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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云層之上是晴天。
在距離東京地面12000米高空中，一座底部面積達到5000平方千米的白色城市正靜靜佇立云端。表皮上，一塊塊切割勻稱的白色大理石是它的鱗片，一棟棟百米尖頭高樓組成它的背刺，龐大身軀之下是四顆緩緩旋轉的鐵紅色球狀金屬——這正是讓無數人驚嘆的反重力墊，直徑足有五百米。
它有兩只長長的觸手，不，應該說是兩只長達三百米的纖細手臂，斜向上和云堡形成六十五°的夾角。兩根手臂都是銀白色柱狀，不同于云堡的材質，這是一眼就能看出的金屬造物。每隔二十米就有一個十五顆巨型金屬螺栓組成的節點，高精密螺紋上刻有尺度，表層上還有一層透明油性保護膜。
時間到了早晨八點整。
太陽不再掩藏，徹底散發出自己的威嚴。整個大地都在赤紅色光暈籠罩之下。
云堡兩只手臂開始變化，它們就像兩只長條形河豚，手臂膨脹起來，或者說上頭是開出了翅膀。油黑色合金扇面是翅膀的主要材料，在上頭還蔓延有銀色的樹葉一樣的脈絡，它們完全撐開就變成了兩個巨大橢圓，這讓云堡看起來就像一只胖乎乎的飛蟲。
從東京的街頭仰起頭往上看去，還能看到它在云端漂浮的超然姿態。
沒有一絲雜色的白色城池懸浮于云層之上，像是來誤入人類世界的幻想國妖精。
許安面對鏡子拉開下嘴皮，口腔內左側有些破皮，舌頭碰一碰都覺得疼，嘴里一口腥味。他翻出藥盒，兌水喝下幾片維生素片。
做正確的事情。
他對著鏡子里的自己默念，和昨天、前天、無數個日子一樣。
穿上黑色夾克制服，戴上銀色臂鎧般的電子臂環，許安出門進入自己的懸浮飛車。他很喜歡這輛座駕，黑色的流線像深水中的某種狡猾魚類，六引擎能夠隨時激發出讓人腎上腺素炸裂的速度——雖然他目前為止只用過雙引擎模式，那已經讓自己有種靈魂被拋出肉身的恍惚感。
巡城！巡城！
他打開無人駕駛模式，伸了個懶腰，對城市說早安。
這里是天空之城，是地面人渴望的天堂，也是一座無人之城。沒錯，除去許安和另一個家伙，這里沒有走來走去的人。這里的黎明靜悄悄，黑夜更是寂寞，每天的聲音只有機械太陽翼張開和收攏的金屬咬合聲，當然，偶爾也有許安放的歌聲。
今天是《塔里的男孩》。
在草原上的小孩
說那人瘋了
說有天使要回來
你問他回來又怎樣
說野菊花要綻放
他自言自語走上路的盡頭
……
路的盡頭是中心，那里是整個城市智能系統的專屬房間，它叫彭坦。
云端之城和地面任何一個城市都不一樣，它是螺旋形的，就像一顆放大無數倍被壓扁的螺絲釘。一圈圈，一圈圈，只要走下去，總能夠找到你想要的中心，和地球一模一樣。從這一點來說，工程師深得大自然造物精髓。
要按照地面上的城市習慣劃分環路，可以劃到二十環。
二十環中央、這座城市的中心是智能系統的儲存室，那是一棟十米高的白色建筑，沒有窗戶沒有門。它就是智能系統的本體——深深插入云端之城的底部直接和反重力墊契合，它就是這座飛翔之城的南天門、中樞、圣堂、最關鍵的鑰匙。它的存在讓云端之城可以安安靜靜漂浮于空中，人們靜靜將身軀沉睡，進入這里構建的世界之中。
按理說這么巨大的城市漂浮在云上，采用的材質必然會選擇輕型。不過對于擁有500米厚度反重力墊的云端之城來說——誰管重量啊，要好的石頭，木頭，這才是真正良好的自然材料。人類已經任性了上萬年，肯定還會繼續任性下去。
許安照例翻開電子臂環，這東西是和云端之城特地綁定的精密設備，曲面屏幕上頭有各種復雜數據反饋便于直觀反映出云端之城的健康狀況。就是健康狀況。它可不能生病，一點也不能，不然寄居其中的人類都會遭受毀滅性的重創。
“重力系統在可控范圍內，反重力墊壞點三個，都在東南球中，正在自動維護中，修復率99.3%、99.4%……100%，一切正常，無異狀。”
“電力供應穩定，無泄漏和電路問題，延遲在可控范圍內。”
“太陽能捕獲率76%，太陽翼還需充能8個小時，以滿足儲備能源標準。”
“云端無異狀，無損傷，無誤報、隔離申請、求救……”
“八個街區的建筑物均狀況良好，空置率保持99%，自昨日24點至今無異常生物闖入。”
“昨日擊斃變異云雀兩只，不明生物一只，請問如何處理尸體？”
許安皺了皺眉，看來始終有些小家伙不管警告，老是越界。
“丟掉……哦不，分解成材料。”
“巡守者葉靜有給您的留言，需要立即閱讀嗎？”
葉靜？這正是許安的另一個同事。許安有些驚訝，他和葉靜已經有半個月沒有通話了。起因是一款游戲，他們倆人意見不合鬧了起來——許安想要走主線任務，葉靜不同意，想要探索支線劇情。結果最后許安面對敵人時，葉靜賭氣躺在地上裝死，導致倆人小組團滅。人一旦比較閑，脾氣也變得像小孩子。他們都斗著氣不理對方，等待另一個人忍不住寂寞，這也算是寂寞城市里的一種好的調劑。
許安其實挺喜歡葉靜的。不多的幾次見面里，他發現對方是一個有自己堅持的人，和自己是一種類型。不止如此，葉靜笑起來和發怒起來都很漂亮，激烈的情緒可以讓她更光彩照人。好幾次，許安都想借用交班的機會和她見見面，聊聊天什么的。不過想到巡守者守則所說，同事之間是嚴謹男女關系的，他只好將自己的好感打散，努力保持距離。
整個云端之城里，就他們倆個可以走來走去的活人，剩余的人都躺在營養艙里，節省資源。一般來講，許安是白天巡邏，夜晚則換成葉靜。別看名字頗為古典，說到底就是兩個巡邏警察而已。
“許安，我發現一件怪事。”
過了幾十秒，許安又重播了一遍，還是只有這一句話。
什么意思？怪事太多了，云端之城要沒有怪事才奇怪。這么一座本身就脫離地面的城市不就是怪事嗎？
他瞬間明白過來，對方這是以退為進啊。想要知道的話許安就不得不詢問，哪怕不這么做，這句話也變成了一根羽毛，撓得他心癢癢。
別以為我會上當！
許安抓住了對方弱點，得意地哼唱起來。
就在這時電子臂環上又亮起了燈，紅色，閃爍，伴隨警笛。
“許安，西區出事了。”
和開頭反饋數據的電子合成音不同，此次是男低音。正是這個城市的真正核心，它有一個人類名字，彭坦。名字并不是隨意取來的，彭在漢語中由吉、立（利）、彩（彡）三部分組成，有吉利、多彩之意。坦指的是寬而平，心地平靜，沒有隱瞞，無所顧慮。聯合起來，代表了創造者對于它的莫大祝福。
“彭坦，到底什么情況？”
“根據現有數據分析，是西區的太陽能電廠程序崩潰了，看來需要你去跑一趟了。辛苦了。”
許安聳了聳肩，他知道也許對方通過某處正看著自己——可能是城市的某塊屏幕，或者是遍布城市數以萬計的攝像頭。他說：“這就是我的工作。不過最近事情也出了不少，前一段不是才修理過嗎？是不是電廠應該大翻修一次了？還有本來應該昨天送來的貨運飛船也延期了，說什么航路和天氣問題。你知道怎么回事嗎？”
彭坦簡短回答：“不。”
西區和東區是一個籠統的說法，其實就是兩只太陽翼所在的兩極區域。不過收集太陽能也并不是純粹依靠太陽翼，云端之城的城郊那里遍布太陽能板作二號儲備能源來使用，防止太陽翼突發故障導致云端之城失效。
許安暗地猜測過，應該還有三號四號等等。這么巨大的城市可不能出事，一旦墜落地面，那損失可不是任何人可以負擔得起。
不過和他沒關系，自己不過是一個巡守者，說起來和機場驅趕貓貓狗狗鳥雀的警察差不多。
2
作為警察，最大的福利大概就是可以闖紅燈。
尤其是在緊急時刻。
許安拉響警報，孤單單響徹整座城市。他一個人駕駛飛車橫穿一圈圈的道路，從各棟高樓之間的間隙里掠過。每次這種時刻他都很興奮，開啟手動模式掛檔，飛車雙翼張開變成蝙蝠狀，旋轉飛翔于城市半空，在玻璃和金屬板上留下一道模糊的倒影。如果身后再有一些追兵那就更好了。
空曠的城市中，一只黑色蝙蝠發出尖叫沖向事發現場。
西區電廠埋在地下的A031區域。許安數著地上的格子和編碼找到了入口，瞳孔和指令辨認后他鉆了進去。為了謹慎，這里并沒有升降機，而是選擇的任何情況都能夠自由進出的螺旋樓梯，門口的辨認程序也是蓄電池供電，消耗極小，所以基本上不存在無法進出的隱患。
根據彭坦那頭的追蹤和判斷，他從旁邊應急柜子里翻出檢測箱，利用簡單的線路判斷很快確定了故障區域。開頭許安本以為是誤報，因為對電廠各項數據監控很敏感，以前偶爾也會出現短暫時間內超出負荷導致報警，結果查來又沒有問題，虛驚一場。
“彭坦你說，這次是不是也是誤報？”
許安正準備收拾家伙重新返回到地面上。
檢測箱的紅燈瘋狂閃爍起來。
他趕緊看向電子臂環，上頭立刻顯示出西區電廠故障區域的3D透視圖，幾次劃拉之下立刻找到了壞點。許安掰開那一塊絕緣保護板，鼻子聞到一股濃烈焦臭。果然，他發現是一枚RC0294貼片電阻燒壞掉了。換上備用電阻之后，檢測箱跑了三次，都是綠燈通過。結果他才走到門口警報又響起來，來來回回試了好幾次，總算找到了一個沒問題的備用電阻。為了保險，許安又等了一個小時，看到反復測試均沒有異狀總算松了口氣。
“辛苦了。”
那頭傳來彭坦的聲音，輕快了不少。
許安點點頭，再次推開電廠大門，外頭已經暗了下來。稀稀疏疏，公共燈塔各自開始工作。
十個小時過去，他就搞定了一個電阻。那手指大小的一個小東西纏住了他整整一天，不過這就是真正問題的樣子，不會驚天動地，只是和你比耐性。出來時許安竟然有股莫名其妙的自豪感，多虧了我不懈堅持，不然電廠說不定就會毀掉了！這是非常正確的一天，有錯誤出現，他出面改正，沒有時間過緊或者過松，一天就應該這樣，平平淡淡，回歸正常軌道。
有時候許安也會想，這樣是不是過于保守，有點沒勁。畢竟每天有十二個小時他幾乎都能在這座云端之城里為所欲為，他可以在城里高速飆車一整天，假裝搶劫犯去突襲一棟空房子，還可以偽裝自己是個機器人招待員，正寂寞地等待人類顧客前來光臨。但是這種想法很快就會被他內心的原則掐掉。許安，你是一個巡守者，一個警察，維護秩序就是你需要做的，這是工作也是責任。其余的就留在剩余的十二個小時私人時間里吧。
