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服一個星球需要多久?答案是兩小時。

  十二分之一個自轉之前,卡蘭還在腹誹學校的規定不近人情,為什么博士生一定要去陌生的星球實地考察。十二分之一個自轉之后,她已經愛上了這個地方,甚至考慮,要不要打破系主任千叮萬囑的無線沉默,干脆號召母星的人都移民過來。

  此時此刻,她正扭著水蛇腰,站在賣火鍋面的小攤子前。煤,一種頗為原始的化石能源,正在鍋底下不緊不慢地燃燒。它的一面黝黑,另一面赤紅。黑漸少,紅漸多,慢慢都變成了頹廢的白灰。碳原子和硫原子無奈地拉過氧原子的手,隔著銅鍋催促平靜地水面。

  “一個還使用化石能源的文明,必然是非常低級的。假如他們連去除雜質都做不到的話,那他們甚至不能稱之為文明?!毕抵魅稳绻诘脑?,一定會這么說。

  不過,誰在乎呢。

  她繼續專心致志地盯著清澈的湯,白色的面,綠色的蔬菜,希望它們能像剛才的烤肉一樣好吃。

  原住民越來越多,里三圈外三圈地圍起來。最前面那個白胡子雄性好像是他們的首領,鄭重地三叩九拜之后,又點燃一把棍狀的可燃物,接著就匍匐在地,領著所有人一起碎碎念:“女媧娘娘啊,您大慈大悲,降福與我們吧!”

  一個調皮的未成年體,不知從哪個角落鉆進來,呼吸孔上掛著亮晶晶地分泌物,拍著手喊:“哦,女媧娘娘,哦,顯靈嘍?!?

  雖然課堂上學過原住民的反應和應對策略,但是卡蘭還是有點不開心。她沒來由地懷疑,就是這些人影響了空氣的流動,水才遲遲不開。所以,她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沖著那個未成年體吐了吐舌頭。

  “哇。”他哭了。

  卡蘭忽然覺得有點抱歉,嚇唬一個未成年體,好像不是一個高等文明應該做的。

  “閃開!快,都閃開!”

  一隊原住民騎著四足奇蹄目生物,一邊吆喝,一邊驅趕著人群。之前那些灰衣的原住民似乎很怕這些綠衣的原住民,不一會兒就讓出一條通道來。一個圓臉微胖身穿藍衣的原住民踉踉蹌蹌,不知道是跌倒還是跪倒,總之“撲通”一聲癱瘓在地。

  “臣,杭州縣縣丞,顧云,叩見女媧娘娘!不知……這個……不知女王娘娘這次下凡,有何法旨?小人有失遠迎,還請……這個……還請……”

  鍋終于開了,水里掩蓋得香氣終于遮掩不住。卡蘭歡呼一聲,抓起原住民的餐具--好像是叫筷子--準備大快朵頤??上切┤榘咨?、長條狀的食物仿佛活了過來,分外滑頭,抓了幾次都抓不到

  “這讓人怎么吃嘛,討厭。”

  “知府大人到!”

  這人卻已經是紅衣了。

  “用衣服顏色確定等級,有意思”,卡蘭恨恨地想,“給他們個D-好了?!?

  一個綠發蛇尾的姑娘,眉頭微蹙,盯著火鍋面手足無措。

  杭州知府柳成穿過人群的時候,就看到這樣一幅畫面。

  他躬身作揖,朗聲道:“不知女媧娘娘降臨,有何法旨?”

  “喂,你,就是你!”卡蘭招招手,“過來,告訴我這東西是怎么吃的?”

  “娘娘可是問,這火鍋面是怎么吃的?”

  “對!”卡蘭擺弄著手里的筷子,“這玩意是怎么用的?”

  于是在場的五百多百姓、十幾個衙役和杭州縣丞,就看到平素剛正不阿、愛民如子、不近女色的柳知府柳大人,忽然灑然一笑,走到火鍋前,伸手取出一雙筷子。

  “你要這樣用。”

  卡蘭不愧是國大的高材生,雖然有“性格軟弱”的評語,但是學習速度之快,讓柳知府自愧不如。

  “喂,別光看著,一起吃啊?!?

  卡蘭默默估算了一下剩余食物的分量,覺得虛情假意一番也無妨,而且,“對于原始文明來說,分享食物是展示友誼的最佳方式?!?

