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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列空蕩蕩的地月高鐵停在距離地表兩萬六千九百公里高的太空，隨著軌道的起伏輕輕搖曳。這是一個很奇妙的點，位于地球和月球內(nèi)切線的交點附近，在這里向兩邊看去，月球正好和地球一樣大。巨大的月球近在眼前，此刻它完全遮住了正午的太陽，在非洲大陸上投下一個相當于美國那么大的圓形陰影。陰影里的地球人早就習(xí)慣了這人造日全食。他們還不知道，這將是他們最后一次享受陰影帶來的清涼。
　　此刻，全世界的目光聚焦在陰影中心的地月高鐵指揮中心大廳。大廳里擠滿了人，卻靜如死水。人們屏住呼吸等待著，蒼白的臉色像是在接受審判。 　　“月球下降速度正在降低！當前高度3.433萬公里！”
　　“繼續(xù)提高推進站功率！必須在3.43萬公里高度之上把月球推出去！” 　　“推進站已達額定功率百分之一百二十！月球速度為零，高度3.431萬公里！準備反向推進！啊……A區(qū)23號推進站發(fā)生故障熄火了! ”
　　“該死！快把B區(qū)23號推進站同步關(guān)閉！快關(guān)閉！” 　　“B32已關(guān)閉！月球高度穩(wěn)定在了3.431萬公里！”
　　人們剛想舒口氣，卻立刻被澆了一盆冷水。 　　“沒用了。月球已經(jīng)嚴重偏離了地球同步軌道。它之所以還沒掉下來，是全憑月球正面那一千八百個滿功率運行的推進站托著。一旦推進站里的冰耗盡……”
　　“會怎樣？” 　　“月球會馬上墜向地球。在地月超級軌道的拖拽下，它將開始繞著地球做加速螺旋運動，巨大的引力會將海水引向天空，引發(fā)嚴重的海嘯；不出二十四小時，超級軌道會纏在赤道上，像切西瓜一樣把地球切成兩半，最終月球以超過兩萬公里的時速和地球相撞。”
　　“我的天！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我倒希望這是一個他媽的玩笑！”
　　幾個沒成家的年輕人哭了起來。 　　“推進站的冰還能維持多久？”
　　“不到三個小時。” 　　“那現(xiàn)在怎么辦？”
　　“祈禱--祈禱上帝為我們修改萬有引力常數(shù)。其他一切都毫無用處了。大家回去準備一下吧……天意如此，這是人類的末日。”

　　工程船沿著赤道向東一路飛馳，在坑洼不平的月球表面上激起一團團月塵。黑色星空下的遠方，一顆藍白相間的巨大星球散發(fā)著柔和的光芒，從地平線上緩緩升起。繚繞的云霧在廣袤的海面上空輕輕翻騰著，看起來仿佛觸手可及。 　　透過船艙的舷窗，杰西卡望著這一幕出神。他們剛完成月面三號區(qū)內(nèi)推進站的檢修任務(wù)，踏上回三號基地的歸途。杰西卡摸了摸小腹，感到輕微的酸痛伴著顛簸在體內(nèi)流動。她睜著眼不讓自己睡著，生怕錯過這每次穿越月球背面與正面的交界才能欣賞到的壯觀景象(1)。
　　船長哈里森回頭看了一眼杰西卡，又順著她的目光望了望窗外，便咧嘴笑了：“嘿，你還沒看夠呢？” 　　“當然。每次看的感覺都不一樣呢。你看，上次我們從這里穿過的時候，看地中海還只是那么個小不點兒，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這么大了！看！那是直布羅陀海峽，我能感覺到大西洋的海水正穿過它朝著地中海緩緩流淌……”
　　一個年輕男性的聲音從后排傳來：“我也看到了流動的洋流，還有成群的海豚在撒歡兒。他們在追趕什么？漆黑一團，哦，一定是一只烏賊放了墨汁兒。等我摘下眼罩好好看個清楚……” 　　杰西卡“噗嗤”一聲笑了：“真討厭。我只是稍微用了一下想象力而已嘛。”
　　“對，‘想象力比視力更重要。’誰說的來著？” 　　“愛因斯坦。”(2)哈里森插嘴道。
　　三個人都笑了起來。 　　“呃，我沒打擾你休息吧，星河？”杰西卡臉色微紅。
　　李星河打了個哈欠，摘下眼罩遞給杰西卡，捏了捏她的手：“當然沒有啦，寶貝。還有一段路程，你也睡一會兒。現(xiàn)在你比我更需要休息。” 　　杰西卡看著他，那雙黑色的眼睛里充滿了愛意。
　　可以把飛船調(diào)成勻速巡航模式嗎，哈里森？” 　　“沒問題，杰西卡小姐。要不要來點音樂？”哈里森雖然五十多歲了，但是精力充沛，一杯威士忌就能讓他像上了發(fā)條似的工作個不停。
　　“有音樂最好不過了。” 　　“貝多芬還是巴赫？”
　　“巴赫，謝謝。” 　　一段輕柔的小圓舞曲在船艙里彌漫開。杰西卡閉著眼，意識隨著節(jié)奏起舞，很快便進入了夢鄉(xiāng)。
　　一個白色建筑群近在眼前。月球三號基地的氣閘大門緩緩打開，歡迎主人回家。 　　“到家嘍，伙計們！”哈里森從船上跳下來，幾下就甩掉了身上的太空服：“今晚可得慶祝一下！有多久沒--”
　　他的話還沒說完，“滴滴”的報警聲就響了起來。 　　“哪一座？”李星河皺了皺眉頭。
　　“第十六號推進站，主推進器熄火。看來我們得晚點才能慶祝了。” 　　氣閘大門再次打開，兩個小黑點帶著兩道輕煙，輕快地朝第十六號推進站呼嘯而去。
　　從外面看，三百多米高的推進站建筑通體純白，在陽光的照射下格外耀眼。李星河知道這些推進站工作的時候有多壯觀。眼前這個推進站熄了火，噴射口冒著零星的蒸汽，像一根孤零零的巨大煙囪。這種大煙囪在月球上共有三千六百根，從赤道到兩極沿經(jīng)緯線均勻分布，到處都能看到它們的身影。 　　“真抱歉，星河。這座推進站是我檢查的，當時并沒發(fā)現(xiàn)有何問題。”
