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曲線
谷四

探索VII型星際飛船大漠號系統日志 2273.04
紅色警報……全體船員注意,紅色警報……冷卻裝置損毀……引擎艙等離子體中度泄露……重度泄露……自動關閉……左舷平衡器失靈……主艙室出現……嗶嗶嗶……破損……船只結構完整度百分之八十六……百分之七十七……百分之七十五……阿爾法號逃生方案準備啟動……準備……倒計時……嗶嗶嗶嗶……

大漠號代理指揮官日志 2273.04
我是大漠號的船員蔡立。我們遇到了很大的麻煩……現在一片混亂。真的混亂。我想想該從哪里說起。
對了,磁暴。太突然了,掃描器沒有來得及通知我們。飛船一下子被吸了進去,就像一片被巨浪打翻在大海中央的葉子。 接下來一切都天翻地覆,我聽見飛船各個部分都在哀鳴,仿佛外面有一只怪獸,正打算將我們撕成碎片。船只晃得越來越厲害,加上到處起火,我撞到了腦袋,之后的十幾秒全是空白。我記不清自己都做了什么,只好說,能活下來就是奇跡。
現在大漠號沖出了磁暴范圍。引擎沒法用,飛船失去了動力。我們在漂浮。外船體的損壞暫時用力場封住了,不過查克和羅伯特的命還是換不回來。他們比我倒霉得多,主艙室被扯碎的時候,那兩個可憐人距離創口太近。而我們的指揮官,珍妮薇·貝克少校,她也受了不輕的傷。一塊坍塌的金屬板砸到了她的頭部。我見到她的時候,她意識尚存;她教我發射了求救信標。她的顱內出血很嚴重,沒堅持多久就陷入了昏迷。為了保住她的性命,我把她放進了低溫艙。我檢查過了,還有一個低溫艙沒有損壞,萬一……我是說萬一,我修不好大漠號,我也會躺進去。這是最后的法子了,一想到我可能要凍上個百十來年,等待不知何時才能到達的救援,我就怕得要命。

大漠號代理指揮官日志補充 2273.04
……我睡了三個小時,吃了點存糧。我又有力氣了。我不是一個人,還有點點陪著我。它是一條聰明活潑的小獵犬。我們不會坐以待斃。我要振作起來,找找別的出路。

大漠號代理指揮官日志 2273.05
太好了!天無絕人之路!
大漠號漂到了一個好地方。猜猜看這里有什么?一個空間站!我們有救了……說不定我能修好通訊設備。我是個植物學家,但不代表我不會修東西!

大漠號代理指揮官日志補充 2273.05
一個上午。我呼叫了他們一個上午。沒有回應。
我猜這是空歡喜一場。我用船上的電腦查了查,附近根本沒有標注過的空間站。這意味著兩種可能性:那要么是外星種族留下來的空間站,要么是幾十年前早就廢棄的空間站。兩個都稱不上是太好的消息。
點點依然在我旁邊。它精神比我要好,看到我難過的時候,會主動舔我的手。我還記得它剛來到我身邊時候的樣子,小小的一團,看起來笨笨的,只知道吃和到處撒歡,還尿臟了我的床單。我毫不留情地揍了它一頓。那會我覺得,一定是我媽媽特別恨我,才送了我這樣一份麻煩的生日禮物。
噢,我的媽媽……我不能想到她。我本來不該來這里的。我和她吵了一架,我只想離得遠遠的,所以我才向弗里斯頓公司提交了申請……如果我回不去了,她會想什么?她的傻女兒,總是這么不負責任,沒說再見就想徹底一走了之?
我好像犯起了心絞痛。
藥品和食物暫時是充足的,可我不能干耗著。
大漠號離空間站更近了。現在我能夠確定,這里的確是個廢棄的舊空間站。三十年?五十年?瞧這外殼,實在破得厲害。等一下,我剛看見導航面板亮了。難道說自動接駁系統還能用?真是沒想到!
對面的接駁口開了,大漠號開始加速。這樣的距離,牽引力應該足夠。我不知該說些什么,老天爺,我要好好活下去。