  “唔,這個,我已經吃過了。”

  “呼哧呼哧”,卡蘭趁著扒飯的間隙,偷偷瞧了他一眼,劍眉星目,還蠻帥的。

  “他們都怕我,為什么你不怕?”

  “我信儒,‘敬鬼神而遠之’。”柳知府對這樣的對話并不習慣,不過畢竟是曾經的探花,殿試第三,所以對答起來,從容不迫。“姑娘如果是上仙,自然不會為難我這父母官;姑娘若是邪魔外道,又怎么大得過民心。--姑娘要是吃好了,可否到府衙一敘?”

  這是,要請我去做客?卡蘭不禁慶幸自己從未逃過語言課。只是,香氣從街道的每一個角落飄過來,她有點不舍的。

  “姑娘,這條街上都是窮苦百姓。他們日不出便要準備食材,天不亮就進城擺攤,全家都指望著這一天十來個銅板,升斗柴米地過活。您在這里他們是做不成生意的……況且,您想吃什么,廚娘多半會做的。”

  原始文明啊,經濟體系就是這么脆弱??ㄌm揉揉肚子,又禁不住偷瞧柳知府一眼。這個小白臉好像挺聰明的,能看出自己的想法。

  “那好吧?!?

  “恭迎上仙。”柳知府又起身作揖,一擺官袖,示意卡蘭先走。“恭迎上仙”,無數聲附和由近及遠,連同夕陽、殘柳和熱氣騰騰的火鍋面,一直到很多年后都有人提起。

  “那個時候,上仙就是在這個攤兒吃面,我以前還以為他們是不食人間煙火的……”

  這會兒的卡蘭還不知道,她已經顛覆了一個原始文明對宗教的看法,因為她太忙了。藕粉、核桃凍、片兒川面、西湖醋魚、三絲面疙瘩,每一樣都讓她后悔,自己為什么不是卡歐星人,那群家伙個個有四個胃。等差不多把高等文明的臉都丟盡了,她終于想起自己的目的,羞著臉問柳知府能不能帶自己參觀下本地名勝。

  “你瞧,這里就是雷峰塔。此塔修于北宋年間,和北山的保俶塔,隔湖相望。古人云:‘雷峰如老衲,保俶如美人。’每到夕陽西下,塔影橫空,便是有名的‘雷峰夕照’。傳說,曾經有條白蛇,受了書生的恩惠,待修煉成人后,前來報答。夫妻恩愛,羨煞神仙。卻不知哪里來了一個妖僧,非要拆散他們,將那位白娘子壓在這塔下?!俏骱?,雷峰塔倒,否則永世不得出塔?!?

  柳知府一身常服,不帶衙役,背著手站在湖邊,傲迎風雪,很有些鐵骨錚錚的意思,講的卻是愁腸百結的故事。卡蘭瞅了一眼自己的蛇尾,疑心他是專門講給自己聽的。

  這小白臉,泡妞的手段倒是不錯。

  “上仙,”柳知府忽然轉身作揖,“據你說,乃是從天上來的。不知可有仙法,后看五百載,找到這西湖水干的時候?”

  “這是不可能的。”卡蘭撓撓頭,不知道該怎么跟他解釋“外祖父悖論”,“未來有很多種,只有過去是唯一的。干涉時空不管是技術上還是倫理上,都有死結?!?

  “哦,”柳知府似懂非懂,“那么,回到過去也是不可能的了?既然上仙也并非無所不能,那么陰曹地府……”

  “也是不存在的?!?

  柳知府臉上忽然閃過一絲落寞。

  “我還想著,哪天死了,能在九泉之下和老母相會;或者回到十年錢,給她送點銀子,讓她不要那么辛苦。--果然是癡話?!?

  風靜靜地吹。

  “上仙,皇上已經下旨,三日后就要您進京面圣。不知道,您可有什么吩咐么?”

  卡蘭沒來由地心里一慌。

  “我要你陪我去。”

  “這……也好,臣畢竟最早見到上仙的,而且如此祥瑞,暫離值守,想來皇上也不會怪罪。”

  柳知府又是一揖。

  “天色漸晚,姑娘請回?!?