　　“別在意。故障隨時都可能發(fā)生，這是正常的表現(xiàn)。如果整個工程一直順順利利，我反而覺得不踏實。” 　　“嘖嘖，你真是天生做工程師的料啊。杰西卡的眼光真不錯。呃，說到杰西卡，我說句題外話你不介意吧？”
　　“請說吧。” 　　“我覺得是時候讓她回地球休養(yǎng)了。地球上工作強度沒這么大，營養(yǎng)又跟得上，對她和孩子都有好處。”
　　“嗯，我已經(jīng)和她商量過了，但她想在這兒把孩子生下來。” 　　“在這兒？”哈里森眼睛瞪得溜圓。
　　“對。一號基地的醫(yī)院開設(shè)了婦產(chǎn)科，據(jù)說已成功接生了幾個寶寶。” 　　“我的老天，那你們的孩子將成為第一代月球人啦。”
　　“你知道的，杰西卡放不下工作--現(xiàn)在是月球變軌的關(guān)鍵階段，出了任何差錯都將前功盡棄，前人幾十年的努力就付之東流了。” 　　“那是當然。說實話我還真舍不得杰西卡，她能把那些干巴巴的罐頭做成法式大餐……說得我都餓了，讓我們趕快把這該死的故障檢查做完吧。”
　　他們沿著螺旋形樓梯盤旋而上，進入了主噴射口的控制室。 　　“系統(tǒng)顯示，發(fā)射口沒有得到足夠的冰，達不到規(guī)定的推力。”
　　“查一下近期冰源供應(yīng)數(shù)據(jù)，星河。” 　　“數(shù)據(jù)正常。”
　　哈里森皺了皺眉頭：“唔，把氦-3聚變發(fā)電站到渦輪增壓機之間的線路檢查一遍吧。看在晚餐的份上，我可不希望這塊出什么岔子。” 　　“好消息，博士。它們運行狀態(tài)良好。”
　　“真是個好消息。可是這該死的故障又是怎么回事？” 　　李星河沒有答話，而是調(diào)出了推進站的三維監(jiān)測掃描圖像。兩個人認真地察看起來。
　　兩個小時過去了，還是沒有結(jié)果。哈里森感到胃部一陣痙攣，頭上開始出汗。他掂了掂背包，還剩兩罐空氣。“也許我們要向地球總部報告這個情況，工程又要延期了……我能想象到地面上的指揮部收到報告那副暴跳如雷的模樣。” 　　“再等一下，博士。有人說，地球上的稀土已經(jīng)沒有了。是真的嗎？”
　　哈里森伸出三根手指：“還能維持這么幾年。看看地球被我們搞成了什么鬼樣子。環(huán)境、資源、人口，一切都比二十年前更糟。” 　　要不是地球日益糟糕的狀況，如此大膽的計劃也不會被提上日程。”
　　“政治家們對這個計劃的信心比科學(xué)家可要強多了。你說得對，讓我們今天就把這個干完吧。我得告訴杰西卡，讓她別等我們了，給我留一塊兒牛排就行……” 　　“不用了。”李星河的表情如釋重負：“故障找到了。”
　　那是一小段連接冰站到融冰池的管子。管壁由于低溫而結(jié)了一層薄冰，冰越結(jié)越厚，從冰源供應(yīng)站送過來的冰不能全部通過管道，部分堆積在了管口邊緣。 　　“呼，還好發(fā)現(xiàn)得早，否則遲早會把管子撐爆。看來需要加熱融冰池里的水，讓水回流把冰融掉才行。”
　　“對。然后我再編一個定期維護管道的程序，發(fā)給所有的推進站。這可能是一個普遍存在的隱患。” 　　“干得好，星河！”
　　故障很快解除了，李星河興奮地搓著手，拉下了啟動操縱桿。 　　轟轟隆隆，渦輪機開始加速旋轉(zhuǎn)，李星河能感受到地板和墻壁在顫動。他們走到屋外，欣賞這壯麗絢爛的景象。
　　大量水蒸汽以極高的速度被噴射出去，在噴射口上方幾十米的極寒的真空中迅速凝華，變成細小的冰粒射向太空，就像綻放的白色焰火。靠近噴射口邊緣的蒸汽速度沒有那么高，它們變成冰粒后在天空中飛舞著，慢慢飄落在推進站的四周，落在李星河和哈里森的身上，像一場北國冬天的小雪。李星河仰著頭望著這磅礴壯麗的工程奇觀，像一首雄渾震撼的交響樂般讓人陶醉。 　　哈里森拍拍李星河的肩膀：“二十年之內(nèi)，這里將建成一座座繁華的大城市，成為人類新的樂園。”


　　一片幽藍的背景下，模糊的影像漸漸清晰。列車仍在瘋狂地加速，司機室里亂作一團。摩西用小手緊緊抓住媽媽的衣領(lǐng)。雖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本能讓他意識到了危險，他開始哇哇大哭起來。
　　年輕的母親緊緊地摟住孩子，用顫抖的雙唇親著他的額頭：“寶寶不怕，媽媽愛你，媽媽對不起你，不該帶著你一起來……” 　　年幼的摩西最后看到的，是那帶著巨大的隕石坑和月海的月球表面，像一堵墻一樣向他砸了過來，讓他喘不過氣，哭不出來……
　　“啊！”摩西猛然驚醒，大叫著扯開汗津津的被子。又是一場噩夢。同樣的噩夢，他已經(jīng)做了二十五年。每次醒來，便再也無法睡著。 　　他下了床，走到窗前。天還沒有亮。他苦笑一下，拉開了窗簾。窗外，是凌晨四點鐘的布萊斯城的景色。這是月球上的第三大城市，也是距離地月高鐵車站最遠的城市。盡管如此，遠在天邊的地月超級軌道還是像一道筆直的光束一樣清晰可辨，它一把利刃般插進月球深處，也插進了摩西的心里。
　　越遠越好。摩西多看一眼那閃著幽幽藍光的軌道都會做噩夢。等明年月球背面的城市建成，他就搬到那里去住。那樣他就再也不用每天看著這幽靈般的軌道，還有那讓人厭惡的地球了。 　　想到地球，一件重要的事情縈繞上他的心頭。每當此時，他才意識到一年又悄然而逝。他必須去地球一趟。