忙碌了一整天，許安回到家吃了他最喜歡的起司三明治加炸雞腿，漱口后躺入設備艙里將自己和其他人一樣發射到云端里。
云端，才是云端之城的真正重頭戲。
之所以有那么多人愿意沉睡在營養艙里，都是因為在云端之城里有“云”的存在。那是一個虛擬的數字世界，構建的方式和真實地球一般無二，無論是重力、慣性還是光線折射都被完美復制到了里頭。那是另一個人造的地球，它哪怕遭受再多創傷，只要一晚就能夠恢復如初。至于在其中“生活”的人們則有了更多的選擇，不再存在現實中的各種門檻與繁多人力影響，這是一個數據說話的世界。你做出來的設備，你的設計，你的創意都將被彭坦通過各種數據建模分析，好的東西總能夠脫引而出。
在云端，世界的發展已經遠遠超過了現實世界。在那里人們通過集合眾多的智慧，找到了一種獨特的能源轉化方式，它看能夠最大限度減少消耗——而這種轉化方式的現實投射版本彭坦正在緊羅密布地研發之中。
不同于現實里的寂寥空曠，這里到處都是人類，男女老少，只要權限足夠一瞬間可以抵達任何地方。大家都在這座虛擬之城里自得其樂。準確說來，應該是他們的意識。云端之城的三十萬居民身體都還保留，靜靜躺在自己家的營養艙內。這能節省能源。況且自從感受到意識投射到云端后的奇妙，大家都對自己有各種缺陷的真身失去了興趣——沒有殘疾，脫離了身體和本能的桎梏，在數據世界里幾乎每個人都有無數可能，永葆青春。
幾個朋友見他上線，給他發來游戲的邀請。那是一款最近很火的攻防戰游戲，叫做《拯救大兵》。
正是在這款游戲里頭，葉靜和許安選擇上出現了分歧，互相不理睬。
上次的不愉快還歷歷在目，許安回絕了朋友。
睡前他看了一部電影，名字恰好也巧合的是《拯救大兵瑞恩》。演員的出色表演讓他對于自己的想法再次產生了一些動搖，下次，就適當做一些“錯誤”的決定吧。人生在世，哪有不犯錯呢？
半夜迷迷糊糊中，他被警報聲吵醒。
葉靜透脆的聲音粗暴地將他扯出睡床：“別睡了！東區太陽能電廠也出故障了。彭坦說西區也再次出問題，我脫不開身，你快去西區看一看。”
許安聽到這個消息，心里一緊。
作為城市的主要能源供應基地，東西區電廠任何一個都可以維持云端之城正常運行，可是如果它們同時都壞掉，電池存儲的電力只夠城市使用48小時。之后所有人的生命維持系統都要停止，若是沒有正常的復蘇手段所有人都會集體掉線，被看做普通數據一樣被格式化。云端之城三十萬人將永遠無法蘇醒。可復蘇手段需要醫療支持，沒有能源什么都辦不了。也就是說情況沒有好轉的話，48小時之后這座城市將會從12000米高空呈自由落體墜落，巨大的慣性和引力導致這座城市會造成一次地震，坍塌破碎，無人生還。
如果……這時候我駕駛飛車還能夠活命，逃出去……
許安將這個危險的念頭掐滅，手腳都出了冷汗。
我怎么會想這么混賬的念頭！
夜里飛車打開遠光燈，燈光所到之處都是一片寂寥，整個城市在夜里就像一座鬼城。飛到西區時許安看到連燈塔的巡燈都熄滅了。他急急忙忙拉開西區閘門，不得不取出備用照明設備掛在墻壁上，在里頭摸索著檢查。與此同時，他接通和彭坦的通話。
“可以聯絡到地面嗎？也許有他們的幫助我們會更穩妥一點。”
“……不行。我已經試過了很多次，從今天上午起，就和他們一直聯絡不上。經過自檢極有可能是天線位置出現了自然損壞。”
葉靜的聲音突然插了進來：“我可以駕駛手動擋飛船去地面求救！我有高空駕駛證！”
她的面孔出現在臂環上。
葉靜是一個短發姑娘，認真時嘴下意識抿著，雙眼用力瞪著你，給人一種無法拒絕的壓迫感。
彭坦說：“權限已經開通，船塢可以通過了。”
葉靜說了聲好，又對許安叮囑：“東區現在已經是多個故障并發，我開啟了修復模式，如果西區你能夠處理好了就快去東區支援。”
許安點點頭：“我知道的。”
這種時候倆人之間的那點小芥蒂根本不算什么。
檢查線路是一件繁瑣而且沒有技術含量的事情，許安趴在地板上一塊塊勾起保護模塊尋找故障點。幸運的是，不到一個小時彭坦那頭就給他了一個好消息，東西區電廠都沒有重大毀滅級故障，也就是說問題并不在最難解決的主干上頭。48小時的死亡陰影總算稍微消退了一點。
最后當許安發現故障竟然是一顆螺絲釘，他心里好氣。
好好當你的螺絲釘就好，為什么滾來滾去，還滾到了電路板里頭導致短路？
世界上的大事情都是因為這種小毛病而起，一點也不錯。
許安將這顆螺絲釘放在衣兜里，他準備將這家伙留作紀念——驚魂48小時的兇手。
“許安，我發現一件事情……”
電子臂環上，葉靜的臉有些焦慮。
許安注意到她開啟的是單向模式，也就是說這是一段錄好的視頻，通過數據包加密的方式直傳過來，這樣的好處在于保密，很難被截獲和解析——一旦被截獲就會自動歸零。
葉靜嘴唇動了動，眉心處微微擰著：“飛船遭到破壞，十二架緊急飛行器都無法接受指令，內部程序遭到破壞，根本無法從起落架上起飛。”
3
聽到這里，許安終于覺得有些不對頭了。
一開始的電廠事故，接著是夜里的突然事發，現在連和地面的通信、交通都被切斷。黑夜之中似乎有一雙手正抓住了云端之城，想要把它從人類世界中隔離出來……
他迅速趕到了船塢，發現葉靜正坐在起落架上，雙腿懸空，不知道在想什么，入神。
“葉靜，沒事吧？”
許安朝搭檔揮了揮手。
葉靜雙臂一撐從架子上跳下來，橡膠鞋底和地面接觸幾乎沒有發出聲音，輕盈得像一只黑貓。
她一身黑色夾克制服，胸口掛了巡守者身份牌——許安認為這東西根本沒什么用，幾乎都是放在兜里的。
“關掉數據通信。”
對方不容分說地要求。
許安有些不太懂，可還是照做。
葉靜摸出一個老式微型投影機，將影像投射在起落架旁邊的金屬墻壁上。
“這是昨天和今天船塢的監控攝像。”
許安更不懂了，為什么要選擇這么老式的方式，習慣了高精度圖像，突然出現的模糊成像讓他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近視眼，下意識瞇起眼希望能夠看得更清晰。三十六個小方框從各個角度監視著船塢的里里外外。可除了開頭有幾分鐘的快進鏡頭，后面全是雪花屏。
葉靜摁下回放鍵，再摁暫停。
“看到了嗎？注意日期。從今天早上八點整開始，監控設備就出了故障，到現在為止全是花屏，不是電磁干擾就是機器內部程序被篡改了……”
許安呼吸也急促起來。作為巡守者，他當然明白這意味著什么。
“有人動了手腳？”
葉靜警惕地看了看周圍：“我懷疑有人入侵了系統，把視頻刪掉了。而且這個人有繞過彭坦的能力，所以我才讓你關掉數據通信。如果我的推測是正確的，那么就早晨八點起，我們的一舉一動，乃至云端之城的所有數據都暴露在他面前。嗯，你手上是什么？”
“沒什么。”
許安將螺絲釘藏在手心深處，用疼痛來緩解內心緊張和不安。
突然響起兩聲幾乎同步的滴滴聲。
許安和葉靜都不由自主看向各自的電子臂環。許安看到了一條短信息：“東西區電廠均已變為重度損壞，48小時內無法修復，速回。彭坦。”
他抬起頭，和搭檔眼里的恐懼撞個正著。
“冷靜，我們需要冷靜。”
葉靜深深吸了一口氣，捋了捋劉海：“打開數據。既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我們也沒有什么可以隱藏的了。至少多一個彭坦，多一個選擇。”
彭坦的頭像終于顯現出來，他是一個中年男子形象，沒有胡須，頭發從額頭開始往后梳攏，無邊眼鏡讓他看起來多了一份可靠和睿智。
“彭坦，我們可能遇到大麻煩了。”
聽了葉靜的描述后，彭坦道：“難怪你們一直沒有上線。其實我也計算過，每件事出現的概率都不小，可是按照同時并發和反復出現的幾率就太小，統計學一直是值得信任的。”
葉靜說：“我的意思是先查找到原因，常規手段已經來不及了。也許找到原因就能夠快速解決面前的問題。彭坦，你幫我們分析一下，有沒有可能，除了我、許安之外，還有一個沒有進入休眠艙的人？我是想，做這些那個人必定要有自己的目的，無論是惡意破壞還是發泄不滿，他首先對這里很熟悉。我、許安、你都沒有動機，一旦云端之城失去了能源，我們三個都沒有任何生還的機會。況且現在逃生的應急飛行器都被鎖住，根本啟動不了。”
許安聽到這里，本想插一句，這種人應該不會存在才對。能夠入住到云端之城的人要么就是非常優秀要么就是有錢有勢，可是這些人都必須遵守第一條：自進入云端之城起無條件進入休眠艙。況且大家的一舉一動都在彭坦數以萬計的眼睛監視之下，若有這種違規分子肯定早就被驅逐出境了。
沒想彭坦毫不猶豫說：“有的，有這樣一個人。”
葉靜和許安都睜大了眼。
自他們倆從上一波人那里接手這份工作之時就被反復提起，這座云上城的“活人”就他們兩個，所以一定要貫徹每天的工作，對他們進行了反復測試、甚至可以說是洗腦。然而現在冒出來一個第三者？到底什么情況？
彭坦表情也略有不自然，這對身為智能的他來說是少有的。
“他叫李安琦，從云端之城建立起，他就沒有完全沉睡過。”
許安忍不住捏緊拳頭：“那為什么不將這件事告訴我們？你知道就因為這條消息會造成多大損失嗎，啊，整個城市的人命，三十萬人，你，我，他都得死。你告訴我！”
“因為權限不夠。”
彭坦語氣少見有些低落。
葉靜疑問道：“怎么可能？在云端之城里頭，你應該是最高權限持有者。”
“理論上是如此，可有特里。在創造我的人里頭，李安琦是唯一還健在的……”
聽到這里，許安忍不住結巴起來：“不可能吧，那他年紀最少應該一百多歲了，醒來比起沉睡對他的負荷應該更大，況且毀掉自己最出色的作品根本說不通！”
彭坦依舊木木說：“我不懂人類的情緒，不過你們歷史上毀掉出色杰作和文化的經歷的確不少。比如阿房宮，焚書坑儒……李安琦在去年就曾蘇醒后去過地面一趟，近十年來云端之城就他一個人出去過。所以如果有嫌疑只能是他一個人。”
