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河南多地氣溫突破40℃大關。夏日酷暑,古今皆同,除了熱還是熱,沒有空調的古人怎樣度過炎熱的夏天?從《天工開物·乃服》記載的“置輪軸于屋梁,下設轉樞,一人運之則滿室風生”,到《酌中志·飲食好尚》記載的“四月頒冰后,御膳房制雪花酪,以碎冰雜蜂蜜、果脯屑,用金盞盛之”……我們可以看到古人應對極端高溫天氣的生活智慧。大河網學術中原邀約專家談中國古人如何“消暑”,本期談明代人的清涼之道。

炎炎夏日,熱浪滾滾,明代的人們如何消暑?翻開塵封的書卷,我們能看到古人的生活智慧,既不乏巧思,又蘊含著樸素的道理。他們的清涼之道,不僅藏在日常的器物、飲食、居所之中,更融貫在對自身平和心境的體悟與追求上。

一、器物之涼:方寸間的巧思

明代人消暑,離不開幾件尋常又特別的物件。隨著生產力的發展,明代江南地區的工匠嘗試改良傳統風扇車,創制了手搖齒輪轉動的機械風扇,明代宋應星《天工開物·乃服》記載:“置輪軸于屋梁,下設轉樞,一人運之則滿室風生”。相比以往將風扇車僅用于揚谷,明代人已經嘗試將機械裝置引入生活用以消暑降溫。王世貞《弇州史料》稱此物“巧勝西洋自鳴鐘”。明代癭木冷缽是融合天然材質特性的獨特消暑器物,其致密紋理能夠隔絕外部熱氣,實現保鮮隔夜食物、冰鎮水果的效用。謝肇淛《五雜俎·物部二》記載:“閩人取樟樹癭,刳而為缽。盛夏貯果實其中,經宿不餿;注井水浸瓜李,食之涼透齒頰。蓋其木理盤錯,能隔外氣也。”

更常見于普通百姓家的,是一種叫“竹夫人”的消暑物件。這是一種竹編的器具,用青竹篾編成圓筒狀,中空,竹篾間的空隙自有微風流動,貼著皮膚帶來陣陣涼意,以此消暑度夏。明代文人高濂《遵生八箋·起居安樂箋》中提到:“竹夫人,制者以青竹為之,長三四尺,用皮篾編成,或渾圓,或玲瓏,夾臂、膝間,用以取涼……得之甚喜,失之無悲,此君之妙也。”“竹夫人”或許不如絲綢被褥華貴,卻深得天然清涼的精髓,也展現出古人的消暑智慧。

夏日里,一張涼榻、一領涼席也是必不可少的。涼榻多用硬木或湘妃竹制作,寬大、疏朗,方便空氣流通。涼席則以光滑細膩的蘄州竹席為上品,鋪在榻上,人躺上去,竹子的涼氣便絲絲透入肌膚。手里再握一把輕巧的芭蕉扇、蒲扇或者羽扇,手腕輕輕搖動,清風自來,拂過面頰,帶走燥熱。

二、飲食之涼:舌尖上的清歡

明代人深諳以飲食調和暑熱的門道,其中對冰和水的運用尤為精妙。冬天從河里、湖里采冰,儲存在地窖中,其上覆蓋厚厚的稻草和泥土保溫,等到酷暑來臨,這些被封存的“冬意”就被取出使用。“雪花酪”作為一種刨冰甜品也就應運而生,明劉若愚《酌中志·飲食好尚》載:“四月頒冰后,御膳房制雪花酪,以碎冰雜蜂蜜、果脯屑,用金盞盛之。”相比宋代的“冰酪”,明代雪花酪進一步改良升級,加入南洋傳入的芒果干、菠蘿蜜等果脯,口感更加宜人。而最普遍、最深入人心的,莫過于一碗簡簡單單的綠豆湯了,高濂在《遵生八箋·飲饌服食箋》里提到“綠豆湯”:“綠豆淘凈,下鍋加水,煎一滾取湯碧色,和冰糖,井中浸冷服。”解渴又消暑。時令瓜果也是消暑的絕佳拍檔。明代已廣泛種植西瓜,因其汁多味甜、清涼解渴的特性,成為明代人度夏的首選水果。李時珍在《本草綱目》里就明確提及西瓜能“消煩止渴,解暑熱”,是消暑的好東西。明人沿用自古以來的沉李浮瓜法,把李子放入冷水浸泡,讓瓜果漂浮在水井里,充分利用水的清涼調和飲食消暑降燥。