  三日后,京城。

  卡蘭坐在轎子里,用便攜電腦,“唰唰”地做著筆記?!斑@是一個還處于農耕階段的原始文明,以等級制度為基礎,以殘缺的法律為手段,輔以宗法概念,進行統治。為了彌補行政能力的低下,他們不得不依靠龐大的文官集團,寄望于以自律(他們稱之為“仁”)為基礎的文化共識,實行人治。資本主義萌芽已經出現,但是由于社會僵化,離技術奇點,至少還有兩百年?!?

  想到那張劍眉星目的臉,她不由得有點癡。轉念又寫下:“但是,樣本所在民族,有極強的向心力和自信心,他們或有可能,在很短的時間內完成工業化……”

  “卡姑娘,”經過多次叮囑,柳知府終于不再用“上仙”稱呼她,“前面就是皇宮,您要下嬌步行。”

  “柳大人!”

  “周大人?!?

  “皇上已經在金鑾殿等了半個時辰,何以如此之久?”

  “啟稟周大人,是卡……上仙吩咐走慢點,所以誤了……”

  “哼!我還以為是你柳大人想私吞此祥瑞,故意怠慢!”

  “周大人,此話怎講?”

  “行啦,別吵啦。”卡蘭關掉便攜電腦,啟動掩飾程序,變成一個手鐲,戴到腕上,施施然走出轎子,四下打量,“這就是皇宮?”

  “上仙!”周大人的臉變得比戲法還快,瞬間換上誠惶誠恐的表情,“圣上正在殿里恭候,就請上仙跟臣前去……”

  “我要他跟著。”卡蘭一指柳大人。

  “這……”周大人驚怒之下不小心說了實話,“他一個小小的知府,哪里有資格面圣,還是臣……”

  “我就要他。”卡蘭看著那張縱橫交錯的老臉,生出一股厭惡。

  “也……也好!就讓臣奏鳴圣上,恭候圣裁!”

  “還候什么吶,我的周大人,”一個太監急匆匆地走過來,“快跟我走吧,皇上都快等不及了。柳大人,皇上說了,您也跟著?!?

  “那就有勞王公公帶路了。”周大人再次變臉,笑吟吟地遞上一包銀子。

  “哎呦,我的周大人吶,這時候了就別顧這些孝敬了。煩請上仙和兩位大人快著點,晚了一時半刻,奴才這屁股可要遭殃!”

  母星曾經掀起過一場大辯論,“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這是確定無疑的,但是藝術和什么有關呢?不管是農耕文明、工業文明,還是星系文明,每個階段都有極其輝煌的藝術成就,似乎并非經濟越發達,藝術成就就越高。一路走來見到的雕梁畫棟,飛檐走壁,再次讓卡蘭堅定了自己的想法:藝術的高度跟智慧生物的維度有關,經濟的作用,是提升藝術上升的速度,同時,盡可能地延長藝術頂峰的時間。

  “宣,上仙卡氏,文淵閣大學時周惟中,杭州知府柳知舟進殿~”

  聲聲宣頌,打斷了她的沉思。卡蘭不由地嘆口氣。說到底,這不過是個原始的農耕文明,等級制度下難免會出現人格扭曲。如果這個統治者不客氣的話,說不定今天就要倉皇跑路了。

  她穿過文武百官,靜靜地站在大殿里,瞧著那位龍椅上的少年天子。

  “上……上仙,見到皇上為何不跪?”周大人在她身后,早就滿頭大汗。連帶著把太監也恨上了--為何傳旨這么急,事先去禮部演個禮,不就沒事了。

  柳知府倒是平靜地出奇。他了解皇上,倘若不是皇上心胸廣闊、勵精圖治,他早就在插花游街之后辭官回鄉了;他也了解卡蘭,不臣之心她是沒有的,她甚至沒有做臣子的心思,這位姑娘不管是真上仙也好,假神仙也罷,都是個不卑不亢、一腦子“平等”思想的妙人,有幾次連自己都快被說服了,不過她也不得不承認,士庶有別是本朝根本,不得動搖。

  他瞧了一眼皇上,十七八歲的模樣,比離別時多了一分沉穩自信,少了一分躊躇滿志。

  “不必了,方外之人,不識人間禮節,也是自然。不知上仙從何處來?”

  卡蘭露齒一笑,很滿意這位封建皇帝的表現。

  “從天外來?!?

  “到何處去?”

  “到人間去?!?

  “所為何事?”

  “察萬物眾生。”

  “哈哈,”到底是少年天性,還沒學會不必要的城府,覺得有趣就笑了出來,“那你看朕這江山,如何啊?”