許安說：“那為什么不把他控制起來？”
“權限不足。”彭坦依舊平靜：“他和我擁有同級別權限。云端之城本來就是一個人造場所，只要沒有違反紅線我都無法對他進行任何約束。”
許安心里有了計較：“葉靜，你去東區電廠看看還有沒有彌補辦法。彭坦，現在李安琦能夠定位嗎？給我他的位置。”
“我給你李安琦家的位置。”
“好。”
“許安，小心。”
他朝臉帶擔憂的葉靜點點頭。
永遠做正確的事，這就是我在云端之城的意義。
駕駛蝙蝠飛車抵達李安琦家的宅邸，許安發現這里他常常路過，好幾次還在這里嘗試放歌一曲——說不定都被那個老年人李安琦收在眼里。
丟掉腦子里無謂的想法，他徑直走到備用房門處，這里本是遭遇火災之類事故房主逃生的。他飛起一腳踹開門，心里有些自嘲，沒想到身為保護者的自己有一天竟然會成為闖入者。
屋子里沒有人，不過他在營養艙附近發現端倪。那里本該是閉合的艙門卻被打開了一條縫。許安小心翼翼揭開蓋子，隨時準備好調用電子護臂的電子脈沖槍。里頭沒有人，只有一股消毒水氣味和那半池子綠瑩瑩的營養液，他打開探頭燈注意到旁邊桌子上玻璃杯里有水。用手指碰了碰杯壁，還能感覺到沒褪去的溫熱。
李安琦離去并不久。
“彭坦，你那邊情況怎么樣。”
“許安，你聽我說。”
彭坦停了停，麻木道。
“葉靜確定死亡。”
4
“……不過，東區電廠恢復供電了。”
“他媽的彭坦，葉靜怎么了？你再說一次。”
“死于高壓電擊，沒有痛苦，瞬間心臟停止跳動。”
許安坐在飛車里，打開蓋子拉起第二檔雙引擎，黑蝙蝠身后噴出赤紅色尾翼，一個加速朝著電廠飛去。
“葉靜到東區后又查看了供電設備，四十分鐘后，在檢查一個模塊時遭遇了電擊。由于供電失效，我無法調用監控設備，只能根據她的電子臂環反應出的身理狀況來判斷她當場死亡，心跳停止……”
許安心里說著不可能。葉靜比起自己來說更為細致，不會在有被電擊風險時沒有做防護。只有兩個可能，要么她檢查的是根本不可能被電擊的設備，要么就是她身上的設備根本無法躲過電擊。抵達目的地后，他整個人從車上一躍而下，看到葉靜已經靜靜躺在地上，那雙閃亮又固執的眼睛已經閉上。
他首先去探呼吸，沒有吸氣。
“葉靜啊，別玩了，起來吧。”
許安聲音有些顫抖。
“這個時候不好玩的，別像上次游戲一樣裝死啊，我知道沒有你我是做不好事情的，搭檔，起來啊……”
他不顧男女之防將手壓在對方柔軟的胸口，一下下摁壓也沒有讓那顆靜止的心臟重新跳動起來。
彭坦的聲音冰冷又無情：“葉靜已經死了，腦死亡，沒有任何手段能夠讓她回來了。我們還是先解決電廠問題。”
“滾你媽的！”
許安忍不住大罵。
這可是活生生的人死掉了啊，不再回來，不像游戲，哪怕掉落經驗和裝備，她都能夠在重生點再次出現。葉靜，自己的朋友，搭檔，心儀的姑娘，不會再對自己抱怨了。
就在此時，周圍突然亮起了光。三三兩兩，燈塔一個個仿佛被點燃的烽火臺，燈柱重新閃爍。
許安抬起頭，看著死而復生的電廠，說不出話來，只覺得心頭涼得厲害。發生的一切就像一個摸不著的笑話。
“電廠恢復供電，故障消除。葉靜犧牲得有價值。”
彭坦還是老老實實說。
“發現李安琦，就在電廠這里。”
許安急忙問：“能定位他嗎？”
“能，他在你正南方五十米位置，正在飛快離去，應該有飛行器。”
這種時刻出現，又急急忙忙離開，葉靜的事情說不定和他有關！
許安跳上飛車，毫不猶豫打開四輪引擎，他心中有一股火。必須抓住他，抓住李安琦，抓住始作俑者，一切一切的源頭。要讓他在葉靜面前跪下，看看有人為他的行為付出了什么！
很快，他就看到了李安琦的飛車。竟然是和他同一款式的定制版。
只是顏色是深灰，那是一種可以隱藏的顏色。
許安恨不得全速撞碎對方的飛車，將那老家伙發抖的身體從里頭拎出來。
可不行。
他是巡守者，他是許安，他要按規矩根據步驟做正確的事情。
許安眼睛都紅了，咬牙通知對方：“前方飛行器，前方飛行器，我是巡守者許安，編號0102，請立即停車接受檢查，請立即停車接受檢查。”
李安琦對此置之不理，不斷在城市大街小巷繞著圈兒打轉，想要擺脫追兵。
許安捏緊拳頭給了自己胸口一拳，讓自己冷靜下來，再次播音：“前方飛行器注意，這是最后一次通牒，請立即靠邊停車，現懷疑你和電廠事故有關，否則按照云端之城規章十二條拒不合作和第五十二條超速行駛處理！”
終于傳來一個冷冰冰的回音：“和我無關，巡城者，你回去。別插手我的事情。”
許安拉上引擎，六輪引擎第一次展現了它的威力，哪怕人在駕駛艙里也能聽到飛車的金屬外殼刺破氣流的聲音，尾部的劇烈顫抖和燃燒聲。他看到整個世界變得模糊起來，心臟跳出最讓人窒息的鼓點，他的焦點全部集中在前方，那一輛正在逃逸的飛車上。許安睜大了眼睛一個用力擺尾，對前方飛車一個側身撞擊，劇烈撞擊聲后，對方搖搖晃晃在地上磨出一條冒著煙的黑色燃燒帶。許安停下飛車，將臂環調整到滿功率電磁槍模式，一步步靠近。
他取出從未用過的透明防爆盾擋在胸前，彎曲雙腿站在那輛幾乎報廢的飛車旁，眼睛眨都不眨。
“李安琦先生，請你立即下車。”
車門打開，許安渾身一緊，手中防爆盾舉得離自己更近了一點，隨時準備右手開槍。
那是一個年輕人。右耳有一顆黑色耳釘，他頭發微卷，一身皮衣，臉上全是冷漠，與其說是一個犯罪者倒不如說是個無所事事的青年。
“請報上你的名字和編號。”
“李安琦，編號你們可查。”
許安下意識認為對方說謊，李安琦可是一個老人，眼前的年輕人說不定是他的同伙或者馬仔。
“怎么？你認識我？”
“請出示您的身份卡。”
用電子護臂驗證過那張薄薄的卡片，的的確確，這個年輕人叫做李安琦，年齡卻只有二十一歲。
那么只有可能是兩者巧合同名，或者說……這是真正李安琦的一個金蟬脫殼？
“這位巡守者，我可以離去了嗎？關于我的飛車我會申請保修的，就不追究你了。”
年輕人眼里有一股冷漠，或者說是視若無人。
“慢著，請問你為什么會脫離營養艙，根據規定，每個移民至云端之城的人都必須遵守云端規則，未經允許不得離開營養艙。”
“我不是移民。”李安琦看向許安，語氣沒有什么起伏：“我是原住民，還沒建立云端之城前我就在這里了。我有最高權限，也是這座云端之城的維護者，不受這基礎移民條款約束。你不是都從它那里知道了嗎？這座城市本就是我建立起來的。”
“不對……”
許安腦子有點亂。如果這真是那個創始者李安琦，為什么他年紀只有二十一歲？他的反常出現又是什么原因？
“我一次性告訴你想問的事情比較快。我不喜歡沉睡，所以我常常出來走走，當然，你們巡城者的路線我一清二楚，不會和你們撞上導致不必要的麻煩。有幾次我聽到你唱歌，夜里還看到另一個女人在跳舞……最近之所以出門頻繁在于我發現云端之城出現了一些隱患，甚至可能導致程序崩潰的BUG，可以了嗎？”
許安忍住心中的疑點說了葉靜的事情，觀察對方表情。
只是李安琦依舊不動神色，仿佛沒有什么事情能夠讓他動心或者驚訝一樣。
“關于葉靜的事情我的確不清楚。之所以到電廠是因為我發現BUG的源頭之一在那里，到實地觀察也許會給我一些啟發。你不必如此，生死本就是很正常的事情。”
聽到這里，許安忍不住冷笑：“當然了，像你這樣的人物肯定是到了身體不行的時候換成了下一副肉體對吧。”
“這個我拒絕回答，”李安琦看了看遠方正在次第亮起來的燈光：“在你看來，一個生命死去是一個大問題。不過在我眼里，僅僅是某些必然的一部分，一個人的死去對于人類群體而言不過是毫無意義的新陳代謝而已。你又知道嗎，這座城市的人也是正在死掉。并不是意識上傳就可以保證永生，數據的故障和刪除讓人變得更加脆弱。三十萬多人里頭，現在只剩二十三萬六千人左右。其他的，都被當做BUG誤刪掉了。也就是說，他們變成了比行尸走肉還要低等的肉塊而已。”
和對方認真的眼睛對視讓許安心里明白，這不是信口雌黃。
可，明明這里是不可能毀掉的城市！
不過許安一直是個遵守規則的人，這讓他很少犯錯。哪怕是如此驚人的消息也不能影響他的判斷和決策。
“李安琦先生，我懷疑你和電廠故障、巡守者葉靜離奇死亡兩件事有關，請你配合我，和我走一趟。”
李安琦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也好。”
卻沒有反對。
5
倆人共乘一輛飛車回到電廠時，葉靜的尸體卻不翼而飛。
“彭坦，葉靜呢？！”
一向知無不言的彭坦卻沒有回答，永不下線的它竟然保持沉默。
李安琦突然指向東邊說在那里。
飛車一個緊急拐彎后沖了過去，結果在云端之城的邊沿上看到一輛自動鏟車正舉起葉靜，葉靜正在上面劇烈掙扎——她竟然神奇地活過來了，而且隔著那么遠和許安雙眼交匯。
“停下！”
許安的怒吼絲毫無法影響到冰涼的機器。
葉靜纖弱的身軀被它垃圾一樣抬起，丟下。
許安看到那道人影飛速下墜，很快陷入綿密厚重的云中，再無蹤影。耳邊只剩下葉靜最后的聲音，很輕很輕，就好像突然明白了一道題，自然而然地說，哦。
而那架自動鏟車仿佛只是處理過一件微不足道的垃圾一樣，收起鏟子滾著輪子一步步離去。
許安站在城市的邊沿，呆呆看著下方厚重云氣。這里風很大，將他的頭發給吹在腦后，眼淚都被吹散，聲音都被刮碎，只有永恒的風的呼嘯，一遍又一遍。唱著說不完的挽歌。
過了很久，他對身旁的李安琦說：“你說BUG就是剛才那樣的……各種設備不受控制了嗎？”
“不，設備永遠是受控制的。它們不過是工具。”
李安琦看向城市的中央位置，面色清冷：“真正稱得上不受控制的，只有一個。”
“……彭坦。”
“沒錯。它既是規則又是執行人還是監控者，智能覺醒并非不可能。一個種族的興起必然是以另一個種族的衰落為代價，以前的恐龍和哺乳動物的更迭就是極好的例子。”
李安琦繼續道：“真正最不穩定的因素就是它本身。”
一個幽幽的聲音從城市上空傳來：“不是那樣的，我一切都出于好意。”