明代人也講究“藥食同源”。明代醫家張景岳在《景岳全書》中提出 “暑必挾濕”的觀點,認為消暑需兼顧清熱、化濕、益氣三重目標。因此以下三味消暑良方在明代方廣為流傳:(1)參麥凍。徐光啟《農政全書》載有制法:西洋參片二錢、麥冬五錢、霍山石斛三錢,文火煎三沸取濃汁,濾渣后拌入石花菜熬制的瓊脂,傾入陶范冷凝成凍。剖開凍體可見參須懸浮如金絲,以井水鎮涼后切片而食。王肯堂在《證治準繩》中點明其理:“暑熱耗氣,此凍聚參麥之精,瓊脂載藥緩釋于中焦。”(2)茯苓醋。這是明代江南地區在梅雨期特釀的一種藥醋,見于宋詡《竹嶼山房雜部》:白茯苓二兩磨粉,混麥曲四兩,加蒸熟粟米漿三斗,注入陶甕密封。置陰涼處百日,啟封時醋香攜茯苓清香。暑日取醋拌漬黃瓜,或兌井水為飲。其妙處在于:發酵使茯苓利水滲濕之效倍增,徐春甫《古今醫統大全》稱“此醋行走三焦,尤解長夏黏膩”。(3)柴胡露。明代發達的蒸餾術催生此藥露,工藝載于方以智《物理小識》:北柴胡三斤切碎鋪甑,甑底穿孔接琉璃管,下釜注山泉煮沸。蒸汽攜藥性升騰,遇管壁凝為露珠,集得碧色藥露一壺。兌入甘蔗漿半盞、巖蜜一匙,深井懸浸三日。明代《如夢錄》記載,開封街頭曹家藥鋪售此露時,以青瓷盞盛裝,盞壁凝水如淚,飲之透骨生涼。

三、居所之涼:建筑中的智慧

面對漫長的酷暑,明代人更懂得從居住環境上想辦法。園林,尤其是江南的私家園林,成為文人雅士避暑的理想天地。造園名家計成在《園冶》里說造園要“雖由人作,宛自天開”,意思是園林雖是人工建造,但要模仿自然,這樣才能隔絕塵囂和炎熱。堆疊假山,引來活水,不僅是為了好看,更是為了制造清涼。如文震亨《長物志》載蘇州徐氏園林建閣秘法:“于深池立石墩十二,架楠木為基,離波三寸建閣。”現存江蘇常熟燕園的“浮筠閣”,閣底距水面僅10厘米,楠木地板開六角形氣孔,利用水體蒸發冷空氣上涌形成“天然空調”的原理,納涼效果十分顯著。

房屋建筑的設計也體現著消暑的智慧。明代的水影壁,通過水冷的特性實現墻體的自動降溫,明代匠書《魯班經匠家鏡》載:“作夾墻,中空尺五,夏月注水,可降室溫三度。”利瑪竇《中國札記》記南京官署:“墻壁雙層,注水其中以御暑氣,華人謂之水影壁。”南京瞻園現存明代水影壁的夾層厚度達48厘米,頂部暗藏竹管連接水井,水流沿陶瓦凹槽緩流而下,形成持續水膜,能夠有效降低周邊環境溫度。明代還有一種巧妙的設計叫“冷巷”,即在密集的建筑群之間,特意留出狹窄的通道。計成《園冶·屋宇篇》詳述其設計規范:“穿廊宜狹,寬不過六尺,兩側植竹,風過有聲而涼自生。”這些窄巷子能利用“狹管效應”加快空氣流動速度,就像給房子裝上了呼吸的通道,幫助散熱。

