人,他們擁有奇特的生理特征、強大的心靈力量和極具野心的政治要求,這是我最近讀過的最吸引人的外星人刻畫,上一次我有這樣的感覺還是在讀奧克塔維婭?巴特勒作品的時候。請問你是如何創造這種外星人的?
卡羅琳:把我筆下的外星人同奧克塔維婭?巴特勒的相比,我非常榮幸——我喜歡她的作品,她確實創造了一些不可思議的外星人。
我經常遇到的一個問題是類型小說中的外星人過于簡單和直接。我想創造更復雜一些的,而不是那種邪惡的入侵者或造福人類的高級生物。文中的外星人入侵并改造我們的地球,但是隨后感到愧疚。他們治愈人類并努力作出補償,但在“協商”這一部分,也會利用杰西卡的悲傷在談判中多要領土。他們隱藏,或者說至少沒有解釋清楚自己的心靈感應能力有多強大。
外星人的生理特征則源于一種名為空想性錯視的心理學現象,即人類意識把隨機圖像賦予實際意義的傾向。比如把云彩看成動物形狀,或者在月亮表面看見兔子。給外星人賦予類似云朵的外形,讓他們通過變換形狀的方式跟人類交流,這個想法我很喜歡。外星人的紫色糧食作物及其孢子大體上是受到蕨類植物啟發創造出來的。
耿輝:你在小說中講述了外星人入侵之后五個人相互關聯的悲傷經歷,請問其中誰的經歷對你來說最有深意?
卡羅琳:也許因為我是兩個幼童的母親,埃莉的故事對我來說最有深意。孩子夭折的母親會失去一切這個想法總是令我揮之不去。這個故事從五個不同角色的視角進行講述,但埃莉的故事是中心事件。正是埃莉的拒絕迫使奧斯卡離開,而最后一部分從瑪麗貝絲的視角描寫,兩個女人最終都達到了接受現實的階段。
耿輝:接下來你還有哪些值得讀者期待的作品問世?
卡羅琳:我還有兩篇與《五度悲傷之外星人入侵》同樣結構的小說即將問世。第一篇《過去與未來世界的七大奇跡》由七個相互關聯的段故事組成,橫跨數百光年的空間和六十億年的時間;第二篇《你意識森林的四季》呈現了比本篇中還要奇特的外星人。兩篇小說都將在2015年發表。我還有幾篇傳統結構的短篇小說要發表,另外,我正在創作一部兒童奇幻長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