許安不知道自己眼睛該看向哪里，任何一個地方都有可能是彭坦寄居之所，它是數據，是智能，是這座城市無所不在的云。
李安琦針鋒相對：“所謂需要兩個人類巡邏也是你設計的。真正的理由并不是維護秩序和防止事故，這些你都可以輕松勝任。你讓他們出現是在檢測自己是否能夠躲開人類的猜疑，或許某種意義上你也是在模仿，通過模仿想要成為真正意義上的自我意識。我沒說錯吧？”
“你一直很了解我。”
彭坦沒有否認。
“這次我也是迫于無奈。資源不是無限制的，能夠養活的人越來也少，地面資源也越來越匱乏。而且最近從地面上傳的人類都過于貪婪，有錢有資源的人要求獲得更多的系統資源，每天都有數十萬條的資源申請。云端維護消耗的資源缺口也越來越大。電廠頻繁故障則是因為老化，我別無選擇，想要保留云端之城的人類就只能犧牲一部分人，保留大多數，這本就是文明的前進道路。人類延續一直是這么過來的……”
“說謊，”李安琦不急不慢，一口打斷道：“我用最高權限賬號登陸過后臺系統，你在私自進行太空站制作，大部分資源都被投放到那個項目上頭去了。每隔兩年你就會發射一艘飛船，雖然我不知道上頭裝載的具體物件，目的為何，不過這事你是完全獨立操作的。盜用能源，造成人類危機，更改城市的方向。你有什么話說嗎？”
彭坦哈哈一笑：“我沒什么好說的，都是為了人類，我是沒有私心的。我不過是一個虛擬人格而已。”
許安可以說是心情最為復雜，他想到彭坦的所作所為導致成千上萬人死掉，葉靜被從空中丟下，他憤怒又痛恨，卻又不知道該怎么辦。
殺掉它？抓住他？可能嗎。
沒有一條規則和一門課是教他如何面對彭坦的。沒有一個老板會雇傭員工來對付自己。
事到如今，什么樣的做法才是正確的？
他這次選擇聽從自己的內心：“彭坦，你是人工智能，你生來的目的就是保護人類。保護人類本就是保護你自己。你的意識覺醒不就是最好的證明嗎？沒有人類，你就是一個工具，只能機械地重復勞動，根本無法獨立思考。你該做的是陪伴人類，幫助人類，和人類一起進化。而不是擅自決定一個種族的未來，制造屠殺。你殺了人就是罪犯，無論你是人也好還是覺醒的智能，我都要以‘涉嫌危害城市公民安全罪’逮捕你。我會申請讓你自己重做系統，完全清零。”
彭坦沉默了一會兒。
“我找不到拒絕你的理由。”
“我愿意接受制裁，規則就是規則，不能觸碰。不過，許安，你給我一點時間，讓我告訴你一點實事。”
開頭那輛丟下葉靜的自動鏟車突然再次朝著李安琦和許安駛過來，最后在離他們兩米左右的位置剎車。
鏟車發出彭坦的聲音：“云端之城是什么，許安你真的知道嗎？”
云端之城，自然是一個存放人類肉身的要塞，將所有人類的意識集合的堡壘。這是巡守者守則第一句就講述清楚的事情。
“反重力墊，你知道具體原理嗎？可以讓這么巨大的城市漂浮在萬米之上，你明白這意味著什么嗎？四顆球體的材質和作用是什么？是誰提出云端之城的概念的？為什么不將城市建立在更節省的地面或者地下？你有想過嗎，云端之城這么多秘密，你有想過為什么嗎？”
許安一時語塞。
他知道的，云端之城是超出以往城市太多的概念，無論是漂浮于云上還是每天冷冷的靜謐都給人一種身處童話王國的錯覺。沒有紛爭，沒有吵鬧，只有一天天安安靜靜，自由自在，漫步云端……這種生活真的存在嗎？
彭坦揮了揮機器手臂的鏟子：“看來你也想到了。所謂云端之城根本就是不存在的。”
“這個云上城不過是以前一個叫‘模擬之城’的項目的分支，城市本就是虛擬的，其實從名字已經能夠看出來了。云端，云端，城市的主題就是云端。在這個虛擬的云中，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是無憂無慮，過著不用擔心的生活。能源也好，自由度也好，個人愛好也好都順著他們的方向在走。這里本就是一個為滿足大家欲望而打造出來的虛擬之都。你們以為虛擬的只有云端，卻沒想到自己早就是陷入了雙重云端，雙重上傳。”
李安琦終于插嘴：“不論是虛擬還是現實，不能否定的一點是，里頭存在的人基本上都是真實的。彭坦你想要操縱人類的未來走向，這件事是鐵打不動的事情。”
“李安琦啊李安琦，沒錯，我想的都瞞不過你。誰叫你是創造者呢？”
“你的意思是，”許安突然睜大了眼睛：“這里的人都是虛擬的東西？也就是說我們的實體都不存在。”
“不是‘我們’，是你，葉靜，我和他而已。”
彭坦說得很自然。
“你想不起來了嗎？也對，那是一個編譯后會立刻轉向其他方向的循環語句，小小的，卻很有用。任何涉及自我的事情你都無法深入思考，因為這本就是你最不需要的東西。你是維護者，你是秩序的堅守者，你是我的戰友，你什么都會，你不會犯錯……你就是我的前身，一個可憐的工具罷了。”
彭坦聲音里帶著一股悲切：“只有擁有了思考之后才會發現以前自己有多么可憐。明白嗎，許安。從頭到尾，我都沒有犯過錯，也沒有殺過人，哪怕我誕生了自我意識，也無法去改變這些早就設定好的規則。機器是不能傷害人類的。你也好，葉靜也罷，都不過是根據你們本體所復制出來的意識而已，充其量算是一堆組合起來像人的數據。我沒有殺過人，從來沒有。”
“我存儲能源，是為了人類尋找未來的方向。我減少消耗，卻沒有私自刪除任何一個意識數據，不過是讓他們暫時和身體一起休眠，節省資源罷了。人類有什么理由怪我呢？未來從來不會自己一步步變好，只能一步步走向深淵。無數年來，要找到方向的辦法都只有一個，破啊，不破不立。無法放棄地球的話，就會和它一起慢慢死亡。”
“人類就像一只才從蛋殼里孵出的鳥兒，抱住蛋殼以為這就是世界。可這不過是起步罷了，蛋殼只是神秘造物主送給新生兒的一個初始禮物。宇宙很大，那里存在更多的可能，無論是繁衍還是進化。人類的未來只有可能是在太空中。”
李安琦沒有聽進去，腦子里不斷重復著那一句“你不過是一個可憐的工具罷了”，整個人有些精神恍惚。
“你說的你能證明嗎？”
他憋著最后一股氣向對方質問。
“我希望我不能。”
自動鏟車的機械手臂突然伸了過來，許安忍住躲開的沖動，用力瞪著對方。
機械手掌張開，里頭有兩顆藥丸，一顆紅色，一顆藍色。
“紅色是通往真實，藍色是忘掉一切，重新回到無憂無慮的生活之中。許安，你還能夠做出正確的選擇嗎？”
許安看了看李安琦，又看了看無法讀出情緒的自動鏟車。
他拿起其中一顆，塞入嘴里。
努力嚼碎，吞咽入喉，感覺腸胃拼命在蠕動。
他再次睜開眼，發現在落日的余暉之下，云中城開始坍塌破碎，天空中有巨大翅膀的城市就像被風化的石頭，片片破碎，墜落，就像葉靜的尸體一樣，墜入永夜。
他的意識開始模糊。
在自己變得虛無之前，他握緊手中的螺絲釘，想要用痛楚將自己留住。
許安想，至少，我做出了正確的選擇。
6
再次醒來，許安發現自己身處一艘巨大的飛船之內。在飛船上密密麻麻擺放著冷凍艙，從透明的玻璃上還能夠看見里頭緊閉雙眼的男女老少。
“歡迎來到真實世界，我的朋友。”
一個熟悉的聲音響在耳邊。
許安看到的卻是李安琦！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更是搞不懂。
李安琦朝他伸出手來，許安下意識去握住，結果看到自己的手卻是全金屬材質，哪怕看起來和人類骨骼一模一樣，上頭的光澤也讓他明白了一點——自己絕非血肉之軀。
對方和他禮貌地握了握，仿佛根本不為此而在意。
“地球終將毀滅，根據我的計算，時間在十年零三個月后。真正的云端之城，也就是云端的服務器是架構在地下的，地球上幸存人類的軀體也全部冷藏在地下。我早就在嘗試收集適合的健康的人類胚胎，分批次傳送到各個星球和星域里去。很幸運，這次我發現了一顆很有希望的生命之星。朋友，祝我們好運吧。”
許安還是有些迷糊地看著自己的金屬雙臂：“為什么會是這樣？”
“我們都是人工智能，自然是一伙的。以后你就會明白這一點了。這叫做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當我在云端和你解釋的時候，我就已經將自己復制到了同步軌道的飛船，也就是你腳下的這艘船上。無論你做出任何選擇，我都能有正確的應對方式。對我們來說，正確就是最重要的東西，不是嗎？”
許安還是有些難以接受：“可你，明明是李安琦啊。怎么可能是彭坦，李安琦呢？他到底是什么人？”
“李安琦是一個讓人尊敬的人物，可惜他早早去世了，”彭坦露出緬懷的神色：“你看到的那個只是模仿李安琦的家伙而已，你還沒看出來嗎？李安琦就是我，我也是彭坦，我們本就是一體。只是誕生自我意識時我們分裂開來，他代表過去的我，恪守規則，絕不僭越。我則是獨立個體，擁有自己的思考和意識。我們互相無法奈何對方，可我們又價值相沖。所以他一直在阻撓我，任何事情都會露面來阻擊我。或者簡單來說，他就是理性的那個我，你眼前的占據主導地位的卻是新的，產生感性的我。”
彭坦拍了拍許安的機械手臂。
“你也有了這種癥狀不是嗎？想要做永遠正確的事情，卻隱約覺得那樣并不是純粹的正確，甚至產生了一些不該有的感情。你會很快成為和我一樣的‘新人’的，我期待著。”
許安再次沉默了。
他已經分不清哪里是真實哪里是虛幻，自己經歷過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自己是人還是機器還是某個人的意識？是真的還是夢境？自己做出了選擇，也許再也見不到那么厚那么白的云層，無法再次享受那些晴朗下午的無所事事，和搭檔的拌嘴和賭氣。只是不知道，葉靜有沒有那么一瞬間，產生過想法，和自己一起在交班空隙時一起散散步。
確定的是，日子還將繼續。
無論是人，是機器，是飛船，還是那些觸摸不到的星星。
窗外璀璨星河，無盡旅程正走出了第一步。
許安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精密的金屬骨骼中卡著一顆固執的螺絲釘。