大漠號代理指揮官日志 2273.06
今天發生了很多事,我得慢慢梳理一下。
首先,我登上了空間站。
大漠號上有儲備的宇航服,本來是供登陸非住人行星時候使用的。我沒把握過了這么多年,空間站上的維生系統還在工作。保險起見,我穿了一身宇航服去。點點非要跟著我,而我也不是很想拒絕它。面對未知,我需要一點陪伴。點點體型不大,宇航服的空間剛剛好,可以讓它和我共享氧氣。
我帶上了我能帶得了的所有裝備。多功能掃描儀,腕部全角度照明燈,幾支藥劑,一把我沒用過的能量槍,還有供我支撐三天的食物。我心里清楚,萬一發生什么緊急事態,這些東西未必幫得到我。我安慰自己,聊勝于無,我總得攢點底氣,才好邁出這第一步。
空間站很黑。照明系統早就不工作了。靴子踩在地面上,傳出了咯吱咯吱的摩擦聲,就跟地上有水似的。我隨身攜帶的燈光照上墻壁,映出一片綠油油的影子,可把我嚇了一跳。我費了好大勁才敢上前去看一眼。那居然是青苔。大片大片地,附著在墻壁上,將光滑的金屬點綴得斑斑駁駁。掃描儀的數據確認了這一點。空間站里很潮濕,氣溫和氧氣濃度都能讓人存活。我耐心地多等了一會,直到掃描儀顯示沒探測到已知的致命病菌,這才摘掉了頭盔。
好了,空氣的問題解決了。氧氣短缺這一條可以從潛在死亡原因中劃去。目前列表上最高危的還是不知名的外星生物和年久失修的設備故障兩條。
我繼續前行。出發前我就盤算好了,這一趟,我最好得摸到空間站的輪機室。大漠號最大的問題是冷卻系統失靈,導致船上的引擎艙里充滿了危險物質,隨時都會爆炸。為了修好冷卻系統,我必須找出兩個替換線圈。這么大的空間站,哪怕年代偏早,技術落后了點,大抵總能找出兩個能兼容的線圈來吧?這就要靠我的本事了。
一旦有了明確的目標,我的步子邁得也更穩當了些。我不好說是個膽大的人,事實還有些相反。小時候,媽媽見我不聽話,還會用把我扔到外太空去嚇唬我。黑洞洞的,無聲無息的,一望無垠的太空。廣袤的無聲的黑暗最能勾起人內心深處的恐懼。就像現在,我的腕燈掃不到的地方,還是暗的。每一秒的平靜都像是醞釀著危機,誰都沒法確定,下一秒會不會有什么東西從看不見的地方突然竄出來。
我就這么提醒吊膽地走過了大半的甲板。長發被汗水黏在脊背上的感覺不是很舒服,脫下宇航服又似乎并非明智之舉。唯一的安慰是點點的腳步聲。小獵犬一步不落地跟在我身側,時不時用鼻子拱我的右邊小腿。宇航服是隔熱的,可我想象得出來那種熱烘烘濕漉漉的感覺,這讓我很安心。走過下一個岔路口,我又在腦子里默念了一遍清單。單子有兩張,一張是我要拿到的線圈指標,另一張是我可能遇上的麻煩事。這算是我的習慣了。做好最壞的打算,想象自己因為各種離奇事故而變成一具尸體,反而能減輕我心中的焦慮。我是個酷愛奇思妙想的姑娘,貝克指揮官就老這么說。她會制止我將這些想象說出口,以免讓另外兩個小伙子不安。可憐的查克和羅伯特!我指天發誓,那些我列在單子上的事故,我沒想過它們會真的發生。
就在我拐了個彎的時候,我意識到,興許單子上的又一件事發生了。
有東西正貼著走廊一邊移動。很快,從一頭躥到另一頭,朝我奔過來。這無疑是某種生物。它是什么來頭?會主動攻擊我么?我想逃跑,腿卻僵成了石頭。
這時點點先動了。它嗅到了危險,選擇主動出擊,矯健地一躍而出,輕吠聲中甚至帶了點興奮。我不敢打賭一條地球小獵犬和未知生物搏斗會有多少勝算,那一刻的擔憂讓我舉起了能量槍。
我竟知道如何開槍!
一道光束閃過,那生物被射中了,倒在了走廊中央。點點繞著它轉圈,鼻子仍不住抽動,任我怎么呼喚都不肯回來。我只得走上前去,用腕燈照了照那團生物。
萬沒想到,那是一只老鼠。
這老鼠看起來和地球上的親戚們別無二致。空間站里有水,也有空氣,如果食物儲備也充足的話,人類撤離之后,還有老鼠生活在此處也不是沒可能。最初的震驚過后,我用掃描儀檢查了下這只老鼠的體征。
這一看我就怔住了,心中驚駭比方才更甚。這只老鼠,它分明已經絕育!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茫然地環顧四周,所有我眼中所見都指向先前的判斷,這空間站已廢棄幾十年。那這老鼠是怎么存活下來的?它當真活了接近半個世紀?
掃描結果告訴我,這并非一只基因強化鼠。種種證據標明,這就是一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卻從幾十年前一直活到現在的超高齡大白鼠。
會不會也是低溫艙?這種技術能延續生命。當然,這種延續是建立在砍斷生命本身的基礎上,畢竟在低溫艙休眠的人,很難說得上是真正活著。假如真有低溫艙,那這空間站里可不可能也有人?
這個想法令我既驚恐又振奮。沒人在發現一種異常現象之后能不覺得害怕,但若是這異常可以給我帶來一些伙伴,我一定會感謝它。
沒過多久,我發現這樣的老鼠不止一只。這次我沒再像剛才一樣,拔槍擊殺它們。我和點點一起跟了上去,想看看這些老鼠到底從何處來。
而后我找到了老鼠們的家。
那是一間開闊的船艙。令我吃驚的是,這里的照明系統竟然還在工作。只一眼我就明白過來,這間艙室是干什么的,或者說,這整個空間站曾經是干什么的。
