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楸帆

當秦大夫那對手掌落在我裸背上,向下滑動時,皮膚就像要長出翅膀。我知道所有的功夫都沒有白費。

這家店藏在地安門的百花深處胡同里,沒有任何招牌,也不接受上門散客,來賓需要通過一個電話號碼,以會員推薦的形式進行預約排號,時間從一周到數(shù)月不等,取決于淡旺季與大夫的心情。

驗證過預約號和身份后,我被帶到二樓的一間小會客廳,是很少見的北歐極簡風格,米色的家具和壁紙在北京的污濁空氣中容易老化,看起來主人并不在意。淡淡香氣彌散在房間里,卻又沒有人造香精的刺鼻。我聞著熟悉,卻一時想不起,便強迫自己不斷地掃描記憶中的環(huán)扇區(qū),直到長相甜美的小姑娘告訴我,芳香室已經(jīng)準備好了。

芳香室布置得像顆昏暗的繭,紫色燈光穿透層層紗幔,像漣漪般投影在墻壁上,我感覺自己迷失在這個五尺見方的空間里。

當我沐浴完畢,秦大夫已經(jīng)悄無聲息地候在床側(cè),一名相貌平常的中年婦女,不高,身著淺色制服。她指了指按摩床,像個真正的大夫般發(fā)號施令:“脫掉上衣,臉朝下,雙臂合攏在體側(cè)。”

可我一直是裸著的。

她像其他盲人一樣,看不見我的身體,這讓我少了幾分尷尬。我趴在床上,頭部嵌入凹陷的孔洞中,看到床下正對著臉的位置,擺放著一尊陶瓷蓮花燭臺,豆大的火苗在里面燃燒,釋放出熟悉的味道。

“這是橙花香薰,幫助你放松身體,澄凈心靈。”秦大夫似乎看出我的心事。

“大夫,我想……”我思索著如何表述我的問題,一只手輕按在我的腦后,那是嵌入MAD的部位。

“別想。想出來的都是假話,只有身體不會說謊。”

溫熱液體滴落我的后背中心,她掌心旋轉(zhuǎn)著將液體抹開,向四方流淌,我的意識也隨之徐徐旋轉(zhuǎn),漂浮,如同溪流中的一片樹葉。

“我用的是媒介油,由甜杏仁萃取,溫和滋潤,適用于所有種類的皮膚。”秦大夫的聲音像從外太空傳來,隔著光年,“第一次不能用任何配方,我需要先了解你的反應,當然,不僅僅是身體……”

我還沒來得及反應,她的手掌方向一變,像魚兒般游入我的兩肋,無法言喻的感受如同蓮花次第盛開。我從來沒有想過,一個女人能如此快速地點燃另一個女人的身體。我感到了濕潤。更不可思議的是,隨著她的手勢和動作,之前困擾我的思緒如同水泡般浮出意識表面,又一個個破裂消失。我殘存的理性想弄清楚這究竟是怎樣一種療法,可就在一瞬間,我下意識地叫出了聲。

那是一種猛烈而黑暗的情緒,像蛇一樣緊緊纏繞著我的胯部,子宮被勒得變形,盡管其中空空如也,恐懼不斷從皮膚中滲出,冰冷黏稠。我聽見了哭聲,像是個迷路的孩子,我四處尋找那聲音的源頭,聲音忽遠忽近。

蛇突然消失了,帶著那些不快的感受,我醒過神來,秦大夫的手掌離開了我的腰間。

“今天就到這里吧。”她的言語間似乎有所保留,“你休息一下。”

秦大夫離開了房間,過了許久,我才有足夠的力氣翻過身體,戰(zhàn)栗著,喘息著,像是剛剛經(jīng)歷過一場激烈的性愛,或者噩夢。

我的面龐一片濕冷,那個哭泣的孩子并非別人,正是我自己。

而我再也無法回避那個詞語。所有問題的根源。它占據(jù)了我整個腦海。

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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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在我四歲時離開了,把我留給了外公和外婆。我從未見過我的生父,他在我出生之前就死了,死因至今是個謎。

在我十一歲時,媽媽又回來了,把我從小鎮(zhèn)帶到了恢復秩序的北京。她嫁給了一個有錢有勢的男人,供我上昂貴的私立學校,給我買最好的東西,但從那以后,我拒絕叫她“媽媽”,直到現(xiàn)在。上大學后我便搬出家里,兼職打工,每天睡覺不超過5個小時,只為了不再花那個男人的一分錢。我并不討厭我的繼父,他為人還算不錯,經(jīng)常以母親的名義給外公和外婆寄錢,直到他們?nèi)ナ馈N抑皇遣幌M屇赣H產(chǎn)生“我需要她”的錯覺。