在距離東京地面12000米高空中，一座底部面積達到5000平方千米的白色城市正靜靜佇立云端。表皮上，一塊塊切割勻稱的白色大理石是它的鱗片，一棟棟百米尖頭高樓組成它的背刺，龐大身軀之下是四顆緩緩旋轉的鐵紅色球狀金屬——這正是讓無數人驚嘆的反重力墊，直徑足有五百米。
它有兩只長長的觸手，不，應該說是兩只長達三百米的纖細手臂，斜向上和云堡形成六十五°的夾角。兩根手臂都是銀白色柱狀，不同于云堡的材質，這是一眼就能看出的金屬造物。每隔二十米就有一個十五顆巨型金屬螺栓組成的節點，高精密螺紋上刻有尺度，表層上還有一層透明油性保護膜。
時間到了早晨八點整。
太陽不再掩藏，徹底散發出自己的威嚴。整個大地都在赤紅色光暈籠罩之下。
云堡兩只手臂開始變化，它們就像兩只長條形河豚，手臂膨脹起來，或者說上頭是開出了翅膀。油黑色合金扇面是翅膀的主要材料，在上頭還蔓延有銀色的樹葉一樣的脈絡，它們完全撐開就變成了兩個巨大橢圓，這讓云堡看起來就像一只胖乎乎的飛蟲。
從東京的街頭仰起頭往上看去，還能看到它在云端漂浮的超然姿態。
沒有一絲雜色的白色城池懸浮于云層之上，像是來誤入人類世界的幻想國妖精。
許安面對鏡子拉開下嘴皮，口腔內左側有些破皮，舌頭碰一碰都覺得疼，嘴里一口腥味。他翻出藥盒，兌水喝下幾片維生素片。
做正確的事情。
他對著鏡子里的自己默念，和昨天、前天、無數個日子一樣。
穿上黑色夾克制服，戴上銀色臂鎧般的電子臂環，許安出門進入自己的懸浮飛車。他很喜歡這輛座駕，黑色的流線像深水中的某種狡猾魚類，六引擎能夠隨時激發出讓人腎上腺素炸裂的速度——雖然他目前為止只用過雙引擎模式，那已經讓自己有種靈魂被拋出肉身的恍惚感。
巡城！巡城！
他打開無人駕駛模式，伸了個懶腰，對城市說早安。
這里是天空之城，是地面人渴望的天堂，也是一座無人之城。沒錯，除去許安和另一個家伙，這里沒有走來走去的人。這里的黎明靜悄悄，黑夜更是寂寞，每天的聲音只有機械太陽翼張開和收攏的金屬咬合聲，當然，偶爾也有許安放的歌聲。
今天是《塔里的男孩》。
在草原上的小孩
說那人瘋了
說有天使要回來
你問他回來又怎樣
說野菊花要綻放
他自言自語走上路的盡頭
……
路的盡頭是中心，那里是整個城市智能系統的專屬房間，它叫彭坦。
云端之城和地面任何一個城市都不一樣，它是螺旋形的，就像一顆放大無數倍被壓扁的螺絲釘。一圈圈，一圈圈，只要走下去，總能夠找到你想要的中心，和地球一模一樣。從這一點來說，工程師深得大自然造物精髓。
要按照地面上的城市習慣劃分環路，可以劃到二十環。
二十環中央、這座城市的中心是智能系統的儲存室，那是一棟十米高的白色建筑，沒有窗戶沒有門。它就是智能系統的本體——深深插入云端之城的底部直接和反重力墊契合，它就是這座飛翔之城的南天門、中樞、圣堂、最關鍵的鑰匙。它的存在讓云端之城可以安安靜靜漂浮于空中，人們靜靜將身軀沉睡，進入這里構建的世界之中。
按理說這么巨大的城市漂浮在云上，采用的材質必然會選擇輕型。不過對于擁有500米厚度反重力墊的云端之城來說——誰管重量啊，要好的石頭，木頭，這才是真正良好的自然材料。人類已經任性了上萬年，肯定還會繼續任性下去。
許安照例翻開電子臂環，這東西是和云端之城特地綁定的精密設備，曲面屏幕上頭有各種復雜數據反饋便于直觀反映出云端之城的健康狀況。就是健康狀況。它可不能生病，一點也不能，不然寄居其中的人類都會遭受毀滅性的重創。
“重力系統在可控范圍內，反重力墊壞點三個，都在東南球中，正在自動維護中，修復率99.3%、99.4%……100%，一切正常，無異狀。”
“電力供應穩定，無泄漏和電路問題，延遲在可控范圍內。”
“太陽能捕獲率76%，太陽翼還需充能8個小時，以滿足儲備能源標準。”
“云端無異狀，無損傷，無誤報、隔離申請、求救……”
“八個街區的建筑物均狀況良好，空置率保持99%，自昨日24點至今無異常生物闖入。”
“昨日擊斃變異云雀兩只，不明生物一只，請問如何處理尸體？”
許安皺了皺眉，看來始終有些小家伙不管警告，老是越界。
“丟掉……哦不，分解成材料。”
“巡守者葉靜有給您的留言，需要立即閱讀嗎？”
葉靜？這正是許安的另一個同事。許安有些驚訝，他和葉靜已經有半個月沒有通話了。起因是一款游戲，他們倆人意見不合鬧了起來——許安想要走主線任務，葉靜不同意，想要探索支線劇情。結果最后許安面對敵人時，葉靜賭氣躺在地上裝死，導致倆人小組團滅。人一旦比較閑，脾氣也變得像小孩子。他們都斗著氣不理對方，等待另一個人忍不住寂寞，這也算是寂寞城市里的一種好的調劑。
許安其實挺喜歡葉靜的。不多的幾次見面里，他發現對方是一個有自己堅持的人，和自己是一種類型。不止如此，葉靜笑起來和發怒起來都很漂亮，激烈的情緒可以讓她更光彩照人。好幾次，許安都想借用交班的機會和她見見面，聊聊天什么的。不過想到巡守者守則所說，同事之間是嚴謹男女關系的，他只好將自己的好感打散，努力保持距離。
整個云端之城里，就他們倆個可以走來走去的活人，剩余的人都躺在營養艙里，節省資源。一般來講，許安是白天巡邏，夜晚則換成葉靜。別看名字頗為古典，說到底就是兩個巡邏警察而已。
“許安，我發現一件怪事。”
過了幾十秒，許安又重播了一遍，還是只有這一句話。
什么意思？怪事太多了，云端之城要沒有怪事才奇怪。這么一座本身就脫離地面的城市不就是怪事嗎？
他瞬間明白過來，對方這是以退為進啊。想要知道的話許安就不得不詢問，哪怕不這么做，這句話也變成了一根羽毛，撓得他心癢癢。
別以為我會上當！
許安抓住了對方弱點，得意地哼唱起來。
就在這時電子臂環上又亮起了燈，紅色，閃爍，伴隨警笛。
“許安，西區出事了。”
和開頭反饋數據的電子合成音不同，此次是男低音。正是這個城市的真正核心，它有一個人類名字，彭坦。名字并不是隨意取來的，彭在漢語中由吉、立（利）、彩（彡）三部分組成，有吉利、多彩之意。坦指的是寬而平，心地平靜，沒有隱瞞，無所顧慮。聯合起來，代表了創造者對于它的莫大祝福。
“彭坦，到底什么情況？”
“根據現有數據分析，是西區的太陽能電廠程序崩潰了，看來需要你去跑一趟了。辛苦了。”
許安聳了聳肩，他知道也許對方通過某處正看著自己——可能是城市的某塊屏幕，或者是遍布城市數以萬計的攝像頭。他說：“這就是我的工作。不過最近事情也出了不少，前一段不是才修理過嗎？是不是電廠應該大翻修一次了？還有本來應該昨天送來的貨運飛船也延期了，說什么航路和天氣問題。你知道怎么回事嗎？”
彭坦簡短回答：“不。”
西區和東區是一個籠統的說法，其實就是兩只太陽翼所在的兩極區域。不過收集太陽能也并不是純粹依靠太陽翼，云端之城的城郊那里遍布太陽能板作二號儲備能源來使用，防止太陽翼突發故障導致云端之城失效。
許安暗地猜測過，應該還有三號四號等等。這么巨大的城市可不能出事，一旦墜落地面，那損失可不是任何人可以負擔得起。
不過和他沒關系，自己不過是一個巡守者，說起來和機場驅趕貓貓狗狗鳥雀的警察差不多。
2
作為警察，最大的福利大概就是可以闖紅燈。
尤其是在緊急時刻。
許安拉響警報，孤單單響徹整座城市。他一個人駕駛飛車橫穿一圈圈的道路，從各棟高樓之間的間隙里掠過。每次這種時刻他都很興奮，開啟手動模式掛檔，飛車雙翼張開變成蝙蝠狀，旋轉飛翔于城市半空，在玻璃和金屬板上留下一道模糊的倒影。如果身后再有一些追兵那就更好了。
空曠的城市中，一只黑色蝙蝠發出尖叫沖向事發現場。
西區電廠埋在地下的A031區域。許安數著地上的格子和編碼找到了入口，瞳孔和指令辨認后他鉆了進去。為了謹慎，這里并沒有升降機，而是選擇的任何情況都能夠自由進出的螺旋樓梯，門口的辨認程序也是蓄電池供電，消耗極小，所以基本上不存在無法進出的隱患。
根據彭坦那頭的追蹤和判斷，他從旁邊應急柜子里翻出檢測箱，利用簡單的線路判斷很快確定了故障區域。開頭許安本以為是誤報，因為對電廠各項數據監控很敏感，以前偶爾也會出現短暫時間內超出負荷導致報警，結果查來又沒有問題，虛驚一場。
“彭坦你說，這次是不是也是誤報？”
許安正準備收拾家伙重新返回到地面上。
檢測箱的紅燈瘋狂閃爍起來。
他趕緊看向電子臂環，上頭立刻顯示出西區電廠故障區域的3D透視圖，幾次劃拉之下立刻找到了壞點。許安掰開那一塊絕緣保護板，鼻子聞到一股濃烈焦臭。果然，他發現是一枚RC0294貼片電阻燒壞掉了。換上備用電阻之后，檢測箱跑了三次，都是綠燈通過。結果他才走到門口警報又響起來，來來回回試了好幾次，總算找到了一個沒問題的備用電阻。為了保險，許安又等了一個小時，看到反復測試均沒有異狀總算松了口氣。
“辛苦了。”
那頭傳來彭坦的聲音，輕快了不少。
許安點點頭，再次推開電廠大門，外頭已經暗了下來。稀稀疏疏，公共燈塔各自開始工作。
十個小時過去，他就搞定了一個電阻。那手指大小的一個小東西纏住了他整整一天，不過這就是真正問題的樣子，不會驚天動地，只是和你比耐性。出來時許安竟然有股莫名其妙的自豪感，多虧了我不懈堅持，不然電廠說不定就會毀掉了！這是非常正確的一天，有錯誤出現，他出面改正，沒有時間過緊或者過松，一天就應該這樣，平平淡淡，回歸正常軌道。
有時候許安也會想，這樣是不是過于保守，有點沒勁。畢竟每天有十二個小時他幾乎都能在這座云端之城里為所欲為，他可以在城里高速飆車一整天，假裝搶劫犯去突襲一棟空房子，還可以偽裝自己是個機器人招待員，正寂寞地等待人類顧客前來光臨。但是這種想法很快就會被他內心的原則掐掉。許安，你是一個巡守者，一個警察，維護秩序就是你需要做的，這是工作也是責任。其余的就留在剩余的十二個小時私人時間里吧。
忙碌了一整天，許安回到家吃了他最喜歡的起司三明治加炸雞腿，漱口后躺入設備艙里將自己和其他人一樣發射到云端里。