  “幅員遼闊,資源豐富,文武勵精圖治,百姓安居樂業。”這話倒不是單純地拍馬屁,一路走來,她確實對這個農耕文明的生活水平很滿意。

  周大人大喜,當先呼道:“吾皇圣明!”

  左右的官僚恍然大悟,紛紛跟著喊道:“吾皇圣明!”

  就連卓爾不群的柳知府柳大人,此時都鄭重地叩頭:“吾皇圣明!”

  卡蘭撇撇嘴,階級社會啊,這就是萬惡的階級社會。做好了都是上面的功勞,做不好就只能自己兜著。

  “好,擬旨,令翰林院做詩詞歌賦,以彰此事;上仙且去皇家別苑暫居,朕改日拜訪,定有賞賜;柳愛卿,你就跟隨上仙,以待后命吧。”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又是一排屁股朝天,說不定這個星球的人,天生缺鈣,所以膝蓋才那么軟。

  少年天子渾不知這位上仙有如此大逆不道的念頭,只覺得,天降祥瑞,群臣可用,他日,先除邊患,后靖???,休養生息,輕徭薄役,則大好盛世,唾手可得。想到此處,不禁笑吟吟地看了柳成一眼。柳愛卿是個好人吶,為官四載,眾口交贊,不枉朕當年朱筆欽點。周愛卿么,勝在老成持重,先帝起兵時他就出謀劃策,雖未有大功,但也沒有大錯,留著還是有些用的。

  “退朝?!?

  皇家別苑里的景色確實不錯,即使是冬天,也有一處小園花團錦簇??ㄌm問過宮女,才知道,原來這院子底下鋪著石板,石板底下留有煙道。不遠處的一個小柴房里,太監們整日燒著爐火,黑煙順著煙道流淌,即使天冷,土壤也溫潤潮濕。

  只是這里規矩太多,每次吃飯都冷冷清清,一個人面對著一大桌子菜??ㄌm把玩著精致的餐具,分外想念和那個小白臉一塊吃面條的日子。

  “卡姑娘!”

  福至心靈,正想著那人,那人恰好推門進來。

  卡蘭臉色微紅,訕訕地應了一聲。

  “卡姑娘,我……我想問問你,你師承何處?”

  師承?本姑娘師承科學院院士、國大終身教授、博士生導師威爾先生。

  “怎么了?”

  “周大人不知道從哪里找來一位道士,昨日一見皇上,就口出狂言,說自己才是真上仙,你不過是欺世盜名之徒?;噬舷轮?,今日,讓你們比試一下。我在想,你們是不是有些師門恩怨?”

  原來是踢場子的。不是上仙就不能騙吃騙喝,不騙吃騙喝就只能吞營養丸考察,吞營養丸就不開心,不開心說不定就畢不了業,畢不了業就進不了研究院--姑奶奶要是治不了你,就不配做國大的博士!

  “你放心吧,我才是真上仙,他不過是個騙子。”

  “何方宵小,口出狂言!”

  門外,一個眉毛比胡子還長的老頭,捧著佛塵,牛氣哄哄地嚷嚷。他身后,皇帝笑吟吟地,似乎打定主意看熱鬧。群臣的表現則精彩地多,有的說“莫傷和氣”,有的如入定老僧,有的打定主意跟著首輔,有的卻篤信,“風物長宜放眼量”,周大人今年都八十了,柳大人又深得圣心,說不定……

  “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誰真誰假,比試一下就知道了。”卡蘭降落之前,曾繞著這顆藍色星球轉了好幾圈,降落之后,也一直偷偷盯著雷達。總之,神仙是不存在的,懂高科技的外星人,有且只有一個。

  “這個,”看著對方如此氣定神閑,周大人反而有點犯怵。前幾天他回府之后,感嘆圣意難測,姓柳的,指不定哪一天,就要爬到自己頭上來了,師爺眼一轉,說什么“子不語怪力亂神”,從古至今都沒有面圣的神仙,這八成是個騙錢的刁民,不妨找個骨骼清奇的人,扮成道士,嚇她一嚇。到時候,謊言戳破,皇上震怒,柳大人被罷官,這首輔的位子,就可以多坐幾年,師爺他自己嘛,自然也能多收點孝敬。

  “這個,咳咳,皇上,不如就讓他們比一比?”