當有人指出我越來越像我母親時,我會用盡力氣瞪著他們,直到那個人自覺失言道歉。

他們是對的。

在我有限的印象中,她從未像其他的母親般展現(xiàn)母愛,哪怕一丁點關(guān)懷。她總是過分苛刻、神經(jīng)質(zhì)、喜怒無常,會因為我吃飯時敲打餐具而破口大罵,甚至要我離開餐桌。情緒低落時她可以好多天都不開口說一句話,家里像座冰窖般毫無生氣。我試圖理解繼父對她的感情,尤其是當媽媽打他的時候。他總會說,你媽很不容易。我心想,這世上并沒有人過得容易。

我們都是“災后世代”,而她是在“大災難”時期出生的。

幸好我們有MAD。

MAD的全稱是Memory Assistant Device,據(jù)說從外婆那輩就被發(fā)明出來,最初用于應對“大災難”后的精神創(chuàng)傷問題,后來國家推廣開來,像注射疫苗般成為新生兒的標準配置。MAD接入大腦的記憶中樞,可以根據(jù)自定義信息強化、弱化或者清除特定記憶,最初的版本需要連線,到媽媽那輩兒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無線接入,當然,并不是每一個人都有操控記憶的權(quán)力,只有具備資格的記憶科大夫可以進行操作,這意味著,你需要把你的問題說出來。

我并不擅長傾訴。在這一點上,我承認我很像媽媽。

我還記得自己和那位年輕的大夫冷冷對峙了半個小時,面對他的發(fā)問我保持沉默,他不得不威脅我:“至少你得給我個理由,不然我沒法簽字。”

我知道他想幫我,沒有幾個人會提出這樣的要求。我猶豫了一會兒,說:“她虐待我。”

他看了我一眼,在病歷本上寫下什么,我想我不太會撒謊。

我接受了他的策略:清除與虐待相關(guān)的記憶,那意味著什么都不會發(fā)生;將與母親相關(guān)的記憶去情感化,很好。

“一切都會變成電視劇里的情節(jié)。”大夫說,“然后你把音量調(diào)低了。”

那一瞬間他變得可愛起來。

我們約會了一陣子,直到他像所有其他人那樣不堪忍受而離開。大部分時間我一言不發(fā),他會像所有其他男孩那樣做許多事情,試圖討我歡心,琢磨我究竟為何情緒低落,他試過美食、禮物、旅游、音樂和性,但收效甚微。相反,我會因為他的愚蠢和過分殷勤而心生煩躁,做出一些情緒化的舉動,比如突然切斷與他的所有聯(lián)系。一想到他急得快瘋掉的樣子,我便會莫名地高興起來。

“你有病。”他終于說出口。

“而你早就知道了。”我冷冷回答。

“可那部分記憶早就被抹掉了!”

“你抹掉的只是影子。”

我終于可以不帶任何情緒波動地去回想起關(guān)于母親的一切,可我自己的生活卻變成一場拙劣的復刻,像是存在某種不可抗拒的引力,將我拉向她的方向,某個命運的原點,一場自我毀滅。我嘗試了各種辦法,心理咨詢、瑜伽、密宗佛教、素食、抗抑郁藥物、家庭序列組合……均宣告失敗。

我感受到自己與母親存在某種超越時空的聯(lián)系,或者像他所說的,表觀遺傳學。

這種理論認為,童年時母親不負責任的撫養(yǎng)經(jīng)歷或者冷漠、易怒的性格,會加重兒童腦中基因的甲基化,許多在神經(jīng)交流、大腦發(fā)育和功能中起重要作用的基因無法正常轉(zhuǎn)錄,因此在愛的感知和表達中存在障礙,只能感知恐懼和絕望。最可怕的是,它是可以遺傳的。

隨著年齡漸長,身邊的同伴越來越多地步入婚姻,為人父母,可總有一股力量將我拽離這條看似正常的軌道,我知道那是什么,我害怕自己會變成另一個噩夢般的母親,我害怕我的孩子會像我一樣,我死了,詛咒還將世世代代地傳承下去。

母親托人找到了我,說她病了,想見見我。

我說我不想見她。

對方沉默了許久,發(fā)過來一條信息。如果你改變了主意的話,到這里找她。

我看著那個地址,我想和萬有引力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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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我用了白芷(Angelica)精油,它能緩解精神緊張及壓力帶來的偏頭痛和焦慮。”秦大夫的聲音從我上方響起,“但注意不要在日光下暴曬,這種成分有光敏性。”

我嗯了一聲,任由她的手在我頭頸部位游走。這是我第四次來這里,我和秦大夫熟了起來,建立了某種類似于醫(yī)生與患者之間的信任,她很專業(yè),經(jīng)驗豐富,能從我身體的細微反應捕捉到更深層的含義。我沒有告訴她關(guān)于母親的事情,還不是時候。

