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劉小震云
再次登錄游戲的時候,一股不祥的氛圍彌漫著整個公會。
副會長抓耳撓腮,半天才說:“昨天一晚上的時間,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約有三百左右的在線用戶自殺。自殺,正在成為一種風尚。”
“自殺是一種病。”
“自殺是一首歌。”
最后有一個總結(jié)的最到位,他說:“自殺是一種病毒。”
人們紛紛附和,他們說得那么陶醉誠懇,顯露出自殺的傾向。就是這樣,越來越多的人想要自殺,而且一旦產(chǎn)生這個念頭,就無法遏制。一時間人心惶惶,紛紛回避。直到FM公會研發(fā)出一本名為“自救指南”手冊,里面詳細介紹了如果產(chǎn)生自殺念頭如何避免最后落實的種種對策。手冊效果奇佳,下載后的人們再也不用擔心自殺。又一時間,人們紛紛下載這個手冊到自己的空間,由于FM公會的特殊設(shè)計,每個手冊只能針對一個用戶,無法重復(fù)使用,而他們又限制手冊的輸出,又又一時間,F(xiàn)M公會立刻從一個默默無聞的組織變得聲名鵲起并且賺得盆滿缽滿。
像我這樣的窮光蛋是不可能買得起手冊的,但從發(fā)布那天起,我就拼命賺錢,下了班也不玩游戲,而是去鍛煉自己的罵街能力,藉以提高自己的業(yè)務(wù)水平。我所做的一切只有一個目的,給丁柔買一本手冊。只要丁柔活下來,我就算死也死得其所,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要死也要死在你手里。
那段時間,我對游戲里發(fā)生的一切都無從得知,每天跟罵街機之間的密集舌戰(zhàn)使得我的頭腦只有在高速對罵時才相對清醒,放松下來就混亂成一鍋熬成糨糊的轉(zhuǎn)基因玉米粥。
但逐漸地,我發(fā)現(xiàn)身邊的人多了起來,以前晚上空無一人的街道,現(xiàn)在陸陸續(xù)續(xù)也會有三五成群的人走來走去。
直到我攢夠了錢,回到游戲中,我才知道又有更多的人自殺了,那些被自殺的人,只好延宕在真實世界,活不過來,也死不過去。我立刻把那些錢兌換成游戲里通用的購物券,來到FM公會購買手冊。
“你們FM公會的意思是調(diào)頻嗎?多少兆赫呢?”我在買好手冊后,跟負責售賣的姑娘閑聊。
“FM是英文單詞Freedom的首尾字幕縮寫,我們的公會是自由的意思。請您報告您的ID,手冊將自行下發(fā)至您的空間。”
“哦,不,不是給我買的,我是要送人,請你發(fā)給白貓公會,用戶名叫丁柔。這個是發(fā)到空間就能用嗎,不需要下載解碼?”
“不需要,只要發(fā)送到空間,接收完了就會連接宿主自動下載。”
“那這樣,你把發(fā)送的名字修改得浪漫點,別叫‘自救指南’了,叫‘親愛的再會’。”
我剛要結(jié)束通話,突然發(fā)現(xiàn)FM公會的會旗是一顆黑子,一顆白子,出于好奇,我問道:“你們協(xié)會除了賣手冊,還賣五子棋嗎?”
“這是圍棋。我們會長喜歡下圍棋。”
這句話讓我迅速聯(lián)想到丁柔,我迫不及待想要見她一面,即使一面之后我就會自殺也在所不惜。我瘋狂地向她發(fā)起通訊聯(lián)絡(luò),但是一無所獲。
她不在線。
我突然有一種不好的預(yù)感,這段時間太長了,長到足夠一個想死的人自殺一萬次。
我拼命向我們幾個約定的見面地點奔去,一直都在下雨的古老客棧,“迦毗羅衛(wèi)”里的大相國寺,“喋血香港”里白鴿飛舞的教堂……都沒有她的身影。我以為丁柔已經(jīng)自殺了,我開始后悔這段時間沒有在線,如果我也在游戲里,看見自殺的丁柔,即使無法阻止,起碼可以跟她一起死,起碼在死之前,告訴她,我多么喜歡她。我還要告訴她,我們別玩游戲了,留在現(xiàn)實,我要在現(xiàn)實中娶了她,然后生一堆小孩。不管她在現(xiàn)實中是個怎樣的丑女,我都要娶她。哪怕她是一個男人,我也要娶她,雖然我目前還沒有做好同性戀的準備。
這是我第一次痛恨游戲,因為它奪走了我的愛人。
就當我絕望地時候,接收到丁柔的留言:你在哪兒,我想見你,現(xiàn)在,立刻,馬上。
見到丁柔的那一刻,我非常想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然后一邊數(shù)落她一邊狠狠心疼她,但不等我有所動作,她就緊緊抱住我,對我一陣數(shù)落,然后說:“你還沒死啊。”
“你還活著啊。看到我送你的禮物了吧。”我微笑著說。
“是啊,還活著,我來見你,就是想跟你說一聲,親愛的再會。因為我,馬上就要自殺了。”
“你說什么,我已經(jīng)給你買了‘自救指南’。”
“呵呵,呵呵。”
“你是不想往下聊了嗎?”