　　“卷毛！”摩西對著墻喊道。 　　墻上閃出許多跳躍的光點，匯聚成一只電子斑點狗的形象，用滑稽的腔調(diào)答道：“干啥？”
　　“查一下今天的日程。” 　　光點馬上分散，變成了一串文字信息：
　　“早上九點：去公司上班；上午十點：找老板凱文請假；晚上七點：參加‘月球進步青年會布萊斯分會’月度例會。” 　　“又開會。”摩西皺了皺眉頭。“沒有其他事情了？”
　　光點一晃，又變回了搖頭晃腦的卷毛：“沒啦。你想來點別的嗎？比如一場約會？日程表顯示你已經(jīng)一百二十一天沒約會啦。等一下，讓我黑一下布萊斯十八歲到三十五歲單身女性今晚的日程表……貼心助手哪里找，有了卷毛沒煩惱！有了！共有一萬六千六百三十八名佳人可約，距離你最近的有……” 　　“閉嘴，你這條死狗。”摩西不耐煩地擺擺手。
　　“啊哦！主人不開心，卷毛要小心！”卷毛搖了搖尾巴，變成一群光點消失在墻上。 　　摩西打開抽屜摸到了藥瓶。他吞下一粒小藥丸，連水都沒喝，又重新倒在了床上。

　　一千八百臺推進站晝夜不息，推動月球繞地軌道一點點從黃道平面附近向赤道方向進行變軌。現(xiàn)在，月球在距離地球四萬千米的赤道平面上穩(wěn)定地運行著，距離地球同步軌道僅一步之遙。
　　李星河站在基地的天臺上，望著星空若有所思。突然，他嗅到一絲煙味。 　　“有研究表明，一支煙會減壽五分鐘，恰好和抽一支煙用的時間相當。”
　　“我知道。四千種有害物質(zhì)，患肺病和中風(fēng)的風(fēng)險加倍。”哈里森說著，磕掉煙斗里的煙灰，又裝了一斗。“但這是統(tǒng)計學(xué)得出的平均概率，具體到某一個體上就不一定正確。” 　　“比如你。”
　　“比如我。”哈里森表情很享受地吐出了一大團煙霧。李星河感覺他就像一個小型的推進站。 　　“星河我問你，假如有兩種人生擺在你面前：一種是小心翼翼的健康生活，比如吸煙，飲酒，以及有可能發(fā)生意外的遠行等等，這些對身體有害的事都不能碰，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五十年；另一種是百無禁忌，隨心所欲，且沒有經(jīng)濟上的限制，但是只有五年的時間供你揮霍。你選哪種？”
　　李星河愣了一下說道：“你這個例子太極端了。大多數(shù)人都是處在兩種情況之間吧。” 　　“不極端就不能看清問題的本質(zhì)。不說這個了，你剛才望著地球在想什么？你在這兒站了好久了。”
　　“我想起了一首關(guān)于月亮的中國古詩。它很有名，三歲小孩子都會背誦它。” 　　“念來聽聽。”
　　李星河沉吟片刻，抑揚頓挫地吟誦起來：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3)。 　　“很美妙的詩啊。”
　　“可惜的是，以后再也體會不到這種美了。月球接地點定在了非洲的肯尼亞山，對于亞洲人來說，月亮在他們的夜空里永遠消失了。” 　　“對有賞月習(xí)俗的人來說，還真不是一件開心的事。”
　　“說說工作吧，哈里森。‘天梭’項目進展得怎么樣了？” 　　“還不錯。一期的十根絲線已經(jīng)準備好了，等月球一上同步軌道，調(diào)整好接地點位置，就可以進行發(fā)射試驗了。”
　　“天梭”項目啟動的時候，只有哈里森在場。杰西卡的預(yù)產(chǎn)期到了，李星河在醫(yī)院陪護著她。想到他們不能親眼見證這歷史性的一刻，哈里森有些惋惜，但是想到他們即將為人父母，那種喜悅是勝過一切的。 　　兩條相距兩米的光滑導(dǎo)軌沿著水平的發(fā)射臺向前延伸一千米，然后以二百米的半徑向上彎曲，幾乎筆直地指向天空。一大卷白色絲線纏繞在滾筒上，像一個巨型的蠶繭。這并不是普通的絲線，而是抗拉強度極高的新型材料，全部在月球理想的真空環(huán)境中合成，其強度甚至超出了制造者的想象。滾筒被架在導(dǎo)軌的起點，軸心通過齒輪箱與伺服電機相連。絲線的一頭系在一個梭形的陶瓷彈頭尾部，陶瓷彈頭被單向卡在橫置在兩條導(dǎo)軌的金屬棒上。通電后，發(fā)射臺基座下產(chǎn)生強磁場，兩條導(dǎo)軌和橫置的金屬棒形成回路，與發(fā)射臺組成了一個巨型的電磁炮發(fā)射裝置。
　　哈里森感到有人輕拍他的肩膀，回頭一看竟是李星河。 　　“你怎么來了？”
　　“杰西卡說我在那邊也幫不上什么忙，”李星河不好意思地笑了，“在這里還能有點用。” 　　“臭小子，你來的還不算晚。我們馬上要開始了。”哈里森轉(zhuǎn)過身，向操作人員點頭示意。
　　滾筒在電機的帶動下開始轉(zhuǎn)動，過了一會，導(dǎo)軌上的陶瓷彈頭開始向前滑行，在洛倫茲力的作用下，它的速度越來越快，很快就超過了月球的逃逸速度。滾筒也飛速轉(zhuǎn)動著放出絲線，亮晶晶的絲線在梭形彈頭和滾筒之間若隱若現(xiàn)，跳起了瘋狂的舞蹈。金屬棒帶著陶瓷彈頭繼續(xù)加速，徑直沖上二百米的彎道。金屬棒被軌道末端的止擋卡住，陶瓷彈頭則帶著絲線飛了出去 ，筆直地射向了地球。 　　陶瓷彈頭變成了一個閃光的小點，很快就消失在茫茫的黑暗里。
　　“只要飛過兩千五百公里，越過地月引力區(qū)的交界，就算成功一大半了。”李星河仰著頭，目送著光點消失。 　　“還要三十五分鐘。看好滾筒，小伙子們。走，我們先去喝一杯。”
　　“你那時緊張嗎？” 　　“什么？”