我就像是一腳踩過了時空門,不再是被困在離家萬里的廢舊空間站上,而是置身于地球熱帶雨林里。
厚厚的藤蔓將四周艙壁遮得嚴嚴實實,一眼望去滿目蒼翠。交錯盤結的枝頭,肥厚的葉片自頭頂垂下來,差一點就碰到了我的臉頰。雨水的澀味和植物的清香刷一下涌進我的鼻腔,我猛吸了一口氣才想起來,我本該及時將頭盔戴上。
因為這顯然是一間生物實驗室。
自上個世紀開始,人們開始流行在空間站里建立科研基地。理由很簡單,大部分實驗都存在風險,而離地球越遠,這些風險就越難影響到大部分人類。這是一種行之有效的保護措施。尤其是那些生化實驗,一旦發生意外,后果很難控制,一不小心就會造成大面積污染。為了我們唯一的共同的家園,在星際航行技術趨于成熟之后,一些有錢的實驗室就開始尋求太空發展之路。
而我竟就撞上了其中一間。心底里驚喜與驚懼交加的感覺不由得加劇。一個好消息,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用擔心自己會餓死了!至于壞消息?一間必須搬到空間站上來的生物實驗室里會有什么?極度兇險的,違背倫理的……要是掃描儀告訴我,我此時已身染七十二種致命突變病毒,我都不會大驚失色。
好在最壞的情況并沒有發生。至少,掃描結果顯示,目前我是安全的。
作為一個植物學家,我輕松識別出了這間艙室里百分之九十的植物。有三分之一是可食用的,只要進一步的掃描沒問題的話。有趣的是,這些植物并非都很健康。有一些一看就已瀕臨死亡。我一下就發現了那個問題。這兒有垂垂老矣的,卻沒有真的死去的植物。
那一刻,我不禁再度瞪圓了眼睛。連植物都能活過幾十年?緊跟著第二個問題浮上水面。那群老鼠,還有這些植物,這間空間站里的生命,是僅僅被延長了幾十年,還是更久……乃至永生?
貝克指揮官在的話,她又該笑我胡思亂想了。
我倒真希望這都是我想象出來的,尤其是在我看見叢林深處還埋著幾個小型實驗艙的時候。一人多高,和低溫艙相似,除了是給人用的之外別無第二種可能。
我一步步走近,每走一步都會看一眼點點以壯膽。它倒是對主人的焦慮一無所知,還在歡快地繞著一旁的樹根玩耍。我深吸口氣,快搞不清自己還希不希望能找到第二個人了。
好在那幾個實驗艙都是空的。
我在那一瞬長出了口氣。實驗艙上覆蓋的灰塵說明,這幾十年來,沒人使用過它們。人類伙伴看來是不用指望了,但好歹也沒出現什么奇怪的異種人、上演一通生化危機是不是?
我順手檢查了下那幾個實驗艙。電路早已切斷,恢復起來倒也不困難。具體功能就不是我這三兩下可以摸透的了。再怎么說,我也只是個研究植物的。
我將這實驗室的位置記在心里,繼續帶著點點去找輪機室。比起這幾個奇奇怪怪的實驗艙,找到線圈才是第一要務。
后來發生的事令我不愿回想。
一路進展都還算順利。直到我爬過一截管道,懷抱著即將找到輪機室的喜悅之時,我聽到了一連串奇怪的噗噗聲。
我背后就有一道氣密艙的閥門。
腦子里冒出來的唯一念頭就是快跑,然而我奔跑的速度比不上閥門滑動的速度,不出兩秒,我就感到呼吸困難,好似有一團火從我的氣管滑進了肺里。我跑得越來越慢,明明近在咫尺的門仿佛遠在天邊。我模模糊糊地心想,好吧,我那單子上的第十七條。被吸進真空,窒息而死……有夠糟的。
千鈞一發之際,我昏昏沉沉地看見,一道小小的影子高高躍起,撲到了那閥門上。是點點!它在做什么?它咬住了那閥門!
它是怎么做到的?是因為我老在瞥那金屬桿嗎?我想不了太多,只能跌跌撞撞往前沖。
門在我背后闔上了,我大口大口喘著氣,顧不得慶幸大難不死,即刻撲到了一邊的面板上。
那間艙室里的氧氣含量還在飛速下跌,轉眼就過了危險閾值……我拼命地調整著面板,想要讓那個數字往回升。
眼角余光里,門內的點點已松開了緊咬著的閥門,小小的身體正無力滑落。空氣含量早就不足以支撐它正常活動了,它是靠著怎樣的直覺和毅力,才為我爭取到了這逃生的關鍵幾秒?
我最終還是搞定了那個面板。
來不及了。我沖進面前恢復正常的船艙的那一刻就知曉,我動作慢了。
點點救了我,而我沒能救得了它。
小獵犬的身體躺在我的臂彎里,我又一次想起了它剛來我家的時候。那會它還那么小,什么都不懂。我的眼淚再也止不住,大顆大顆地滴下來,打濕了點點黑白相間的皮毛。
它就這么伏在我懷里,比任何時候都要溫馴。它的腦袋耷拉下來,拱著我的小臂。它張開了嘴,不知道是不是想再舔舔我的手,安慰下我這個沒用的主人。
我摘下手套,抱緊了它那溫熱的不斷抽搐的小身體,蹲下去失聲痛哭。
我知道我完蛋了。我徹底成了一個人,無論如何都撐不下去。我就是這么膽小而不負責任,眼瞅著一條條生命離我而去,卻什么都做不了。
生命……實驗……艙?
一個念頭于我腦子里驚鴻一現,我抱著奄奄一息的點點,一路狂沖回了那間實驗室,打開一個實驗艙的門,將點點放了進去,然后,通電。
我腦子里空白一片,癱軟在了實驗艙的邊上,很久都沒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么。
這一等就是兩個小時,點點還在實驗艙里,而我坐在這里,盯著它的生命指征。
這條起起伏伏的曲線,就是我家點點的生命。

