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大學畢業剛步入社會的前幾年,認識若干狐朋狗友。遺憾的是,其中沒有一個是女的。更為遺憾的是,其中沒有一個是單身。當然,除了我。  后來,劉松的加入多少彌補了這個遺憾。彌補遺憾并不是說他是個女的,而是他跟我一樣沒有女朋友。
  劉松是經誰介紹加入我們的組織,至今已不可考。我對他的印象最早可追溯到打圈這件事上。對于任何組織來說,調戲新加入成員都是順理成章和理所當然之事,比如QQ群新加入成員往往被要求爆裸照。對于我們這個以喝酒為主要內容的聚會,新成員要打圈。所謂打圈,就是跟在座的所有人都喝一個。喝這個有兩種方法,一,倒滿一杯打一圈;二,每次倒一點,跟每個人都喝過。劉松那天選擇了前者,顫顫巍巍端著滿滿一杯酒,站起來,伸直胳膊,“來,跟在座的哥喝一個。”
  有人說:“懂不懂規矩,先打一圈再說,哪兒有上來跟大家伙一塊喝的,沒大沒小。”
  有人附和:“就是,亂倫也不能亂了規矩啊。”
  我就在他旁邊坐著,抬起頭能看見劉松臉上一片飛紅。看上去這也是一個靦腆的小伙子,我有心要為他說兩句,還沒開口,他就端著酒杯一仰脖咕咚咕咚全灌進去。我們看得目瞪口呆,一時面面相覷。
  劉松說:“怎么樣,這個行不?”
  沒人敢說不行。
  劉松剛坐下,就站起來,跑出包間。人們就紛紛說:“傻逼!”
  我從桌子上拿走一包紙巾,追出去,一直追到廁所,看見他正趴在洗手池里吐。我一邊摸捋著劉松的后背,一邊把餐巾紙遞給他擦嘴。他倒是很懂事,一直說哥,我沒事,你回去吧。突然就嚶嚶地哭了,說:“哥,你是個好人。等下來,我單請你,咱倆好好搓一頓。”
  我了解醉酒之后說的話,要么走心,要么走形。我當時根本沒多想,以為他只不過是隨口一說,完全沒放在心上。回到飯桌上,大家開始抨擊我,關于我沒有女朋友的事總是可以在無聊的時候成為大家共同有趣的話題。他們說我膽子太小,遇見好的都錯過了,別說搭訕了,連句你好都不敢跟女孩說。我端起酒杯,把話題壓下去,那天我喝高了。
  我跟劉松的交情就此擱淺,直到一個陽光都不陽光的午后。那時我正在上班,百無聊賴地做著日常工作。突然接到一個電話,陌生號,但地區顯示就是本市,我猶豫了一下按下關機鍵,這樣就消除了電話鈴聲,讓對方以為是我有事沒聽到電話。我不太會拒絕別人,即使到了萬不得已,我拒絕別人的方式也盡量溫柔。
  但沒一會,電話又響了,還是剛才的號,我便把抖動的電話標識滑向綠色那一端。
  “喂,是王元嗎?”
  “對,是我。您是?”
  “我劉松啊。”
  “劉松?”我腦中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畢竟是萍水相逢,又不是個女的,即使是個女的,如果長得不正點,我也想不到什么正點的理由記住只見過一面的人。
  “嗷嗷嗷!嗷嗷嗷!那天我喝多了,吐得亂七八糟,你幫我捶背來著。”
  我這才明白“嗷嗷嗷”原來是嘔吐的擬聲詞。
  “記起來了吧,晚上下班有活動嗎?沒有的話我給安排一下。”
  “組織上沒說今天有會議啊?”
  “不叫別人,就咱們倆。”
  我本想拒絕,一來我跟他不熟,甚至可以說是陌生,二來我不喜歡跟陌生人打交道。但是想想回到家之后要獨自一人抵抗漫漫長夜,就退縮了。而且,我真的不太會拒絕別人。這我說過的,詳見第12自然段。
  吃飯的時候,劉松對我說:“哥,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嗎?”
  我隨口說:“干什么的?”
  劉松四下瞧瞧,小聲說:“按理說我應該保密。”
  這下倒勾引起我的興趣,但我故作意興闌珊狀,往后一靠,說:“那你跟我說干嗎,逗我玩呢?不說拉倒。”
  劉松說:“我說了你可要跟我保密。”
  我拍拍胸部說:“你放心。”
  劉松再次望了望四周,低聲說:“我搞基——”
  沒等他往下說,我就失聲叫了出來:“操,我——”后面還沒想好說什么,就發覺前面兩個字的排序有問題,立即調整道:“我操!”
  他說:“你別誤會,我是搞基礎物理的。”
  我平復了一下波瀾的心態,說:“這算什么秘密?”
  劉松湊過來說:“我跟著導師做實驗,就在最近,我們研發出了時光機。”
  我冷笑一聲,說:“不要搞笑了,《十萬個冷笑話》啊,一只叫時光的雞嗎?”
  劉松卻一臉嚴肅,還有些著急,是急于證明自己澄清誤會時常常使用的表情,“你知道什么是時間嗎?”