　　“我說要當爸爸的時候。” 　　哈里森笑了。“我當時一直守在外面，想抽煙的時候發(fā)現(xiàn)手在抖。聽到哭聲那一刻，你會覺得那是世界上最美妙的聲音。”
　　“抱歉，我不能陪你喝……” 　　“快回去吧。那才是最重要的。”
　　哈里森看了看表，放下杯子起身，重新帶好太空服頭盔。 　　滾筒慢慢停了下來。哈里森用手套輕輕去觸碰幾乎透明的絲線，緊繃的彈力讓他舒了一口氣。幾十公斤重的陶瓷彈頭成功進入了地球引力區(qū)，像被施了魔法一般變成了氫氣球，帶著絲線倒垂在月球的上空。
　　滾筒重新開始勻速轉(zhuǎn)動。在地球引力作用下，絲線隨著彈頭慢慢向地表靠近。當?shù)谝桓z線成功到達地面的時候，哈里森知道他們離最終目標已經(jīng)不遠了。數(shù)以百萬計的絲線將架起地月直通的超級軌道，實現(xiàn)幾代人為之傾注心血的夢想。 　　發(fā)射到第七根絲線時，哈里森收到了一條信息。
　　“我當爸爸了！是個男孩！”

　　會議在一家食品公司的會議室里舉行。摩西步行穿過樓下一排排色彩鮮艷的噴氣跑車--那是最近幾年最潮的玩意兒，每個年輕人做夢都想擁有一輛，除了摩西。他看著這些造型花哨又能耗驚人的潮流新寵，不屑地搖了搖頭。摩西推門而入，會議室里一片嘈雜。年輕人的聚會，空氣里總是充滿了荷爾蒙。 　　“哎呦，我們的環(huán)保大使來了！”一個滿臉雀斑的年輕男子坐在會議長桌的總裁席上，招呼著摩西。他叫布奇，是進步青年會布萊斯分會的老大，也是這家食品公司董事長的兒子。
　　布奇瞇著眼環(huán)視了一圈，清了清嗓子說道：“好了各位，人齊了咱們就開始了。今天召集各位兄弟來，主要是想想對付地球佬的新招。他們太不把咱們放在眼里了！” 　　“該死的地球佬！”幾個男孩嚷嚷著。
　　布奇示意大家安靜，繼續(xù)說道：“大家知道，地球佬之所以開發(fā)月球，是為了得到月球上的資源。氦-3，稀土，鐵礦，無論什么好東西，都源源不斷地被運往地球。作為回報，我們得到了什么？不過是一些食物、純凈水和廉價的生活用品而已！這些玩意我老爹的公司都會造！” 　　“可惜味道不咋樣。”坐在摩西旁邊的小胖子吉米小聲嘟噥道。
　　布奇情緒激昂，臉漲得通紅：“兄弟們，還記得上周的示威游行嗎？降低地球進口食品價格，多么合理的要求！他們不僅把我們趕出了超市，還把兩個兄弟送進了局子！” 　　“你們不該煽動大家搶東西。”摩西淡淡地說。
　　會議室里突然安靜了。大家都看著摩西，又去看布奇。 　　“老兄，你不懂，我們必須強勢。”布奇瞇著眼睛，并沒有看摩西：“月球的未來屬于我們，在月球出生的新一代！為了全體月球居民的利益！我們該怎么辦？”
　　“給他們點顏色瞧瞧！” 　　“地球佬要有大麻煩了！”
　　“為了月球！” 　　“摩西的老爹是搞地月工程的一個頭兒！”不知道誰喊了一句。
　　“別在我面前提他！我爸已經(jīng)死了！”摩西拍案而起，像一頭發(fā)怒的獅子般吼了起來。 　　“閉嘴，托尼。你他媽磕了藥啦？告訴過你，不要在摩西面前說這種話……”布奇瞪了瞪托尼。
　　摩西不再說話，直到會議亂哄哄地結(jié)束。他走到布奇跟前，和他握了握手。 　　“如有冒犯，還請原諒。”摩西低著頭說。
　　“別在意，兄弟。托尼那個蠢貨，說話從不過腦子。聽說你這幾天要去地球？” 　　“嗯，我每年都要去一趟。”
　　“去那兒干嘛呢？聽說月球人到了地球，身子跟灌了鉛似的。” 　　“去看我媽媽。”
　　“噢，真該死，我不該問這個。什么時候出發(fā)？” 　　“明天就走，三天之后回來。”
　　布奇伸開雙臂，給摩西一個擁抱。“三天。我會想你的，兄弟。”他把嘴唇附到摩西耳邊：“自己保重，小心地球妞兒。上次一個兄弟回了地球亂搞，他的下半輩子都毀啦。” 　　摩西苦笑，搖了搖頭。
　　“你懂我的意思。保重，兄弟。”

　　歷時兩年，“天梭”工程終于完工了。 　　最初的幾千根絲線由電磁炮發(fā)射，作為軌道的骨架。后續(xù)上百萬根絲線由仿生機器人完成鋪設(shè)。盡管它們設(shè)計得像蜘蛛，卻被取名為“織女”。上千臺織女每天在絲線上爬上爬下，在天地之間穿梭不停。每當夜幕降臨，織女身上的信號燈閃爍，無數(shù)光點從太空落下地面，宛若從銀河傾瀉而下的流星瀑布。
　　與此同時，地月高速軌道列車也已研制成功。這是一種軌道供電的全封閉式列車，采用八節(jié)全動力編組。與地球上已連接七大洲四大洋的高鐵不同的是，這種列車截面是回字形，把軌道包圍在車體中間。動力設(shè)計上采用了雙轉(zhuǎn)向架抱軌結(jié)構(gòu)，兩排車輪緊緊把軌道夾在中間，以提供列車加速時的巨大爬升力。得益于太空理想的真空環(huán)境，列車穩(wěn)定運行的時速可達兩千公里。這意味著，從地球乘地月高鐵到月球，只需要十八小時。 　　“真正的風(fēng)馳電掣。”哈里森曾經(jīng)這樣評價道。
　　杰西卡抱著一歲半的兒子，第一次坐在回家的地月高鐵上。那顆讓她魂牽夢縈的蔚藍母星，她已闊別了十年。她曾無數(shù)次回望著地球，心想等地月工程成功，一定要乘坐地月高鐵回來。光陰易逝，歲月悠悠，一等就是十載春秋。 　　列車平穩(wěn)地加速，很快就駛出了月球引力區(qū)，向著地球飛奔。窗外群星閃耀，從這里比從地球上能看到更多的星。列車達到既定速度后，關(guān)掉了動力，沿著超級軌道向下滑行。杰西卡感覺椅背的推力消失了，自己漂浮在空中，漂浮在茫茫星海里。杰西卡知道，這些星里面至少有十萬個擁有和地球一樣的行星，每一顆行星都極可能存在生命，都有屬于自己的歲月長河與文明史詩。