大漠號代理指揮官日志 2273.08
昨天我太累了,沒有時間做日志記錄。只是等待而已,也沒什么好說的。
是的,點點被救回來了。
我在實驗艙邊上守了二十六個小時。現在門被重新打開,點點躺在里面,朝我抬起小腦袋, 還吠了一聲。
它真的還活著。
這一天多的時間里,我沒有放棄鉆研實驗艙的功能。我猜測這是某種細胞修復技術,尤其是對壞死的神經元生效。這就說得通了,點點瀕死是因為缺氧,在被放進實驗艙之前,它差不多腦死亡了。這個設備帶給了它新生。
我又痛痛快快哭了一場。我不敢相信,自己又一次感到了希望。我能活著回去。這一天我都充滿了干勁,我找到了修理大漠號用的線圈,同時對實驗艙功能的研究也在繼續。狂喜之余,我仍然擔心這實驗艙會有副作用。職業素養提醒著我,在沒有經過任何提前測驗的情況下,貿然使用了未知的特別還是廢棄多年的實驗室里的設備,風險之大難以想象。
我不敢將點點帶回大漠號。我決定暫且讓它留在實驗室,我會常常過來看它的。

大漠號代理指揮官日志補充 2273.08
點點重生到現在已有四又三分之一小時。多數時間它都在昏睡,暫時看不出副作用。
我看著空下來的實驗艙,不由得開始考慮,這套設備能讓點點起死回生,是否也會對顱部重傷的貝克少校起作用?她目前是在低溫休眠中,而時間拖得越久,她的情況也就越兇險,那樣重的內出血,隨時有讓她變成植物人的可能。
我不能輕舉妄動。對點點的持續觀察是有必要的,雖非我本意,它還是成了一個很好的實驗對象。
以及,我在研究實驗艙的時候找到了一段數據。瞧起來很像什么人的日志,就是部分損毀了。我打算帶著這日志回大漠號,有空順手修復下試試,指不定能獲得一些這個實驗室相關的信息。