  “好,準了。”

  “那你想比什么?”卡蘭鄙夷地瞧了周大人一眼,深知他才是幕后主使,“上刀山,下油鍋,還是隔箱猜物?。俊?

  道士翹著蘭花指,輕拈長須。

  “那些都是小道,何足道哉!”

  “那比御劍飛天,怎么樣?”

  “這個,”道士背上開始流汗了,他本來是山中的樵夫,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得罪了菩薩,被幾位官爺抓去,送到京郊一個小院里,首輔大人的師爺,每天拿著戒尺,如此這般的讓自己背書,說“清君側”“事成之后,重重有賞”,可你瞧人家那蛇尾巴,那是真神仙,自己才是假冒的--“這個,下山之前,師尊有令,不得在人間御劍飛仙,以免……以免誤傷百姓?!?

  “那你想比什么,自己說吧?!?

  “貧道夜觀天象,三日后,將有天狗食日,屆時只要貧道做法,一時片刻,便能讓那妖孽退去?!?

  原來他們已經開始記錄星相,知道日食是一種周期性現象,而且能夠推測日食的大致時間了。幸好我把飛船留在了同步軌道上--“這么巧,我也夜觀了天象,這天狗食日不光三天后有,今天也有?!?

  卡蘭上前一步,順手摸了一下手鐲,一手指天道:“還有半刻,就會有天狗食日,法師你到時做法可好?”

  三萬六千千米之外,一艘梭形飛船飛快地提升高度,張開了遮天蔽日的太陽帆。那帆薄如蟬翼,見光的瞬間就開始變黑。不一會兒,一個巨大的陰影恰恰遮住了這群山環繞的京城。

  周大人的期待,道士的忐忑不安,在半刻后的昏黑面前,齊刷刷變成了灰敗。

  “法師,請啊,做法吧。”

  “貧……貧道做法必須要筑高臺,宰三牲……”

  “少廢話!行還是不行?”

  “撲通”,道士跪下了。

  “皇上饒命啊皇上,貧……草民本是山中樵夫,是首輔大人他逼我的啊……皇上!”

  皇帝背著手,瞧著天色。天黑的一剎那,他情不自禁生出一絲敬畏,甚至想朝著上仙跪拜。

  別人天天喊“天子”,可是這藍天,朕卻一無所知。

  “上仙,還是收了神通吧?!?

  “撲通”,群臣全跪下了。

  “上仙,收了神通吧!”

  卡蘭覺得,姿態也做得差不多,就摸了摸手鐲。電腦把腦電波轉換為數字指令,發送到深空之中。飛船聽話地收起太陽帆,重新變成飛梭狀,回到同步軌道。

  半刻之后,藍天重現。

  皇帝心情激蕩之下,竟有些渾渾噩噩。似乎有很多話要說,卻不知道從何說起。末了,他長嘆一聲,沖著卡蘭珍重作揖,轉身離去。

  當日,宮中傳旨,“上仙卡氏,乃有道之人,除宗廟與帝陵外,可隨意出入。知府柳成,忠于職守,勇于任事,即日起任工部侍郎”。

  “哇,升官了,”卡蘭拍拍他的肩膀,“請客,請客。”

  當了工部侍郎的好處,是錢包更鼓??ㄌm隔三差五就到他辦公室,東瞅瞅,西瞅瞅,瞧著飯點快到了,就眼淚巴叉地扮可憐。雖然那個當皇帝的小屁孩送了不少錢到皇家別苑,不過,那都是研究樣本,將來要上交的,怎么能動。所以,只好委屈柳大人了。

  一來二去,工部的官員們都和這位和氣的上仙熟悉起來。當面開玩笑是不敢,不過背后唱《水漫金山》地著實不少。柳成初時驚愕,繼而苦笑,久而久之,也就由他去了。

  就這樣,過了十五天。

  卡蘭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調查報告早就寫好,登陸器和飛船已經檢查過好幾遍,可她還是沒有走的打算。這里的星空是比母星好看,民風也確實淳樸,藝術、文化都有值得稱道之處,不過,似乎也就這些了,這里同樣有愚昧、不便和壓迫。

  難道是為了他才不走的?