　　失重的同時，方向感也消失了。不知不覺間，座椅旋轉(zhuǎn)了一百八十度，讓乘客更加舒適地頭朝地球上方。 　　孩子的哭聲喚醒了杰西卡，那久違的重力讓她鼻子發(fā)酸，熱淚盈眶。
　　李星河站在出站口，不住地往里張望。他看到杰西卡，立刻小跑過來擁抱妻子，再把兒子接到懷里。 　　“歡迎來地球，小月球人！希望你能好好享受在地球上的第一次假期！”
　　才過了一個星期，杰西卡就犯愁了。小家伙始終適應(yīng)不了地球的重力，整天病懨懨的，明顯地瘦弱了下去。 　　“星河，我可能要帶他提前回去了。這幾天他總是上吐下瀉的。”
　　“醫(yī)生怎么說？” 　　“高重力綜合征反應(yīng)，必須回低重力區(qū)才能恢復(fù)。”
　　“哦，我可憐的小寶貝兒，能再為爸爸堅持兩天嗎？我把手上的事情忙完，和你們一起回去。” 　　小家伙好像聽懂了似的，小腿使勁地撲騰，再次哭鬧起來。
　　“好啦好啦，媽媽先帶你回去啦。我們在月亮上的家里等爸爸！” 　　杰西卡再次坐在地月高鐵里，望著腳下的地球出神。下次回來要什么時候？也許很快，也許很久，也許……
　　只要一家人在一塊兒，在哪兒都是家。想到這兒，她舉起兒子的小手搖著，柔聲說道：“和地球說再見，摩西。”

　　清晨的陽光透過蒼翠的松柏，化成斑駁的光影伏在石路上。墓園里肅穆清靜，一排排沉默的墓碑整齊地矗立著，像等待檢閱的士兵。 　　第十二排第七座。
　　摩西慢慢地穿過碑林，來到屬于媽媽的那一座。照片里的媽媽微笑著，在時間的琥珀里永遠年輕。 　　摩西看到墓碑前放著一束白菊。花瓣上還掛著水珠，在微風(fēng)中輕輕搖擺。
　　他剛剛來過。 　　摩西輕舒一口氣。幸好沒和他撞見。自從那次事故后，他在心里突然對“父親”這個概念變得模糊而陌生，對媽媽的想念與悲痛轉(zhuǎn)成了對他的憤怒與怨恨，好像那次事故是由他造成的似的。摩西心里也知道，這對他的父親并不公平。父親的每次探望他都拒絕見面，漸漸的，他也不再來了。摩西想象著他一個人失落地坐在回地球的列車上，心里一定很難過吧。
　　“你這是一種應(yīng)激性精神障礙，多溝通增進感情，和你父親坐在一起聊聊天什么的。” 　　他應(yīng)該六十一歲了。或者六十二？摩西搖了搖頭，也許他該去見見這個孤獨的老頭兒……
　　來年，還是等來年吧。摩西打定了主意，覺得輕松了許多。

　　哈里森在門口敲了敲門，發(fā)現(xiàn)門并沒有鎖。 　　屋里一股刺鼻的酒味。一個胡子拉碴的男人斜躺在沙發(fā)上，目光呆滯。哈里森不敢相信，這個面容枯槁的男人，就是那個永遠干勁十足、和他一起在月球上完成偉大工程的李星河。
　　“星河啊，我替你請了一個月假，你好好休息吧。” 　　“我今一來是看看你，二來是……”哈里森停頓了一下，還是講了出來：“黑匣子已經(jīng)運回了地球，事故分析報告出來了。”
　　“制動系統(tǒng)失靈，導(dǎo)致列車在最后的兩千五百公里繼續(xù)加速，最后直接撞上了月球。” 　　李星河沒有反應(yīng)，仿佛聽不見哈里森說話似的。
　　“視頻里拍到了杰西卡。她第一時間跑去司機室?guī)兔刂屏熊嚒Ｖ罍p速無望后，為了保護超級軌道，她在最后一刻把輪對抱軌壓力值調(diào)到了零。” 　　“傻瓜，這個傻瓜……”李星河悶聲說著，眼淚簌簌地流下來。
　　“危急關(guān)頭她想保護的不是自己，而是地月工程，是整個世界的未來和希望。” 　　“還有你們的孩子。”哈里森停頓了一下說道：“摩西還活著。”
　　李星河的眼睛睜大了，目光轉(zhuǎn)向哈里森：“你說什么？” 　　“孩子在醫(yī)院。有些皮外傷和輕微腦震蕩，還受到了點驚嚇……總之沒什么大礙。等地月恢復(fù)通車，你就可以去看他了。”
　　“謝謝你，哈里森。謝謝。” 　　“客氣啥。”
　　“再給我講一次地月工程史吧。” 　　“啥？你剛?cè)肼毮菚海也皇嵌冀o你講了好幾遍啦？好吧。”
　　哈里森摸出煙斗點上，緩緩說道：“這一切的開始，源于那個科學(xué)界第二著名的賭局(4)：月球地表下到底有沒有冰。 　　上世紀末，科學(xué)家拉里和布萊恩在研究月球時發(fā)現(xiàn)，月球的直徑要比之前測定的偏大一些。拉里認為這是由于過去測量技術(shù)的限制帶來的誤差，布萊恩卻堅持認為另有原因：因為月球的質(zhì)量測定結(jié)果并沒有變化，這說明月球并不是由單一密度的巖石組成的。布萊恩通過計算，大膽推斷出，在月球表面10公里之下，普遍存在著厚達5公里厚的地下冰。很不可思議，對吧？
　　為此，布萊恩和拉里打了那個賭。輸?shù)娜艘诋斈甑钠桨惨孤惚家还铩：竺娴氖聝捍蠹叶贾懒耍锬且唤z不掛哆哆嗦嗦的滑稽樣兒，打了馬賽克上了所有的科學(xué)界雜志封面。事情還沒有結(jié)束，布萊恩通過計算進一步發(fā)現(xiàn)，這些冰如果能以不小于120公里的時速噴射出去，則足以將月球變軌，并把它推入地球同步軌道。 　　那會兒對于月球的開發(fā)還處于初級階段，地球上的資源也還夠用，所以并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隨著地球上資源日益緊張，開發(fā)月球的愿望越來越強烈。二十年后，另一位科學(xué)界的天才演說家卡爾·多把這套理論加以完善。卡爾預(yù)測，如果建造3600臺推進站，五十年內(nèi)就能完成這項工作。到時候，架設(shè)一條從地球直通月球的軌道，就能直接利用月球上豐富的資源。