大漠號代理指揮官日志 2273.10
修理工作進展得不算太順利。
我恨自己當初沒多修一些工程學課程,現在做什么都笨手笨腳。換作貝克少校留下來的話,她這會肯定就能帶我們飛回家了。她總是能搞定任何事,就和我媽媽一樣。她們是很能干的那類人,而我不是。
困倦,焦慮,疲勞。下午我哭了兩回。一個人對著錄音設備喋喋不休,我看上去肯定像個瘋子。我還是歇一歇,先放過這些線圈,去看看從實驗室帶回來的數據條好了。

大漠號代理指揮官日志 2273.11
我成功了一點點!
再次聽到第二個人的聲音,我又笑又哭,手舞足蹈,更像個神經病了。

……咔咔咔……計劃第一百三十一天……記錄……
突破。七十八組動物體實驗中,對象的生命體征穩定,腦部神經元活性增強,全腦效率有待進一步觀測。
李教授讓我不要著急。我們在做一件偉大的事情,一旦成功,就能將全人類推向一個新紀元。理論上,現有的生物技術足以將人類軀體壽命延長至五百年,可惜于所有器官中,唯獨大腦的衰老無法避免。腦部功能的退化讓人類壽命卡在了一百二十歲的坎上,比預期整整縮短了四分之三。而我們的實驗也許會改變這一點。
我沒對李教授說,科學等得及,我卻等不及了。
芭芭拉,我的母親,她在等我。
今天我去看望她,她花了半個鐘頭才認出我來。她抓著我的手,可是已經說不出什么話了。
神經衰退癥正蠶食著她的大腦。用不了多久,她的大腦就會跟一團棉花相差無幾。而就算我留下了她的身體,也不過就是留下了一具木頭人。
我陪了她一個晚上,給她讀完了半本書,就和她小時候為我做的那樣。
到了后半夜,我堅持不住,蜷在她身邊睡著了。醒過來的時候,母親的手放在我的后腦上。我抬起頭,想看她是不是清醒了一些,結果還是失望。母親的眼睛是那般渾濁,她的手卻溫暖依舊。
我祈禱神能讓她等到我成功將她留下。

大漠號代理指揮官日志 2273.12
太棒了!我能感覺到,自己距離成功更近了一步。
也許是另一個人的聲音鼓勵了我。那也是個女人,聽聲音年紀比我大一點。她媽媽好像得了很嚴重的病,她顯得很著急。我忍不住想起了我媽媽,我可千萬得活著回去見她。
點點的情況有些古怪,這還讓我蠻擔心的。我給它喂吃的,它把食物都吐了出來,弄得臟兮兮的到處都是。這是腸胃問題么?掃描儀說它的身體機能很正常。我懷疑它是在故意逗我。我難得罵了它一頓,我記得自己已經好幾年沒這么做過了。我以為它會記住這次教訓,結果你們猜怎么著?我一轉身,它就跳到實驗艙上,往蓋子里撒了一泡尿!
我揪住了那小東西,哭笑不得。它到底是怎么了?罷了,看它那么活潑,我也沒忍心多罵它幾句。飛船的事已夠我頭疼了。