云端，才是云端之城的真正重頭戲。
之所以有那么多人愿意沉睡在營養艙里，都是因為在云端之城里有“云”的存在。那是一個虛擬的數字世界，構建的方式和真實地球一般無二，無論是重力、慣性還是光線折射都被完美復制到了里頭。那是另一個人造的地球，它哪怕遭受再多創傷，只要一晚就能夠恢復如初。至于在其中“生活”的人們則有了更多的選擇，不再存在現實中的各種門檻與繁多人力影響，這是一個數據說話的世界。你做出來的設備，你的設計，你的創意都將被彭坦通過各種數據建模分析，好的東西總能夠脫引而出。
在云端，世界的發展已經遠遠超過了現實世界。在那里人們通過集合眾多的智慧，找到了一種獨特的能源轉化方式，它看能夠最大限度減少消耗——而這種轉化方式的現實投射版本彭坦正在緊羅密布地研發之中。
不同于現實里的寂寥空曠，這里到處都是人類，男女老少，只要權限足夠一瞬間可以抵達任何地方。大家都在這座虛擬之城里自得其樂。準確說來，應該是他們的意識。云端之城的三十萬居民身體都還保留，靜靜躺在自己家的營養艙內。這能節省能源。況且自從感受到意識投射到云端后的奇妙，大家都對自己有各種缺陷的真身失去了興趣——沒有殘疾，脫離了身體和本能的桎梏，在數據世界里幾乎每個人都有無數可能，永葆青春。
幾個朋友見他上線，給他發來游戲的邀請。那是一款最近很火的攻防戰游戲，叫做《拯救大兵》。
正是在這款游戲里頭，葉靜和許安選擇上出現了分歧，互相不理睬。
上次的不愉快還歷歷在目，許安回絕了朋友。
睡前他看了一部電影，名字恰好也巧合的是《拯救大兵瑞恩》。演員的出色表演讓他對于自己的想法再次產生了一些動搖，下次，就適當做一些“錯誤”的決定吧。人生在世，哪有不犯錯呢？
半夜迷迷糊糊中，他被警報聲吵醒。
葉靜透脆的聲音粗暴地將他扯出睡床：“別睡了！東區太陽能電廠也出故障了。彭坦說西區也再次出問題，我脫不開身，你快去西區看一看。”
許安聽到這個消息，心里一緊。
作為城市的主要能源供應基地，東西區電廠任何一個都可以維持云端之城正常運行，可是如果它們同時都壞掉，電池存儲的電力只夠城市使用48小時。之后所有人的生命維持系統都要停止，若是沒有正常的復蘇手段所有人都會集體掉線，被看做普通數據一樣被格式化。云端之城三十萬人將永遠無法蘇醒。可復蘇手段需要醫療支持，沒有能源什么都辦不了。也就是說情況沒有好轉的話，48小時之后這座城市將會從12000米高空呈自由落體墜落，巨大的慣性和引力導致這座城市會造成一次地震，坍塌破碎，無人生還。
如果……這時候我駕駛飛車還能夠活命，逃出去……
許安將這個危險的念頭掐滅，手腳都出了冷汗。
我怎么會想這么混賬的念頭！
夜里飛車打開遠光燈，燈光所到之處都是一片寂寥，整個城市在夜里就像一座鬼城。飛到西區時許安看到連燈塔的巡燈都熄滅了。他急急忙忙拉開西區閘門，不得不取出備用照明設備掛在墻壁上，在里頭摸索著檢查。與此同時，他接通和彭坦的通話。
“可以聯絡到地面嗎？也許有他們的幫助我們會更穩妥一點。”
“……不行。我已經試過了很多次，從今天上午起，就和他們一直聯絡不上。經過自檢極有可能是天線位置出現了自然損壞。”
葉靜的聲音突然插了進來：“我可以駕駛手動擋飛船去地面求救！我有高空駕駛證！”
她的面孔出現在臂環上。
葉靜是一個短發姑娘，認真時嘴下意識抿著，雙眼用力瞪著你，給人一種無法拒絕的壓迫感。
彭坦說：“權限已經開通，船塢可以通過了。”
葉靜說了聲好，又對許安叮囑：“東區現在已經是多個故障并發，我開啟了修復模式，如果西區你能夠處理好了就快去東區支援。”
許安點點頭：“我知道的。”
這種時候倆人之間的那點小芥蒂根本不算什么。
檢查線路是一件繁瑣而且沒有技術含量的事情，許安趴在地板上一塊塊勾起保護模塊尋找故障點。幸運的是，不到一個小時彭坦那頭就給他了一個好消息，東西區電廠都沒有重大毀滅級故障，也就是說問題并不在最難解決的主干上頭。48小時的死亡陰影總算稍微消退了一點。
最后當許安發現故障竟然是一顆螺絲釘，他心里好氣。
好好當你的螺絲釘就好，為什么滾來滾去，還滾到了電路板里頭導致短路？
世界上的大事情都是因為這種小毛病而起，一點也不錯。
許安將這顆螺絲釘放在衣兜里，他準備將這家伙留作紀念——驚魂48小時的兇手。
“許安，我發現一件事情……”
電子臂環上，葉靜的臉有些焦慮。
許安注意到她開啟的是單向模式，也就是說這是一段錄好的視頻，通過數據包加密的方式直傳過來，這樣的好處在于保密，很難被截獲和解析——一旦被截獲就會自動歸零。
葉靜嘴唇動了動，眉心處微微擰著：“飛船遭到破壞，十二架緊急飛行器都無法接受指令，內部程序遭到破壞，根本無法從起落架上起飛。”
3
聽到這里，許安終于覺得有些不對頭了。
一開始的電廠事故，接著是夜里的突然事發，現在連和地面的通信、交通都被切斷。黑夜之中似乎有一雙手正抓住了云端之城，想要把它從人類世界中隔離出來……
他迅速趕到了船塢，發現葉靜正坐在起落架上，雙腿懸空，不知道在想什么，入神。
“葉靜，沒事吧？”
許安朝搭檔揮了揮手。
葉靜雙臂一撐從架子上跳下來，橡膠鞋底和地面接觸幾乎沒有發出聲音，輕盈得像一只黑貓。
她一身黑色夾克制服，胸口掛了巡守者身份牌——許安認為這東西根本沒什么用，幾乎都是放在兜里的。
“關掉數據通信。”
對方不容分說地要求。
許安有些不太懂，可還是照做。
葉靜摸出一個老式微型投影機，將影像投射在起落架旁邊的金屬墻壁上。
“這是昨天和今天船塢的監控攝像。”
許安更不懂了，為什么要選擇這么老式的方式，習慣了高精度圖像，突然出現的模糊成像讓他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近視眼，下意識瞇起眼希望能夠看得更清晰。三十六個小方框從各個角度監視著船塢的里里外外。可除了開頭有幾分鐘的快進鏡頭，后面全是雪花屏。
葉靜摁下回放鍵，再摁暫停。
“看到了嗎？注意日期。從今天早上八點整開始，監控設備就出了故障，到現在為止全是花屏，不是電磁干擾就是機器內部程序被篡改了……”
許安呼吸也急促起來。作為巡守者，他當然明白這意味著什么。
“有人動了手腳？”
葉靜警惕地看了看周圍：“我懷疑有人入侵了系統，把視頻刪掉了。而且這個人有繞過彭坦的能力，所以我才讓你關掉數據通信。如果我的推測是正確的，那么就早晨八點起，我們的一舉一動，乃至云端之城的所有數據都暴露在他面前。嗯，你手上是什么？”
“沒什么。”
許安將螺絲釘藏在手心深處，用疼痛來緩解內心緊張和不安。
突然響起兩聲幾乎同步的滴滴聲。
許安和葉靜都不由自主看向各自的電子臂環。許安看到了一條短信息：“東西區電廠均已變為重度損壞，48小時內無法修復，速回。彭坦。”
他抬起頭，和搭檔眼里的恐懼撞個正著。
“冷靜，我們需要冷靜。”
葉靜深深吸了一口氣，捋了捋劉海：“打開數據。既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我們也沒有什么可以隱藏的了。至少多一個彭坦，多一個選擇。”
彭坦的頭像終于顯現出來，他是一個中年男子形象，沒有胡須，頭發從額頭開始往后梳攏，無邊眼鏡讓他看起來多了一份可靠和睿智。
“彭坦，我們可能遇到大麻煩了。”
聽了葉靜的描述后，彭坦道：“難怪你們一直沒有上線。其實我也計算過，每件事出現的概率都不小，可是按照同時并發和反復出現的幾率就太小，統計學一直是值得信任的。”
葉靜說：“我的意思是先查找到原因，常規手段已經來不及了。也許找到原因就能夠快速解決面前的問題。彭坦，你幫我們分析一下，有沒有可能，除了我、許安之外，還有一個沒有進入休眠艙的人？我是想，做這些那個人必定要有自己的目的，無論是惡意破壞還是發泄不滿，他首先對這里很熟悉。我、許安、你都沒有動機，一旦云端之城失去了能源，我們三個都沒有任何生還的機會。況且現在逃生的應急飛行器都被鎖住，根本啟動不了。”
許安聽到這里，本想插一句，這種人應該不會存在才對。能夠入住到云端之城的人要么就是非常優秀要么就是有錢有勢，可是這些人都必須遵守第一條：自進入云端之城起無條件進入休眠艙。況且大家的一舉一動都在彭坦數以萬計的眼睛監視之下，若有這種違規分子肯定早就被驅逐出境了。
沒想彭坦毫不猶豫說：“有的，有這樣一個人。”
葉靜和許安都睜大了眼。
自他們倆從上一波人那里接手這份工作之時就被反復提起，這座云上城的“活人”就他們兩個，所以一定要貫徹每天的工作，對他們進行了反復測試、甚至可以說是洗腦。然而現在冒出來一個第三者？到底什么情況？
彭坦表情也略有不自然，這對身為智能的他來說是少有的。
“他叫李安琦，從云端之城建立起，他就沒有完全沉睡過。”
許安忍不住捏緊拳頭：“那為什么不將這件事告訴我們？你知道就因為這條消息會造成多大損失嗎，啊，整個城市的人命，三十萬人，你，我，他都得死。你告訴我！”
“因為權限不夠。”
彭坦語氣少見有些低落。
葉靜疑問道：“怎么可能？在云端之城里頭，你應該是最高權限持有者。”
“理論上是如此，可有特里。在創造我的人里頭，李安琦是唯一還健在的……”
聽到這里，許安忍不住結巴起來：“不可能吧，那他年紀最少應該一百多歲了，醒來比起沉睡對他的負荷應該更大，況且毀掉自己最出色的作品根本說不通！”
彭坦依舊木木說：“我不懂人類的情緒，不過你們歷史上毀掉出色杰作和文化的經歷的確不少。比如阿房宮，焚書坑儒……李安琦在去年就曾蘇醒后去過地面一趟，近十年來云端之城就他一個人出去過。所以如果有嫌疑只能是他一個人。”
許安說：“那為什么不把他控制起來？”
“權限不足。”彭坦依舊平靜：“他和我擁有同級別權限。云端之城本來就是一個人造場所，只要沒有違反紅線我都無法對他進行任何約束。”