“真正的病毒就是‘自救指南’本身。”丁柔下了一個讓我目瞪口呆的結(jié)論,“事已至此,沒什么可隱瞞的了。你最好緊緊抱住我,因為說不定什么時候,我的雙手就會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
“故事要從服務(wù)器開始講起。服務(wù)器到底在哪里是一個謎,但是它做了什么是誰都知道的,那就是把人類變成機器人,你難道沒有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的人除了毫無創(chuàng)新的工作,就剩下玩游戲了嗎。其實我是FM公會派遣到白貓公會的臥底,直接跟FM公會的會長單線聯(lián)絡(luò)。上次在無盡行中,我就是在跟他下圍棋,通過擺棋子進行通訊。
“我們公會的目的就是要解放在游戲里的人,回歸真實的生活。讓那些我們愛的人可以跟我們一起坐下來聊聊天,吃頓飯。到底怎么樣才算是活著,如果僅僅有呼吸就算是活著,那活著本身還有什么意義呢?
“一個人,抹去了他的個性,他的親人,他的真實生活,這才是謀殺。每個人都變成一個身份代號,做著要求你做的工作。我們要呼吁的是讓人們從游戲中解脫出來,從服務(wù)器的控制下解放出來。與其這樣渾渾噩噩地活著,還不如痛痛快快地死去。如果生活本身已經(jīng)不能更壞,還有什么理由不去追尋理想呢?”
“所以你們就殺人?你想過老莫嗎,那個謹小慎微的男人,那個對老婆百依百順的男人,那個帶你入門的男人,你殺死了他。”我明白了,為什么那次在“風雨江湖”里丁柔不住地飲酒,為什么之后要去那個沒人會去的“迦毗羅衛(wèi)”,她是在懺悔。
“革命總要有犧牲,總要有一小部分人為了更多的人美好地活著而痛苦地死去。古往今來都是如此。我們的計劃非常完美,一開始設(shè)計出自殺程序,讓一部分有聲望的人感染死去,然后掀起恐慌,再策劃一些自殺事件,讓人們更加信以為真,這樣有兩個目的,第一個是害怕自殺而自動遠離游戲,但只有當死亡事件達到一定的積累才能在人們心里對游戲產(chǎn)生質(zhì)變的看法,所以我們需要制造更多的自殺。這就是第二個目的,為了便于我們販賣‘自救指南’手冊。那些裝了手冊的人,才是真正感染了自殺程序的。而你,給我裝了一個。”
“你是說,那些像我一樣拼命在現(xiàn)實世界中工作,為了掙更多的錢在游戲中給自己買一本‘自救指南’的人其實是為自己買了一本‘自殺手冊’?這是多么諷刺的一件事啊。”
“但這就是全部的真相。”
“不是這樣的。你不會死。”
但這句話卻只能說明“是這樣的,你會死”這樣一個現(xiàn)實。
“生和死,就在一念之間。從我選擇這么做的時候,我就準備好這一刻,只是沒想到會死在你手里。不過誰又能否定,這就是最好的結(jié)果呢。諸法因緣生,我說是因緣;因緣盡故滅,我作如是說。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無故彼無,此滅故彼滅。一切行無常,生者必有盡,不生則不死,此滅最為樂……”
“你能說得通俗一點嗎?”我抱著丁柔逐漸失去溫度的軀體,涕淚滂沱。這是我們第一次擁抱,她就死在了我的懷里。
尾聲
FM公會被管理者控制,進行了徹底的清除(剿滅),然后告知大家已經(jīng)修補好所有漏洞,可以放心娛樂消遣。而那些之前被襲擊的人,都統(tǒng)一安排在一所醫(yī)院里。我終于忍住去醫(yī)院一睹丁柔真容的沖動,繼續(xù)過著麻木的生活,但是再也沒有進入過游戲。而丁柔和FM公會所造成的自殺事件也逐漸平息,人們又開始跟以前一樣,上班,下班,進入游戲。他們所做的努力不過是一望無垠的海面上騰起的一個一觸即破的白色氣泡。
大海?聯(lián)想到我們以前白貓公會的地點,同時聯(lián)想到關(guān)于服務(wù)器位置的傳說。如果真要把所有的人都從游戲中解放出來,最行之有效的辦法就是毀了這個游戲的載體。
如果生活本身已經(jīng)不能再壞,還有什么理由不去追尋理想呢?而現(xiàn)在我的理想,就是完成丁柔未竟的理想。
面對服務(wù)器的安排,我第一次做出反抗,說:“不。”
(連載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