重生計劃第一百四十九天記錄
實驗對象從白鼠變成猴子,這將是最后一輪動物實驗。
母親的情況仍在惡化。今天一整天她都以為我是杰西卡阿姨,還跟我斷斷續續說了一些她們小時候的事。我裝作很開心,心里卻很難過。母親都忘記了,杰西卡阿姨十年前就已車禍去世。用不了多久,她就會忘記自己是誰。
從母親那里出來,我回了趟實驗室,找到李教授,和他說了我的打算。
他十分驚訝,問我是不是瘋了。
我當然沒有發瘋。我很清醒,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在努力留住我的母親。
我今天取得的成績都歸功于我的母親。她小時候就愛跟我說,安,你是個天才,你能做到任何你想做的事。
不管發生什么,她都在身邊鼓勵我。是她給我買了第一本生物學科普書。那年我第一次申請大學失利,我都快相信自己是個不折不扣的蠢蛋了,還是她給我發了條訊息,讓我回家去。我敲開家門,以為自己一無所有,以至于恥于抬頭,結果只獲得了一個大大的擁抱。
我窩在家里不出門,她做著自己的事,鮮少來打擾我。我以為她不是很在意。直到有一天,我午睡醒過來,還沒睜開眼,感覺到有人在摸我頭發。我聽到她說,安,不管怎樣,你都是個天才。
我等她出門后才敢動上一動。我忍了好久才沒在被窩里哭出聲,緊跟著就跳起來,翻出了被我扔到一邊的復習資料。
我打定主意要讓母親驕傲,可人生就是這樣,你一門心思往前走,走著走著就會忘了自己最初的目標。
發現母親生病的時候,我有多久沒去看過她了?三個月?半年?要是我能多關心她些,是不是就能早些發現她的病情?
對母親的病,我束手無策。
身為地球上最出色的生物學家之一,我竟救不了我的母親。
多年打拼給我帶來了無數榮譽,可到頭來,我最想要的,不過是聽母親再說一句,安,你真是個天才。
我必須要做到。

大漠號代理指揮官日志 2273.15
我修好了一個線圈!不好說太快,這幾天我有點分心。
日志的修復斷斷續續,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接下來發生了什么。這個安,她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要做一件事。她成功了么?她救回她母親了么?事情發生在好幾十年前,我絞盡腦汁地想了半天,都不記得這個重生計劃激起過什么水花。據我所知,現在人類的平均壽命仍然沒有超過一百五十歲。如此說來,安他們還是失敗了。這悲傷的事實令我神情恍惚,險些接錯了一根至關重要的線。
等等,計劃真的失敗了的話,點點是怎么被救回來的?
小獵犬正在繞著我的褲腿轉圈。它比出事前還要活潑,比如眼下,它仿佛對我的長褲布料發生了莫大興趣。它在啃我!小混蛋,還想用上牙齒!我趕緊撤開了腿,一巴掌摁住它的嘴巴。
點點以前是挺愛跟我鬧著玩的,但不至于這么鬧騰沒分寸。
它會不會……出事?
我的心再度提到嗓子眼,唯一能做的,只有再加緊修復這位名叫安的女士的日志。