　　以中國、美國和歐盟為首的國家組成了科研聯(lián)合體，投入巨資開始對相關(guān)技術(shù)進行研究。”哈里森吸了一口煙斗，嘆道：“那真是一個天才輩出的黃金時代啊。核聚變技術(shù)、智能化工業(yè)系統(tǒng)、超高強度材料成型技術(shù)相繼取得巨大突破，一個個科學(xué)家的名字閃著金光，像星辰一樣點亮了茫茫黑暗的宇宙。 　　現(xiàn)在，關(guān)鍵的一棒恰好交到了我們手里。我們今天取得的成就，是無數(shù)卓越超群的人用畢生精力共同完成的，這里面有多少的付出與犧牲，恐怕已經(jīng)數(shù)不清了……人啊，有些是在床上離開，有些則是在向前探索的路上。”
　　李星河向哈里森點點頭，起身穿上外套。 　　“你去哪兒？”
　　“地月高鐵要恢復(fù)通車，一定有很多活要干。”

　　“到站了請叫醒我，好嗎？” 　　“沒問題，先生。”美女乘務(wù)員給了摩西一個甜甜的微笑。
　　摩西鉆進了最里面的臥式席位，用耳塞和眼罩把自己堵得嚴嚴實實。只有這樣，他才能說服自己坐上回月球的列車。 　　隨著高度的爬升，地球的重力逐漸減弱。摩西感到身體重新變得輕盈，積攢了三天的疲倦正從每個毛孔里流出來，此刻他最需要好好睡一覺，別的什么都不管，最好是一覺到終點……
　　而此刻，月球進步青年會醞釀已久“占領(lǐng)推進站”行動已經(jīng)拉開大幕。青年會成員迅速控制了月球正面的一千八百座推進站。用布奇的話來說，這將是一場“妙極了”的行動，他們將重新取得與地球?qū)υ挼闹鲃訖?quán)。 　　“我再次警告你們，這是嚴重的犯罪行為！”地月高鐵指揮中心里，一個滿臉絡(luò)腮胡的男人對著監(jiān)控畫面怒吼。
　　“哦，別動氣，老兄。你就是首席指揮官安格瑞？把語氣放輕松點兒，有助于咱們更好地達成一致意見。”布奇右手放在推進站操縱桿上，左手的手指敲著桌面。 　　“沒什么好談的，你們這是敲詐。地球食品的價格不可能降低60%。你們完全是在無理取鬧！別動那根操縱桿！”
　　“不，那是剛才的條件。鑒于您的態(tài)度，現(xiàn)在談判條件變了，我們要求降低90%--您應(yīng)該清楚，現(xiàn)在您處于什么情況。” 　　“少虛張聲勢！你要是敢干出格的事，咱們都得完蛋！”
　　“虛張聲勢？這個詞可把我激怒了，安格瑞。”布奇激活了操作面板，開始輸入指令。 　　“混蛋！快停下！你們瘋了嗎！我們再談?wù)劊　?
　　“如您所說，已經(jīng)沒什么好談的了。再見，地球佬。”布奇說著，拉下了操縱桿。 　　一千八百座推進站全部啟動，轟隆隆的聲音通過監(jiān)控傳來，讓人不寒而栗。
　　“他們瘋了！他們要利用推進站把超級軌道扯斷！要讓月球脫離同步軌道！” 　　“快去請李星河！”

　　滿全功率運行的渦輪發(fā)動機超高速旋轉(zhuǎn)，把高壓水蒸汽以超過10馬赫(5)的速度噴出。巨大的推力下，月球開始緩緩向外移動！超級軌道被繃得緊緊的，如橡皮筋一樣正在被拉長！
　　可是布奇他們不知道的是，超級軌道所用的材料抗拉強度極高，巨大的拉力只是讓它產(chǎn)生了彈性變形，月球向外偏移了一段距離便再也無法移動，就像被繩子拴住的困獸。 　　“怎么辦，布奇？事情好像鬧大了。”吉米有些不安地問道。
　　“別慌，多試幾次。熄火再試試看。” 　　所有的推進站同時熄火，超級軌道的拉力迅速占據(jù)了上風(fēng)。整個月球猛地一顫，所有人都重重地摔在地上。
　　布奇終于反應(yīng)過來他做了什么，大喊道：“快把火點著！” 　　一切都太遲了。月球像綁在橡皮筋上的石頭一樣，迅速被拉向地球。
　　摩西夢見了大海。船隨著波濤起伏，他站在甲板上，看著一個個大浪拍向船舷。船搖晃得厲害，海風(fēng)呼嘯著吹過耳邊，好像有人在大喊大叫…… 　　高速行駛在軌道上的列車突然打了個趔趄。超級軌道劇烈收縮，變得不再平滑，像一條受傷的蛇痛苦地扭動。
　　“呼叫指揮中心！前方軌道出現(xiàn)異常波動！列車無法正常行駛！請指示！” 　　“立即緊急制動！全部人員立即疏散！”
　　人們想起了二十五年前那次事故，車廂里頓時陷入一片混亂和恐慌。逃生艙從列車尾部依次放出，沿著軌道向地球滑去。列車長最后看了一眼空曠的車廂，咬了咬牙，鉆進了最后一個逃生艙。 　　大廳里的人群自動分開，讓出了一條路。李星河穿著睡衣，披著沒扣紐扣的大衣，叼著煙斗快步走了進來。
　　“對不起，李。我不應(yīng)該被那些年輕人激怒的。我實在受不了他們的挑釁……”安格瑞抱著頭，痛苦地說道。 　　“先不說這個。告訴我現(xiàn)在月球的位置和推進站的運行情況。”
　　“推進站全部滿功率運行，月球高度3.519萬公里。” 　　“推進站怎么會落到那些混小子手里？”
　　“這個……推進站使用頻率太低，為了降低運營成本，改成了無人化運行……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重新控制了推進站。” 　　“解除最大功率限制，功率上調(diào)百分之十。”
　　“上調(diào)百分之十五！” 　　“月球下降速度正在降低！當前高度3.433萬公里！”