  我很想說,誰不知道時間呢。但是我覺得越是顯而易見的問題,越是不能急于作答,而且我閑著無聊的時候看過科幻小說,實在無聊的時候,還看過中國科幻小說,所以我知道,一旦其中一個主人公這么問道,接下來應該用大段大段的對話來鋪陳設定,我作為被科普的對象就只剩下“不知道欸!”和語氣助詞。
  于是我說:“不知道欸!”
  劉松說:“歐洲哲學家圣奧古斯丁說過,‘說起時間,每個人都知道它代表什么意思,但究竟什么是時間?如果沒有人問我,我一清二楚;如果要我說明,我則一無所知。’”
  我茫然地望著他,說:“呃?”
  劉松說:“意思是說,時間的概念并非固定。對于牛頓來說,時間如開弓之劍,一旦飛出去就不會改變路徑。對于愛因斯坦來說,時間更像是一條河流,里面有漩渦和波浪;可以結冰,發生時間膨脹;甚至可以回流。但其實,時間是混沌的,就像是星云。”
  我說:“哦!”
  劉松喝了一口酒繼續說道:“任何物質都不是平整和堅實的,無論多么光滑,在它們的表面也會存在縫隙。同樣的道理,適用于時間。在比原子還要小的尺度下觀察,時間也存在罅隙、褶皺還有孔洞。物理學上發現了一種量子泡沫,通俗的叫法是蟲洞。蟲洞就是時空中的隧道。只是這個隧道過于狹窄,人類這樣的龐然大物根本無法通過。如果把隧道比作一粒沙子,那么隧道與人類的比例,遠比沙子和喜馬拉雅山脈的比例還要小多得多。”
  我說:“啊。”
  劉松說:“目前為止有兩個辦法可以讓人通過隧道。一,捕捉一個蟲洞,將其放大數億億倍。盡管非常困難,但符合物理定律。二,將人類量子化。以我們目前的文明,一就不要想了。”
  我說:“所以,我們的文明選擇了二?”
  劉松點點頭,說:“假定過去或者未來為另外世界,現在為現實世界。當我們從現實世界向另外世界穿越的時候,我們的身體將一分為二,就好像是Ctrl C+Ctrl V,復制了一個自己。其中一個待在現實世界,復制那個則置身另外世界。”
  我想到一個關鍵問題,“那我們怎么回來呢?”
  劉松笑笑說:“呵呵,去死。”
  我正欲發作,他接著說:“如果說從現實世界穿越到另外世界的媒介是時光機,那么返回的媒介就是死亡。”
  前面說過,我看過一些科幻小說,所以我知道蝴蝶效應,“那我們回到過去會不會因為我們做了什么而改變原先世界的走向。你知道,就是那些所謂的姥姥悖論什么的。”
  劉松說:“根據‘諾維科夫自洽性原則’——”
  我說:“呵呵,我只知道諾維斯基。”
  劉松解釋道:“諾維科夫在對時間旅行進行了深入研究,指出人可以回到過去,但不能因此改變歷史,人將被迫以一種方式行事而不讓時間悖論發生。所以,我們不必擔心會對過去造成什么影響,也不必擔心會對現在造成什么改變。怎么樣,神奇吧?”
  那天晚上,我就著冰鎮啤酒,一杯接一杯吞咽下這些聽起來跟星星一樣遙遠而不可捉摸的理論,然后打斷他:“你這樣,你就告訴我跟我說這些想干什么?”
  劉松喝了一大口啤酒,打了一個訇然的酒嗝,他的眼神并未因酒精的作用而顯得飄忽迷離,反而越發炯炯有神。此刻,我就被這樣一雙眼睛所散發出的強有力的目光牢牢抓住,然后耳邊傳來了猶如轟雷一樣的聲音:“我想讓你陪我回到過去。”
  我驚訝之余,問道:“為什么讓我陪你去?我是說,你一個人不能進行穿越嗎?”
  “這個,就好像是喝酒一樣,一個人喝總是很悶。”他說著舉起酒瓶給我滿上,然后就用酒瓶跟我的杯子碰了一下。
  我干了這杯酒,等于默認。
  我雖然不是一個小說家,但我知道行文最忌諱一馬平川,要層巒疊嶂才好看。主人公要有目的,要設置障礙阻止他達成目的。但是接下來的事情真的很順利,在某個星期天,我在劉松的帶領下來到實驗室,進入一個純白色的立方體——即時光機。時光機內壁設有熒光裝置,但是亮度有限,我只能大致分辨出劉松的輪廓。我看見他伸著手在其中一側的內壁上快速地摁捺,然后——
  然后我們就來到了過去。
  我們進入時光機的時候是白天,到達過去的時候卻是晚上。
  借著月光我很快就看出來,我們是在學校的操場上。夜深人靜時的學校,看上去陰森恐怖,即使有皎然的月光照耀,也洗滌不出一絲美好。
  這時,我突然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看見月光下一前一后兩個閃動的人影。如果不是劉松及時捂住我的嘴,我幾乎要嚇得叫出來。
  劉松示意我噤聲之后蹲在萬年青的花叢中。我驚魂甫定,他說:“這是兩個學生。”
  我們兩個大老爺們就這樣穿越時間來到學校躲在花叢中偷窺兩個中學生談戀愛。看不清他們的樣子,只隱約聽見一些卿卿我我的情話。這些肉麻的情話和蚊子一起讓我起了一身疙瘩。
  天快擦亮的時候,他們才告別,而我們的盯梢僅僅是告一段落。
  我說:“你到底想干嗎?”