重生計劃第一百六十五天記錄
第一批猴子實驗的結果出來了。超出預期。百分之九十的受損神經元都得到了修復。這批猴子擁有了嶄新的大腦。
我迫不及待地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母親。
母親的情況越來越差,隨行醫生建議她隨時準備進入低溫艙。我不是很情愿,低溫休眠對人腦部神經元是會有影響的,這可能會妨礙我研發的實驗艙起作用。
母親躺在床上,連動一動都吃力。她還認得我!見我進來,她很努力地想抬手。我湊過去,讓她把手指放在我的額頭上。
我聽見母親發出一聲滿足的嘆息。
在她的手脫力滑下來之前,我握住了它。母親看著我,眼神木木的,眼角卻有點濕。
我安慰她說,我已經找到了讓她恢復的辦法,馬上,馬上就好。我求她再多堅持一會。
她只是望著我,眼睛一眨都不眨地望著我。
我不說話了,生怕一張口就要哭出聲。我答應過我母親,我要堅強些。我不能讓她看見我的眼淚。
告別母親以后,我回到實驗室,埋頭調試實驗艙。
李教授發現了我,他更加驚訝,問我要做什么。
我說,我要立刻開始人體實驗。
李教授又罵我瘋了,他大聲質問我,還記不記得實驗倫理,就算在猴子身上能取得成功,我們的實驗距離能用在人身上還差了十萬八千里。
我說我記得,但我管不了了。
當時我的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我要救我母親,我要讓母親回來,回到我身邊。
李教授跑過來搶我手里的控制器。他說不許我碰這些實驗艙。
在我的腦子反應過來之前,我的手已經拔出了槍。槍是我從保安那里偷來的,我想過可能會有人阻止我,只是沒想到會真的用上。
李教授瞬間僵住。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嗎?他聲音顫抖著問我,你要是沖我開槍,你就完了!
我只說了兩個字,讓開。
李教授被我聲音里的平靜嚇到了。他瞪大了眼,大概相信了我真的什么都做得出來,慢慢地挪開了身體。
我掌心全是冷汗,心里知道他說得沒錯,要是我敢開槍,我就完了。可那又如何?人活著總要有點精神支柱,母親就是我的最大支柱。要我眼睜睜地看著母親離去,我才真的完了。
我麻利地調整好了實驗艙,開啟懸浮裝置,帶著它回到了母親房間里。
我知道,母親的時間不多了。也就是說,留給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安頓好實驗艙,我小心翼翼地抱起母親。她那么輕,那么瘦,就像一把隨時會被風吹散的骨頭。我讓她盡可能舒服地躺下,握緊她的手,對她說,好好睡一覺,相信女兒,等睡醒了,一切都會變好。
母親還是那樣看著我,似懂非懂,但似乎很安心。
我低頭開啟最后的調試步驟。
這時,通訊器響了起來。
我看了眼,沒接。
通訊器響得鍥而不舍。
我猶豫著是否要將它遠遠扔到一邊,轉念一想,事到如今,已沒什么人來得及阻止我。于是我接了起來。
那頭李教授在沖我吼,你等一下!
我說沒什么好等的,我已準備就緒。
李教授無奈地說,安,哪怕是為了你母親,你能再多等等么?我給你傳了最新的實驗數據,你看看這些猴子,它們的表現很有問題。
我的心咯噔一下。難道實驗出了什么差錯?
盡管不情愿被打斷,我還是不敢拿母親的生命冒險,趕緊查了查那些數據。
第一眼,我放下心,這些猴子的神經元生機勃勃,一如預期。
緊跟著我看了第二眼,一愣,又仔細看了看,心口揪得愈來愈緊。
李教授說,你看見那些行為數據了吧?是不是很奇怪?
是的,我都看見了。
我們選擇的實驗對象都是成年恒河猴,腦部被人工損傷過。放入實驗艙后,我只關心他們的神經元損傷是否得到了修復,卻忽略了一個嚴重的、正逐漸顯現的問題。
這些猴子的行為表現都太反常了。
焦躁不安,不會進食,注意力無法集中,一句話說,它們都成了弱智。
李教授嘆了口氣說,他檢查過了,這些猴子的神經元數量是恢復了損傷前的水平,可是突觸數量也隨之暴增,比正常成年猴子多了百分之三十。這些多余的突觸讓它們的行為失去控制,這些猴子新生的大腦里,各種功能連接都是亂七八糟。
他問我,你難道也希望看著你母親變成這樣一個什么都不懂的一歲孩子么?
我扔掉了通訊器,手放在控制器上,睜大眼看著母親。
我很想說,沒關系,弱智也好,總歸是活著,我只是想救我的母親。
母親依舊望著我,眼神一成不變。不管我有什么動作,她的眼珠子都定在我身上。
我忽然想,要是我按下了這個按鈕,母親是不是就再也認不出我了?
母親變成什么樣我都會照顧她,但這是她真正想要的么?
幾分鐘后,我松開了控制器,撲倒在母親身上。
我握著她的手,一遍遍道歉。
對不起,媽,女兒不是什么天才。
女兒失敗了,連你的生命都救不了。
母親的手指抬了抬,似乎想拍拍我的手背。
我淚如雨下。

大漠號代理指揮官日志 2273.18
安的故事聽起來有了個結尾。
我聽到她說她最終失敗了的時候,正在用一片罐頭牛肉教點點乖乖蹲下。我這幾天試了許多法子,都沒能讓點點恢復成事前的乖巧模樣。
聽完安的日志,我看了眼邊上勉強蹲著,還在吐著舌頭眼巴巴望著我的小獵犬。
嘿,小家伙,你真的成了條弱智狗嗎?
我一手拍了下點點毛茸茸的小腦袋,一手把牛肉片扔到它嘴里。它伸長脖子將肉片叼住,狼吞虎咽起來。
我惆悵地心想,弱智就弱智吧,反正你只是一條獵犬,我總能照顧你的。至于讓貝克少校也用一下實驗艙,還是別想了。
手背上又濕又癢,我抬起頭,就見點點吃完了牛肉,一臉心滿意足,湊上來舔了舔我的手背。
我怔了怔。
安說的絕對是正確的么?他們的重生計劃真的失敗了么?
萬一……并不是變成弱智,而是……回到弱智的水平呢?
任何一種生物新生時,可不都是弱智。
我心里冒出了一個猜想。