四、心靈之涼:思想中的境界

明代人應對暑熱,目光并未僅僅停留在器物、飲食和居所這些外在之物上,他們更在內心探尋一種更為根本的清涼之道,注重通過調攝心神來應對暑熱,概括來講即“心靜自然涼”的古老智慧,這一心靈追求也體現出傳統儒家文化對心性與自然關系的深刻認識。

儒家講求修身,尤其理學強調“虛壹而靜”,在靜坐中涵養心性。心學大師王陽明提出“心即理”,認為心若安定,不為外界紛擾所動,那么即便是酷暑,也能成為磨礪心志的場所。高濂在《遵生八箋·清修妙論箋》中對此亦有精辟論述:“調息靜坐,可愈暑疾……心田無煩,則熱自卻。”通過靜坐調勻呼吸,澄心息慮,使內心保持安寧無擾的狀態,外在的暑熱感便會自然減弱。

這種心靈的清涼境界,在明代文人的詩文書畫中常常流露。如明代畫家仇英有一幅《蕉蔭結夏圖》,畫的是幾位高士悠閑地坐在濃密的芭蕉樹蔭下。巨大的芭蕉葉像天然的綠扇擋住了烈日。畫中人物神態安詳,有的在下棋,有的在看書,有的在彈琴,仿佛周圍的炎熱與他們無關。芭蕉葉帶來的陰涼與他們內心的寧靜相互映襯,營造出一種超脫于炎熱之外的清涼意境。文徵明在酷暑時節寫過這樣的詩句:“掃地焚香閉閣眠,簟紋如水帳如煙。客來睡起渾無事,一卷黃庭兩樹蟬。” 描繪的是掃地焚香后的清幽,涼席如水般的觸感,紗帳如煙的朦朧,加上一卷《黃庭經》的玄遠意境和窗外陣陣的蟬鳴。外在的“簟涼”固然舒服,但那份關起門來高臥、心中無事掛礙的“靜”才是真正驅散暑氣的根源。晚明文人陳繼儒在《小窗幽記》里也深有體會:“避暑深林,南風逗樹;脫帽露頂,沉李浮瓜。火宅炎宮,蓮花忽迸。較之陶潛臥北窗下自稱羲皇上人,此樂過半矣。” 他享受林間清風、冰鎮瓜果帶來的身體涼爽,但更向往像陶淵明那樣,在北窗下高臥,精神上與天地自然相通,達到一種超然的境界。

追求內心平靜以應對炎夏的做法,也同傳統醫學的養生觀相契合。我國最早的醫學典籍《黃帝內經》提醒人們夏季要“使志無怒”,意思是要保持情緒平和,不要動不動就發怒,因為夏天陽氣外浮,心火易旺。李時珍的《本草綱目》著重強調了情志調養(保持心情平和)對于抵抗暑熱邪氣的關鍵作用,體現了中醫“形神一體”的核心思想。明代醫家龔廷賢在他的醫書《壽世保元》里專門討論夏天各種病癥的治法,明確指出“靜則神藏,躁則消亡”,認為保持心神的寧靜是安然度過炎夏的根本。當心靈不再執著于對抗炎熱,不再被燥熱感緊緊抓住,而是進入一種平和甚至愉悅的狀態時,身體內在的調節機能就能更好地發揮作用,對于身外的暑熱氣候,便能夠泰然處之。

明代人的消暑之道,從看得見、摸得著的器物、飲食、居所,一路延伸到了看不見卻感受得到的心靈深處。真正的消暑,不僅是感官的舒適,更是心境的超然。當內心平靜如秋潭,不為外境所滋擾,則酷暑炎天亦可作清涼道場。在喧囂的世界中重拾并養護內心之靜,或許是古人留給我們最富啟示的避暑心法。

來源: 大河網