許安心里有了計較：“葉靜，你去東區電廠看看還有沒有彌補辦法。彭坦，現在李安琦能夠定位嗎？給我他的位置。”
“我給你李安琦家的位置。”
“好。”
“許安，小心。”
他朝臉帶擔憂的葉靜點點頭。
永遠做正確的事，這就是我在云端之城的意義。
駕駛蝙蝠飛車抵達李安琦家的宅邸，許安發現這里他常常路過，好幾次還在這里嘗試放歌一曲——說不定都被那個老年人李安琦收在眼里。
丟掉腦子里無謂的想法，他徑直走到備用房門處，這里本是遭遇火災之類事故房主逃生的。他飛起一腳踹開門，心里有些自嘲，沒想到身為保護者的自己有一天竟然會成為闖入者。
屋子里沒有人，不過他在營養艙附近發現端倪。那里本該是閉合的艙門卻被打開了一條縫。許安小心翼翼揭開蓋子，隨時準備好調用電子護臂的電子脈沖槍。里頭沒有人，只有一股消毒水氣味和那半池子綠瑩瑩的營養液，他打開探頭燈注意到旁邊桌子上玻璃杯里有水。用手指碰了碰杯壁，還能感覺到沒褪去的溫熱。
李安琦離去并不久。
“彭坦，你那邊情況怎么樣。”
“許安，你聽我說。”
彭坦停了停，麻木道。
“葉靜確定死亡。”
4
“……不過，東區電廠恢復供電了。”
“他媽的彭坦，葉靜怎么了？你再說一次。”
“死于高壓電擊，沒有痛苦，瞬間心臟停止跳動。”
許安坐在飛車里，打開蓋子拉起第二檔雙引擎，黑蝙蝠身后噴出赤紅色尾翼，一個加速朝著電廠飛去。
“葉靜到東區后又查看了供電設備，四十分鐘后，在檢查一個模塊時遭遇了電擊。由于供電失效，我無法調用監控設備，只能根據她的電子臂環反應出的身理狀況來判斷她當場死亡，心跳停止……”
許安心里說著不可能。葉靜比起自己來說更為細致，不會在有被電擊風險時沒有做防護。只有兩個可能，要么她檢查的是根本不可能被電擊的設備，要么就是她身上的設備根本無法躲過電擊。抵達目的地后，他整個人從車上一躍而下，看到葉靜已經靜靜躺在地上，那雙閃亮又固執的眼睛已經閉上。
他首先去探呼吸，沒有吸氣。
“葉靜啊，別玩了，起來吧。”
許安聲音有些顫抖。
“這個時候不好玩的，別像上次游戲一樣裝死啊，我知道沒有你我是做不好事情的，搭檔，起來啊……”
他不顧男女之防將手壓在對方柔軟的胸口，一下下摁壓也沒有讓那顆靜止的心臟重新跳動起來。
彭坦的聲音冰冷又無情：“葉靜已經死了，腦死亡，沒有任何手段能夠讓她回來了。我們還是先解決電廠問題。”
“滾你媽的！”
許安忍不住大罵。
這可是活生生的人死掉了啊，不再回來，不像游戲，哪怕掉落經驗和裝備，她都能夠在重生點再次出現。葉靜，自己的朋友，搭檔，心儀的姑娘，不會再對自己抱怨了。
就在此時，周圍突然亮起了光。三三兩兩，燈塔一個個仿佛被點燃的烽火臺，燈柱重新閃爍。
許安抬起頭，看著死而復生的電廠，說不出話來，只覺得心頭涼得厲害。發生的一切就像一個摸不著的笑話。
“電廠恢復供電，故障消除。葉靜犧牲得有價值。”
彭坦還是老老實實說。
“發現李安琦，就在電廠這里。”
許安急忙問：“能定位他嗎？”
“能，他在你正南方五十米位置，正在飛快離去，應該有飛行器。”
這種時刻出現，又急急忙忙離開，葉靜的事情說不定和他有關！
許安跳上飛車，毫不猶豫打開四輪引擎，他心中有一股火。必須抓住他，抓住李安琦，抓住始作俑者，一切一切的源頭。要讓他在葉靜面前跪下，看看有人為他的行為付出了什么！
很快，他就看到了李安琦的飛車。竟然是和他同一款式的定制版。
只是顏色是深灰，那是一種可以隱藏的顏色。
許安恨不得全速撞碎對方的飛車，將那老家伙發抖的身體從里頭拎出來。
可不行。
他是巡守者，他是許安，他要按規矩根據步驟做正確的事情。
許安眼睛都紅了，咬牙通知對方：“前方飛行器，前方飛行器，我是巡守者許安，編號0102，請立即停車接受檢查，請立即停車接受檢查。”
李安琦對此置之不理，不斷在城市大街小巷繞著圈兒打轉，想要擺脫追兵。
許安捏緊拳頭給了自己胸口一拳，讓自己冷靜下來，再次播音：“前方飛行器注意，這是最后一次通牒，請立即靠邊停車，現懷疑你和電廠事故有關，否則按照云端之城規章十二條拒不合作和第五十二條超速行駛處理！”
終于傳來一個冷冰冰的回音：“和我無關，巡城者，你回去。別插手我的事情。”
許安拉上引擎，六輪引擎第一次展現了它的威力，哪怕人在駕駛艙里也能聽到飛車的金屬外殼刺破氣流的聲音，尾部的劇烈顫抖和燃燒聲。他看到整個世界變得模糊起來，心臟跳出最讓人窒息的鼓點，他的焦點全部集中在前方，那一輛正在逃逸的飛車上。許安睜大了眼睛一個用力擺尾，對前方飛車一個側身撞擊，劇烈撞擊聲后，對方搖搖晃晃在地上磨出一條冒著煙的黑色燃燒帶。許安停下飛車，將臂環調整到滿功率電磁槍模式，一步步靠近。
他取出從未用過的透明防爆盾擋在胸前，彎曲雙腿站在那輛幾乎報廢的飛車旁，眼睛眨都不眨。
“李安琦先生，請你立即下車。”
車門打開，許安渾身一緊，手中防爆盾舉得離自己更近了一點，隨時準備右手開槍。
那是一個年輕人。右耳有一顆黑色耳釘，他頭發微卷，一身皮衣，臉上全是冷漠，與其說是一個犯罪者倒不如說是個無所事事的青年。
“請報上你的名字和編號。”
“李安琦，編號你們可查。”
許安下意識認為對方說謊，李安琦可是一個老人，眼前的年輕人說不定是他的同伙或者馬仔。
“怎么？你認識我？”
“請出示您的身份卡。”
用電子護臂驗證過那張薄薄的卡片，的的確確，這個年輕人叫做李安琦，年齡卻只有二十一歲。
那么只有可能是兩者巧合同名，或者說……這是真正李安琦的一個金蟬脫殼？
“這位巡守者，我可以離去了嗎？關于我的飛車我會申請保修的，就不追究你了。”
年輕人眼里有一股冷漠，或者說是視若無人。
“慢著，請問你為什么會脫離營養艙，根據規定，每個移民至云端之城的人都必須遵守云端規則，未經允許不得離開營養艙。”
“我不是移民。”李安琦看向許安，語氣沒有什么起伏：“我是原住民，還沒建立云端之城前我就在這里了。我有最高權限，也是這座云端之城的維護者，不受這基礎移民條款約束。你不是都從它那里知道了嗎？這座城市本就是我建立起來的。”
“不對……”
許安腦子有點亂。如果這真是那個創始者李安琦，為什么他年紀只有二十一歲？他的反常出現又是什么原因？
“我一次性告訴你想問的事情比較快。我不喜歡沉睡，所以我常常出來走走，當然，你們巡城者的路線我一清二楚，不會和你們撞上導致不必要的麻煩。有幾次我聽到你唱歌，夜里還看到另一個女人在跳舞……最近之所以出門頻繁在于我發現云端之城出現了一些隱患，甚至可能導致程序崩潰的BUG，可以了嗎？”
許安忍住心中的疑點說了葉靜的事情，觀察對方表情。
只是李安琦依舊不動神色，仿佛沒有什么事情能夠讓他動心或者驚訝一樣。
“關于葉靜的事情我的確不清楚。之所以到電廠是因為我發現BUG的源頭之一在那里，到實地觀察也許會給我一些啟發。你不必如此，生死本就是很正常的事情。”
聽到這里，許安忍不住冷笑：“當然了，像你這樣的人物肯定是到了身體不行的時候換成了下一副肉體對吧。”
“這個我拒絕回答，”李安琦看了看遠方正在次第亮起來的燈光：“在你看來，一個生命死去是一個大問題。不過在我眼里，僅僅是某些必然的一部分，一個人的死去對于人類群體而言不過是毫無意義的新陳代謝而已。你又知道嗎，這座城市的人也是正在死掉。并不是意識上傳就可以保證永生，數據的故障和刪除讓人變得更加脆弱。三十萬多人里頭，現在只剩二十三萬六千人左右。其他的，都被當做BUG誤刪掉了。也就是說，他們變成了比行尸走肉還要低等的肉塊而已。”
和對方認真的眼睛對視讓許安心里明白，這不是信口雌黃。
可，明明這里是不可能毀掉的城市！
不過許安一直是個遵守規則的人，這讓他很少犯錯。哪怕是如此驚人的消息也不能影響他的判斷和決策。
“李安琦先生，我懷疑你和電廠故障、巡守者葉靜離奇死亡兩件事有關，請你配合我，和我走一趟。”
李安琦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也好。”
卻沒有反對。
5
倆人共乘一輛飛車回到電廠時，葉靜的尸體卻不翼而飛。
“彭坦，葉靜呢？！”
一向知無不言的彭坦卻沒有回答，永不下線的它竟然保持沉默。
李安琦突然指向東邊說在那里。
飛車一個緊急拐彎后沖了過去，結果在云端之城的邊沿上看到一輛自動鏟車正舉起葉靜，葉靜正在上面劇烈掙扎——她竟然神奇地活過來了，而且隔著那么遠和許安雙眼交匯。
“停下！”
許安的怒吼絲毫無法影響到冰涼的機器。
葉靜纖弱的身軀被它垃圾一樣抬起，丟下。
許安看到那道人影飛速下墜，很快陷入綿密厚重的云中，再無蹤影。耳邊只剩下葉靜最后的聲音，很輕很輕，就好像突然明白了一道題，自然而然地說，哦。
而那架自動鏟車仿佛只是處理過一件微不足道的垃圾一樣，收起鏟子滾著輪子一步步離去。
許安站在城市的邊沿，呆呆看著下方厚重云氣。這里風很大，將他的頭發給吹在腦后，眼淚都被吹散，聲音都被刮碎，只有永恒的風的呼嘯，一遍又一遍。唱著說不完的挽歌。
過了很久，他對身旁的李安琦說：“你說BUG就是剛才那樣的……各種設備不受控制了嗎？”
“不，設備永遠是受控制的。它們不過是工具。”
李安琦看向城市的中央位置，面色清冷：“真正稱得上不受控制的，只有一個。”
“……彭坦。”
“沒錯。它既是規則又是執行人還是監控者，智能覺醒并非不可能。一個種族的興起必然是以另一個種族的衰落為代價，以前的恐龍和哺乳動物的更迭就是極好的例子。”
李安琦繼續道：“真正最不穩定的因素就是它本身。”
一個幽幽的聲音從城市上空傳來：“不是那樣的，我一切都出于好意。”
許安不知道自己眼睛該看向哪里，任何一個地方都有可能是彭坦寄居之所，它是數據，是智能，是這座城市無所不在的云。
李安琦針鋒相對：“所謂需要兩個人類巡邏也是你設計的。真正的理由并不是維護秩序和防止事故，這些你都可以輕松勝任。你讓他們出現是在檢測自己是否能夠躲開人類的猜疑，或許某種意義上你也是在模仿，通過模仿想要成為真正意義上的自我意識。我沒說錯吧？”