　　“繼續(xù)提高推進站功率！3.43萬公里是一條死線，月球一旦進入線內(nèi)，地球?qū)λ囊⒋笥谧赞D(zhuǎn)離心力與推進站推力的極限總和！必須在這個高度之前把月球推出去！” 　　摩西感到嘈雜聲漸漸退去，船卻愈搖愈烈。他迷迷糊糊地扯掉眼罩耳塞，發(fā)現(xiàn)這根本不是夢！車廂正在搖晃著，而且空無一人！
　　摩西踉踉蹌蹌地檢查了所有的車廂，不祥的預(yù)感越來越強烈。那種熟悉的恐懼再次襲來，讓他渾身發(fā)麻。救生艙，車尾一定有救生艙…… 　　“沒用了，還差一點點。”李星河的肩膀垂了下去。“除非有一個力來替代23號推進站，否則只能等著月球掉下來。天意如此，人類最終還是毀在了自己的手上。大家回去準備一下告別吧，這是人類的末日。”
　　“等一下！那輛列車里面還有個人！”一個眼尖的助手叫道。 　　“快！從接地端收緊軌道，將其重新繃直！為列車重新啟動做準備！快查一下這個乘客的個人信息！能不能挽救局面就看他了！”李星河說完仔細看了看，覺得這個年輕人有點眼熟。
　　“查到了！摩西·李，27歲，月裔……” 　　“不用查了，”李星河頹然坐倒在椅子上，“那是我兒子。”

　　現(xiàn)場一陣尷尬的沉默。大家知道這對眼前這個年過六旬的老人意味著什么。二十五年前，一場意外奪走了他的妻子；現(xiàn)在，同樣的意外和絕境，將再一次殘忍地刺痛他的心。
　　“李，我想我們應(yīng)該抓緊時間了。”安格瑞拍了拍他的肩膀。 　　李星河的肩膀在抖，好像在積聚力量。他重新站了起來，揩了揩鼻子：“我知道。一會兒誰都別說話，我來跟摩西談。另外我需要一個人幫我提示時間。”
　　摩西絕望地沖進司機室，依然一無所獲。他已經(jīng)知道了發(fā)生什么了。現(xiàn)實變成夢魘，夢魘再次變成現(xiàn)實，他被生活玩弄在虛實之間，他累了。也許，這樣結(jié)束也未嘗不是好事…… 　　這時，一個聲音突然傳來：“摩西，好久不見啊。”
　　“你是誰？”摩西緊盯著屏幕上的那個老者。 　　“我是你爸爸。”
　　摩西吃了一驚，臉色隨之一變，把臉扭到一邊：“我沒有你這個爸爸。” 　　“那就叫我李星河吧。一見面就是這種十分危急的場合，真是不好意思。哦！你還帶著這枚月巖戒，這是我當年親手磨出來送給你媽媽的……”
　　“不用證明了，我知道你是。” 　　“太好了，那我開門見山說吧：現(xiàn)在是非常緊急的時刻，月球已經(jīng)偏離了軌道，正處在和地球相撞毀滅的邊緣。而你是唯一有希望阻止這一切發(fā)生的人。”
　　“為什么是我？” 　　“因為列車上只有你一個人。只有你能駕駛它。”
　　摩西頭皮一緊，大叫一聲：“你是說，讓我操縱列車去撞月球？” 　　“沒錯。經(jīng)過計算，只有讓列車以超過五千公里的時速撞向月球，才有希望挽回一切。”
　　“不可能，我做不到！做不到……你不知道我每天都做著怎樣的噩夢。”摩西聲音發(fā)顫地說著，把頭埋進了胳膊里。他的大腦嗡嗡作響，二十五年前那一幕在他眼前瘋狂閃現(xiàn)。 　　“你可以的，摩西。”李星河看著兒子，“放輕松，按照我說的去做，你和我們大家都能得救。媽媽在天堂里也會為你感到驕傲的，相信我。”
　　媽媽，杰西卡。摩西抬起頭，發(fā)現(xiàn)面前的超級軌道重新變得平滑筆直起來。“已經(jīng)別無選擇了，不是嗎？說說我該怎么做吧。” 　　“你需要重新啟動列車控制系統(tǒng)，跳過自檢程序，列車馬上就會開動。當時速達到兩千公里時，系統(tǒng)會發(fā)出速度上限警告，這時需要你手動解除它，繼續(xù)加速。時速每增加五百公里系統(tǒng)都會警告，你要一次次地手動解除它們。這個綠色的按鈕是啟動鍵，紅色的是緊急制動，哦，不過你這次用不到它了……”
　　全世界的目光聚集在這個年輕人身上。摩西一邊聽一邊操作，他的手指微微顫抖，汗從他的臉上流下來。列車緩慢啟動，開始繼續(xù)爬升。 　　可是剛走了一段，它又停下了。人們的心一下又提到了嗓子眼。
　　摩西的臉色發(fā)白，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對不起……” 　　“你已經(jīng)差不多成功了，我的孩子……沒關(guān)系，你已經(jīng)努力了，沒關(guān)系。”李星河轉(zhuǎn)過身去，面對眾人責(zé)難的目光怒吼著：“他已經(jīng)盡力了！沒人可以強迫他！”
　　人們呆呆地望著屏幕。無助的眼神里已沒有憤怒，只剩下絕望。 　　等待末日，這是世界上最令人絕望的事。
　　“動了！又動了！”突然有人大叫起來。 　　列車重新開動了，迅速爬升，沿著軌道駛向月球。
　　命運從來不會憐憫地看弱者一眼，她只愿意張開她熱烈的雙臂，將無畏的勇者擁上英雄的殿堂。 　　“這是我的兒子！你做到了！”李星河撲到屏幕前，激動地大聲喊著。
　　摩西盡量不去看閃著炫目藍光的軌道。他的內(nèi)心出奇地坦然，他已準備好付出一切。 　　“警告：本車時速已達兩千公里，請檢查……警告解除。”
　　“對，就是這樣！聽我說，摩西，司機室本身就是一個小型逃生艙，和車頭是可以分離的。自從上次事故之后，月球站軌道終點增加了巨型彈簧緩沖裝置，列車以高速撞向月球的時候，我們會把裝置打開，列車減速到零，再被反向彈出，這樣我們就獲得了雙倍的動量，所以才能把月球推出去。下面的事情很關(guān)鍵：你要在車頭與彈簧接觸減速之后，趕在發(fā)射口沒有被壓變形之前操作司機室快速彈出，否則后面車廂巨大的慣性會把司機室擠成薄片。” 　　“為什么不能提前彈出呢？”