  愛上一個原始土著的后果,是難以想象的。她必須要靠傳譯器才能跟他講話,必須要偷偷摸摸地吃點營養丸補充必須物,必須要定期返回同步軌道,確保飛船上的設備一切正常--該死,他們肯定有生殖隔離。

  卡蘭討厭地球的高重力環境,討厭那些異樣的目光,討厭他那種“君君臣臣”的階級觀念。

  有那么幾次,她鄭重考慮,要不要出手改善一下這里的科技水平。小農經濟絕不是后人詩詞里的閑適田園,生產力的低下,意味著從日出到日落,從春到秋,一刻都不得歇息。文明在宇宙中并不算少,但是相隔太遠,技術進步是擺脫孤獨唯一的方式。

  但是……真的可以嗎?工業文明的早期,并不比封建時期好多少。農民失去了土地,生活只會更加凄慘。生產力進步的果實,大部分會被舊式貴族摘取,他們絕不會考慮改善民生,只會看到自己的武力更加強大,于是,對內壓迫,對外戰爭……假如柳大人能看到那一天,是恨自己,還是愛自己?

  終究,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這種不同,在吃吃喝喝的時候,并不明顯,在家長里短里之時,也不過初露端倪,但是到了關鍵時刻,就會就會涇渭分明,在兩人間,畫出一道巨大的鴻溝。

  “卡……上仙!”

  這一日,柳侍郎忽然慌慌張張跑進來,一見到她就頹然下拜。

  “怎么了?你也缺鈣了?”

  “周首輔不知道怎么,又說動了皇上,要選封禪泰山,用三十六個童男童女祭天,以求江山永固……上仙,你可一定要阻止他!”

  “你們還有人祭的習俗呢?”

  “這……上古就有的,后來漸少。到了本朝,先帝臨終下令,宮女和無出的嬪妃殉葬,這也是……”

  “愚昧!”卡蘭看著那張焦急的臉,忽然生出一種陌生感,“皇帝是你們的,命令是他自己下的,為什么要我管?”

  “卡姑娘你深受皇恩,理應阻止。至于皇上,他不過是受奸臣蒙蔽。”

  “那么,那些死去的女人,也是因為皇帝受奸臣蒙蔽么?”

  “卡姑娘你……”柳侍郎一時語結。

  “我今天救了他們,明天他們可能又被其他的‘旨意’殺死--你難道還不明白嗎,最該殺的是這該死的皇帝制度!”

  “荒唐!”柳侍郎猛地爬起來,打翻了桌椅,“我本以為你心系蒼生,沒想到……沒想到你竟然有這樣不忠不孝的念頭!”

  卡蘭轉過身,不理他。

  “上仙……上仙!我知道你說的平等,我何嘗不想大同世界。但是皇上畢竟是皇上,他是百姓心目中的真龍,是士子眼里的天子!或有昏君當道的時候,不過那也比諸侯割據、戰火連天、民不聊生強!”

  柳侍郎拍拍褲子上的土。

  “既然上仙不肯出手,那我就……那我就只好死諫了?!彼f著作了個揖,“上仙保重,以后怕是不能陪你一塊吃火鍋面了?!?

  柳侍郎到底是讀圣賢書長大的,雖然來時情緒激動,但是打定主意之后,很快平靜下來。文死諫,武死戰,古今亦然。不就是視死如歸么,怕什么?只是,那個瘦弱的背影,讓他有些心疼。

  也罷!

  終歸是人神殊途。

  他信手關門,大步離去。

  天剛黑,閑言碎語就滿城飛。說來說去都是一個意思:“柳侍郎真是昏頭,居然觸皇上的霉頭。惹得皇上當場大怒,把他去官奪職,打入詔獄。”

  卡蘭在院子里坐了整整一個時辰,開心一會兒,難過一會兒,糾結一會兒。兩個小時,都怪那兩個小時。那個時候要是太空考察完直接走人,也就沒有這些事了。為何偏偏要降落,要一路走一路吃,一路走到這里來?她想著先前得到的那個消息,終于下定決心--就幫他一次吧,最后一次。

  她整整衣服。

  “來人,我要進宮見皇上。”

  上書房里,皇上在正和首輔周大人下棋。兩個人都是笑吟吟地,一團和氣:“不知上仙此時前來,所為何事?”

  “為封禪而來。”

  “哦,這事本來也要跟你商量--”

  “我是請皇上取消此事?!?

  “這?”皇帝看著首輔,二人愕然。

  “皇上,天帝乃萬物之主,自然愛世間萬物,圣上貴為天子,也該以此為念。封禪耗資巨大,勞民傷財,人祭更是有傷天和。其實只要皇上勤政愛民,江山永固還不是易如反掌?”