伴隨著那種略帶辛辣的青草味,我再次陷入了半夢半醒的狀態(tài),身體飄浮起來,貼著地面不高不低地滑行。我無法控制速度、高度或者方向,仿佛是被固定在過山車上的游客,只能按照既定的軌道前進。風景暗淡模糊,很難說清我到底看見了什么,但情緒卻是異常鮮明。我感到驚慌和憤怒源源不絕地從周圍的環(huán)境傳遞過來,形成共振,像是置身于龐大的人群中,某種蜂群意識,接著一塊石頭落入水中,火光燃起,恐懼蔓延,悲傷像雨后濕潤的泥土將我困住,我感到了死亡,一步步逼近,無路可逃,意識被囚禁在極其狹小的空間里,只剩下絕望。

我看見了一個小女孩,蹲在無邊漆黑中唯一的光斑里,畫著什么。

她面目模糊,但我竟如此肯定,那是我的媽媽。

盡管夢里經(jīng)常會發(fā)生這種情形,你會認定某個沒有任何具體特征的形象是某人,可夢見童年時的母親,這太奇怪了。

我嘗試著伸出手去夠她,但我無法移動身體,那團光斑越來越小,越來越遠。

我想喊,可卻沒有聲音。

她消失在黑暗里。

“也許我不該問。”秦大夫的聲音適時響起,把我拖回現(xiàn)實世界,“你一定很愛你的母親吧。”

“為什么這么說?”我的反問里充滿抗拒。

“你剛才叫出了聲。”

我陷入沉默。

“芳香療法是身心合一的技術(shù),某些人會對精油產(chǎn)生無法預料的反應,壓抑多年的內(nèi)心突然打開,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我已經(jīng)有快五年沒見過她了。”我說的是實話。

“你愿意說說嗎,這對后面的療程會有幫助。”

我深深吸了口氣,呼出,蓮花燭臺里的火苗跳了一下。她看不見我,我也看不到她,這讓我覺得安全。我開始說。

我無法想象自己能夠如此毫無保留,這是我第一次將與母親間的一切原本托出。我講了童年經(jīng)歷,講母親的古怪脾氣,講到了繼父和我的諸多男友,最后,我提到了MAD。

“你真的那么做了?”

“可并不奏效,我改變了過去,卻沒有辦法改變現(xiàn)狀。”我提到了剛剛做過的怪夢,“甚至更糟。”

秦大夫并沒有立即回應我,似乎在思考什么,等到她再次開腔時,聲音變得有點不自然。

“你有沒有想過,也許并不是你母親的問題,那些夢境,或許也不屬于你。”

“你想說什么?”

“在成為一名按摩師之前,我從事科研工作。由于某項危險的研究,我的眼睛瞎了,也被開除出科研隊伍,所幸我活了下來。”

“什么樣的研究?”

“我不知道,他們刪除了所有相關(guān)的記憶。”

“哦。”我確實聽說過類似的事情,有些人因為違反了法律,或者知道得太多,被國家刪除了記憶,身份一落千丈,“可這和我的夢有什么關(guān)系?”

“被開除后,為了謀生,我干過許多工作,但因為視力的原因,都做不長久,后來誤打誤撞進入了這一行。現(xiàn)在想來,或許都是被安排好的吧。”她話里帶著笑意,并沒有直接回答我。

“誰安排的?”

“救了我一命的人,也是開除我的人,或許……也是弄瞎我的人。”她平靜得像在談論一款精油,“雖然記憶被刪除了,可我受過的訓練還在,邏輯性和洞察力幫助我在這一行站穩(wěn)腳跟。我發(fā)現(xiàn)有一些客人會對特定精油產(chǎn)生超乎尋常的反應,她們就像一個個首飾盒子,被不同的鑰匙打開,可里面竟然藏著同樣的珠寶。”

“你是說……”我屏住呼吸。

“是的,你們做的都是同樣的夢,我不敢說百分之百,但從描述上看,那是同一個場景,你們都看到了自己父母的童年,這很不尋常。”

我的心跳突然加速,就像瞬間擺脫了地心引力的束縛。

“為什么告訴我?”

“我喜歡你,你讓我想起了我的女兒,出事之后,她便再也不許我碰她。我有時候會想,興許有什么法子能把這些錯誤都糾正過來。我不相信命運或者超自然之類的鬼話,我相信理性和邏輯,我相信揭曉謎底的時候快到了。我可以幫你,你也可以幫我,如果你愿意的話。”

“……怎么幫?”

“去見你的母親。”

【小說】天使之油Oil of Angels(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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