  劉松說:“等等你就知道了。”
  我們一連在這里徘徊了數天,每天白天就去旅館睡覺,晚上跑到學校偷聽那兩個學生的情話。等等啊等啊等,該發生的沒發生。在我快要崩潰忍不住要現身時,一束光結束了一切。他們就像是被強光照耀的麻雀一樣,一動不動愣在當地,甚至忘了要分開交錯的擁抱。
  很明顯,那對小戀人被學校領導給逮住了。
  第二天,我和劉松偷偷爬上操場的圍墻,看見操場擠滿了螞蟻一般的學生,而主席臺上一男一女兩個女生扎著頭在接受訓斥。他們被當成了早戀的典型,不僅記了大過,還被責令回家反省。雖然看不清,但我可以肯定這一定就是這些天我們晚上觀察的那對。
  我打趣道:“你認識那對狗男女嗎?”
  劉松沒有應答,我側身看他,發現他已經從圍墻滑落,背靠著墻壁,把腦袋別進弓著的大腿之間。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抬起腦袋,紅著眼,哽咽著說:“那狗男就是我!”
  說完站起來就跑,我趕緊追上去。他跑啊跑,我追啊追。自從大學畢業考完5000米之后,我再也沒有跑過步。此刻,我感覺自己就像是一架缺少潤滑油的發動機,每一步都透支著使用壽命。
  等我追上劉松,他和我一樣手扶膝蓋彎腰喘氣,說了一句什么我沒聽清,問他,第二遍才聽見。他說:“明天我們就回去吧。”
  但到了晚上,劉松把我叫醒,帶我來到一個小區,我們爬上一棟六層樓的天臺,藏在一個太陽能熱水器后面。沒多會,就看見兩個身影走上來。是那一男一女,或者說,是高中生劉松和他的小女朋友。
  那兩個人開始還在喁喁細語,沒一會音量突然拔高,似乎爭吵起來,在他們斷斷續續的喊聲中我聽到了以下幾個的字眼:你跳,我就跳,怕什么,去死。借著月光,我看見小劉松緊緊抱著那個沖動的女孩。我恍然明白,他們來這里不是偷情,而是殉情。我心道大事不妙,肯定是他們被當眾批評,心理承受不住,要以這種極端的方式完成對愛情的忠貞。
  劉松這時對我說:“王元,你務必一定要盯著我看。”
  沒等我問為什么,他就箭一樣飛出去,跟那個年輕的自己和自己年輕時的女友說了什么,然后那兩個人乖乖地下樓離開了,他走向我。
  我連忙迎上去,“發生了什么?”
  劉松一臉釋然,對我說:“如果單純一個人從現實世界穿越到另外世界,那么他將是量子態,受到‘諾維科夫自洽性原則’的保護,無法對另外世界發生作用。但是如果是兩個人,互為強觀察者,就會塌縮成實體,發生微妙的變化,從某種程度僭越了‘諾維科夫自洽性原則’。”
  我一臉著急,說:“我聽不懂啊?”
  劉松說:“我改變了自己的人生軌跡。”
  我裝作聽懂的樣子問道:“然后呢?”
  劉松說:“我也不知道然后會怎么樣,這件事對我人生的意義太過重大,足以把我之前的整個人生推翻,但是放心,對你不會有什么影響,最多不過是失去我這個不算朋友的朋友。”
  我有點不高興,說:“怎么不算朋友呢,不算朋友我能幫你這忙!”
  劉松面帶羞慚地說:“哥,你是個好人,但我利用了你。”
  我和劉松從樓上跳下來,大地伸開雙手把我攬入懷中。我只覺眼前一黑,睜開眼已回到現在。但奇怪的是,我并非從時光機中蘇醒,而是躺在自家的床上。我趕緊拿起電話找到劉松的號撥過去,卻提示我該號碼不存在,是個空號。再次聚餐的時候,我提起劉松,他們紛紛表示沒有聽過這個名字。
  事后,我終于想明白,劉松讓我陪他回到過去的真正理由,他需要一個跟他來自相同世界的強觀察者來落實自己,并且這個人又不能跟他有太多交集,否則就會改變我在現實世界的生活軌跡。而我,只跟他見過三次。
  后來,我再也沒有見過劉松,但我祝他幸福,祝他們幸福。總有一天,我也將遇見讓我動情的女孩,這次我將會勇敢地去追求,再不會畏畏縮縮。我似乎看見她正逆著陽光踩著細碎的步子走向我,我將迎上去,充滿柔情和起膩的對她說一聲:“你好!”

【小說】劉松愛情故事

圖文簡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