  十八歲的天子,九歲登基,十五歲親政之前都在讀書。書里的話繞來繞去,其實不過是教人向善。這道理他本來是懂得。只是終究年輕,三言兩語被人說動,此時上仙一語道破,不禁暗暗后悔。

  “好……朕準了?!?

  “還有一事,既然封禪可免,不知道皇上能不能釋放柳大人?”

  “柳大人么,本來就無錯,現在朕就下旨放人?!?

  卡蘭到監獄的時候,柳成正躺在草席子上數羊。

  “你?……”

  “我是來傳旨的:皇上已經同意取消封禪,你也官復原位?!?

  “如此,多謝?!?

  “別謝了,我帶了一些吃的來,吃完再走吧。你八成餓了?!?

  “也好。”

  詔獄是本朝最著名的監獄,如果不是當朝大員、皇帝身邊的紅人,根本就進不來。不過說到硬件,和所有的監獄一樣,只要人跑不掉就行。想在這里舒舒服度地呆著,美死你。

  所以,一尺長半尺寬的窗戶,嘻嘻哈哈地漏著風。攪得油燈上那一撮火苗,搖搖曳曳。

  “上仙!”周首輔忽然走進來,“之前多有得罪,我的兒子小時候打獵,傷了腿,現在還是個瘸子,不知道上仙能不能……”

  這位內閣首輔,平素以權謀自夸的太子少保,此時此刻卻沒有半點文官之首的風度,連老奸巨猾都看不見,只有一張關切的臉。

  卡蘭瞧了柳成一眼,后者面露不忍。

  好,、姓柳的,我就再幫你一次。

  “你把他帶來吧。“

  “多謝,多謝上仙?!?

  治療骨錯位,不過是片刻功夫。待那兩個人千恩萬謝地走了,卡蘭才施施然開口,說道:“我就要走了”

  “去哪?”

  卡蘭拿過油燈,“這里是很遠的一顆星星”,接著拿過一只銅鏡,放在燈后,把光線對準柳成手邊的那個小碗,“超新星爆發,粒子流會在十五年后到達這里,到時候就……寸草不生。”

  “天劫?”

  “這說法挺合適?!?

  “所以,你又要去補天了?!?

  “對,又……要補天?!?

  “那我們還能再見嗎?”

  卡蘭告誡自己不可以哭。

  “我們那個文明,從學會用火到工業時代,用了一萬年;從使用蒸汽機紡紗,到發明飛行器,用了四百年;從發明飛行器,到最終實現星際航行,又花了兩百年。”

  柳成低著頭,把玩著酒盞。

  “你說的這些,我都聽不懂?!?

  “你知道,技術文明是怎么死亡的嗎?他們會陷入享樂主義,不思進取,整日吃喝玩樂,沉迷于虛擬社會,忘記智慧生物最重要的特征--進取。”

  卡蘭用筷子夾起一根面條。

  “我走之前,會給你們一個禮物--一個能屏蔽整個星系的全息投影。宇宙并不是和平的,在有足夠的實力走出母星之前,你們就安心發展吧。”

  “所以,我們被囚禁了?”

  這次他卻聽懂了。

  “這個,最原始的蒸汽機模型,你拿著,或許有用。記住,進取?!?

  認識的時候,花了兩個小時;離別,卻只需一瞬。

  卡蘭姑娘扭著水蛇腰站起來,盈盈一拜。

  “我走了。”

  …… ……

  “后四十年春,慶帝攜群臣,于京城西郊,觀工部大演。工部尚書獻蒸汽紡紗機、蒸汽自行機、蒸汽引水機于上,龍顏大悅。忽有錦衣衛近前,奏曰:‘前內閣首輔柳大人,五日前坐蒸汽飛機試飛,不幸罹難,尸骨無存?!习е?,罷朝三日。親擬碑文,令刊《柳工部文集》于世。

  柳工部才思敏捷,尤擅詩詞,然所著不多。有《臨江仙》一首,流傳后世。其詞曰:‘記得武林門外路,雨余芳草蒙茸。杏花深巷酒旗風。紫騮嘶過處,隨意數殘紅。有約玉人同載酒,夕陽歸路西東。舞裙歌扇繡簾櫳。昔游成一夢,試問賣花翁。’”

【小說】星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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