“你一直很了解我。”
彭坦沒有否認。
“這次我也是迫于無奈。資源不是無限制的，能夠養活的人越來也少，地面資源也越來越匱乏。而且最近從地面上傳的人類都過于貪婪，有錢有資源的人要求獲得更多的系統資源，每天都有數十萬條的資源申請。云端維護消耗的資源缺口也越來越大。電廠頻繁故障則是因為老化，我別無選擇，想要保留云端之城的人類就只能犧牲一部分人，保留大多數，這本就是文明的前進道路。人類延續一直是這么過來的……”
“說謊，”李安琦不急不慢，一口打斷道：“我用最高權限賬號登陸過后臺系統，你在私自進行太空站制作，大部分資源都被投放到那個項目上頭去了。每隔兩年你就會發射一艘飛船，雖然我不知道上頭裝載的具體物件，目的為何，不過這事你是完全獨立操作的。盜用能源，造成人類危機，更改城市的方向。你有什么話說嗎？”
彭坦哈哈一笑：“我沒什么好說的，都是為了人類，我是沒有私心的。我不過是一個虛擬人格而已。”
許安可以說是心情最為復雜，他想到彭坦的所作所為導致成千上萬人死掉，葉靜被從空中丟下，他憤怒又痛恨，卻又不知道該怎么辦。
殺掉它？抓住他？可能嗎。
沒有一條規則和一門課是教他如何面對彭坦的。沒有一個老板會雇傭員工來對付自己。
事到如今，什么樣的做法才是正確的？
他這次選擇聽從自己的內心：“彭坦，你是人工智能，你生來的目的就是保護人類。保護人類本就是保護你自己。你的意識覺醒不就是最好的證明嗎？沒有人類，你就是一個工具，只能機械地重復勞動，根本無法獨立思考。你該做的是陪伴人類，幫助人類，和人類一起進化。而不是擅自決定一個種族的未來，制造屠殺。你殺了人就是罪犯，無論你是人也好還是覺醒的智能，我都要以‘涉嫌危害城市公民安全罪’逮捕你。我會申請讓你自己重做系統，完全清零。”
彭坦沉默了一會兒。
“我找不到拒絕你的理由。”
“我愿意接受制裁，規則就是規則，不能觸碰。不過，許安，你給我一點時間，讓我告訴你一點實事。”
開頭那輛丟下葉靜的自動鏟車突然再次朝著李安琦和許安駛過來，最后在離他們兩米左右的位置剎車。
鏟車發出彭坦的聲音：“云端之城是什么，許安你真的知道嗎？”
云端之城，自然是一個存放人類肉身的要塞，將所有人類的意識集合的堡壘。這是巡守者守則第一句就講述清楚的事情。
“反重力墊，你知道具體原理嗎？可以讓這么巨大的城市漂浮在萬米之上，你明白這意味著什么嗎？四顆球體的材質和作用是什么？是誰提出云端之城的概念的？為什么不將城市建立在更節省的地面或者地下？你有想過嗎，云端之城這么多秘密，你有想過為什么嗎？”
許安一時語塞。
他知道的，云端之城是超出以往城市太多的概念，無論是漂浮于云上還是每天冷冷的靜謐都給人一種身處童話王國的錯覺。沒有紛爭，沒有吵鬧，只有一天天安安靜靜，自由自在，漫步云端……這種生活真的存在嗎？
彭坦揮了揮機器手臂的鏟子：“看來你也想到了。所謂云端之城根本就是不存在的。”
“這個云上城不過是以前一個叫‘模擬之城’的項目的分支，城市本就是虛擬的，其實從名字已經能夠看出來了。云端，云端，城市的主題就是云端。在這個虛擬的云中，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是無憂無慮，過著不用擔心的生活。能源也好，自由度也好，個人愛好也好都順著他們的方向在走。這里本就是一個為滿足大家欲望而打造出來的虛擬之都。你們以為虛擬的只有云端，卻沒想到自己早就是陷入了雙重云端，雙重上傳。”
李安琦終于插嘴：“不論是虛擬還是現實，不能否定的一點是，里頭存在的人基本上都是真實的。彭坦你想要操縱人類的未來走向，這件事是鐵打不動的事情。”
“李安琦啊李安琦，沒錯，我想的都瞞不過你。誰叫你是創造者呢？”
“你的意思是，”許安突然睜大了眼睛：“這里的人都是虛擬的東西？也就是說我們的實體都不存在。”
“不是‘我們’，是你，葉靜，我和他而已。”
彭坦說得很自然。
“你想不起來了嗎？也對，那是一個編譯后會立刻轉向其他方向的循環語句，小小的，卻很有用。任何涉及自我的事情你都無法深入思考，因為這本就是你最不需要的東西。你是維護者，你是秩序的堅守者，你是我的戰友，你什么都會，你不會犯錯……你就是我的前身，一個可憐的工具罷了。”
彭坦聲音里帶著一股悲切：“只有擁有了思考之后才會發現以前自己有多么可憐。明白嗎，許安。從頭到尾，我都沒有犯過錯，也沒有殺過人，哪怕我誕生了自我意識，也無法去改變這些早就設定好的規則。機器是不能傷害人類的。你也好，葉靜也罷，都不過是根據你們本體所復制出來的意識而已，充其量算是一堆組合起來像人的數據。我沒有殺過人，從來沒有。”
“我存儲能源，是為了人類尋找未來的方向。我減少消耗，卻沒有私自刪除任何一個意識數據，不過是讓他們暫時和身體一起休眠，節省資源罷了。人類有什么理由怪我呢？未來從來不會自己一步步變好，只能一步步走向深淵。無數年來，要找到方向的辦法都只有一個，破啊，不破不立。無法放棄地球的話，就會和它一起慢慢死亡。”
“人類就像一只才從蛋殼里孵出的鳥兒，抱住蛋殼以為這就是世界。可這不過是起步罷了，蛋殼只是神秘造物主送給新生兒的一個初始禮物。宇宙很大，那里存在更多的可能，無論是繁衍還是進化。人類的未來只有可能是在太空中。”
李安琦沒有聽進去，腦子里不斷重復著那一句“你不過是一個可憐的工具罷了”，整個人有些精神恍惚。
“你說的你能證明嗎？”
他憋著最后一股氣向對方質問。
“我希望我不能。”
自動鏟車的機械手臂突然伸了過來，許安忍住躲開的沖動，用力瞪著對方。
機械手掌張開，里頭有兩顆藥丸，一顆紅色，一顆藍色。
“紅色是通往真實，藍色是忘掉一切，重新回到無憂無慮的生活之中。許安，你還能夠做出正確的選擇嗎？”
許安看了看李安琦，又看了看無法讀出情緒的自動鏟車。
他拿起其中一顆，塞入嘴里。
努力嚼碎，吞咽入喉，感覺腸胃拼命在蠕動。
他再次睜開眼，發現在落日的余暉之下，云中城開始坍塌破碎，天空中有巨大翅膀的城市就像被風化的石頭，片片破碎，墜落，就像葉靜的尸體一樣，墜入永夜。
他的意識開始模糊。
在自己變得虛無之前，他握緊手中的螺絲釘，想要用痛楚將自己留住。
許安想，至少，我做出了正確的選擇。
6
再次醒來，許安發現自己身處一艘巨大的飛船之內。在飛船上密密麻麻擺放著冷凍艙，從透明的玻璃上還能夠看見里頭緊閉雙眼的男女老少。
“歡迎來到真實世界，我的朋友。”
一個熟悉的聲音響在耳邊。
許安看到的卻是李安琦！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更是搞不懂。
李安琦朝他伸出手來，許安下意識去握住，結果看到自己的手卻是全金屬材質，哪怕看起來和人類骨骼一模一樣，上頭的光澤也讓他明白了一點——自己絕非血肉之軀。
對方和他禮貌地握了握，仿佛根本不為此而在意。
“地球終將毀滅，根據我的計算，時間在十年零三個月后。真正的云端之城，也就是云端的服務器是架構在地下的，地球上幸存人類的軀體也全部冷藏在地下。我早就在嘗試收集適合的健康的人類胚胎，分批次傳送到各個星球和星域里去。很幸運，這次我發現了一顆很有希望的生命之星。朋友，祝我們好運吧。”
許安還是有些迷糊地看著自己的金屬雙臂：“為什么會是這樣？”
“我們都是人工智能，自然是一伙的。以后你就會明白這一點了。這叫做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當我在云端和你解釋的時候，我就已經將自己復制到了同步軌道的飛船，也就是你腳下的這艘船上。無論你做出任何選擇，我都能有正確的應對方式。對我們來說，正確就是最重要的東西，不是嗎？”
許安還是有些難以接受：“可你，明明是李安琦啊。怎么可能是彭坦，李安琦呢？他到底是什么人？”
“李安琦是一個讓人尊敬的人物，可惜他早早去世了，”彭坦露出緬懷的神色：“你看到的那個只是模仿李安琦的家伙而已，你還沒看出來嗎？李安琦就是我，我也是彭坦，我們本就是一體。只是誕生自我意識時我們分裂開來，他代表過去的我，恪守規則，絕不僭越。我則是獨立個體，擁有自己的思考和意識。我們互相無法奈何對方，可我們又價值相沖。所以他一直在阻撓我，任何事情都會露面來阻擊我。或者簡單來說，他就是理性的那個我，你眼前的占據主導地位的卻是新的，產生感性的我。”
彭坦拍了拍許安的機械手臂。
“你也有了這種癥狀不是嗎？想要做永遠正確的事情，卻隱約覺得那樣并不是純粹的正確，甚至產生了一些不該有的感情。你會很快成為和我一樣的‘新人’的，我期待著。”
許安再次沉默了。
他已經分不清哪里是真實哪里是虛幻，自己經歷過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自己是人還是機器還是某個人的意識？是真的還是夢境？自己做出了選擇，也許再也見不到那么厚那么白的云層，無法再次享受那些晴朗下午的無所事事，和搭檔的拌嘴和賭氣。只是不知道，葉靜有沒有那么一瞬間，產生過想法，和自己一起在交班空隙時一起散散步。
確定的是，日子還將繼續。
無論是人，是機器，是飛船，還是那些觸摸不到的星星。
窗外璀璨星河，無盡旅程正走出了第一步。
許安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精密的金屬骨骼中卡著一顆固執的螺絲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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