　　“那樣你會帶著五千公里的速度撞到月球表面，與沒彈出效果一樣。” 　　“好吧。我有多長的反應(yīng)時間？”
　　“0.3秒。” 　　“真夠長的。”
　　“放輕松，一定能成功。你會成為救世主的。” 　　“不，是媽媽。這個彈簧緩沖系統(tǒng)是用媽媽的犧牲換來的。是她挽救了這一切。”
　　“警告：時速已達三千公里……警告解除。” 　　“你說得沒錯。讓我驕傲的是，你和你媽媽一樣勇敢。”
　　“抱歉，每次你來看我，都讓你失望了。” 　　“咳，不提這個。這不是見著了嘛。”
　　“警告：時速已達三千五百公里……警告解除。” 　　“外面的星空好漂亮。”
　　“是啊。在月球上那會兒，我最愛干的事兒就是觀星。” 　　“警告：時速已……警告解除。”
　　“向后預(yù)調(diào)一下司機室發(fā)射角度，摩西。保證你能落到地球上而不是飛向太陽。” 　　“我想飛向人馬座，該調(diào)成多少角度？”
　　“看來你已經(jīng)開始放松了，這很好。很快就要進入月球引力區(qū)了，系上頭部束帶，保護好頸椎。” 　　盡管是面朝月球，摩西仍能感受到推背的強勁推力，月球像充氣的氣球一樣，在他的視野里迅速變大。
　　列車更快地加速，化成了一顆極速飛行巨型子彈。距離到達終點還有二十分鐘。 　　十分鐘。
　　五分鐘。 　　六十秒。
　　“警告：時速已達五千公里，請檢查動力系統(tǒng)是否正常。警告:時速已達五千公里，請檢查……” 　　“集中精神，摩西。0.3秒沒有想象的那么短，你可以的。”
　　摩西不停地深呼吸，手上滲出了汗。 　　三十秒。摩西能看到一排排推進站正噴著蒸汽。
　　“以后每年的今天，代我去看看媽媽。” 　　“別說傻話。做好彈出準備！”
　　十秒。城市的輪廓顯現(xiàn)出來，星星點點的燈火向四周散開。 　　五秒。月球表面高聳的建筑清晰可見，利劍一般迅速向摩西逼近。
　　一秒。摩西感到血往頭上涌，眼前一陣暈眩，地面占據(jù)了一切…… 　　“嘭！”
　　監(jiān)控畫面消失了。列車以最壯烈的方式毀滅了自己，完成了它光榮的使命。巨大的撞擊力將列車徹底解體，被彈簧彈出時，它已化成了一簇由零件組成的花朵。與此同時，月球以難以察覺的幅度輕微顫動了一下。 　　“撞擊起作用了！月球高度正在上升！當前高度3.434萬公里！”
　　“3.435萬公里！” 　　“釋放軌道，保持松弛狀態(tài)！”
　　“摩西！能聽到嗎？摩西……”

　　一個小型不明飛行物向地球飛來，對準了印度洋。巨大的加速度幾乎讓摩西昏厥。他睜開眼，看到了一幕神奇的景象： 　　推進站持續(xù)不斷地噴出高速蒸汽，使月球上方的太空充滿了白色的微小冰粒，形成了氤氳的云霧帶，將月球變得美麗而神秘。陽光照射在那些小冰粒上，被折射成了宇宙中最色彩繽紛的美。
　　在廣袤的太空中，出現(xiàn)了一道絢麗的巨型彩虹。 　　“摩西，收到請回答，請回答。”
　　“我看到它了。” 　　“謝天謝地！你做到了！我們成功了！”
　　“它真漂亮。” 　　“你看到什么了？”
　　“彩虹。一道太空彩虹。” 　　“好好欣賞它吧。它是屬于你的勛章。”
　　“月球回到同步軌道了？” 　　“已經(jīng)脫離危險，一切盡在掌握之中了。”
　　“我覺得總有一天，它會再次離開地球。” 　　李星河沉吟了一下：“是的。終有一天太陽會變成紅巨星，到那時就真的是末日了。和地球相比，月球質(zhì)量小得多，更容易逃離太陽系，去尋找新的家園。所以月球才是人類最后的歸宿和寄托啊。”
　　“有道理。您想得夠遠的。但前提是人類沒有毀于自己的無知與自私。” 　　“百分之百正確。我們還挺聊得來的，你覺得呢？”
　　“不覺得。我可以睡一會嗎？” 　　“臭小子。睡吧，我也要回去睡了。我們已經(jīng)鎖定你的位置。但愿打撈救援別攪了你的好夢。”
　　摩西關(guān)掉通話，又看了一眼彩虹，帶上了眼罩。 　　“晚安了，爸爸。”他嘴角上揚，輕聲說道。
　　注釋1：由于潮汐力的長期作用，月球的自轉(zhuǎn)周期與公轉(zhuǎn)周期相同。這一效應(yīng)稱為“潮汐鎖定”。所以月球始終用它的一面朝向地球。如果一個觀察者站在月球上不動，若是站在月球的背面上是看不到地球的；若站在正面上看，則地球在太空中的位置幾乎是不動的。 　　注釋2：愛因斯坦原句為“想象力比知識更重要。”
　　注釋3:：由于哈里森不懂漢語，此處李星河朗誦的為自己翻譯的英文版，原文如下：“The moonlight spill in front of my bed, just like the hoarfrost on the ground. I rise my eyes to watch the moon with bright light, then I bow my head and miss the place where I grew up.” 　　注釋4：一般認為，科學(xué)界第一賭局為霍金與索恩打賭天鵝座X-1是否含有黑洞，賭注是輸家為贏家訂閱雜志。霍金打賭它不是黑洞。在1990年有較充分證據(jù)表明它是黑洞之后，霍金認輸，為索恩訂閱了一年美國色情雜志《閣樓》，讓索恩太太很不高興。
　　注釋5：表示速度的相對性量詞，一倍音速為一馬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