重生計劃第一百七十一天記錄
失敗了。
真的失敗了。
任何改進都沒法去掉那些增生的突觸。
也許,我們的希望本身就是錯的。每一段生命,有始就注定有終。人生是一條線段,成不了一條無盡的直線。
到底還是我太貪心。
必須接受現實了。我的心情意外的平靜。
李教授向倫理委員會提交了之前發生的事情的報告。他為人耿直,不會包庇我先前不理智的舉動。我想,是時候關閉這個實驗室了。
尤其是我發現了另外一件事……我懷孕了。半個月前我丈夫過來看我,回頭想想,我這幾個月顧此失彼,又哪里對得起他。
關閉實驗室后,我會好好陪伴我母親走過最后這一段路。
還有,若是我生了個女兒,我會叫她芭芭拉。

大漠號代理指揮官日志 2273.20
安的日志真的沒了。
我還挺唏噓的。這兩天除了接著修第二個線圈,剩余的時間我都在研究安的計劃。點點依舊陪著我,而且一天比一天更像它原先的模樣。我想,我的猜測恐怕是正確的。
重生計劃沒有失敗。
生命大概真不是一條直線,但很可能是一條曲線。由于這條線是連續的,所以在神經元被破壞殆盡之后,沒法一口氣跳回最高峰。從低谷到波峰,需要的不是方案上的改進,而是時間。
假設安當時真的按下了控制器按鈕,她的母親離開實驗艙的時候,的確會獲得新生。只不過,她的大腦會變成像剛出世的孩子那樣,懵懂無知。所謂的突觸增生,不就也正和新生兒一樣么?假以時日,多余的突觸將自行消失,她會和點點一樣成長。
我難免替安感到惋惜。
我能篤定,要是知道這一點,安不會介意像當年她母親養育她一樣,回過頭照顧她重生的母親。如果沒有重生計劃,每個人不也都在經歷這個過程么?上了年紀的老人,越活越像個孩子。差別只是,一般的生命走到盡頭,就戛然而止了;而這個實驗艙,能讓生命在歸零之后,再度往上攀登。
然而,時間是單向的,新的高峰還和舊的那個一樣么?
即便安的母親得以重生,她也必須重新認識安了。那安對她來說,又哪可能還是那個需要鼓勵的小姑娘?
點點又在舔我的手背。
我想了想,要不然還是給它換個名字。我愛的小獵犬點點還是為了救我犧牲了,而現在,我有了一條新的小獵犬。

大漠號代理指揮官日志 2273.21
兩個線圈都已修好。
大漠號,啟程!
我收好了安的日志,記下了空間站的坐標,考慮著等回去之后,是不是應該把我的發現告訴安,或者當年實驗室的其他人。他們有權利知道他們的實驗并沒有全盤失敗。即使走向并不如預期,他們仍可以選擇是否繼續下去。
直到大漠號轉了個角度,與空間站拉開一段距離,我仰起頭,忽然看見了空間站的名字。
弗里斯頓實驗室……弗里斯頓!
我驚呆了,立即查了查大漠號的資料庫。
一條信息跳到屏幕上。
弗里斯頓宇宙生物技術公司,創始人芭芭拉·弗里斯頓,成立時間為2260年。
十幾年前,這個芭芭拉,肯定不會是安的母親芭芭拉……這么說,原來我們的雇主,就是安的女兒么?
這個空間站幾十年來一直在這里,弗里斯頓家族不可能對它真的不聞不問。
到了這會,我終于明白過來。
這日志也好,點點身上發生的事也罷,也許并沒有那么大必要匯報給誰了。
安在離開空間站的那一刻,其實已經做出了選擇不是么?
生命的曲線,一個又一個隨時間而起伏的波峰,未必非得體現在一個人身上。
安的女兒能建起這個公司,我能來到這里,本身就是一種延續。
大漠號載著我們往最近的醫療點駛去,引擎啟動時,飛船在太空中甩出了一道綿長的曲線,不斷往前。我抱緊了重生的小獵犬,最后一眼,望向那即將隱沒入群星的空間站。
安,我們成功了。

【小說】重生曲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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